第五十五章《一位女士的画像》(55) - 亨利·詹姆斯小说系列 - 亨利·詹姆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五十五章《一位女士的画像》(55)

伯爵夫人没有遭到驱逐,不过对于弟弟的盛情款待,感觉也不如以前那么踏实了。这事过后一个礼拜,伊莎贝尔收到一封发自英国的电报,地址是花园山庄,上面带有杜歇夫人的印章。信上写道:“拉尔夫去日不多;方便的话,想见你一面。他让我告诉你,只有在你无他事在身的情况下,才一定过来。我自己觉得,你以前老是谈论自己的职责,弄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很想知道你想明白没有。拉尔夫的确不久于人世,而且无他人陪伴。”伊莎贝尔对此已有所准备,因为此前亨丽埃塔·斯塔克波尔给她写过信,详细描述了和那位对自己心存感激的病人远赴英国的旅途。准确地说,拉尔夫回到英国的时候已经半死不活了;她费尽周折,终于把拉尔夫弄回了花园山庄。他回到了自己的床上;而且很清楚,按照斯塔克波尔所言,他再也不会离开那里了。她信里又补充说,由于古德伍德先生和拉尔夫一样情况不妙,只不过方式不一样,他丁点儿用处也派不上,所以其实自己看护的是两个病人,并非一个。她在后来的信中写道,杜歇夫人新近从美国回来了,并且迅即告知她自己不愿意在花园山庄接受任何采访,所以她不得不将那个地方交还给杜歇夫人。拉尔夫到罗马不久,伊莎贝尔就给姨妈写信,告诉她拉尔夫状况危急,建议她即刻返回欧洲。对于这样的劝告,杜歇夫人发了一封电报表示认可,可来自她的进一步消息,也就是我刚刚转述的那封电报。拿着这第二封电报,伊莎贝尔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然后塞进了自己的口袋,径直走到丈夫书房的门口。她在门口又停了一下,接着打开门走了进去。奥斯蒙德在窗户旁边的书桌旁坐着,在他面前是一本对开的书,靠在一堆书的上面。书打开的地方是一页小型彩色插图;伊莎贝尔马上看到,他正在临摹这上面画的一枚的古币。他前面放着一盒水彩和几把精巧的画笔,在一张洁白无瑕的纸上,他已经临摹好了那个雅致纤巧、色泽精妙的圆盘。他背朝着门,不过用不着回头他就知道,是他的妻子进来了。

“打扰你了,请原谅。”伊莎贝尔说。

“我每次到你房间去的时候,都总是敲门的。”他回答说,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

“我忘了,因为我在想着另外一件事:我表哥快不行了。”

“噢,我不信,”奥斯蒙德一边说,一边透过放大镜端详着他的作品,“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就已经奄奄一息了;他会比我们活得时间都长。”

对于这句蕴含深意、玩世不恭的陈述,伊莎贝尔没花什么时间和心思去琢磨,只想着自己的打算,她很快又说道:“我姨妈给我发来电报了,我一定得去花园山庄。”

“为什么必须去那儿?”奥斯蒙德带着漠不关心的好奇口吻问。

“在拉尔夫去世之前见他一面。”

对此他良久没有回答;他的注意力依然主要放在他的工作上,似乎那须臾不可疏忽。

“我不认为有此必要,”他总算开口了,“他来这里看你,我并不高兴,因为我觉得他待在罗马是个错误。看在那是你最后一次看到他的分儿上,我没说什么。现在你却对我说,那不是最后一次。啊,你并不知道感激呀!”

“我为什么要感激?”

吉尔伯特·奥斯蒙德放下手中那些小器械,吹了口气,把画上的一粒尘埃吹落,然后缓缓地站起身来,到现在为止第一次正眼看了看他的妻子。“因为他在这儿的时候,我没有干涉你。”

“噢,是的,我很感激;我完全记得,当时你是怎么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你的厌恶的。所以他离开时,我很高兴。”

“那么别去管他;不要赶过去见他。”

伊莎贝尔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落在了他临摹的那幅不大的画上。“我必须去英国。”她说,同时心里很清楚,自己说话的语气会让一位趣味高雅却易怒的先生觉得,她顽固而且愚蠢。

“你那么做,我是不会喜欢的。”奥斯蒙德表态道。

“我为什么要在意这个?我不去,你也不会喜欢。我去也好,不去也好,你都不喜欢;你认定我是在撒谎。”

奥斯蒙德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他冷冷地笑了笑。“那么,这就是你一定要去的原因?不是要去见你的表哥,而是要报复我。”

“我压根儿不知道什么是报复。”

“我知道,”奥斯蒙德说,“可别给我机会。”

“你是迫不及待地想得个机会,恨不得我出个什么差错。”

“这么说,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该高兴才是。”

“要是不听你的话?”伊莎贝尔说话的声音很低,听起来不温不火。

“让我们把话说说清楚:假如你今天离开罗马,就说明这是你蓄谋已久、精心算计的反抗。”

“我三分钟前收到的我姨妈的电报,你怎么能说这是精心算计?”

“你算计得很快,这是了不起的能力。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还要讨论,你清楚我的想法。”说完他站在那里,似乎希望看着她退出去。

不过她一动没动,她动不了,也许这看起来有些奇怪;她依旧想为自己正名。奥斯蒙德有种非凡的力量,令她感觉需要这样。他总是可以吸引伊莎贝尔想象中的某些内容,来反对伊莎贝尔的判断。“你的想法没理由,”伊莎贝尔说,“而我去那里有充足的理由。你在我眼里非常不公正,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不过我相信你自己清楚。你不同意才是精心算计过的,而且充满了恶意。”

此前,她还未曾向丈夫讲过,自己这些最坏的想法;很明显,听到这些奥斯蒙德感觉也很陌生。不过他没表现得怎么吃惊;而这种冷静明白无误地证实,他相信妻子终究战胜不了自己的足智多谋,会暴露出她的真心想法。“越来越激烈了。”他答道。随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就好像是在友好地给伊莎贝尔提建议:“这件事很重要。”伊莎贝尔承认这一点,很清楚眼下的情形有多严峻;她知道他们的关系面临着危机。形势的严峻让她谨慎起来;她什么都没回答,于是奥斯蒙德继续道:“你说我没理由?我有最好的理由。打心底里说,我讨厌你打算去做的事情:丢人、粗俗、无礼。对我而言,你表哥什么也不是;我没义务向他让步,何况我已经够大方了。他在这里的时候,你和他的关系让我如坐针毡;可我还是忍住了,因为我一周周地盼着他离开。我从没喜欢过他,他对我也一样。这就是你喜欢他的原因——他恨我。”奥斯蒙德说,话语里有一点颤音,不过很快消失了,几乎听不到。“我妻子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我有我的想法。她不应该无视我的殷殷期待,一个人横跨欧洲,为的是坐在别的男人的床边。你表哥对你不意味着什么,对我们也不意味着什么。我说我们的时候,你的笑容意味深长;不过我得请你放心,奥斯蒙德夫人,我们,我们,就是我知道的一切。对我们的婚姻,我很认真,不过好像你的做法并非如此。我不明白我们是离了婚了,还是分居另过了;对我来说,我们的结合是牢不可破的。和任何一个人相比,你离我最近,我离你最近。这兴许近的有些不舒服,可不管怎么说,这是我们自己思前想后的决定。我知道,提醒你这个,你不开心,但我很愿意,因为——因为——”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他有些非常重要的话要说。“因为我认为,无论自己的行为有什么后果,我们都应该接受,这一生我最看重的就是名声!”

他声音低沉,几乎是文雅的那种,嘲讽的腔调消失了。其中包含的严肃让他妻子激流涌动的感情停了下来;她进门时想好了的决定,现在却陷入了一张精细的网中。他最后说的话不是命令,听起来像是恳求。尽管在她看来,不管奥斯蒙德做出怎样尊严的表述,都只会是他极端自私的优雅外衣;可这些话代表的内容不同凡响、不容置疑,就像十字架,或者一个人祖国的国旗。他的话借助了那些神圣、珍贵的东西的名义——即对崇高礼仪的遵守。感情上他们两个十万八千里,俨然一对幻想破灭的恋人;实际上,他们两个从没有分开过。伊莎贝尔没有变,她过去对于正义的热忱依然回荡在胸中。现在,正当她对丈夫鲜有廉耻的诡辩恨之入骨的时候,这种热忱变换了旋律,一时间似乎让奥斯蒙德有了胜利的希望。这让她想到,奥斯蒙德期望保住自己的面子,这种期望毕竟是真诚的;而真诚不管在哪儿,都是种美德。十分钟前,她还在享受着不经思考就即刻行动所产生的愉悦,这种愉悦对她来说已经很陌生了;可现在,行动突然变成了慢慢地放弃,奥斯蒙德只轻轻一点,就将它摧毁,让它变了形。可是,假如她一定要屈服,她也要让奥斯蒙德明白,自己是个受害者,不是好愚弄的。“我知道你是嘲讽艺术的行家里手,”她说,“你怎么可以说我们的结合牢不可破——你怎么可以说自己很满意?你指责我虚伪的时候,我们的结合在哪里?你心中充斥着可怕的怀疑时,你的满意哪里去了?”

“是有这些不足,不过在我们体面的共同生活里它们是存在的。”

“我们并没有体面的共同生活!”伊莎贝尔大声说。

“的确没有,要是你去英国的话。”

“这不足挂齿,无所谓;我可以干得更多。”

奥斯蒙德的眉毛扬了起来,甚至肩膀也抬高了一点:他在意大利生活的时间太长了,已经养成了这个习惯。“呀,要是你是来恐吓我的,我更喜欢画画。”说罢他走回自己的桌子,拿起他一直在上面作画的那张纸,站在那儿仔细端详起来。

“我想,我走了的话,你是不会盼着我回来的。”伊莎贝尔说。

他很快转过身来。伊莎贝尔可以看出来,他这个动作不是故意的。他看了一下伊莎贝尔,然后问:“你疯了吗?”

“那除了分开,还能是什么?”她又说,“特别是,假设你说的都是对的?”除了分开,她看不出还有别的什么可能,所以她的确想知道还有别的什么希望。

奥斯蒙德在自己的桌子前面坐了下来。“在你这么反抗我的前提下,我实在没办法和你讨论。”他说,然后又拿起了一支小画笔。

伊莎贝尔又稍停了片刻,这点儿时间足够她审视奥斯蒙德的整个姿态:他刻意装得无关紧要,却又能表现一切;这之后伊莎贝尔很快离开了那里。她的天赋,她的精气神儿,她的热情,又一次统统消失了;突然之间一层冰冷、黑暗、模糊不清的东西包围了她。不管别人身上有什么弱点,奥斯蒙德都能将它引诱出来,在这方面他能力一流。伊莎贝尔回自己房间的路上,看到吉米奈伯爵夫人站在一个小客厅的门口;这间屋子里收藏着一些五花八门的书籍。伯爵夫人手上打开着一本书,看样子她是在读其中的一页,不过似乎并不感兴趣。听到伊莎贝尔的脚步声,她抬起了头。

“哟,亲爱的,”她叫道,“你那么博览群书,一定得推荐我一些有趣的书读读!这儿所有的都太沉闷了!你觉得这本对我有什么益处吗?”

伊莎贝尔瞥了一眼她递过来的那本书的名字,不过既没读也没理解。“恐怕我没办法给你提建议;我有些坏消息。我的表哥,拉尔夫·杜歇,要死了。”

伯爵夫人丢下了手里的书。“哦,他那么讨人喜欢;太为你难过了。”

“你再知道得多一些,会更加难过。”

“还有什么?你脸色很难看,”伯爵夫人又说。“你一定去过奥斯蒙德那里。”

要是半个小时前,有人告诉伊莎贝尔她会渴望自己大姑子的同情,她会漠然置之;可实际上,现在对这位夫人的点点关注,她也几乎是如获珍宝,没有比这更能说明她眼下处境的艰难了。“我去过奥斯蒙德那里。”她回答说;与此同时,伯爵夫人明亮的眼睛冲着她熠熠闪烁。

“我相信他肯定很恶心!”伯爵夫人大声说,“他有没有说,很高兴可怜的杜歇先生要死了?”

“他说,我要去英国,那不可能。”

与自己利益攸关的时候,伯爵夫人的脑子转得特别快。现在她已经预见到,自己余剩的罗马之旅没什么好玩儿的了。拉尔夫·杜歇将不久于人世,而伊莎贝尔要去参加葬礼,这样晚宴将不复存在。想到这些,一时间她脸上愁云惨淡,非常明显。不过,她的失望也仅限于这些丰富生动的面部表情了。毕竟,她想起来戏已经快演完了,自己待的时间够长了,已经超过了邀请的期限。这样,她很是关心起伊莎贝尔的苦恼来,连自己的都给忘了。她发现伊莎贝尔的麻烦很大,看起来不仅仅是她表哥的去世;伯爵夫人毫不犹豫地将她惹人恼火的弟弟和自己弟媳妇的眼神儿联系了起来。她心里突突直跳,几乎充满了喜悦的期待;这是因为要是她希望看到奥斯蒙德灰头土脸,目前的形势看来最有希望。当然,如果伊莎贝尔去了英国,她自己也会立刻离开黑岩宫;没什么能吸引她继续和奥斯蒙德待在一起。即便如此,她还是很想听到伊莎贝尔说要去英国。

“亲爱的,对你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她亲切地说,“而且,你又这么富有、聪明,心地善良,为什么不可能?”

“的确,为什么不能?我感觉自己很软弱,很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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