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一位女士的画像》(53)
在发生上述几起故事的那个周四聚会上,梅尔夫人并没有出现在黑岩宫;伊莎贝尔留意了,不过没感到惊奇。她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增加她们交往的热情;想理解这个,我们还得把时间往后推一推。前面我们提到过,沃伯顿勋爵离开罗马后不久,梅尔夫人从那不勒斯回到了罗马。一见到伊莎贝尔(这里得说句公道话,她是马不停蹄地来看伊莎贝尔的),她开口就问那位贵人哪里去了,似乎朋友应该为此负责。“请别谈他的事,”伊莎贝尔说,算是回答,“关于他我们最近听到的太多了。”
梅尔夫人头稍向一侧偏了偏,似乎是在抗议;同时左侧的嘴角上露出了一抹笑意。“没错,你是听到了很多;可你要知道我在那不勒斯,没有听到。我本希望在这儿见到他,并向潘茜送上祝贺。”
“你仍然可以祝贺潘茜,只不过不是嫁给沃伯顿勋爵。”
“你竟这么说!我十分渴望这事能成,你知道吗?”梅尔夫人情绪激动地问,只是听起来还没失控。
伊莎贝尔有些心烦意乱,不过也暗下决心不能失控。“所以你不该去那不勒斯的,该留下来关注事情的发展。”
“我很相信你;不过你觉得现在已经不可挽回了吗?”
“这个你最好去问潘茜。”伊莎贝尔说。
“我会问她,你都跟她说了些什么。”
伊莎贝尔注意到,朋友此番前来是来兴师问罪的;这让她平生一种自卫的心理,而上面这些话为这种心理找到了证据。我们知道,梅尔夫人迄今言行谨慎,从不批评人,而且看起来唯恐掺和进别人的事。可显而易见,这一切都是为今天准备的:她杏眼圆睁,让人感到危险;一举一动烦躁不安,即便她那叫人叹服的优游从容也难以掩饰。她感到很失望,这让伊莎贝尔十分吃惊——我们的女主人公从不知道,她对潘茜的婚姻大事会如此热心。此时它以这种方式泄露出来,更加重了奥斯蒙德夫人的惊讶。回荡在伊莎贝尔耳畔的是一阵冷漠、嘲弄的声音,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楚无误,她分不清这声音源自哪里;萦绕在她周围的是一片模糊和空虚。她现在弄明白了,这位聪明、坚强、果断而且老练的女人,这位实际、自我、直觉的化身,在自己的命运中扮演了一个多么强势的角色。伊莎贝尔迄今都没有发现,她与自己的关系这么近;这不是她期待已久的那种近,不是那种宜人的巧合。的确,巧合这种感觉在她内心早已消失,这是从她偶尔看到这位了不起的夫人与自己的丈夫那次亲密地坐在一起开始的;当时她感到震惊。至今她还没生过什么确切的疑心,不过这足以让她对自己的朋友另眼相待;她知道朋友以前的行为是有企图的,现在不得不考虑自己当时的想法是不是简单了一些。啊,没错,是有企图的,是有企图的,伊莎贝尔自言自语道;同时她似乎也从一场贻害无穷的长梦中醒了过来。是什么让她相信梅尔夫人初衷非善呢?不是别的,正是最近出现的猜疑;她的客人以可怜的潘茜为借口,向她发出了挑战,这在她心里促生了效果明显的迷惑。现在猜疑和迷惑结合在了一起。这一挑战所含的某种因素,一开始就招来了一种与其相应的轻蔑;它有一种莫名的活力,在标榜谨言慎行、优雅精致的朋友身上,她从没见到过。毫无疑问,梅尔夫人无意介入;只不过前提是没什么事情好让她介入。或许在读者看来,伊莎贝尔这么仅凭猜测,就质疑朋友数年来真诚的帮助,未免有些匆忙;她的脑子转得的确很快,不过这是有原因的,因为一个离奇的事实正在她心里扩散。梅尔夫人和奥斯蒙德休戚相关:这就够了。“我想,潘茜跟你讲的话,不会让你更生气。”她以此作为对朋友前面一句话的回答。
“我一点儿都不生气,只是非常希望挽回局面。你觉得沃伯顿已经永远离开我们了?”
“我不知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一切都结束了,请罢手吧。关于此事,奥斯蒙德已经和我讨论了很多;我既不想听,也不想再谈起了。我敢保证,”伊莎贝尔接着说,“他会很乐意和你讨论这个话题的。”
“我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他昨晚去看过我了。”
“在你刚刚回来的时候?这么说你全都知道了,所以就没必要向我打听了。”
“我不是在打听,实际上我是想得到同情。这桩婚姻我很期待,很少有什么事情能和这个想法媲美——它符合大家的期望。”
“是的,是你的期望;不过不是当事人的期望。”
“当然,你的意思是我是局外人;没错,这和我没有直接关系,可对一个多年的老朋友而言,就保不齐有什么问题了。你忘了我认识潘茜有多长时间了。当然,你的意思是,”梅尔夫人又说道,“你自己才是当事人之一。”
“不,这绝不是我的意思;这件事让我疲惫不堪。”
梅尔夫人犹豫了一下。“呵,是呀,你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当心你说的话。”伊莎贝尔郑重其事地说。
“噢,我当心了;不过或许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你丈夫对你的评价很不客气。”
一时间伊莎贝尔什么也回答不上来,内心充满了痛苦。梅尔夫人这么说等于告诉伊莎贝尔,奥斯蒙德信任她,而反对自己的妻子,这种做法很傲慢,也让伊莎贝尔颇感惊讶;但这不是让她最惊讶的,因为这么短时间里她想不到梅尔夫人是在向自己示威。除非是在确凿无疑的合适场合,梅尔夫人很少会傲慢无礼。现在并不合适,或者至少还不合适。真正让伊莎贝尔难受的是,得知奥斯蒙德在语言上和思想上都不尊重自己,这就像一滴腐蚀性的酸水,滴在了开裂的伤口上。“你想知道我怎么评价他吗?”她终于问。
“不想知道,因为你永远也不会告诉我,而且知道了也会让我难受。”
随后是一阵静寂;认识梅尔夫人以来,伊莎贝尔还是第一次觉得她讨人嫌。她希望对方会离开自己。“想想吧,潘茜是多么可爱,别灰心。”她突然说,希望这能让谈话结束。
可是滔滔不绝的梅尔夫人,丝毫不想就这么结束。她只是收了收身上的披风;与此同时,一阵微弱、宜人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我不灰心,倒是受到了鼓舞。我不是来指责你的,如果可能的话,是想了解一下事情的原委。我知道,只要我问你,你就会告诉我。对一个人而言,别人的信任是很了不起的幸事。是的,你不会相信,我会从中得到多大的慰藉。”
“你指的是什么原委?”伊莎贝尔不解地问。
“就是沃伯顿勋爵改变初衷,是出于自身的考虑,还是因为你的相劝。我的意思是,他是为了让自己高兴,还是为了让你高兴?我对你的信任虽有减少,可还是有的,想到这些,”梅尔夫人微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我才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她坐在那里审视着自己的朋友,揣度着这些话的效果,然后又说:“现在,不要充英雄,理智一点,也别生气。依我看,我这么说是很尊重你的;对任何别的女人我都不会这样,因为我根本不信别的女人会对我讲实话。你就不明白,让你的丈夫知道真相会有多好?的确,他看起来也没什么好办法能略知一二,只是一味毫无根据地猜测。但这不会改变这个事实:明确知道了实际的情形后,他就会改变自己关于女儿未来的看法。假如只是沃伯顿勋爵厌倦了这个可怜的孩子,那很遗憾,这是一回事;但要是他放弃的原因是为了讨你欢心,那是另外一回事。这也很遗憾,但有区别。那么,要是后面这种情况,尽管你不高兴,或许也只好牺牲一下自己了——看着你的继女结婚。你就把他放手给我们吧!”
梅尔夫人这席话说得很小心,她一边说一边看着自己的同伴,很明显认为自己这么说下去没什么大碍。她滔滔不绝的时候,伊莎贝尔面色苍白起来,放在膝盖上的一双手越攥越紧。这倒不是因为她的客人终于认为,现在是傲慢无礼的恰当时机,因为这一点并不很明显;而是因为一种更恐怖的东西。“你是谁——你是干什么的?”伊莎贝尔低声道,“你和我丈夫有什么关系?”很奇怪,此时此刻,她感觉自己和丈夫很近,似乎自己很爱他。
“啊,看来,你还是要充英雄!很遗憾。不过,你别想着我会和你一样。”
“你和我有什么关系?”伊莎贝尔继续问。
梅尔夫人缓缓地站起来,一边还抚弄着自己的暖手筒;与此同时她的眼睛依旧盯着伊莎贝尔的脸。“一切!”她说。
伊莎贝尔没有站起来,坐在那里抬起头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个信徒,等着受到点拨。可这个女人的眼睛里只有漆黑一片。“天哪,太不幸了!”她最后低声道。随之,她身往后仰,双手掩面。杜歇夫人所言不错,是梅尔夫人操纵了她的婚姻。这个想法就像气势汹汹的潮水一样漫过了她的全身。她把手从脸上移开的时候,另一位女士已经走开了。
当天下午,伊莎贝尔一个人乘车出了门。她希望走得远一些,到一个自己能下得车来,能在天底下,在雏菊上踩一踩的地方。在这之前很久,她就引古罗马为知己,因为在一个遍布废墟的地方,她夭折的幸福看起来就会显得自然一些,不会再像一场灾难。在那些几个世纪前就已坍塌、时至如今依然挺立的残垣断壁中,她疲惫的心灵得以休憩;在那些偏僻寂静的地方,她倾吐着自己内心的忧伤。在这种地方,她的忧伤里的现代性质会剥离开来,变成一种客观的东西,这样,当她坐在一个冬日里暖洋洋的角落,抑或是站在一个无人光顾、霉迹斑斑的教堂里时,她几乎可以对它一笑置之,感觉它非常渺小。与庞大的罗马帝国的历史相比,这的确渺小。她有一种感觉挥之不去:人类的命运是有连续性的;这种感觉让她的注意力很轻易地从小的方面转向更大的空间。她对罗马已经非常熟悉,而且很依恋:她的激情里包含着它,并因此而变得稳定沉着。不过她越来越认为这里主要是一个受难的场所。这就是她在那些废弃的教堂里想到的;那里的大理石柱子由早先异教的废墟转化而来,似乎让她在忍辱负重的时候有了个同伴;那发霉的熏香味儿则似乎是由那些久久得不到答复的祈祷混合而成。再没有比伊莎贝尔更加温和,更不坚定的异教徒了。看着祭坛后面颜色暗淡的绘画,或者那一簇簇的蜡烛,即使是最虔诚的信徒,也不会比伊莎贝尔想到的更多,对那些寓意丰富的物品感到无比亲近,或在这种时候产生更多精神上的感应。我们知道,潘茜几乎总是陪伴在她的左右,最近还有吉米奈伯爵夫人,摇摇晃晃地撑着一把粉红的阳伞,给她们乘坐的马车添了亮色。即便如此,在她渴望孤独、环境也相宜的时候,她依旧不时一个人待着。这时候,她有几个去处,最常光顾的大概是低矮的城墙上的一个地方。这段城墙位于一片宽阔的草地边上,后面是圣约翰·拉特兰教堂[177]高大、冷峻的正门;从这里眺望,罗马城周围一望无垠的平原和阿尔巴诺山[178]绵延无际的轮廓尽入眼底;在这之间多少故事曾经发生,现在它们的印记依然保留着。在表兄和朋友们离开后,伊莎贝尔来这里散心的次数更多了。她看着一个个熟悉的神殿,忧郁的神情也从一处转到另一处;即便是有潘茜和吉米奈伯爵夫人在边上,她依然隐约能感受到那个失去的世界。撇下罗马城墙,马车或者在窄狭的羊肠小道上隆隆前行,那里的野金银花已经开始在树篱上纠缠成一团;或者会在安静的所在等她,那里离旷野很近,这时候她或者在点缀着鲜花的草地上悠闲踱步,渐行渐远,或者坐在一块以前派过用场的石头上,透过那悲伤织成的面纱,眺望着那幅壮丽忧伤的图景——看那强烈和煦的光线,看那在远处起伏、还轻微杂糅的色彩,看那姿态孤寂、一动不动的牧羊人,看那躲在云彩影儿里的小山,起了一丝绯红。
这个下午,她已经暗下决心不再去想梅尔夫人,可结果是,这个决心一点儿用都没有,这位夫人的影子不断在她面前晃来晃去。她问自己,对于这位和自己相熟数年的朋友,是不是可以用“恶”这个历史上的重大词汇来形容;这个想法让她像个孩子似的感到恐惧。她只是在《圣经》和其他一些文学作品中知道这个概念,就她自己的认识来说,她对恶还没有切身的体会。虽然她渴望多了解人生,也沾沾自喜自己在这方面小有成就,却还没有获得基本的认识。也许,从这个词的历史意义来看,即使是深刻的虚伪,也还算不上邪恶。而梅尔夫人只是虚伪而已——尽管那是一种深不可测的虚伪。伊莎贝尔的姨妈莉迪亚早就发现了这个,而且也和自己的外甥女讲过,但后者当时却洋洋得意地认为,自己对人世的看法更丰富;她的人生选择出自自然天性,她的各种解释不落俗套;在对这两点的理解上,她要比可怜的杜歇夫人更胜一筹,因为后者只知道生搬硬套。梅尔夫人心想事成,促成了自己两个朋友的牵手;想到这个,不能不使人感到奇怪,她为什么如此热衷于此事。的确,有些人喜欢成人之美,就像那些为艺术而艺术的人那样;但梅尔夫人很难算是一个:她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可对婚姻并无好感,甚至对生活也没什么好的评价。她极力想促成这桩特殊的婚姻,可对别的婚姻却并不热衷。所以,她这样做,一定是有利可图,伊莎贝尔问自己,她的利益在哪里?弄明白这个她得花一段时间,即使发现了,也不一定完整。她想起来,尽管第一次在花园山庄见到自己的时候,梅尔夫人看起来就很喜欢她,但在杜歇先生去世,并且得知她年轻的朋友是这位善良的老人的遗产继承人之一后,这种喜欢扶摇直上了。不过,她眼中的利益并不在于可以向伊莎贝尔借钱,这太鄙俗;她还有一个老谋深算的主意:将自己的一位老友介绍给这位涉世未深、直率淳朴的年轻女子,来掌管她的财富。自然,她选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而伊莎贝尔也已经清楚地看到,吉尔伯特担当了这个角色。她以前以为自己嫁给了这个世界上最纤尘不染的男人;结果这个人跟世俗的冒险家没什么两样,目标就是她的钱。她感觉自己不得不接受这个想法。说来奇怪,在这之前她还竟然从来没想到过这一点;如果说,她以前考虑过很多奥斯蒙德给自己带来的伤害,却从来没有把这件伤天害理的事加在他身上。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坏情况,而她经常告诉自己没有最坏,只有更坏。一个男人极有可能因为钱去娶一个女人,这没什么大惊小怪;可他至少应该让这个女人知道啊。既然他是为了钱和自己结婚的,她不清楚她的钱让他满意了没有。他会不会拿了她的钱,然后还她个自由身?啊,要是杜歇先生的大笔遗赠今天能帮自己渡过难关,那就谢天谢地了!她很快又想到,假如梅尔夫人以前是希望帮吉尔伯特一把,那现在他由于获得财富而产生的对她的感激之情肯定已经荡然无存。对于他那位不辞辛苦的女恩人,现在他是种什么感情?对于这桩极具讽刺意味的事情,他们又做如何描述呢?在结束自己这趟沉默的出行前,伊莎贝尔用一声轻轻的感喟打破了它的沉寂:“可怜呀,可怜的梅尔夫人!”这种感喟不同寻常,却也符合她的性格。
梅尔夫人的小客厅很有韵致,悬挂的锦缎窗帘价值不菲,年代久远,已经松软下来;假如当天下午,伊莎贝尔躲在其中的一幅后面,就会看到,房屋的女主人的确值得她同情。这套公寓经过精心布置,我们前面和谨小慎微的罗齐尔先生来过这里。大约六点钟的时候,吉尔伯特·奥斯蒙德在这里坐了下来;女主人站在他前面,就像伊莎贝尔那一次看到的那样;这个我们在前面也着重描述过,因为这件事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其实却很重要。
“我不相信你不高兴;我觉得你很满意。”梅尔夫人说。
“我说不高兴了?”奥斯蒙德问的时候,神态严峻,足以让人感到他也许真的不高兴。
“没有,可你也没说高兴;你感谢别人的时候总该表示一下吧。”
“别跟我提感谢的事。”他冷冷地回答。“而且,也别惹我烦。”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梅尔夫人缓缓地坐了下来,抱着胳膊,下面是一双白白的手,好像是在支着两只胳膊,又似乎是每只胳膊的装饰品。她看起来雅致、镇定,却又异常忧伤。“你呢,也别吓唬我;我不知道你是否猜到了我的想法。”
“我尽量不去猜,不让自己为此费神;我自己的想法已经够多了。”
“那是因为这些想法让你高兴。”
奥斯蒙德把头靠在椅背上,坦率地看着自己的朋友,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态;换个角度看,也可以说他有些累。“你确实在惹我烦,”他稍后说,“我太累了。”
“哦,我也一样[179]!”梅尔夫人大声说。
“你那样是自讨苦吃;我累可不是我的错。”
“我自讨苦吃都是为了你;我给了你一大乐趣,那是个价值连城的礼物。”
“你说那也是乐趣?”奥斯蒙德淡然地质问。
“当然,因为它可以帮你消磨时光。”
“可对我来说,这个冬天漫长无比。”
“你看起来可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好,这么心情愉快,神采奕奕。”
“神采奕奕,见鬼去吧!”他似有所思地嘟囔道,“归根结底,你对我了解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