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一位女士的画像》(22)
拉尔夫想,在这种情况下,伊莎贝尔和朋友的分别会有些尴尬,就先表妹下了楼,去旅馆门口等着。稍过了一会儿,伊莎贝尔也跟着下来了。拉尔夫看她的眼神,猜想亨丽埃塔一定忠告了她什么,而她没有接受。两人回到花园山庄,一路沉默着,谁都没说话。等候在车站的仆人也没有什么好消息——这让拉尔夫又一次庆幸,马修·霍普爵士已经答应坐五点的车过来,并在这里过夜。到家后,他得知杜歇夫人一直守着老人,现在也在他身边;拉尔夫心里想,原来母亲需要的,只是适合的机会而已。美好的品质只有在重大的关头才会闪现。伊莎贝尔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觉得整个房子都寂静无声,似乎预示着风暴的来临。一个小时后,她下楼找她的姨妈,想问问杜歇先生的病情。她去了书房,可是杜歇夫人并不在那里。好天气也没有了,空气阴冷潮湿,她也不能像往常一样去户外散步。伊莎贝尔正要摇铃,叫个仆人到她房间问问情况,突然听到了一些声响,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那是一阵低低的音乐声,显然是从大厅那边传来的。她知道姨妈从来不碰钢琴,那么这个音乐家很可能是拉尔夫,正自弹自乐。既然他有心思弹琴,看来已经不再为父亲的病忧虑了。女孩几乎又恢复了她欢快的心情,朝那和谐的乐声传来的地方奔过去。花园山庄的客厅极其宽大,而钢琴放在离门口最远的尽头,所以女孩进门的时候,并没有让坐在钢琴前面的人发觉。这人既不是拉尔夫,也不是他母亲,而是一位夫人;尽管她背对着门口,伊莎贝尔还是立刻发觉,这位夫人自己并不认识。她身材丰满,衣着考究,伊莎贝尔端详着她的背影,心中有些惊讶。看来,这位客人是在她外出的时候到的。伊莎贝尔回来后和两个仆人说过话,其中一个是姨妈的侍女,可两人都没提到她。不过,伊莎贝尔已经明白,听候差遣的职责总是伴随着守口如瓶的美德。而且,她也清楚地感觉到,姨妈的侍女对她很冷淡;她觉得伊莎贝尔不怎么信任她,就像一片从手中溜掉的光闪闪的羽毛,无法把握。有客人来访,当然不会令人烦扰,伊莎贝尔还保留着少年时的想法,认为任何新朋友都会对自己的人生有重要的影响。她脑子里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发觉,那位夫人琴弹得非常好。她弹的是舒伯特[57]——伊莎贝尔虽然说不上是第几首,可听得出是舒伯特。那乐声传达着技巧,传达着感情,传达着弹琴人自己的理解。伊莎贝尔悄悄坐在最近的椅子上,等待着乐曲的终结。待到曲尽,她站了起来,感到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谢谢这位弹琴者,而那陌生的夫人也很快转过身来,好像刚刚意识到她的存在。“真是美极了,您的演奏让这乐曲更美了。”伊莎贝尔带着由衷的欢喜说,话音中也洋溢着青春的热情。
“你没觉得我打搅了杜歇先生吧?”这位音乐家说,甜美的嗓音与听琴人的赞美相得益彰。“这房子很大,他的房间离这里又很远。我想也许我可以弹两下,而且,我只是……只是轻轻地弹一弹[58]。”
“这是个法国人,”伊莎贝尔心里想,“她说话的口音像是法国人。”这样想着,我们的女主人公觉得眼前这位客人更加吸引她了。“希望姨父正在好起来,”伊莎贝尔说,“我想,听到这样动听的音乐,他也会觉得好很多的。”
夫人想了想,笑道:“恐怕人生有些时刻,即便舒伯特也无法安慰我们。不过,那应当是最艰难的时刻吧。”
“那我现在不处在那样的时刻,”伊莎贝尔说,“所以,如果能再听你弹点什么,我会很高兴。”
“如果你喜欢——我很乐意。”她欣然坐了回去,按了几个和弦,伊莎贝尔也坐近了一些。可这位新客人突然停了下来,手放在琴键上,半转身子,回过头来。她大约四十岁,并不漂亮,神态却很迷人。“请原谅,”她说,“你是那个外甥女——那个年轻的美国人,是吗?”
“我是姨妈的外甥女。”伊莎贝尔简单地说。
钢琴边的夫人静坐了片刻,又满怀兴趣地回头看了一眼,说:“很好,我们是同胞。”接着她开始弹了起来。
“这么说她不是法国人。”伊莎贝尔低低地说。既然相反的假设让她充满浪漫的幻想,那么现在说明了身份,恐怕会让她失望。可事实并不是这样;有趣的美国人,比法国人更少见。
夫人的琴声和刚才一样,柔和而肃穆;随着音符的流动,屋里的阴影也渐渐浓重了起来。秋日的暮色围拢进来,伊莎贝尔坐在那里,看得到外面已下起了一阵急雨;雨水刷洗着冷清清的草坪,冷风摇动着大树。最后,琴声停了,她的同伴站了起来,微笑着走近她,不等伊莎贝尔道谢,就说道:“真高兴你回来了;关于你,我已经听说了很多了。”
伊莎贝尔觉得她很迷人,可还是有些唐突地回答说:“是听谁说起我的?”
陌生人稍稍犹豫了片刻,然后说:“你姨父。我来了三天了,第一天时他请我去了他的房间。然后就不断地说起你。”
“你不认识我,一定很厌烦吧。”
“不,只是让我很想认识你。后来就更是这样了,因为你姨妈一直和杜歇先生在一起,我很孤单,自己很无聊。看来我选错了拜访的时间。”
这时,两个仆人一前一后进了房间,一个拿着灯,一个端着茶盘。看来杜歇夫人也知道这里的茶宴,她很快也到了,准备喝茶。她和外甥女打了招呼,可看起来就像掀开茶壶的盖子,看看里面的茶水一样,两个动作没有实质性的差别,都没表现出多大热情。等问到丈夫的病情,她也不能说有什么好转;不过当地的医生在他身边,希望他和马修·霍普爵士的会诊能让情况明朗一些。
“我想,你们两位已经认识了吧,”她说,“如果还没有,我建议你们认识一下;因为我们——我和拉尔夫——要守着杜歇先生的病床,只要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你们除了彼此之外,就没别的什么人做伴了。”
“我对你还一无所知,只知道你是个了不起的音乐家。”伊莎贝尔对客人说。
“不止这个,还有很多要知道的呢。”杜歇夫人用她干巴巴的嗓音说。
“我肯定,没有多少会让阿切尔小姐满意的!”那位女士轻声笑道,“我是你姨妈的一位老朋友,在佛罗伦萨住过很久,我是梅尔夫人。”她报出自己的名字,好像说的是一个身份还算显赫的人。不过对伊莎贝尔来说,这没有提供多少信息;她只是仍然觉得,梅尔夫人的风度比她碰到的任何一个人都要迷人。
“别看她的名字像个外国人的,可她不是,”杜歇夫人说,“她出生在——我总是不记得你的出生地。”
“那么我告诉你也没多大意义了。”
“不,正相反,”杜歇夫人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逻辑错误,“如果我记得,你告诉我就显得多余了。”
梅尔夫人笑了笑,瞟了伊莎贝尔一眼,那眼神洞察人世,超越国界。“我是在国旗下出生的。”
“她总喜欢故弄玄虚,”杜歇夫人说,“这是她最大的缺点。”
“啊,”梅尔夫人叫道,“我有很多要命的缺点,可这并不是其中之一;至少不是最严重的。我是在布鲁克林的海军造船厂降生的。我父亲是美国海军的一位高官,当时在那里任职——一个很重要的职位。我想我应该热爱海洋,可我恨它。这就是我不回美国的原因。我热爱陆地;爱上什么东西是很重要的。”
杜歇夫人对她的客人的评价,却没有影响到伊莎贝尔。她冷眼观察着,觉得梅尔夫人的脸富于表情,善于交流,反应机敏,在她看来,这样的面孔下绝对不会是深藏不露的性格。她看起来心智丰富,动作轻快自如,尽管没有一般认为的美貌,却极富魅力,夺人魂魄。梅尔夫人个子很高,体态优美,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圆熟柔润,却又恰到好处,丝毫不显笨重。五官算不上纤巧,却很匀称,肤色光洁健康。一双灰色的小眼睛睿智明亮,里面不可能有愚蠢——有些人会说,甚至不可能有眼泪。她的嘴很大,嘴唇丰厚,笑的时候会向左边微微上翘,让很多人觉得很奇怪,一些人觉得很不自然,还有为数不多的几个认为很迷人。伊莎贝尔倾向于把自己归到最后一类。梅尔夫人一头浓密的金发,梳成很“古典”的样式,让伊莎贝尔觉得她好像是尊女神头像——朱诺或尼俄伯[59]。她的双手又白又大,形状优美,因为本身就很漂亮,所以它们的主人宁可不要装饰,没有戴任何宝石戒指。我们知道,伊莎贝尔刚开始把她认作法国人;再看她,就觉得她是德国人——一个出身高贵的德国人,也许是奥地利人,一位男爵夫人、伯爵夫人,甚至是王妃。可是,人们无论如何不会想到,她来自布鲁克林——当然了,如果说,如此高贵的风度与她的出身格格不入,这样的论调也站不住。美国的国旗曾经在她的摇篮上飘扬,星条旗的自由之风也许影响了她对人生的看法,不过她却没有丝毫彩旗飘飘的张扬和轻浮,只有来自丰富阅历的沉静和自信。然而,阅历并没有熄灭她的青春,只是让她心平气和,顺其自然。总之,她有热情,有冲动,却控制得恰到好处,让伊莎贝尔觉得这真是完美的组合。
女孩一边想着,一边和旁边的两位夫人一起用茶。可是不一会儿,茶会就中断了。伦敦的名医到了,仆人们立即把他引到了客厅。杜歇夫人将他请入书房私下交谈,梅尔夫人和伊莎贝尔也各自回房,要到晚饭时再见。想到会再见到这位有趣的女人,伊莎贝尔感觉,笼罩在花园山庄的悲伤气氛似乎也减轻了。
晚饭前,她来到客厅,发现这里空无一人;不过不一会儿,拉尔夫就到了。他好像不那么焦虑了,马修·爵士的判断比他的预想要乐观。医生说,在三四个小时之内,留下护士陪伴老人就足够了,所以拉尔夫、他的母亲和来自伦敦的著名医生就可以到餐厅吃饭了。不一会儿,杜歇夫人和马修爵士也来了,梅尔夫人是最后一个。
趁梅尔夫人还没到,伊莎贝尔问拉尔夫:“告诉我,梅尔夫人是什么人?”
拉尔夫站在壁炉边,说:“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也包括你。”
“我觉得她很讨人喜欢。”
“你肯定会喜欢她的。”
“所以你邀请她来的?”
“我没有邀请她,我们从伦敦回来时我还不知道她在这里。没有人邀请她。她是我母亲的朋友。就在我们去伦敦后,我母亲收到她一封信,说她已经到了英国(她经常住在国外,不过总是在这里住很长时间),希望到这里来住几天。她到哪里都受欢迎,完全可以做出这样的请求。我母亲当然毫不犹豫;她是这世上我母亲唯一钦佩的人。如果不是她自己,她最想做的就是梅尔夫人(当然了,她最欣赏的还是自己)。那可是天大的改变。”
“她很迷人,”伊莎贝尔说,“而且琴弹得漂亮极了。”
“她干什么都很漂亮。她是个全才。”
伊莎贝尔看了表哥一会儿。“你不喜欢她。”
“不,恰恰相反,我曾经爱上过她。”
“她对你不感兴趣,所以你不喜欢她。”
“怎么能这么说?那时梅尔先生还活着。”
“现在不在了?”
“她是这么说的。”
“你不相信她的话?”
“不,我相信。这话很符合常理。梅尔夫人的丈夫当然有可能去世了。”
伊莎贝尔又瞪了表哥一眼。“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话里有话。梅尔先生是谁?”
“梅尔夫人的丈夫。”
“你真可恶。她有孩子吗?”
“一个也没有——真是万幸。”
“万幸?”
“我是说那孩子。她准会把孩子教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