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一位女士的画像》(54) - 亨利·詹姆斯小说系列 - 亨利·詹姆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五十四章《一位女士的画像》(54)

吉米奈伯爵夫人对于古迹不了解,伊莎贝尔偶尔就自告奋勇给她介绍这些有趣的地方,这样她们下午的外出兜风就有了个文物考察的目标。伯爵夫人觉得自己的弟媳妇知识渊博,从不反对这样的安排。她耐心地审视着那些古罗马的砖结构建筑,就好像那是一堆堆时髦的布料。她虽说有时候满嘴佚闻趣事,谈起自己也很谦卑,也没有什么历史感,但她喜欢留在罗马,所以即便附庸风雅也让她很开心。只要能让她留在黑岩宫,哪怕每天在提图斯[180]阴暗潮湿的浴室里待上一个小时她也愿意。不过,伊莎贝尔并非酷爱导游;她常去那些古迹的主要原因是,这样就可以讨论些别的话题,而不是佛罗伦萨夫人们那些风流韵事;关于这些事情,她的朋友一向乐于爆料,不知疲倦。必须补充的是,在这些参观过程中,伯爵夫人本人不做任何主动形式的探究;她喜欢的就是坐在马车里高声嚷嚷说,这一切都很有趣。迄今为止,她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探访圆形剧场的。这让她的侄女遗憾之至,因为她虽然很尊重自己的姑姑,可不懂为什么姑姑就不能下得车来,到剧场的里面看一看。潘茜没什么机会四处溜达,所以她关于此事的看法并非完全没有私心杂念:可以揣度的是她有个外人不知的愿望,那就是一旦进了剧场里面,就有可能劝诱父母的客人和她一起爬到上面一层去。有一天机会终于来了,伯爵夫人宣布愿意走这么一遭——那是三月份一个温和的下午,依旧多风,不过偶尔已经吹来了春天的气息。三位女士一道走进了圆形剧场,不过伊莎贝尔没有和其他两位一起在里面闲逛。通常她会上到那些冷清的看台上去;那里曾经是罗马人欢呼喝彩的地方,现在出现了深深的缝隙,野花在里面(只要没拔掉)盛开。今天她感觉有些累,想在废弃的竞技场上坐一坐。这就像幕间休息,因为伯爵夫人一般不怎么给他人关注,相反却要别人关注自己;伊莎贝尔相信她和自己的侄女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就只能把阿诺河畔那些古老的丑闻暂时收起来了。所以,她就这么在下面待着;与此同时,潘茜带着她一无所知的姑姑来到了台阶的入口处,看门人打开了高高的木门,然后两人走上了砖砌的陡峭台阶。硕大的剧场一半都笼罩在阴影里,西射的阳光照在体型巨大的石灰石建筑上,折射出浅红的色泽——这平日里隐藏起来的颜色成了整个庞大无比的废墟里唯一充满生机的部分。偶尔一两个农夫或游客四处晃悠,还不时抬头看看遥远的天际。天空安静清澈,一群燕子在那里不停地盘旋、翻飞。很快伊莎贝尔察觉到,站在竞技场中央的一位游客正在看着她;他头部的姿态她几个礼拜前见识过,是典型的遭到挫折,却又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那种。现在,这种姿态只有爱德华·罗齐尔先生能摆得出来。事实上,这位先生正在考虑着是不是要和她攀谈。确信她是一个人后,他走了过来,并说虽然她不愿意回复自己的信件,可对自己说的话,也许不会完全充耳不闻。她的回答是自己的继女就在边上,只能给他五分钟的时间。听到这个,他拿出自己的手表,在一块破裂的木头上坐了下来。“很快就讲完,”爱德华·罗齐尔说,“我把自己那些小玩意儿都卖了!”伊莎贝尔本能地惊叫了一声,那情形就像听他说把牙都给拔了。“我是在德福奥旅馆通过拍卖出售的,”他继续道,“这是三天前的事儿,他们已经用电报告知了我结果,很精彩。”

“听到这个我很高兴,但我希望你保有那些漂亮的东西。”

“可我有钱了——五万美金。奥斯蒙德先生现在该觉得我够有钱了吧?”

“你就为了这个?”伊莎贝尔轻轻地问。

“还能有什么原因?这是我唯一在意的。我去了趟巴黎,作了安排。我不能待在那里,看着我的那些东西给人买走;那样的话我会死掉的。还好我托了可靠的人,卖的价很高。我得告诉你,那些珐琅没卖。现在钱就在我口袋里,他不会再说我穷了!”年轻人心高气傲地大声说。

“现在他会说你不聪明。”伊莎贝尔说,仿佛吉尔伯特·奥斯蒙德以前没这么说过似的。

罗齐尔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依你的意思,没了那些古玩,我就什么也不是了?你是不是觉得那是我最好的东西?在巴黎他们就是那么对我讲的;对了,他们说得直截了当。可他们没见过她呀!”

“亲爱的朋友,你应该取得成功。”伊莎贝尔亲切地说。

“你的话听起来怎么那么伤感,好像我不会成功。”他用质询的眼光看着伊莎贝尔的眼睛;而他自己的眼神里含有明显的惊恐。他看起来好像知道自己是过去一周里巴黎街谈巷议的对象,因此似乎足足高出了半头;可他又为一些猜疑困扰:自己的声望提高了,但总还有零星几个人反其道而行之,坚持认为他微不足道。“我知道离开这段时间里,这里发生了什么,”他接着说,“在她拒绝了沃伯顿勋爵后,奥斯蒙德先生期待什么呢?”

伊莎贝尔辩解说:“期待她会嫁给另外一位贵族。”

“别的什么贵族?”

“奥斯蒙德选定的。”

罗齐尔慢慢地站了起来,把表放入马甲口袋里。

“你在嘲笑一个人,不过我估计这次不是我。”

“我没打算嘲笑,”伊莎贝尔说,“我很少那样;你现在该走了。”

“我感觉我会成功的!”罗齐尔大声道,没有动。也许是这样的,而他这么大声一嚷嚷,明显让他更觉得是这样。他踮起脚,踌躇满志地环视着剧场,就好像里面坐满了观众。突然,伊莎贝尔注意到他颜色为之一变,因为现场有一名观众出乎他的意料。伊莎贝尔转过身去,发现自己的两位同伴也已结束了她们的参观,回来了。“你真的该走了。”她连忙说。

“哎呀,亲爱的夫人,就可怜可怜我吧!”爱德华·罗齐尔含糊不清地说,和刚才我们听到的朗声宣布格格不入。接着他又像个痛苦不堪的人突然有了好主意,急切地补充说:“那位夫人就是吉米奈伯爵夫人吧?我很想和她认识一下。”

伊莎贝尔看了看他说:“她对她弟弟没什么影响力。”

“啊,你把他说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这时罗齐尔与走在潘茜前面的伯爵夫人打了个照面。她很兴奋,可能一部分是因为看到弟媳妇在和一位英俊的男士聊天儿。

“很高兴你那些珐琅没卖!”伊莎贝尔离开罗齐尔的时候大声说,然后径直朝潘茜走去。看到罗齐尔,潘茜突然停下了脚步,眼睛也耷拉了下来。“我们到马车那儿去。”伊莎贝尔轻声说。

“好的,时间不早了。”潘茜答道,声音更轻,然后一声不吭地继续往前走,毫不犹豫,头也不回。

伊莎贝尔找个机会,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伯爵夫人已经和罗齐尔很快攀谈了起来。罗齐尔摘下了帽子,满脸微笑着在鞠躬;显而易见他已经作了自我介绍。而通过伯爵夫人富于表现力的后背,伊莎贝尔看到她的身体亲切地向前倾去。不过伊莎贝尔和潘茜坐回了马车,这些很快就看不见了。潘茜坐在继母的对面,眼睛一开始只盯着膝盖;后来她抬起了头,看着伊莎贝尔的眼睛。她眼光里带着些许忧郁,这是羞怯的爱情在闪烁,让伊莎贝尔内心为之一动。同时一阵嫉妒掠过她的心头:这个孩子在期待,充满悸动,目标明确,而自己则干脆只有失望。“可怜的小潘茜!”她充满慈爱地说。

“哦,没关系!”潘茜迫不及待地回答,话语中带着歉意。

随后是一片寂静;伯爵夫人迟迟不回来。“你带姑姑都看了一遍?她喜欢吗?”伊莎贝尔最后问。

“是的,都看了一遍;我想她很高兴。”

“希望你没累着。”

“啊,没有,谢谢,我不累。”

伯爵夫人依旧没回来,于是伊莎贝尔只得打发男仆到圆形剧场里面去,告诉她她们在等着。很快男仆就回来了,向她们宣布伯爵夫人请她们不要等了——她会租辆马车回去!

看来,这位夫人内心迅即滋生出来的同情心,都给予了罗齐尔先生。在这大约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伊莎贝尔很晚才回房间,准备妆扮好去用晚餐。可她发现,潘茜在那里。女孩子似乎一直在等她。她从自己坐的矮椅子上站起来,说:“原谅我擅自进来,”她声音很低,“这会是最后一次——一段时间内。”

她的声音很怪,眼睛睁得很大,看起来激动、害怕。“你不会是要离开这里吧!”伊莎贝尔大声说。

“我要到修道院去了。”

“到修道院去?”

潘茜走近了一些,直至可以用双臂抱住伊莎贝尔,并把头倚在她的肩上。她这么站了一会儿,一动不动;不过她的同伴能感受到她小巧的身躯在颤抖。多少难以言表的话语都通过这些颤抖表达了出来。即便如此,伊莎贝尔还是要问:“为什么去修道院?”

无一错一首一发一内一容一在一6一9一书一吧一看!

“因为爸爸认为那样最好;他说年轻的女孩子最好时不时地消失一阵子。他认为,老是处在世俗生活中,对于一个女孩子是不好的。这恰好是个隐居的机会——可以做些反思。”潘茜的句子都是支离破碎的,好像不相信自己。继而她脸上露出了一丝克制的笑容:“我觉得爸爸是正确的,这个冬天我与外界接触太多了。”

她的言论在伊莎贝尔身上产生了不同寻常的效果;这句话似乎意义深刻,而女孩子本人并不完全明白。“这是什么时候定的?”伊莎贝尔问,“我根本没听说过。”

“爸爸半个小时前通知我的;他认为这事没必要事先讨论很多,这样最好。凯瑟琳嬷嬷七点一刻来接我,我只用带两件上装。只有几个礼拜,我相信这会很不错。我又会见到那些嬷嬷们了,她们对我都那么好,还会看到那些正在接受教育的小姑娘们。我很喜欢小姑娘,”带着些许庄严,潘茜说完了这席话,“而且我也很喜欢凯瑟琳嬷嬷;我会很安静,然后思考很多。”

伊莎贝尔一直屏着呼吸听她讲话,差不多充满了敬畏。“时不时地想想我。”

“啊,快点儿来看我!”潘茜喊道;这喊声和她刚才那番英勇的表白大相径庭。

伊莎贝尔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不懂,只是觉得太不了解自己的丈夫了。她只能以一个长长的、温柔的吻回答他的女儿。

半个小时后,她从女仆那里得知,凯瑟琳嬷嬷乘一辆出租马车来了,然后又带着小姐离开了。吃晚饭前,在去客厅的路上她发现吉米奈伯爵夫人一个人待着。这位夫人用叫嚷的方式描述了这件事,还潇洒地甩了甩头。“瞧!亲爱的,这只是一种姿态[181]!”可假如这是在装模作样,伊莎贝尔又不清楚丈夫在装什么。她只是迷迷糊糊地感到,奥斯蒙德的传统,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这也许听起来很怪,她已经养成了习惯,和奥斯蒙德说话时非常小心。因此,奥斯蒙德进来后,她迟疑了几分钟,直到他们在餐桌旁坐了下来,才转弯抹角提到了潘茜的突然离开。不过,她一直不让自己问奥斯蒙德任何问题。她所能做的就是陈述自己的想法,嘴边上的话就是:“我会很想念潘茜。”

他微微低着头,对着桌子中央的一篮花看了一会儿。“啊,是的,”他终于开口了,“我考虑过这个。你一定要去看她,你知道;不过,别太勤快了。别嫌我冒失,我猜你纳闷儿为什么要把她送到那些修女那儿;可我也不能保证能否让你明白。没关系,你别为这事烦心了。这就是我没讲过这件事的原因。我觉得你是不会同意的。可这个想法是我一直有的,我一直觉得,对于我女儿来说,那是教育的一部分。一个人的女儿要远离污浊,纯洁无瑕,要天真无邪,温文尔雅。以她现在的行为举止,很可能会变得邋里邋遢。潘茜现在有些憔悴了,看着有些乱,她接触的东西太多了。所谓的社会是一群乌合之众,熙熙攘攘,自以为是;应该不时地带她远离这一阵子。修道院安静、合宜,有利于她的身心健康。想着她游走于古老的花园中,穿梭在高高的拱廊上,终日与那些情操高尚的修女们在一起,我就很开心。她们中很多出身书香门第,还有几位来自贵族世家。在那儿她可以读书,画画,练习钢琴;我的安排是最自由的那种。没有任何让她做苦行僧的想法,只是有点儿隔离的意思。她会有时间去思考;有些事情是我希望她思考的。”奥斯蒙德说起来从容不迫,有理有据;他的头依旧偏向一边,似乎在看着那篮花。可是听他的口气,与其说他是在解释,毋宁说他是在用语言表述一件事情——差不多就要画出一幅画了,然后自己再看看这幅画效果怎样。端详了一会儿自己生成的这幅画后,他看起来煞是满意。他接着说:“而且天主教徒们都很聪明;修道院是个重要的机构,对我们它不可或缺,它符合家庭、社会中的一种核心需求。它是培养良好举止、教人学会静思的场所。哦,我不是要让女儿与世隔绝,”他补充道,“我不是要她把注意力放到别的什么世界上去;这个世界也很不错,她应该这样想,她高兴对它思考多少,随她便,只要是以正确的方式。”

对于这番话,伊莎贝尔聚精会神听着,的确很感兴趣。它似乎向她展示了,她的丈夫为了取得一定的效果可以走多远——甚至不惜在他女儿纤弱的身上玩理论把戏。她不能理解丈夫的目的,不——不能完全理解;但和奥斯蒙德猜测的、或者希望的相比,她理解得要好,因为她相信,这整个是场精心谋划的迷局,是针对她的,是要对她的想象力施加影响。奥斯蒙德希望做些突然、武断的事情,猝不及防而且优雅精致,从而来界定自己和伊莎贝尔的同情心有什么不同;这样就可以表明,假如他把女儿看成是一件艺术品,他对于最后一笔日甚一日的精斟细酌也就再自然不过了。假如他希望这件事效果显著,他成功了:这件事让伊莎贝尔心里打了个寒战。潘茜小孩子的时候就认识了修道院,而且感觉那里像个幸福的家。她喜欢那些善良的修女们;这些修女也很喜欢她,所以就目前来说,她生活里还没有什么明确的苦难。可尽管这样,潘茜还是感到了惶恐;显而易见,她父亲期望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在伊莎贝尔的思想里,清教徒古老的传统一刻都没有消失过。这是出悲剧,这是她丈夫天才的突出例证,可怜的小潘茜成了其中的女主角;她像丈夫那样坐在那儿,看着那篮花,满脑子都是这出悲剧。奥斯蒙德希望大家都知道,什么都不能使他退缩。而他的妻子感觉,装模作样地吞下这顿晚饭太难了。不过很快有了圆场的,她大姑子高亢、做作的声音传了过来。很明显,伯爵夫人一直在反复思量这件事,不过她得出的结论和伊莎贝尔的不同。

“亲爱的奥斯蒙德,这太可笑了,”她说,“为了赶潘茜出去,无中生有出那么多光鲜的理由。你怎么不直截了当地说,你想让她从我面前消失?你没发现我对罗齐尔先生的评价很高吗?的确如此;我觉得他非常讨人喜欢[182]。他让我相信有真正的爱情,以前我从不相信!当然了,你已经拿定主意,觉得我相信那些东西,对于潘茜来说,就成了个糟糕透顶的伙伴。”

奥斯蒙德呷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看起来心情很不错。“亲爱的艾米,”他面带微笑地回答,就好像是在对女性献殷勤,“你相信什么我根本不知道;不过假如我觉得它们有碍于我相信的东西,把你赶出去会更容易些。”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