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一位女士的画像》(14)
拜访洛克雷后的第二天,伊莎贝尔收到了朋友斯塔克波尔小姐的一封短信。看到信封上利物浦的邮戳和亨丽埃塔端秀敏捷的笔迹,伊莎贝尔不觉欢快起来。“我到了,亲爱的朋友,”斯塔克波尔小姐说,“我总算动身了。直到出发前一天才决定——《访谈者》最终同意了我的计划。我就像个干了多年的老记者一样,往包里收拾了几件东西,搭了辆电车就上了轮船。你在哪儿?到哪儿去见你?你也许正在参观一座城堡什么的,已经学会这里的口音了。也许你已经嫁给一个爵士了呢。我真希望如此,因为我需要结识一些上流人物,指望你能引见我认识几个。《访谈者》需要一些介绍贵族的文章。我的第一印象(对英国人的总体印象)可并不美好;不过我想先和你讨论讨论,你知道,不管怎样,至少我还不肤浅吧。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赶快定个时间见面;来伦敦吧(我真想和你一起参观它),或者我去见你,无论你在哪里。我会很高兴去找你的;你知道,我对一切都感兴趣,我希望尽可能多地了解这里真正的生活。”伊莎贝尔考虑了一下,觉得最好还是不要把这封信拿给姨父看;不过她告诉了姨父亨丽埃塔的来意。果然,如她所料,老人立刻让伊莎贝尔告诉斯塔克波尔小姐,说他很高兴见她,并以他的名义欢迎她来花园山庄。“尽管她是个耍笔杆子的,不过到底是个美国人,”他说,“所以,我想她不会像上次那个一样,把我写在书里的。因为她见过很多像我这样的。”
“可她从没见过您这样风趣的!”伊莎贝尔说。不过她还是有些担心,因为亨丽埃塔习惯把什么都写到文章里,这是她的性格中伊莎贝尔最不喜欢的部分。不过她还是写信给斯塔克波尔小姐,说杜歇先生欢迎她的光临;而这位行动敏捷的年轻姑娘也立即回信,说即刻就将前来拜访。她已经到了伦敦,从这座中心城市乘火车,前往离花园山庄最近的一个车站。伊莎贝尔和拉尔夫在车站等候她。
“我会喜欢她还是讨厌她?”两人走向站台时,拉尔夫问。
“不管喜欢还是讨厌,对她都无所谓,”伊莎贝尔说,“她根本不在乎男人怎么看她。”
“那么,作为一个男人,我肯定不会喜欢她。她一定是个怪物,是不是长得很丑?”
“不,她的长相绝对漂亮。”
拉尔夫让步了,说:“一个女记者——一个穿裙子的评论员。我倒要看看她是什么样子。”
“嘲笑她很容易,可是像她那样勇敢可不容易。”
“我可不这么想;暴力犯罪和人身攻击都需要勇气。你觉得她会采访我吗?”
“百分之一千不会。她会觉得你不够重要。”
“你等着瞧吧,”拉尔夫说,“她会把我们通通写下来,甚至还有邦奇,然后寄给她的报社。”
“我会让她不要这样做的。”伊莎贝尔说。
“这么说你觉得她有可能那么做?”
“完全可能。”
“可是你还和她无话不谈?”
“我没跟她无话不谈;不过,尽管她有缺点,我还是喜欢她。”
“啊,”拉尔夫说,“尽管她有很多优点,恐怕我还是不会喜欢她。”
“也许三天后你就会爱上她的。”
“然后让她把我的情书公布在《访谈者》上?绝不!”年轻人大声说。
这时,火车进站了。斯塔克波尔小姐准时下车,而且就像伊莎贝尔保证的那样,优雅,美丽,尽管带着美国本土味儿。她衣着整洁,体态丰满,身材适中;圆脸,小嘴,细皮嫩肉,脑后披着一把淡棕色的卷发;眼睛睁得出奇得大,好像看到什么都让她吃惊。她外表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坚定的目光,它落在见到的所有事物上,既不无礼,也不挑衅,而是好像在心底坦然地履行一项天然的职责。她就用这样的眼神盯着拉尔夫,而后者也被她的从容、泰然吸引了,那目光似乎是让他明白,要想否定她,可不像刚才想的那么容易。她穿着一身清新的浅灰衣服,走起路来沙沙作响,闪闪发光,拉尔夫一眼瞥过去,发现她就像一张刚出版的还没有折叠的报纸,崭新清脆,内容丰富,从头到脚也许没有一处印刷错误。她说起话来口齿清楚——嗓音不够圆润却很高。等她和大家一起坐进杜歇先生的马车,拉尔夫发现她讲话并不夸张,不像那些骇人听闻的“头版标题”,这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不过,对于伊莎贝尔问的话,她的回答却很详细很清晰,其间拉尔夫也不时试着插几句;到了花园山庄,在书房里拜见了杜歇先生后(杜歇夫人觉得没有必要出现),她对自己的能力怀有的信心就更加显露无遗了。
“首先,我想知道你们把自己当英国人还是美国人,”她开始发问了,“告诉我这个,我就知道该怎么和你们谈话了。”
“哪种方式都行,我们都不在乎。”拉尔夫宽和地说。
她的眼睛盯着拉尔夫,不知为什么让他想到了两粒光滑的大扣子——一个装得满满的箱子上的扣子,用来扣紧箱子上的橡皮环——他似乎都看到了房间里的东西在她瞳孔中的倒影。扣子当然是没有人的表情的,可斯塔克波尔小姐的目光中却有一种东西,让拉尔夫这样一个谦逊的人有些窘迫——里面多了些冒犯,少了些尊敬,多少让他有些不悦。不过,必须承认,相处了一两天后,这种不悦就很明显地缓和了,尽管没有完全消失。“我想,你不致让我相信你是美国人吧?”亨丽埃塔说。
“那么我就做个英国人,或者土耳其人,只要你高兴。”
“如果你能这样变来变去,我会很高兴的。”斯塔克波尔小姐反唇相讥。
“我肯定你什么都能理解,对你来说,民族间的差异根本不是障碍。”拉尔夫接着说。
斯塔克波尔小姐仍然注视着他,说:“你是指外语?”
“语言根本不是问题。我是指精神——天分。”
“我弄不大明白你,”《访谈者》的记者说,“不过,我希望,在我离开之前会弄明白的。”
“他属于那种世界公民。”伊莎贝尔提醒说。
“就是说,他什么都是一点儿,又什么都不是。我得说,我认为爱国主义就像慈善事业——是从家乡开始的。”
“可是,家乡又是从哪里开始的?”拉尔夫问。
“我不知道它从哪里开始,不过我知道它是在哪里结束的。我还没到这里就已经离它很远了。”
“难道你不喜欢这里吗?”杜歇先生用苍老、纯朴的声音问道。
“哦,先生,我现在还不清楚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我觉得很压抑,从利物浦到伦敦的路上我就感觉到了。”
“也许是因为你坐的车厢很拥挤。”拉尔夫提醒说。
“没错,是很拥挤,可都是朋友——我在轮船上认识的美国朋友;他们都很可爱,来自阿肯色州的小石城。可是不是这个,我觉得很压抑——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压迫我;我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我一开始就感觉到了——好像我不服这里的水土。不过我会营造适合自己小环境的。这是最管用的办法——那样你就可以呼吸了。你们周围的环境看起来很可爱。”
“啊,我们这些人也很可爱!”拉尔夫说,“等等你就会知道的。”
斯塔克波尔小姐看起来很愿意等待,而且打算在花园山庄长住下来。她上午的时间用来写作;不过,伊莎贝尔还是有很多时间和朋友在一起,因为一旦完成了每天的工作,亨丽埃塔就会讨厌独自待着,事实上,她就会向孤独挑战。伊莎贝尔也及时地找到机会,劝说朋友不要在报纸上庆祝她们这次愉快的国外逗留,因为在斯塔克波尔小姐到来的第二天早上,她就发现她正在为报社写一篇报道,题目是《美国人和都铎人——花园山庄一瞥》,字迹清晰端正(就像我们的女主人公记忆中学校的习字帖)。斯塔克波尔小姐信心十足地要向朋友念自己的报道,于是伊莎贝尔及时反对说:
“我想你不应该这样做。你不能描写这个地方。”
亨丽埃塔像往常一样盯着她,说:“为什么?这正是人们想知道的,况且,这地方多美啊!”
“正是因为它很美,才不应该出现在报纸上。而且,我姨父也不会喜欢的。”
“你可别相信!”亨丽埃塔叫道,“他们事后总是很高兴的。”
“我姨父不会高兴的——我表兄也不会。他们会觉得,你辜负了他们的热情。”
斯塔克波尔小姐显得很理解,丝毫没有困惑的样子。她只是用一个随身携带的小巧玲珑的擦笔用具,仔细地擦了擦笔,然后把稿子放到了一边。“当然,如果你不同意,我是不会这样做的;可是我牺牲了一个绝好的题目。”
“还有很多其他题目,身边到处都是题目。我带你去周围看看,有很多很漂亮的景色。”
“景物可不是我的专长。我需要的一直是有关人的话题。你知道我最关心的就是人,伊莎贝尔;我从来如此,”斯塔克波尔小姐接着说,“我准备把你表兄写进来——那个远离祖国的美国人。现在读者对这类美国人很感兴趣,你表哥是个绝佳的人选。我会写得很严厉。”
“他会被气死的!”伊莎贝尔叫道,“不是怕你不留情面,而是因为你把他公开了。”
“那我应该让他尝尝死掉的滋味。还有你姨父,在我看来,他属于那种更加高贵的一类——仍然是忠诚的美国人。他是个了不起的老人;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理由反对我向他致敬。”
伊莎贝尔看着她的同伴,感到有些不可理解;她的性格中有很多让她尊敬的东西,可是突然间却出现这么多缺点,这让她很奇怪。“可怜的亨丽埃塔,”她说,“你没有隐私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