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一位女士的画像》(20)
她不希望他送自己回家,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些天来她已经占用了他太多时间;过多的帮助会让一个美国女孩觉得“不太自在”,美国女性的独立精神让伊莎贝尔决定自己度过这几个小时。此外,她很喜欢独处的片刻,这在她到英国后就很少有了。在家的时候,她尽可以奢侈地享受孤独,现在她很怀念它。这天晚上,伊莎贝尔是为了独处而婉谢了表兄的陪伴,可是发生了一件事,让她的理由失去了真实性,如果有个批评家看到的话,一定会撕下这个理论的漂亮外衣。快到九点时,伊莎贝尔还坐在光线昏暗的普拉特旅馆,伴着两支高高的蜡烛,试图读一本从花园山庄带来的书。可是,映入眼帘的却不是印在书上的字迹,而是拉尔夫下午和她说的那些话。突然,旅店侍者戴着手套的指节敲响了门,接着像炫耀胜利果实一样递进来一位客人的名片。伊莎贝尔定睛一看,只见卡斯帕·古德伍德先生的名字映入眼帘。她让侍者等在那里,没有给他任何吩咐。“要我把那位先生带进来吗?小姐?”他带着点怂恿的口气问。
伊莎贝尔迟疑着,一边犹豫,一边瞥着镜子。“可以。”最后她说。她一边等他进来,一边整理着头发,其实是在给自己打气。
卡斯帕·古德伍德很快进来了,他和她握了握手,却没有说话,直到侍者离开房间,才问道:“为什么没有给我回信?”他的声音急促、深沉,还有些专横——他是个坚持己见的人,问的问题也总是很直接。
她没有回答,却问了一个现成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斯塔克波尔小姐告诉我的,”卡斯帕·古德伍德说,“她对我说,今晚你也许会独自在家,可能会想见我。”
“她是在哪里见到你,告诉你这些的?”
“她没有见我,只是给我写了信。”伊莎贝尔沉默了。两人都没有坐下,就站在那里,似乎都带着一种挑战、至少是对立的神气。“亨丽埃塔从来没告诉过我给你写了信,”最后,她终于说道,“她这样做不对。”
“难道你这么不愿意看到我?”年轻人问道。
“我只是没料到。我不喜欢这样的意外。”
“可是你很清楚我在城里,碰到是很自然的。”
“这是碰到吗?我以为不会见到你,在伦敦这么大一个地方这是很可能的。”
“看来,你甚至不愿意给我写信。”她的客人接着说。
伊莎贝尔没有回答,满心想的是,亨丽埃塔·斯塔克波尔把她出卖了,至少此刻她是这么认定的。“亨丽埃塔太不为别人考虑了!”她愤愤地说,“简直是肆意妄为。”
“恐怕我也是——我也不具备那些优点,或别的什么优点。如果她有错,那也是我的错。”
伊莎贝尔看着他,觉得他的下巴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方正。她有些不悦,可是又换了口气。“不,你没什么错,你和她不一样。我想,你只是做了你认为必须要做的事。”
“确实是这样!”卡斯帕·古德伍德不自然地大声笑道,“不管怎么说,现在我已经来了,能坐下吗?”
“当然,请坐。”
她回到自己的座椅,她的客人也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他对这些客套一向很少在意。“我每天都在期待着你的回信。哪怕就给我写几行字也行。”
“并不是怕麻烦才没有写;我可以洋洋洒洒写上四大页,写四页和写一页没什么不同。我的沉默是有目的的,”伊莎贝尔说,“因为我觉得这样做最好。”
他坐在那里,凝视着她的眼睛;等她说完,他垂下了眼睛,盯着地毯上的一个点,好像在努力克制着自己,只说他应该说的话。他是个有力量的人,可现在他的强大却毫无用武之地;他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他做错了,而展现他的强势力量只能更加突出他的谬误。伊莎贝尔并不是不能利用一下面对这样一个人所取得的优势。不过,尽管不想当面炫耀,她还是很高兴能带着胜利的口吻对他说:“你知道,你不该给我写信的!”
卡斯帕·古德伍德抬起眼睛,又一次凝视着她,目光仿佛是从盔甲的面具后面射出来的一般。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错,而且随时准备为自己的权利辩护,不仅这一次。“你说过,你不要再听到我的消息;这我知道。可是我不会接受这样的规定的,我跟你说过,你很快就会收到我的信的。”
“我并没有说永远不要听到你的消息。”伊莎贝尔说。
“那就是五年、十年、二十年,这都一样。”
“你觉得都一样吗?我觉得有很大区别。我可以想象,十年后,我们会很愉快地通信的。到时我的书信风格也会变得成熟的。”
她这么说的时候,眼睛转向一边,因为心里知道,这些话并不真诚,远不如倾听人的表情那样严肃。可是,她最终还是把目光转到了他身上。这时,他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在姨父这里过得很高兴吗?”
“是的,非常高兴,”她停了下来,又突然嚷道,“你这样不依不饶又有什么好处?”
“好处是不会失去你。”
“你不可能失去本不属于你的东西,你没有权利这样说。”接着,伊莎贝尔又说:“即便是站在你自己的立场上,你也应该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手。”
“我让你讨厌。”卡斯帕·古德伍德沮丧地说;他感受到了打击,可他的话好像并不是要博得她的同情,而是为了面对事实,正视它,再采取行动。
“是的,你一点也不让我高兴,你的到来很不合时宜,怎么说都是。最糟的是,你完全没有必要用这种方式来证明你不受欢迎。”他当然不是那种脆弱敏感的性格,针扎一下就会流血;从认识他起,他就摆出一副神气,好像他比她更了解什么对她好,让她不得不保护自己;所以打一开始,她就明白,百分百的坦率是对付他的最好武器。想要不伤害他的感情,或者试图从旁边躲开他,就像躲开一个不太坚决地挡在路上的人,无论你做得多么灵巧敏捷,对卡斯帕·古德伍德来说都是白费心思。要知道,他一向坚定不移,不放过任何机会。并不是说他没有弱点,而是因为,无论是被动的时候还是主动的时候,他表现得总是那么强大、坚韧;即使受了伤,如果需要,他也完全能够自己包扎伤口。所以,她一边揣度着对他可能造成的伤害,一边还是坚信,这个人生下来就披着盔甲,能够抵御任何攻击。
“这我无法接受。”他简单地说。他如此大度,让她觉得害怕;因为她知道,他很容易就可以证明,他并不总是让她讨厌。
“我也不能接受,我们之间不应该是这样的。要是你能够把我从你的脑子里开除出去几个月,我们就可以和好如初的。”
“我知道。如果我能一段时间不想你,就能做到永远不再想你。”
“我可不要永远。那会让我不高兴的。”
“你要知道,你的要求是不可能的。”年轻人说。他这个形容词用得好像理所当然,让她有些不舒服。
“你就不能努把力?”她问,“你一向很坚强;在这件事上为什么就不能坚强一点?”
“努把力?”看到她没有作声,他又接着说,“对于你,除了疯狂地爱着你外,我无能为力。如果一个人很坚强,他的爱也只能更坚强。”
“这话是有道理,”的确,我们的年轻姑娘也感觉到了这话的分量,它就如同一只诱饵,带着无限真诚和诗意,打开了她的心房。可是她很快硬下心肠,说:“不管想不想我,随便你;只是请你不要再打搅我。”
“到什么时候?”
“嗯,一两年吧。”
“到底多长?一年和两年差别太大了。”
“那就两年。”伊莎贝尔步步紧逼。
“那我会有什么好处?”她的朋友则毫不退缩。
“我会很感激你。”
“那我的报酬呢?”
“难道慷慨的行为需要报酬吗?”
“当然,因为我做出了巨大牺牲。”
“慷慨总是需要牺牲的。男人总是不理解这个。如果你做出牺牲,会赢得我的钦佩的。”
“我根本不在乎你的钦佩,一丁点儿也不在乎,那没什么可炫耀的。你什么时候和我结婚?这是唯一的问题。”
“永不,如果你让我对你的感觉一直像现在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