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一位女士的画像》(23)
就像杜歇夫人说过的,花园山庄的主人病重期间,伊莎贝尔和梅尔夫人就彼此为伴了,好像两人若是不亲密起来,就不够礼貌一样。两人当然都是以礼相待,可除此之外,她们还彼此欣赏。当然,用义结金兰形容她们之间的关系,还有些过分,可是两人都心照不宣,会让时间来证明她们的友谊。伊莎贝尔这里完全是一颗诚心,尽管她还不能完全承认,和新朋友的密切关系,就是她想象中最高贵的友谊。的确,她经常想,自己是否曾经和什么人,或者能够和什么人建立亲密的友谊。对于友谊,就像对其他感情一样,她心目中也有一个理想。而现在的友谊,在她看来,也和过去的情况一样,似乎还没有完全体现她的理想。不过她经常提醒自己,理想是不能够完全实现的。那是因为,理想是一种只能相信,不可目睹的东西——是一种信念,而不是经验。但是经验会为我们提供一些对理想的可靠的模仿品,而智慧的作用就是从中得到最大的收获。当然,总的来说,伊莎贝尔还从未遇见过比梅尔夫人更可爱、更有趣的人。友谊的一大障碍,就是不断地重复自身性格中那些令人厌倦、一成不变、别人早已熟悉的东西。而在梅尔夫人身上,比起她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更难发现这一错误。女孩的信任之门从未像现在这样敞开过;她把很多过去从未给别人说过的事情,都告诉了这位亲切的女听众。有时她对自己的坦率也感到吃惊,有些担心:就好像把珠宝箱的钥匙交给了一个相对陌生的人。这些精神的宝石是伊莎贝尔拥有的唯一有价值的东西,所以就更有理由要好好保管它们。不过,事后她总会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因为犯了慷慨的错误而懊悔,如果梅尔夫人没有她以为的那些优点,这对梅尔夫人来说是更大的悲哀。但毫无疑问,她具备很大的优点——她有魅力、有同情心、有智慧、有教养。不仅如此(因为伊莎贝尔的人生经历中也碰到过几个女性,可以用这样的词语来评价她们,她的运气还不至于坏到连一个这样的人也没见过的地步),她超凡脱俗,卓越非凡。世上有很多和蔼可亲的人,可梅尔夫人既不善良得平庸,也不伶俐得过头。她懂得如何思考——这是女人很少具备的能力——而且她的思考总会有收获。当然,她也懂得如何感受。伊莎贝尔和她相处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对此确定不疑了。这确实是梅尔夫人的一大天赋,是她最美好的才能。生活切切实实影响了她;而她也切切实实地感受了生活。和她在一起时,每当女孩向她讲述起那些自认为很重要的事时,她总是能很快、很轻松地理解她,这让女孩很满意。情感对她来说已经成了历史,这是事实。她并不讳言,情感的喷泉,由于在某个时期曾经猛烈地喷涌过,现在已经无法像过去一样自然地流淌了。而且,她打算、也希望不要再经历感情了。她大方地承认,过去她曾经有些疯狂,而现在一定要保持绝对的清醒了。“现在,我比过去更有判断力了,”她对伊莎贝尔说,“不过我觉得,这是我花了代价赢得的权利。人只有到了四十岁,才会学会判断;在这之前,我们太急迫、太强烈、太残酷,而且太无知。很遗憾,你还要经历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到四十岁。可是,任何一种获得都是某种形式的失去;我经常想,过了四十岁,人就不能真正地感受了。那清新、敏锐的感受力就会消失了。你会比一般人更长久地保持你的感受力;如果若干年后我能再见到你,那该有多好。我想知道,生活会把你变成什么样子。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生活不会毁坏你。它会磨砺你,却不会击碎你。”
伊莎贝尔接受了这番鼓励,就像一个新兵,刚刚在一场小小的战斗中获得了荣誉,还在气喘吁吁,肩膀上就给他的上校轻轻拍了几下。就好像这是权威人士对她的优点的承认。即便是梅尔夫人轻轻的一句话,也会有这样的效果,因为无论伊莎贝尔告诉她什么,她总是立刻说,“哦,亲爱的,我也曾经历过;就像所有的一切,都过去了。”让梅尔夫人惊讶几乎是不可能的,这让她的很多朋友都多少有些难以忍受。可伊莎贝尔,尽管也很希望自己的话能给别人留下深刻印象,现在却不想这样。她对这位明智的同伴太真诚,太感兴趣了。况且,梅尔夫人这么说时,也从不会用得意或吹嘘的口吻,它们更像是冷静的忏悔,从她的心头流露。
连续的坏天气降临到了花园山庄;白天越来越短,草坪上也不再有愉快的茶会。但我们的年轻姑娘和她的朋友在室内长时间地交谈。而且,尽管阴雨绵连,两位女士还是经常外出散步,随身携带着防雨用具——它们在英国的气候和英国人的天才智慧的共同作用下,已经几近完美。梅尔夫人几乎什么都喜欢,包括英国的雨。“总是下着那么一点,又从来不是太多,”她说,“从来不会把人淋湿,却总是那么沁人心脾。”她说,英国最好的东西就是味道——在这个独特的小岛上,总是弥漫着一股雾气、啤酒和烟灰混合的味道,那么好闻。不管这听起来有多奇怪,可这是英格兰民族的芳香。她还经常抬起身上穿的英国大衣的衣袖,把鼻子凑上去,呼吸那清新的羊绒气息。而可怜的拉尔夫·杜歇,一旦秋天切切实实地降临,就几乎成了囚徒;天气不好就无法到户外去。他经常站在窗前,双手插在口袋里,脸上带着半是羡慕,半是挑剔的神情,望着伊莎贝尔和梅尔夫人各自撑着伞沿着林荫道走去。花园山庄周围道路坚硬,即便是在多雨的天气也不会泥泞。两位女士回来时,脸上总是红扑扑的。她们会看看干净、坚固的靴子,然后说外出散步带给她们说不出的好处。午饭前梅尔夫人总是有事情做。伊莎贝尔很羡慕她每天上午都有工作,甚至有些嫉妒。我们的女主人公一向被认为是个博学多才的人,而且一直以此为傲。可是现在,梅尔夫人的天资、才识、禀赋,仿佛一座私密的花园,让伊莎贝尔心神向往,却无法进入。她就像走错了方向,还停留在花园的墙外。这位女士在很多方面为她树立了榜样,她发觉自己在仿效她。不止一次,每当朋友的某些才华闪现出来,伊莎贝尔就会暗暗想:“我真希望能像她一样!”很快,她就知道,自己从一个高人那里又学到了一些东西。确实,没有多久她就感觉到,自己已经“深受影响”了。“只要是好的影响,”她自问,“又会有什么害处?有利的影响越多越好。只要接受它的时候小心谨慎——明白这是走向哪里就可以了。我当然会这样做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不用担心自己太易受他人左右;我的弱点不就在于太坚持自己了吗?”人们说,模仿是最真诚的赞美;梅尔夫人深深触动了伊莎贝尔,让她无限仰慕,又绝望地自叹弗如,可是,与其说她也希望像朋友那样光芒四射,不如说她只想突出她的光彩。她非常喜欢她,可是她的光芒让她目眩止步,而不是吸引她走上近前。她经常想,如果亨丽埃塔·斯塔克波尔知道她们的国土居然会产出这样一个人,而她却如此仰慕她,会怎么想?她一定会严厉地批评她的。亨丽埃塔绝不会欣赏梅尔夫人;尽管她说不出到底为什么,可觉得一定会是这样。同时,她也完全相信,如果有机会见到,她的新朋友会对她的老朋友产生好的印象:梅尔夫人性情幽默,感觉敏锐,一定会公正地评价亨丽埃塔的,而且,一旦认识她,就会展现出她待人接物的从容风度,那是斯塔克波尔小姐望尘莫及的。她的人生经历似乎使她掌握了一切事物的试金石,也许在她充满亲切的记忆的口袋里,藏着开启亨丽埃塔的价值的钥匙。“这真是了不起,”伊莎贝尔认真地思考着,“这是最大的成功:能够更好地理解别人,超过了别人对你的理解。”她接着想到,这就是贵族精神的本质。单从这一点来看,人们也应当追求一种贵族生活。
也许我没有描述清楚伊莎贝尔的思路,没有说明她为什么会认为梅尔夫人代表了贵族生活——梅尔夫人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说过。她见过大场面,结识过大人物,可从没有扮演过什么大角色。她不过是一个小人物,没有显赫的出身,同时又太了解这个世界,不会去愚蠢地幻想,自己也能在其中占据重要的位置。她见过一些幸运的少数人,完全清楚他们的命运和她的不同之处。不过,尽管梅尔夫人有自知之明,并不把自己算作那华丽的场景中的一员,她在伊莎贝尔的想象里却有一种高贵的气质。这么优雅,这么有教养,这么聪明,这么自如,而且对这些并不在意,拥有如此的举止和谈吐——这真是一个高贵的女士。她似乎集聚了整个社会的精华,拥有它所有的艺术与魅力——或者,难道这一切都是她所造成的迷人的效果,是她在这世上的价值所在?难道,即便有所距离,这一切都是她的存在为这个喧嚣的世界所提供的优雅与精美?早餐后她一封接一封地写信,因为寄给她的信也纷至沓来:和她信件往来的朋友之多,也是让伊莎贝尔惊异的一点。有时她陪伴梅尔夫人步行到村里的邮局寄信,她告诉她,她的朋友很多,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应付,而且总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可以写在信里。她热爱绘画,画几笔速写也如同脱下一副手套那么容易。在花园山庄,她经常带上一张轻便的小凳子和一盒水彩,外出享受一个小时的阳光。她也是一个了不起的音乐家,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晚上她经常会弹点什么,而每当她坐到钢琴边时,人们就会毫无怨言地放弃倾听她美妙谈话的乐趣。自从认识她后,伊莎贝尔就为自己可怜的琴艺感到羞愧,自愧技不如人。尽管在家的时候她也算是个天才,可是,每当她坐到琴凳上,背对着客厅时,大家就会觉得,他们所失去的要比得到的多。梅尔夫人既不写信,也不画画,也不碰钢琴的时候,就会忙着刺绣这项美妙的工作:绣一些椅垫、窗帘或壁炉架上的饰品,都精美无比;而她大胆、自由的想象力和娴熟的针法相得益彰。她从来不会闲下来,如果不在忙着我刚刚说的这些事,她就会读些什么(伊莎贝尔觉得她阅读“所有重要的东西”),或者散步,或者一个人玩纸牌,或者和同伴聊天。无论做什么,她总是那么礼貌得体,从来不会无礼地走开,也不会坐得太久。她可以随时拿起手头的消遣,也可以随时放下;她一边手上忙活,一边谈话,而且看起来对两者都不在意。她会把她的绘画、她的刺绣随意送人;她会从钢琴边站起来,或者留在琴凳上,完全取决于听的人的意愿,而她总是能猜出他们想要什么,从来不会出错。她总是那么善解人意,同她在一起生活,是再舒适、再享受不过了。如果对伊莎贝尔来说,她有什么缺点,那就是她不太自然。这并不是说她矫揉造作,或装腔作势,没有什么女人比她更不受这些庸俗弱点沾染的了。伊莎贝尔的意思是,她的个性被社会习俗包裹得严严实实,她的棱角也被磨得平平整整。她太柔顺,太有用,太圆熟,太完美。总之,她是个完完全全的社会动物,超乎人们的想象。在乡间别墅成为生活时尚之前的世世代代,哪怕最文雅的人,也保留着某些健康的自然痕迹,而即便是这些许残余,在梅尔夫人身上也被抹得干干净净。伊莎贝尔发现,很难想象梅尔夫人独处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她好像只存在于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中,无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人们会怀疑,她是否和自己的灵魂有交流?可是,人们最终会得出结论,迷人的外表并不一定意味着肤浅;这不过是一种错误的观念,到青年时期才刚刚摆脱。梅尔夫人并不浅薄——她不是这样的。相反,她很深刻;她的行为依然能够表达她的性格,因为它用的是一种符合习俗的语言。“难道语言不也是一种习俗?”伊莎贝尔自言自语道。“她是有深度的人,不像我见过的某些人,装着用独创的符号来表达自己。”
“我想你一定经历过很多痛苦。”有一次,她的朋友提到了什么,好像意义很深远,她就趁机问道。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梅尔夫人微笑着问,好像是在做猜谜游戏,而且觉得很有趣。“希望我没有显得垂头丧气,因为被人误解了。”
“不,你没有。不过有时你说起话来,让我觉得,那些一直很幸福的人是说不出来的。”
“我并不总是很幸福,”梅尔夫人说,仍然微笑着,严肃中却带着一丝嘲弄,好像她是在告诉一个孩子什么秘密,“这真是太好了!”
可是伊莎贝尔却理解她话里的嘲弄意味。“很多人让我觉得,他们从来没有感受过。”
“你说得很对。铁罐当然要比瓷罐多。可是,你要相信,无论是铁罐还是瓷罐,身上都会有痕迹;即便是最坚硬的铁罐,某个地方也会有那么一点划痕,或是一个小洞。我一直自鸣得意,觉得自己很坚固;可是,如果要我跟你说实话,那么,我也曾经被重重地摔打过,猛烈地敲击过,身上布满缺口和裂缝。可是因为修补得很巧妙,到今天还很好用;我尽量能留在碗橱里——那个安静、阴暗的角落,散发着陈腐的香料的味道。可是,如果把我拿到强烈的太阳光下——亲爱的,你看到的将是一副可怖的面目!”
我不知道是不是在这个时候,还是某个其他场合,当两人的谈话出现这样的意味时,梅尔夫人告诉伊莎贝尔,有一天她会告诉她一个故事。伊莎贝尔说她一定会很高兴听的,而且不止一次地提醒她兑现诺言。而每次,梅尔夫人总是请求她推迟一下;最后,她坦率地告诉自己年轻的朋友,必须要等到两人更加了解的那一天。这一天肯定会到的;一段漫长的友谊已经清清楚楚地展现在她们面前。伊莎贝尔同意了,不过同时问道,是不是梅尔夫人不够相信自己——觉得她有可能泄露她的秘密?
“不,不是因为我害怕你会告诉别人,”和她一起做客花园山庄的人说,“相反,我担心的是,你会闷在心里拷问我。你对我的评价会很严厉;因为你正处在冷酷无情的年龄。”眼下,她更想和伊莎贝尔谈论伊莎贝尔,而且对我们的女主人公的过去、情感、观点和未来都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她促使伊莎贝尔不停地讲述自己,而她则带着极大的善意倾听。这让女孩大受鼓舞,也让她更加滔滔不绝。她的这位朋友认识很多显赫的人物,而且,据杜歇夫人说,还和欧洲最优秀的人交往过。她一面惊诧不已,一面对自己也另眼相看——因为自己居然能博得一个交游如此广阔的人的青睐。能够和梅尔夫人众多的相识一比高下而胜出,这让伊莎贝尔很高兴。也许是为了满足这种感觉,她频频请求梅尔夫人回忆过去。她曾经在很多国土上生活过,社会关系遍布许多国家。“我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教养,”她会说,“可我想,我了解我的欧洲。”有一天,她提到要去瑞典,和一位老朋友住几天;有一天又说要去马耳他,见一位新朋友。英国是她常住的地方,非常熟悉。为了伊莎贝尔,她讲了很多这个国家的社会习俗和民族性格方面的东西。“毕竟”,她总喜欢用这个词,英国人是世界上最容易相处的民族。
“你可不要觉得奇怪,她会在杜歇先生弥留的时候住在这里,”老先生的妻子告诉她的外甥女,“她是个不会犯错误的人;是我见过的做事最得体的女人。她能来是为我好;为此她推迟了拜访很多显贵的人家。”杜歇夫人说,她从来不会忘记,到了英国,她的社会价值就降了两三级。“她有很多供选择的地方;从来不会少一个住处。不过我请她这时候来住一段,是想让你认识她。我想这对你有好处。塞丽娜·梅尔没有缺点。”
“如果不是因为我已经很喜欢她了,这些话会让我吃惊的。”伊莎贝尔回答说。
“她永远不会有任何——哪怕是一点点——‘瑕疵’。我把你带到这里,就想给你最好的东西。你的姐姐丽莲告诉我,她希望我能给你足够的机会。我让你和梅尔夫人相识,这就是一个机会。她是欧洲最出色的女人之一。”
“比起你对她的评价,我更喜欢她本人。”伊莎贝尔坚持说。
“你以为,有一天你会找到她的错误吗?如果找到了,告诉我一声。”
“那对你来说太残酷了。”伊莎贝尔说。
“不用担心我。你永远也不会找到的。”
“也许。不过如果有,我敢说我是不会看不到的。”
“她知道世界上所有应该知道的东西。”
这次谈话之后,有一次伊莎贝尔对她们的朋友说,她希望她知道,杜歇夫人认为她完美无瑕。听到这个,梅尔夫人说,“谢谢你,不过恐怕你姨妈的意思是,我就像一只从来不会出现误差的钟表,至少表面看来。”
“你是说,你还有疯狂的一面,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
“啊,不,恐怕我最隐秘的一面是我最柔顺的部分。我的意思是,对你姨妈来说,完美无瑕意味着用餐时从来不迟到——是到她那里用餐时。顺便说一下,你们从伦敦回来那天我并没有迟到;我进客厅时正好是八点;是你们提前了。完美无瑕意味着收到信的当天就要回信,住到她这里来的时候不要带太多行李,还有小心不要生病。对杜歇夫人来说,这些就意味着美德,能够把美德化为具体行动,真是好事。”
听得出来,梅尔夫人的话里含有大胆、直率的批评意味,不过,即便这些指责对伊莎贝尔有一定效果,她也不觉得是恶意的。例如,女孩从来不会想到,杜歇夫人这位才华出众的朋友是在毁谤她。有很多理由可以说明这一点。首先,伊莎贝尔明白她话里的细微含义,而且很赞同;第二,梅尔夫人话里有话,意味深长;而第三,很清楚,如果一个人和你不拘礼节地谈论你的近亲,这是令人愉快的,关系亲密的表现。随着时间增长,这样深层的交流也越来越多,而伊莎贝尔最明显的感觉就是,她的同伴更希望把阿切尔小姐自己当作谈论的话题。尽管她也时常提到自己的人生,却从不会谈论过多;她既不是庸俗的自我主义者,也不是无聊的长舌妇。
“我已经老了,旧了,褪色了,”她不止一次地说,“我就像一张上星期的旧报纸,了然无趣。你却很年轻,充满朝气。你属于今天;你拥有最重要的东西——你拥有现在。我也曾拥有过它——我们都拥有过那么短暂的一段。可是你会拥有更长的时间。所以,我们还是来谈谈你;你说的一切我都会感兴趣的。我喜欢和年轻人交谈,这说明我已经老了。我想这也是不错的补偿。如果我们自己不能拥有青春,我们还能在身边找到它,而且我真的觉得,这是理解它、感受它的更好途径。当然,我们必须同情它——我会一直这样的。我不知道,对老年人我有时是不是不够友善——希望不要;当然,有些老年人很让我爱戴。可是我永远会匍匐在年轻人脚下;他们打动我,吸引我。我给你的是一张全权委托书[60],一切由你;只要你愿意,你甚至可以对我无礼;我不会在意的,只会把你宠坏。你说,我说起话来好像有一百岁?好吧,如果你愿意这么想,我是有一百岁;我在法国大革命之前就出生了。啊,我亲爱的,我来自远方[61];我属于过去的世界。可是我并不想谈论旧世界,我想说的是新的世界。你一定要多告诉我一些美国的事;你跟我说的可不多。我还是个可怜的孩子时就被带到了这里,然后就一直在这里,对那个辉煌、可怕、有趣的国家几乎一无所知,这真可笑,或者说丢脸——那当然是最伟大最好玩的国家。这里还有很多像我这样的人,可以说都是一群可怜的家伙。人要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不管它怎样,都是你本来属于的地方。如果说,我们不是好的美国人,那一定是可怜的欧洲人;我们不属于这里。不过是些寄生虫,匍匐在土地的表面;却没有在土地里扎根。这一点我们至少应该明白,不要去幻想什么。女人可能还会好过些。在我看来,女人在哪里都不会有属于她的地方;不管到哪里,她都只能是攀附在生活的表面。你不同意,亲爱的?你觉得可怕?你说你决不会爬?不错,我没见过你弯腰曲背的样子,你比很多可怜的家伙都站得更直。很好,而且,总的来说,我也觉得你不会卑躬屈膝地生活的。可是那些男人们,那些美国人,我请问你[62],他们又能在这里做什么呢?他们努力想安排好在这里的生活,可我并不羡慕他们。看看可怜的拉尔夫·杜歇:你能说,他是什么样的人?幸运的是他有肺炎;我说这是他的幸运,因为这让他有事可做。他的肺炎就是他的事业;代表了他的身份。你可以说:‘哦,杜歇先生,他照管他的肺,他知道很多关于天气的知识。’可是,如果没有这个,他是谁?他代表什么?‘杜歇先生:一个生活在欧洲的美国人。’可是这没有任何意义——不可能找到比这更没有意义的话了。‘他很有教养,’人们这么说,‘收藏了很多古老的鼻烟壶。’玩这些收藏,真是太可怜了。我讨厌听到这个词,觉得荒唐可笑。至于他可怜的老父亲,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有自己的身份,而且很显赫。他代表的是一家大的金融机构,这在我们这个年代,比什么都好。至少,对于一个美国人,这是很大的荣耀。不过我还是认为,你的表哥患有伴随终生的慢性疾病,只要不至于送命,是件很幸运的事。这比鼻烟壶要好多了。你说,如果他没有病,就会做点什么的?——他会接替父亲在银行的职位?可怜的孩子,这一点我很怀疑;我觉得他根本就不喜欢银行。当然了,你比我更了解他,不过过去我也曾经很了解他,所以才这样怀疑。最糟糕的一个例子是我的一个朋友,也是我们的同胞。他住在意大利(也是在少不更事的时候就被带了过来),是我见过的最讨人喜欢的人之一。将来你一定要认识他。等你们见了面,你就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他叫吉尔伯特·奥斯蒙德,住在意大利;关于他能说的就只有这么多了,你能明白的也就只有这些。他非常聪明;天生是要成就大事业的;可是,就像我跟你说的,一句话就把他说尽了——他是奥斯蒙德先生,住在意大利,什么也不做[63]。没有事业,没有名声,没有地位,没有财产,没有过去,没有将来,什么都没有。哦,对了,他画画,没错——画水彩;和我一样,只不过比我好一点。他的画不怎么样,总的来说,这倒让我很高兴。幸运的是他懒散,所以懒散成了他的身份。他可以说:‘哦,我什么也不做;我是懒到极点了。除非早上五点钟起床,否则今天就什么都做不了。’就这样,他成了一个例外;让你觉得,只要他早些起床,就会做些什么的。他从来不和一般人提自己的画;他很聪明,不会这样做的。不过他有个小女孩——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他经常提起她,对她是全身心地付出。如果当好爸爸也是一种职业的话,他一定做得很出色。可是,恐怕这比鼻烟壶好不了多少;也许还不如呢。告诉我,美国人都干什么?”梅尔夫人接着问。这里必须打个括号,说明一下。这些想法她并不是一次就说出来的,我把它们放在一起是为了读者的方便。她提到了佛罗伦萨,奥斯蒙德先生住在那里,杜歇夫人在那里拥有一座中世纪的住宅;她还提到了罗马,在那里她有一个临时的住所[64],里面装饰着上好的古旧织锦缎。她提到很多地方、很多人,甚至很多“话题”;她也不时地提起花园山庄善良的老主人,以及他康复的希望等等。从一开始,她就觉得恢复的可能性很小,她估计他所剩的生命时,显得那么肯定、明确、自信,让伊莎贝尔很是惊讶。一天晚上,她确凿无疑地宣称,他不会好了。
“马修·霍普爵士跟我说过了,说得很明白,又很巧妙,”她说,“就在晚餐前的时候,他站在那儿,火炉边上。他谈吐得体,让人觉得很舒服,真是位大医生。我不是说,他说了什么和这直接有关的话。但他说得很巧妙,又很得体。我跟他说,在这个时候,我还泰然自若地待在这里,心里很不自在,觉得自己很没眼色,因为我又照顾不了病人。他回答说:‘您必须留下来,必须留下来;您的工作还在后面。’难道这不是说,杜歇先生要走了,而我留下来会有点用处,可以安慰他的家人?话说得多圆满!不过,其实我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你姨妈自己会安慰自己的;她需要多少安慰,只有她自己知道。可是要另外一个人给她安慰,那剂量就很难掌握了。你的表兄另当别论;他会很怀念他的父亲。可我绝对不会去安慰拉尔夫先生;我们的关系没到这个份上。”梅尔夫人话里不止一次地透漏出,她和拉尔夫·杜歇之间有些说不清的嫌隙;于是,伊莎贝尔抓住这次机会问她,他们是不是不好。
“不,我们是好朋友,可他不喜欢我。”
“你对他做过什么不好的事吗?”
“什么也没有。不过不喜欢是不需要理由的。”
“不喜欢你?我觉得这需要一个很好的理由。”
“你真是太好了。不过你还是准备好一个,等到那一天用。”
“到我开始不喜欢你的那一天?决不会有那一天的。”
“我也希望;因为你一旦开始这样,就永远不会转变看法。你的表哥就是这样;他始终没有摆脱这种情绪。这是出自本性的反感——我想我可以这样说,而且都在他那边。我对他没有任何看法;尽管他对我很不公平,可我丝毫没有忌恨他。我要的只是公正。当然,他是一个绅士,不会私下里说别人的坏话。都摊在桌面上[65]。”过了一会儿,梅尔夫人又说:“我并不害怕他。”
“希望你不要。”伊莎贝尔说,又说拉尔夫是世界上最善良的人了。可是,她记起来,自己第一次向他问到梅尔夫人的时候,他回答的态度也许会让这位夫人觉得是暗中诋毁。他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伊莎贝尔心里说,可是并没有再多想下去。如果那是重要的事,就应该尊重;如果不重要,也不值得她关心。尽管她喜欢了解一切,却不会掀开幕布,窥探阴暗的角落,对此她本能地退避三尺。在她的头脑中,求知欲和满足于无知的美好能力安然相处。
可是有时,梅尔夫人会说一些很让她震惊的话,让她当时就抬起疏朗的眉毛,过后也会久久思量。“如果能回到你这样的年龄,我愿意付出一切。”有一次,她突然带着苦涩的口吻说道。尽管她惯常的雍容大度已经冲淡了不少悔恨的味道,可还是无法完全掩盖。“如果我能够重新开始——如果我的人生仍然在我的前面,该有多好!”
“你的人生当然还在你前面。”伊莎贝尔温柔地说道,因为这些话让她感到有些震慑。
“不,最美好的部分已经过去了,而我却一无所获。”
“你当然不是一无所获。”伊莎贝尔说。
“怎么不是——我得到了什么?既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没有财产,没有地位,也没有曾经美丽过的痕迹,而我从来没有美丽过。”
“你有很多朋友,亲爱的夫人。”
“我可不这么自信!”梅尔夫人叫道。
“啊,你错了。你有回忆,你风度,有才华——”
可是梅尔夫人打断了她。“我的才华又带给了我什么?什么也没有。而我还要继续使用它们,帮我度过光阴和岁月,假装忙来忙去,假装对此一无所知,不过是自欺欺人。至于我的风度和回忆,最好不要提它们。你会是我的朋友,直到有一天,友谊对你来说有了更好的用处。”
“不会的,你看着吧。”伊莎贝尔说。
“是的,不会,我也会努力留住你的。”她的同伴用严肃的目光看着她。“我说希望回到你的年龄,是希望能够具有你的品质——像你一样坦率、慷慨、真诚。如果这样,我的人生就会好一点。”
“有什么让你遗憾的事吗?你想做却没能做到的事?”
梅尔夫人拿起一本乐谱,无意识地一页页翻着——她是坐在钢琴前,刚才开始说话的时候,才突然从琴凳上转过身来。“我曾经雄心勃勃!”最后,她说。
“这么说,你的愿望没有实现?那一定是很高的期望。”
“是的,曾经很高。现在提起来会让我显得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