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一位女士的画像》(15)
从此以后,他决定,哪怕斯塔克波尔小姐的话听起来再私密,也不误解她的意思。他提醒自己,在她的眼中,人们都是简单同质的有机体,而就他来说,他是人性最反常的代表,根本没有权利在严格对等的基础上同她交往。他小心行事,机敏应对,于是,年轻的斯塔克波尔小姐发现,再跟他交流时,就没有什么障碍了,她尽可以发挥她无所畏惧、探究一切的天赋,挥洒她万事万物、从容不迫的自信。在花园山庄,我们已经看到,伊莎贝尔欣赏她,她也欣赏伊莎贝尔——在她看来,对方那自由驰骋的思想与个性相得益彰,仿佛精神姐妹;她还欣赏老杜歇先生,那么和蔼可亲,优雅高贵,令人尊敬,就像她自己说的,赢得了她的倾心赞誉。这样看来,她在花园山庄的停留应该是极其惬意的——唯一可惜的是,对于杜歇夫人这个小女人,她却怎么也无法信任。一开始她以为,自己必须顾及她是山庄的女主人。不过,她很快就发现,根本无需忌惮这一点,因为杜歇夫人毫不在意她的行为举止。杜歇夫人曾经对伊莎贝尔说,斯塔克波尔小姐是个女冒险家兼讨厌鬼——而女冒险家通常更让人吃不消。她还说,真奇怪外甥女怎么会交这样的朋友,不过她会紧接着补充说,她明白,伊莎贝尔交什么朋友是她自己的事,她不能保证喜欢外甥女所有的朋友,也不会限制女孩只结交自己喜欢的人。“如果你只结交我喜欢的人,亲爱的,你是不会有几个朋友的,”杜歇夫人坦率地说,“而且,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还没有什么人好到让我觉得可以推荐给你做朋友。给别人推荐朋友可是件严肃的事。我不喜欢斯塔克波尔小姐——怎么看也不顺眼;她话太多,声音太大,喜欢盯着别人看,好像别人都愿意看她——其实没人愿意。我敢打赌她一辈子都住在出租公寓里,我讨厌那种地方的人,讨厌他们的作风,没规没矩。当然了,你肯定觉得,我的作风也很糟,可是如果你问我,我是不是欣赏我自己的风度,那么我告诉你,是的,我很欣赏。斯塔克波尔小姐知道我看不起公寓文化,因为我讨厌它,她才讨厌我;她可觉得那是全世界最高等的文化。要是花园山庄是个出租公寓,她会更喜欢它的,比现在还要喜欢得多!可在我看来,它已经够像个公寓了。我们永远也不会合得来的,所以就没必要努力了。”
杜歇夫人猜到亨丽埃塔不喜欢她,这没错;不过却没有说准原因。斯塔克波尔小姐到这里一两天后,有一次,她把美国旅馆大加贬损了一顿,结果招致了《访谈者》驻外记者的一阵反攻。亨丽埃塔因为职业的原因熟悉整个西方世界的各式旅馆,就说美国旅馆是世界上最好的;而杜歇夫人因为刚和美国旅馆交过战,至今记忆犹新,就断言那是最糟的。拉尔夫想试着友好一下,就摆出和事佬的态度,说真理在两个极端的中央,美国的旅馆设施应该是不好不坏、正中间。可是他提供的意见却让斯塔克波尔小姐嗤之以鼻。正中间!美国旅馆要么是最好的,要么是最差的,决不会有什么不好不坏正中间。
“很明显,我们判断的角度不同,”杜歇夫人说,“我喜欢被当作一个个体看待;而你喜欢被当作某个‘团体’中的一个。”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亨丽埃塔回答说,“我喜欢别人把我当作一个美国女士。”
“可怜的美国女士们!”杜歇夫人大笑着说,“她们是奴隶的奴隶。”
“她们是自由人民的伴侣。”亨丽埃塔反驳说。
“她们是自己仆人的伴侣——那些爱尔兰使女或黑人侍者们。她们分担他们的活。”
“你把美国家庭里的仆人叫做‘奴隶’?”斯塔克波尔小姐问,“如果你想用这种方式对待他们,难怪你不喜欢美国。”
“没有好的仆人,就不会有好的生活,”杜歇夫人安然说道,“美国的仆人很坏,我在佛罗伦萨有五个很好的仆人。”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需要五个仆人,”亨丽埃塔忍不住发表意见,“我无法想象身边有五个人伺候我。”
“我倒希望身边的人是在伺候我,而不是干别的。”杜歇夫人别有意味地说。
“亲爱的,如果我是你的大管家,你是不是会更喜欢我?”杜歇夫人的丈夫问。
“我想不会,你根本当不好管家。”
“自由人民的伴侣——我喜欢这个词,斯塔克波尔小姐,”拉尔夫说,“说得真好。”
“我说的自由人民可不包括你,先生!”
这就是拉尔夫的恭维得到的唯一回报。斯塔克波尔小姐感到无法理解;她个人以为,欧洲的贵族阶层都是封建专制的遗老遗少,简直不可思议,而杜歇夫人居然青睐这个阶层,这简直是叛国。也许因为脑子里压着这个想法,她一直都闷闷不乐,直到几天后,她找到机会,对伊莎贝尔说:“亲爱的朋友,我在想你是不是背叛了?”
“背叛?背叛你,亨丽埃塔?”
“不,那会让我很痛苦;不过不是这个。”
“那么,是背叛我的祖国?”
“希望你永远不会。我在利物浦给你写的信上说,有件特别的事要告诉你。可是你从来没问过我。难道是因为你已经猜到了?”
“猜到什么?我一向不猜疑的,”伊莎贝尔说,“噢,现在我想起来你信里那句话了。不过老实说,我忘了。你要告诉我什么?”
亨丽埃塔注视着伊莎贝尔,眼睛里的失望一览无余。“你没有立刻问我——如果你觉得很重要就会问的。你变了——你在想别的事。”
“告诉我你想说什么,我会考虑的。”
“你真的会考虑吗?这是我想确定的。”
“我并不能完全控制我的思想,不过我会尽量的。”伊莎贝尔说。亨丽埃塔久久地注视着她,一言不发,仿佛是在考验伊莎贝尔的耐心,直到我们的女主人公不得不开口道:“你是想说,你要结婚了?”
“不,在我游历过欧洲之前是不会的!”斯塔克波尔小姐说,“你笑什么?”她接着说:“我想说的是,古德伍德先生也来了,和我乘同一条船。”
“啊!”伊莎贝尔失声叫道。
“你这次的反应倒挺快。我和他谈了很多;他是来找你的。”
“他这样跟你说的?”
“不,他什么也没告诉我;所以我才猜到的。”亨丽埃塔说得很巧妙。“他很少提起你,可我经常说起你。”
伊莎贝尔等待着。听到古德伍德这个名字,她脸都白了。“很遗憾,你居然这样做。”最后她说。
“我很高兴这样做,而且我喜欢他倾听我讲话的样子。对这样的听众我可以滔滔不绝;他那样安静,专注;仿佛要把我说的话一饮而尽。”
“你都说了我些什么?”伊莎贝尔问。
“我说,总的来说,你是我见过的最美妙的人儿。”
“这真是太遗憾了。他已经把我想的够好的了;不应该再受鼓励了。”
“他太需要一点鼓励了。现在我都能看到他的脸,看到他倾听我说话时热切、专注的神情——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丑陋的人会显得那么英俊。”
“他头脑很简单,”伊莎贝尔说,“而且他也不能算是丑陋。”
“没有什么比一腔热忱更让人思想简单的了。”
“那不是一腔热忱;我很清楚,不是的。”
“别这样说,好像你真的很清楚。”
听到这话,伊莎贝尔淡淡一笑,说:“我最好当面和古德伍德先生说。”
“你很快就会有机会的。”亨丽埃塔一脸自信地说。看到伊莎贝尔默不作声,她又说道:“他会发现你变了,新的环境影响了你。”
“很有可能。任何事情都会影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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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事情,只除了古德伍德先生!”斯塔克波尔小姐尖声笑道。
这一次,伊莎贝尔的脸上甚至连微笑都没有了;半晌,她说道:“是他让你来跟我说的?”
“他没有明确说。可是他的眼睛在请求我——道别握手时他的手在请求我。”
“谢谢你这么做。”说着,伊莎贝尔转过了身。
“是的,你变了;这里给了你新的想法。”她的朋友接着说。
“希望如此,”伊莎贝尔说,“人应该尽可能地吸取新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