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一位女士的画像》(24)
大约两周后,梅尔夫人乘坐一辆轻便马车,来到了温切斯特广场的一座住宅前。她走下马车,看到餐室墙外的两扇窗户中间,悬挂着一块整洁的大木板,木板刚刚油漆过,黑底白字,上面写着:“本屋出售”,还写着代理人的名字,有意者可与之联系等字样。这位客人叩响了黄铜的大门环,一边等着开门,一边心想:“他们真是不浪费一天时间,这是个讲究实际的国家!”她走进房子,上楼到会客室去,看到的是一片主人即将离去的景象。墙上的画已经摘了下来,放在沙发上;窗帘卸了下来,地板上已经没有地毯。杜歇夫人很快出来接待了她,简单明了地说,她知道她会说些安慰话的。“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是个好人。这个我比谁都清楚,因为我给了他更多的机会去表现这一点。所以我想,我是个好妻子。”杜歇夫人还说,后来她的丈夫显然也看到了这个事实。她说:“他对我很宽容,我没有说比我期望的更宽容,因为我并没有期望过。你知道,总的来说我并没有这么期望过。不过,依我看,尽管我经常住在国外,过着一种——你可以说是无拘无束的——外国式的生活,他还是愿意承认,我从来没有欣赏过任何其他人。”
“只除了你自己。”梅尔夫人心里说,当然不会让人听到。
“我从来没有为了任何其他人牺牲我的丈夫。”杜歇夫人像往常一样简短有力地说。
“哦,是的,”梅尔夫人心想,“你从来不会为别人做任何事!”
这些无声的评论带着一些挖苦的意味,也许需要一点解释。因为它们同我们目前对梅尔夫人性格的了解有所不同——当然,我们对她的了解还很肤浅,也和我们对杜歇夫人所作所为的了解不相符合;况且,梅尔夫人完全有理由相信,朋友的最后一句话并没有影射她,所以就这些话更需要解释了。真正的原因是,在她跨入门槛的那一刻,就明白,杜歇先生的过世会产生一些微妙的后果,那会使一小部分人受益,而她则不在这些人之列。这件事当然会有一定的后果,她在花园山庄停留的日子里,脑子里就一直在盘算这个。当然,心里预见是一回事,真正面对大量的事实又是一回事。刚才她还满心想着能分到一份财产——她几乎要说一份赃物了,可现在就被排除在外,这激怒了她。我无意把她描述成一只贪婪的野兽,虎视眈眈,血口大开,可是我们已经知道,她怀才不遇,心愿未遂。如果有人问,她当然会说——而且面带骄傲的微笑——她没有丝毫权利能够在杜歇先生的遗产中分一杯羹。她会说:“我们之间什么关系也没有,没有那样的关系,可怜的人!”说着,用拇指和中指打个响指。我还得赶紧加上一句,尽管此刻她心痒难熬,却很小心,掩饰得滴水不漏。毕竟,尽管对自己的损失满心怜悯,她对杜歇夫人的收获也同样祝福。
“他把这座房子留给了我,”这位新寡的夫人说,“当然了,我是不会住在这里的;我在佛罗伦萨的房子比这好得多。遗嘱刚刚公布了三天,可我已经要出售这房子了。我在银行也有股份,不过我不知道,是不是必须把它留在那里。要是能我当然会取出来的。花园山庄当然留给了拉尔夫;不过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够维持它。当然,他也得到很多,很有钱了,不过他的父亲已经捐赠掉了很多;佛蒙特州那几个隔了三代的远亲也有遗产。不过,拉尔夫很喜欢花园山庄,雇上一个包干杂活的女仆,再有一个园丁,他完全可以在夏天住在那里。不过,我丈夫的遗嘱中有一条很不寻常,”杜歇夫人接着说,“他给我外甥女留了一笔财产。”
“一笔财产!”梅尔夫人轻声重复道。
“伊莎贝尔拿到了大概七万镑。”
梅尔夫人的双手原本交叉着放在膝盖上,听到这个,她把它们举了起来,按到胸前,双手仍然交叉着,同时睁大了眼睛,瞪着她的朋友,叫道:“啊,聪明的小家伙!”
杜歇夫人很快看了她一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梅尔夫人登时脸红了,眼睛也随即垂了下来。“能够获得这样的成就当然很聪明。而且还不费吹灰之力!”
“是没费力气,不过不要说这是什么成就。”
梅尔夫人很少会懊悔说错了话,然后再尴尬地收回。她的智慧体现在坚持自己说的话,却让它听起来很合理。“亲爱的朋友,伊莎贝尔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姑娘,所以才会有七万镑留给她。她的魅力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她的聪明。”
“我敢说,她从来没想过我丈夫会给她留下什么;我自己也没想到,因为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他的想法,”杜歇夫人说,“再说她也没有什么权利,她是我的外甥女,可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不管她得到了什么,都是不经意的。”
“啊!”梅尔夫人回答说,“这才是大手笔!”
杜歇夫人并不怎么同意。“那姑娘是很幸运,这我不否认。不过她现在只是给弄懵了。”
“你是说,她不知道该拿这些钱怎么办?”
“我想她还没考虑过这个。她还没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好像一门大炮突然在她身后放了一炮;她的第一反应是看看自己有没有受伤。遗嘱的主要执行人亲自来找她,很殷勤地通知了她这件事。这才不过三天。事后他告诉我,他向她宣布遗嘱后,她突然哭了起来。钱会留在银行,用于银行的事务,她可以支取利息。”
梅尔夫人摇了摇头,睿智的微笑中也露出一点慈祥。“真是太妙了!等她取过两三回后,就会习惯的。”沉默了一会儿后,她突然问道:“你的儿子怎么看这件事?”
“遗嘱没有宣读他就离开英国了——疲惫和忧虑已经让他支撑不住了,他要尽快到南方去,现在还在去里维埃拉[67]的路上,我还没收到他的信。不过他父亲做的任何事,他都不会反对的。”
“你不是说,他的那份减少了吗?”
“那完全是他愿意的。我知道,他曾经劝说他父亲为美国人民做些什么。他可从来没有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问题是他把谁放在第一位!”梅尔夫人说。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地板,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她抬起眼睛问道:“我能看看你那位快活的外甥女吗?”
“你可以看她。不过你不会觉得她很快活。这三天来,她肃穆得就像契马布埃[68]的圣母像!”说着,杜歇夫人摇铃叫来仆人,去请伊莎贝尔。
仆人去后,伊莎贝尔很快就出来了。看到她,梅尔夫人想,杜歇夫人的比喻是有道理的。女孩看起来苍白,严肃——即使是对姨父深切的哀悼也无法缓和这种神情。可是看到梅尔夫人,最明媚的微笑又回到了她的脸上。梅尔夫人上前两步,把手放在我们的女主人公的肩上,端详了她一会儿,然后亲吻了她,好像是回报伊莎贝尔在花园山庄给她的那个亲吻。这是眼下,这位客人对她年轻的朋友获得遗产所做的唯一表示,而且做得优雅得体。
杜歇夫人无意留在英国等待房屋出售,她选了几样家具摆设,准备运到她的另一个住所,把房子里其他的物品交给拍卖商处理,就启程去欧洲大陆了。她的外甥女当然随行。现在,她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该如何衡量、使用这笔梅尔夫人暗暗向她祝贺的飞来横财了。伊莎贝尔经常考虑自己获得了财富这个事实,而且从很多不同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不过现在,我们不会去追随她的思路,或解释清楚她的心情为什么很沉重。尽管她没能立刻高兴起来,这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很快,女孩就认定,富有是件好事,因为那意味着你能有所作为,而能够有所作为是美好的。它是软弱的对立面——特别是女性的软弱。软弱是笨拙的,而行动却那么优美。当然,对于一个娇美的年轻姑娘,软弱也很优美,但伊莎贝尔告诉自己,毕竟,还有一种更高的优美。当然,就目前来说,她只是给丽莲和可怜的伊迪丝各汇去了一张支票,之后就没有什么可做的了,这倒是真的。因为身穿丧服,姨妈新寡,两位女士不得不一起度过一段安静的时光,伊莎贝尔却很感激有这么清静的几个月。对于获得的力量她态度严肃,她用柔和而凌厉的目光审视着她的力量,却不急于去施展它。直到和姨妈后来在巴黎逗留的几个星期中,她才第一次使用这力量,尽管使用的方式却显得很微不足道;不过这也很正常,因为在巴黎这样一座以商店驰名的城市中,这是最自然的方式了;而且,杜歇夫人给了她毫无保留的建议和指导。对于外甥女突然从一个穷姑娘变成富家女,她的态度是非常实际的。“现在你是一个有钱的小姐了,你必须知道如何扮演这个角色——我是说扮演好。”她对伊莎贝尔说,而且说过之后就没有再说第二遍。她还说,伊莎贝尔首要的责任是把一切都收拾漂亮。然后接着说:“你不知道怎么照管你的东西,但你必须学习。”这是她的第二个任务。伊莎贝尔听从了姨妈的教导,但目前,她的想象力还没有点燃。她渴望着机会,而这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机会。
杜歇夫人很少改变计划,丈夫辞世之前就已经决定在巴黎度过一部分冬天,现在也觉得没有理由放弃这一计划,更没有理由剥夺她的同伴这次机会。尽管她们大多时间深居简出,但她还是非正式地把伊莎贝尔引荐给了由她的同胞们组成的小圈子。这些侨居国外的人大都住在香榭丽舍大街附近,性情和善,杜歇夫人和其中很多人都交往密切。他们有共同的侨居经历,共同的信念,有一样的消遣,感到一样的厌倦。伊莎贝尔看到他们频繁地造访姨妈的旅馆,对他们就有一些苛刻的评论,这无疑是因为最近一时,她突然强烈地意识到作为人的责任感。她觉得,他们的生活尽管奢华,却没有活力。晴朗的星期天下午,这些寓居国外的美国人通常忙于相互拜访,伊莎贝尔就表达了这一观点,结果招致了不满。听她说这话的那些人,靠了他们的厨师和裁缝,看起来都温和可亲,堪为典范,尽管大家都承认她很聪明,也有两三个觉得,她其实不比那些时髦新戏里的人物更聪明。“你们在这里过着这种日子,这会把你们带到哪里?”她喜欢这么说,“好像不会通往任何地方,我想你们自己也觉得厌倦吧。”
杜歇夫人觉得这个问题更应该由亨利埃塔·斯塔克波尔提出来。两位女士在巴黎见到了亨利埃塔,而伊莎贝尔经常和她见面。因此,杜歇夫人有理由对自己说,她的外甥女也许还没有这么聪明,不至于在所有的问题上都有独到的见解,她这种观点也许是从她的记者朋友那里借过来的。伊莎贝尔第一次说这样的话是在两位女士拜访卢斯夫人时。卢斯夫人是杜歇夫人的老朋友,也是现在她在巴黎唯一去拜访的人。卢斯夫人自路易·菲利普[69]时代就住在巴黎;她经常开玩笑地说她是一八三〇年的一代。不过这句话的幽默意味不是每个人都能领会的,这时,她就不得不解释道:“哦,是的,我属于浪漫主义的一代。”她的法语始终没能说地道。星期天下午她总在家,身边簇拥着那些和她心神相通的人,而且始终是那几个。其实她所有的时间都是待在家里的,在这座华美城市一个舒适的角落里,完好地重复着她那土生土长的巴尔的摩口音。她那位尊贵的丈夫,卢斯先生,是位身材高瘦、头发灰白、干净整洁的绅士,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头上的帽子总是有些向后斜。因为太太总是在家,他只能对巴黎的“娱乐”做精神上的赞誉;“娱乐”是他的口头禅,而你永远不会猜到,他有什么正事可做,需要忙里偷闲地去娱乐。他的一项消遣是每天去美国银行家俱乐部,那里有一个邮局,几乎和美国乡村小镇上的一样,大家可以在那里轻松地聊天。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在香榭丽舍大街的长椅上坐上一个小时。他在自家的餐桌前吃得很好,饮食也讲究,椅子下面是打蜡的地板,那是卢斯夫人最得意的,自认为比法国首都任何一家的都光亮。偶尔,他会和一两个朋友在英国咖啡馆用餐,他点菜的才能不仅是朋友们的福气,连这里的领班都大为钦佩。这就是人们知道的他所有的娱乐,可这已经消磨了他将近半个世纪的时光,当然也证实了他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没有比巴黎更好的城市了。就这些条件来说,卢斯先生自认为,只有在这里他才可以享受生活。没有什么地方能比得上巴黎;不过必须承认,卢斯先生不像早年那样赞扬这个他醉生梦死的城市了。在供他消遣的资源中,他的政治观点是不容忽视的,那可是填充他看似空虚的生活的有力因素。和很多侨居的同胞一样,卢斯先生是一个骄傲的——或者说根深蒂固的——保守分子,对法国新建立的政府嗤之以鼻。他坚信这个政府不会持续很久,而且年复一年地对你说,它的倒台指日可待。谈到法国人民时,他经常这么说:“得把他们压下去,先生,压下去;除了铁腕加铁蹄,没有什么能对付他们。”而他理想中美好、光辉、英明的统治是被取代的帝国政府。“巴黎远没有皇帝时期迷人了。他[70]知道怎么让这个城市更愉快。”卢斯先生经常对杜歇夫人说。她也和他持相同的观点,总是说,他们辛辛苦苦地漂洋过海,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摆脱共和国吗!
“哦,夫人,从前我坐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在工业宫对面,看到皇家马车从杜勒雷宫进进出出,一天共有七次,我记得有时还有九次那么多。可现在你能看到什么?不用说,当年的风尚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拿破仑知道法国人需要什么。巴黎,我们的巴黎,她笼罩在阴云之下,除非他们让皇帝回来。”
卢斯夫人星期天下午的聚会上有一位年轻人,伊莎贝尔和他聊了很多,而且发现他有很多有价值的知识。他叫爱德华·罗齐尔,大家都叫他奈得·罗齐尔,是纽约人,在巴黎由父亲教养成人;而他的父亲碰巧是已故的阿切尔先生的一位早年好友。在爱德华·罗齐尔的印象中,伊莎贝尔还是一个小女孩;当年,小阿切尔们被扔在纽沙特尔的一家旅馆里,保姆和一位俄国贵族跑了,而阿切尔先生却有些日子行踪不明,正是他的父亲救了她们。(当时他和儿子在那里旅行,凑巧住在那家旅馆里。)伊莎贝尔也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干净整洁的小男孩,头发上总是散发着好闻的洗发水的香味儿。他有自己专门的保姆,她要保证在任何情况下都盯紧他。伊莎贝尔曾经和这主仆二人在湖边散步,觉得小爱德华就像天使一样漂亮——在她心里,这样的比喻可绝不是俗套,因为她对天使类型的面孔有明确的定义,而她这位新朋友完全符合她的想象。一张粉红的小脸,头上戴着一顶蓝色的天鹅绒小帽,衬着绣花的硬领,这就是她孩提时梦想中的天使面孔。而且,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坚信那些天国的居民之间是用一种奇怪的法式英语交谈的,表达的是最正确的想法,就像爱德华跟她说话时一样。他对她说,他的保姆为了“保护”他,不让他到湖边去,而小孩一定要听保姆的话。如今,奈德·罗齐尔的英语已经进步了不少,至少法语味道已经不那么明显了。他的父亲已经不在,他也不需要保姆了,可是年轻人仍然遵守他们的教导——从来不靠近湖边。他的身上仍然有一股好闻的味道,有一种让人心神愉悦的东西。他是个温和优雅的青年,品位极佳——懂得古瓷,美酒,书籍装帧,熟读《戈塔年鉴》[71],知道最好的商店,最好的旅馆,以及火车到达和离开的时刻。他和卢斯先生一样,能点一桌好菜,而且,随着不断积累经验,完全有可能成为那位先生的接班人。而他用柔和、天真的口气发表的,也是和他一样偏执的政治观点。他在巴黎有一套漂亮的寓所,里面装饰着古老的西班牙圣坛花边,这让他的很多女性朋友都很嫉妒,她们说,他用来装饰壁炉的织物,比很多公爵夫人高贵的肩膀上披的都要好。不过,通常每年冬天他都会在波城[72]待一段,有一次还在美国住了两个月。
他对伊莎贝尔很感兴趣,清楚地记得那次在纽沙特尔散步时,她坚持要到湖边去。听到伊莎贝尔刚才那些话,他似乎又从中感觉到了同样的叛逆味道。对于我们的女主人公的问题,他回答得彬彬有礼——也许没必要这么礼貌。“带到哪里?阿切尔小姐?啊,巴黎通向所有的地方,你必须先到这里,否则就哪里也到不了。到欧洲的每个人都得从这里通过。你的意思不止是这个?你是说它有什么益处?啊,可是,人又怎么能参透未来呢?你怎么能预测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呢?如果那是条愉快的路,我不在乎它通向哪里。我喜欢这条路,阿切尔小姐;我喜欢这条可爱的、古老的柏油路。你是不会厌倦的——只要你试一下,就不会厌倦的。你觉得你会的,可你不会;总是会有一些新鲜事。就拿德福奥旅馆[73]来说吧,有时一个星期会有三四场拍卖会。除了在这里,哪里还能买到这样的东西?不管别人怎么说,我还是觉得很便宜,只要你能找对地方。我知道很多好地方,不过不告诉别人。如果你高兴,我会告诉你的,这可是给你的特殊待遇;只是你不要告诉别人。去什么地方之前一定要先问我;请你先向我保证这一点。总的来说,不要去那些林荫大道,那里没什么可买的。凭良心说,我相信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巴黎,这不是说大话[74]。有时间你和杜歇夫人一定到我那里用早餐,看看我收藏的那些东西;其余的我就不说了![75]最近大家都在谈论伦敦,吹捧伦敦是潮流。可那里有什么?——你在那里什么也找不到。没有路易十五[76]风格的东西,没有第一帝国[77]的风格,有的永远是安妮女王[78]的风格,那用来装饰卧室是不错的——或者洗漱间,可客厅就不合适了。我把人生都消耗在拍卖商那里了?”罗齐尔先生接着回答伊莎贝尔的另一个问题。“哦,没有;我没那么多钱。真希望我有。你觉得我无所事事;你的表情告诉了我——你有一张表情丰富的脸。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这么说,我只是在提醒你。你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我也这么想,模模糊糊地有这么个想法。可是你一旦具体到做什么,就得打住了。我不可能回国当个店老板。你觉得我很适合?啊,阿切尔小姐,你高估我了。我很会买,可我不会卖。你应该看看,有时我想处理掉自己的一些东西有多难!让别人买你的东西,比你去买别人的东西,需要更高的才能。有时候我想,那些人真是太聪明了,那些让我买的人!啊,不,我当不了店老板。我也不能当医生,那是个令人厌恶的职业;我也做不了牧师,我没有信仰。《圣经》里那些名字我也念不准,很难,特别是《旧约》里的。我不可能做律师,我不懂——你们叫什么来着?——美国的法律程序。还有别的吗?在美国没有一个给绅士做的职业。我想做个外交官;可是美国的外交官也不是给绅士准备的。我想你见过前任的……”
亨利埃塔·斯塔克波尔这段时间经常和她的朋友在一起,罗齐尔先生下午来问候卢斯夫人的时候,她也在场。听到他这么说,就会打断他,然后教训他一番,让他明白美国公民的责任。她觉得他太不正常了,比可怜的拉尔夫·杜歇还要糟。不过,亨利埃塔现在比往常更喜欢批评,因为伊莎贝尔最近的状况让她内心警觉起来。她没有祝贺这位年轻姑娘的好运,并请她原谅自己没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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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杜歇先生问我,要不要给你留钱,”她坦率地说,“我会告诉他,‘绝对不要!’”
“我知道,”伊莎贝尔回答说,“你觉得这将是个伪装的诅咒。也许是的。”
“把钱送给一个你不大关心的人——这就是我要说的。”
“比如给你?”伊莎贝尔开玩笑地说。接着,她换了一种口气说:“你真的以为它会毁了我?”
“我希望它不会毁掉你;不过它肯定会助长你那些危险的倾向的。”
“你是说我喜欢奢华——铺张浪费?”
“不,不,”亨利埃塔说,“我指的是道德方面的危险。我不反对奢华;我们应该尽可能生活得优雅。看看我们那些西部城市的华美生活,我看这里没有什么可以与之相比的。我希望你永远不要陷入庸俗的声色享乐中,不过我担心的不是这个。你的危险在于你完全生活在你自己的梦想中,你太不了解现实——不了解现实的辛劳、挣扎、苦难,甚至还有罪恶,你不了解你周围的世界。你太天真了,你有太多美丽的幻想,你刚得到的几万英镑会越来越把你和几个自私自利、没心没肺的人关在一起,他们会有兴趣维持你的幻想的。”
伊莎贝尔似乎看到了一幅恐怖的图景。她睁大了眼睛,问道:“我有什么幻想?我一直尽力不做梦。”
“嘿,”亨利埃塔说,“你想过一种浪漫的生活,让自己高兴也让别人高兴。无论是怎样的生活,你都要献出自己的灵魂,这样才能从中获得一些意义。无论哪一种,从你这样做的那一刻起,它就不再浪漫了,我告诉你,那将是严峻的现实!而且,你也不能总是愉悦自己,也要尽力让别人高兴。我承认,这个你很乐意做。但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有时你还不得不让某些人不高兴。你必须做好准备,决不能退缩。这不适合你——你太喜欢赞扬了,希望别人觉得你好。你以为我们可以高举那些浪漫的观点,躲避那些不愉快的责任——这是你最大的幻想,亲爱的。可我们不能。在人生的很多时刻,你必须准备好不取悦任何人——甚至你自己。”
伊莎贝尔悲哀地摇了摇头,看起来有些困惑,似乎很恐惧。“亨利埃塔,对你来说,”她说,“现在也是这样的时刻吧。”
斯塔克波尔小姐在巴黎的旅行当然不是生活在梦境里,就工作来说,巴黎之行比她在英国的停留更有成效。班特林先生已经回英国了,不过亨利埃塔在巴黎的头四个星期里,他一直陪在她身边;班特林先生身上可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东西。伊莎贝尔从朋友那里知道,两人关系非常密切,这对亨利埃塔是很有好处的,因为这位绅士很了解巴黎。他向她解释一切,带她看了很多东西,是她忠实的向导和翻译。他们一起吃早饭,吃午饭,一起去剧院,又一起吃晚饭,几乎全部时间都在一起了。亨利埃塔不止一次地对伊莎贝尔说,他是个真正的朋友;而她也从来没料到自己会这么喜欢一个英国人。不知道为什么,伊莎贝尔总觉得《访谈者》的记者和潘斯尔夫人的弟弟之间的同盟很有趣,而且她觉得,这对双方来说都是相互信任的表现,想到这个,她就觉得更有趣了。因为她总怀疑,两人是彼此误解了——他们都很单纯,都被对方错误地引导了。不过两人的单纯都是值得尊敬的。在亨利埃塔这边,她美好地相信,班特林先生对充满活力的新闻传播事业充满兴趣,而且也同意巩固女性记者的地位;而她的同伴也同样美好地认为,如果仔细分析的话,(他认为自己是有能力分析一下的),斯塔克波尔小姐不过是拿《访谈者》当借口——他从来弄不清这是一本什么杂志——表达自己的感情而已。两位独身者都在暗中摸索,可不论怎样,他们都提供了对方所需要的东西。班特林先生生性迂缓散漫,恰好欣赏这个果断、机敏、自信的女人;她闪闪发亮、桀骜不驯的眼睛,她的清新整洁,都把他迷住了。对班特林先生来说,生活似乎很乏味,可现在,亨利埃塔点燃了他,让他的脑子也转得快了起来。而亨利埃塔也喜欢这样一位绅士的陪伴,他好像是经过了某些昂贵、曲折、甚至是“古怪”的过程,专门为她打造,用他的方式为她服务的。他无所事事,一般来说这是不可原谅的,但这对于一个忙着跑来跑去的同伴来说却绝对是件好事。对于亨利埃塔提到的任何问题,不论是社会的还是实际的,他都能给出一个简单明了、合乎传统的回答,尽管不能说详尽彻底。她常常发现,班特林先生的这些答案很好用,而且在向美国赶发邮件的压力下,修饰一番,都能写到报道里和读者见面。不过,恐怕她的确是在滑向深渊,变得世故老练起来。伊莎贝尔曾经警告过她这个,而且满以为亨利埃塔会愉快地加以反驳。伊莎贝尔面前也许存在着危险;可在斯塔克波尔小姐这边,恐怕也不能指望永远安心于采取一个腐朽堕落的阶层的观点。伊莎贝尔继续好心好意地警告她;在我们的女主人公嘴上,潘斯尔夫人这位殷勤的弟弟有时就成了嘲弄取笑的对象。但是在这一点上,亨利埃塔的脾气却出奇得好。她明知伊莎贝尔会讽刺她,还是会兴高采烈地说起她和这位“老于人情世故”的先生在一起度过的时光——这个词在她那里已和以前不同,已经没有恶意了。她会很快忘记刚刚说过的玩笑话,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谈起班特林先生陪伴下的几次旅行。她会说,“哦,我现在对凡尔赛宫是完全了解了;我和班特林去过了。我要好好看看它——我出门的时候就跟他说,我做事是很彻底的;所以我们在旅馆住了三天,把那个地方逛了个遍。天气很好——好像是印度的夏天,只是没那么晴朗。我们就住在那个公园。关于凡尔赛宫我没什么不知道的了,没错。”亨利埃塔好像已经和她这位殷勤的朋友约好了,春天在意大利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