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一位女士的画像》(19) - 亨利·詹姆斯小说系列 - 亨利·詹姆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十九章《一位女士的画像》(19)

已经安排好了,两位女士会在拉尔夫的陪同下去伦敦。杜歇夫人对这次伦敦之行却没什么好话,说这样的计划只有斯塔克波尔小姐能想得出来,又问《访谈者》的记者是不是要把大家带到她喜欢的小旅社里住宿。“我不在乎她把我们带到哪里去住,只要是有当地特色,”伊莎贝尔说,“我们去伦敦为的就是这个。”

“一个能拒绝英国勋爵求婚的姑娘,当然什么都不在乎,”她的姨妈说,“当然不会拘泥于小事的。”

“你希望我嫁给沃伯顿勋爵吗?”伊莎贝尔问。

“当然。”

“我以为你不喜欢英国人呢。”

“不错;不过正是因为这个才要利用他们。”

“这就是你对婚姻的看法吗?”伊莎贝尔又大胆说道,好像姨妈并没有怎么利用杜歇先生。

“你姨父又不是英国贵族,”杜歇夫人说,“不过,就算他是,我大概也还是要住在佛罗伦萨。”

“你觉得沃伯顿勋爵会让我变得比现在更加好吗?”女孩饶有兴致地问道,“我不是说,我已经好得不能再好了。我的意思是……我对沃伯顿勋爵的爱还不至于让我嫁给他。”

“那你拒绝他是对的,”杜歇夫人用她尖细的嗓门说,“不过,下次再有大人物求婚,希望能让你满意。”

“我们最好还是等到那时候再讨论。现在我真希望不要再有什么求婚了,这让我很烦恼。”

“如果你一直过波希米亚式的生活,恐怕就不会再有这些烦恼了。不过,我已经答应拉尔夫了,不去批评什么。”

“拉尔夫说的都是对的,我会按他说的做,”伊莎贝尔回答说,“我非常相信拉尔夫。”

“他的母亲很感谢你!”这位女士冷冰冰地笑道。

“我也觉得她应该这样!”伊莎贝尔忍不住说。

拉尔夫已经向母亲保证,他们青年男女三个游览一下首都风光,不会有什么不妥,可是杜歇夫人却持不同的观点。就像很多在欧洲生活了多年的美国妇女,她在这种问题上已经失去了美国人的宽容,反对来自大洋彼岸的年轻人享有的自由,这尽管没什么可指责的,可有时态度也过于审慎,几乎没有必要。拉尔夫陪伴着女士们到了城里,将她们安顿在一家安静的小旅店里,就在和皮卡迪利大街[51]交叉的一条小街上。他本想把她们带到父亲在温切斯特广场的房子里去,那是一座宽大,沉闷的府第,在一年的这个季节,总是笼罩在寂静之中,棕色的荷兰麻布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的。不过他转念一想,因为厨子在花园山庄,那里没有人为她们准备一日三餐,于是普拉特旅馆就成了她们在伦敦的住宿地。拉尔夫自己在温切斯特广场住了下来,那里有他的安乐窝;而且,因为经历过更深刻的恐惧,他也不害怕厨房的冷锅冷灶。不过他大大利用了普拉特旅馆的资源,每天一大早就去拜访同来的朋友们。普拉特先生穿着一件鼓鼓囊囊的大号白色马甲,会亲自为女士们揭开饭菜的盖子。拉尔夫来后,总是说他已经吃过早餐,然后大家会拟定一个当日的游览计划。九月的伦敦仿佛一张空洞的脸,只残留着前日涂抹的痕迹。年轻的拉尔夫不得不时常带着抱歉的口吻提醒他的同伴们,城里一个人也没有。每次他这样说,都会被斯塔克波尔小姐大大嘲笑一番。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贵族们都不在城里吧?”亨丽埃塔说,“如果他们全都不在,也不会有谁想他们,恐怕你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证据了。我觉得这里充满生机。这里没有什么人物,没错,可是这里有三四百万大众。你管他们叫什么——中下阶层?对你来说,他们不过是伦敦的人口而已,根本不算什么。”

拉尔夫赶忙宣称,那些贵族们留下的空白,斯塔克波尔小姐都足以填补,此时此刻再也找不到比他更满足的人了。这倒是实话,九月凝滞的空气里,这座半空的巨大城池蕴含着它特有的魅力,仿佛包裹在一块积满灰尘的布料里的彩色宝石。比起他来,两位同伴兴致高昂得多;陪伴她们游览一天后,晚上他就独自回到温切斯特广场的房子里,拿起大厅里桌子上的蜡烛,走进阴沉沉的宽大餐厅,进去后,那蜡烛就是里面唯一的光亮了。广场上一片寂静,屋子里也一片寂静,他打开餐厅里的一扇窗户透风,听到一个孤独的警察缓慢的踱步声和皮靴的咯吱声。而他自己的脚步声,在这空荡荡的房子里,听起来也格外响亮;地板上的一些地毯已经收了起来,不管他走到哪里,脚步声都会在房子里忧郁地回荡。他坐在一张扶手椅里,巨大的餐桌暗沉沉的,在微弱的烛光下射出零零星星的闪光;墙上的画都是深色调,显得模糊而破碎。许久以前举行的宴会,宴会上的欢声笑语,似乎还幽灵般地游荡。也许是因为此刻他的想象力过于活跃,才有了这样的幻觉;因为他在椅子上坐的时间太久了,早已过了他应当上床睡觉的时间。他就这样坐着,什么也没做,甚至连晚报也不看。尽管这时他脑子里在想伊莎贝尔,可我还是要说,他什么也没做。因为对他来说,想想伊莎贝尔不过是消遣而已,不会有任何结果,也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好处。在他眼里,表妹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迷人过。这些日子以来,她就像个旅行家一样,体味着这座城市的深刻与浅薄。伊莎贝尔有那么多的假设,那么多的结论,那么多的激情;如果她是来寻找地方特色的,那么她在哪儿都能看到它。她的问题多得让拉尔夫无法回答;很多东西的历史原因、社会效果,她都有一套大胆的宏论,让他无法接受,同样又无法辩驳。几个人不止一次地去了大英博物馆,还去了那座更加灿烂的艺术王宫,它在单调的郊区开辟了一大片土地,陈列各种古代文物。他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参观了一个上午,又乘坐一便士的小蒸汽船去了伦敦塔;他们在公立和私人的画廊里欣赏名画;多次在肯星顿花园的大树下憩息。亨丽埃塔是个精力充沛的观光客,而且比拉尔夫想的要更宽容一些。的确,伦敦很多地方让她失望,因为她总是对美国城市概念的优点念念不忘。不过,面对伦敦黯淡的高贵,她尽了她最大的努力,只不过偶尔叹口气,随口感叹一声“啊!”之后就不再说什么,沉浸在自己的回想中了。其实,就像她自己说的,她不过是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已。“我对没有生命的东西不感兴趣。”她在国家美术馆对伊莎贝尔说;而且,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也很少有机会能瞥见人们的内在生活,这让她苦恼不已。透纳的风景画[52],亚述的公牛[53],都不能代替文人墨客餐桌边的高谈阔论,她希望的是在这些场合见到大不列颠的天才和名流们。

“你们的公众人物在哪里?你们的男女知识分子在哪里?”站在特拉法尔加广场[54]的中央,她这样问拉尔夫,好像指望在这里碰到几个。“你说,柱子上的那个算一个——纳尔逊勋爵[55]?他也是一个勋爵?难道他还不够高贵,还要把他顶在一百英尺高的半空?那都是过去了——我不在意过去;我想看到的是当今的优秀人物。我说的不是将来,因为我对你们的将来不看好。”可怜的拉尔夫,他结交的人中并没有几个一流的头脑,他也没兴趣扯着某个名人的衣服攀谈,这在斯塔克波尔小姐看来真是可悲,简直是胸无大志。“要是在那边,我就会直接登门拜访,”她说,“告诉我他,管他是谁,素已久闻大名,故而亲自来见。不过听你的口气,这里不时兴这个。你们这里破规矩一大堆,可是没一个能帮上忙的。当然,我们是有些超前。看来,我不得不放弃社会方面的报道了。”尽管亨丽埃塔每天拿着旅行指南和铅笔跑来跑去,而且还给报社写了一篇有关伦敦塔的报道(她在里面描述了简·格雷夫人[56]的处死过程),可还是很沮丧,觉得自己没有很好地完成任务。

伊莎贝尔离开花园山庄前发生的那件事,在她心上留下一道痛苦的伤痕;回想起沃伯顿勋爵当时惊讶的神态,她仿佛又感到了那冰冷的气息,觉得它就像回涌的波浪一样拂面而来;她只好抱住头,等那气息消失。可是她当时只能那么做,这没有什么可怀疑的。然而,即使她必须这样做,还是显得很不得体,就像一个僵硬的姿势一样不优雅。她并不想以自己的行为而骄傲。不过,虽然她的骄傲打了折扣,却混合着一种甜蜜的自由感,当她随着那两位互不般配的同伴,在这座伟大的城市游逛时,它就会不时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流露出来。走进肯星顿花园,她会拦住在草地上玩耍的孩子们,通常是那些穷孩子,问他们的名字,给他们六个便士;碰到漂亮的,就亲吻他们一下。拉尔夫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也注意到她这些奇怪的仁慈行为。一天下午,他邀请伊莎贝尔她们到温切斯特广场喝茶消遣,还把房子收拾得尽可能整齐。在座的还有一位客人,一个性情和善的单身汉,他是拉尔夫的老朋友,恰好也在城里,而且,虽然刚刚认识斯塔克波尔小姐,同她交流起来好像既不觉得困难,也不会害怕。班特林先生年方四十,身材矮胖,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脸上始终笑吟吟的;他穿戴得体,见多识广,什么事都能让他高兴,无论亨丽埃塔说什么,都会纵声大笑,他为她斟了好几次茶,还陪她欣赏了拉尔夫可观的古董收藏。之后,主人提议到广场上散散步,就当是户外的娱乐,班特林先生在有限的场地上陪她走了好几圈,而且,每次她提起内在生活,都会有很多话要说,而且热烈地辩解道:

“哦,我明白了;我敢说你一定觉得花园山庄很冷清。那里的人都多病多痛的,当然不会有什么活动。杜歇身体不好,这你知道;医生绝对禁止他留在英国,他回来只是为了照顾他的父亲。老先生身上也有一大堆病,我相信。他们说是痛风,可是就我所知,他的器官有毛病,而且已经很严重了,要不了多久,你看着,他就会走的。因为这些事,那里当然会闷得要死;我都奇怪他们居然会有客人来,他们能为客人做什么!我还知道杜歇先生经常和他妻子吵嘴;你知道,她和她丈夫分开住,这是你们美国人的作风,真怪。如果你希望住在一座热闹的房子里,我建议你去南部和我姐姐潘斯尔夫人住一阵,她住在贝德福德郡。我明天就给她写信,我敢保证她会很高兴邀请你去的。我知道你需要的是什么——一个经常排演戏剧、组织野餐会等等诸如此类活动的地方。我姐姐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她总是忙着弄这个弄那个,而且总是喜欢那些能帮她弄的人。我敢说她回信时一定会邀请你去的,她非常喜欢优秀的人,还有作家们。她自己也写东西,你知道;不过她写的东西我也不全看。她写的都是诗,我不大喜欢诗歌——除了拜伦的。我想你们美国人很喜欢拜伦吧。”班特林先生接着说。看到斯塔克波尔小姐听得入迷,他的话也就愈发多起来,漫无边际,随意转换话题。可他还是很细心,始终不忘一点,那就是请亨丽埃塔去贝德福德郡和潘斯尔夫人住一段,这让她很兴奋。“我明白你想要的是什么,你要了解真正的英国式的消遣。杜歇家根本不是英国人,这你知道;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说话方式,饮食习惯,甚至自己的宗教信仰——我觉得是很古怪的一种。我听说,老先生认为打猎是罪恶的活动。你得赶快去我姐姐那里,赶上那里的戏剧演出,我敢肯定她会很高兴请你扮演一个角色的。你一定演得很好;我知道你很聪明。我姐姐四十岁了,有七个孩子,可是她要演主角。尽管长得一般,化上妆她就漂亮极了——这我得为她说话。当然,如果你不乐意也可以不演。”

就这样班特林先生一边滔滔不绝,一边和亨丽埃塔在温彻斯特广场的草地上散步。尽管草地上面散落着伦敦的烟灰,可还是让人流连忘返。亨丽埃塔觉得身边这个单身汉很讨人喜欢,他生气勃勃,嗓音悦耳,对女性的优点很敏感,还提出那么多诱人的建议。她很看重他提供的机会。“我还不大确定。不过如果你姐姐邀请我的话,我就会去的。我觉得这是我的责任。你说她姓什么?”

“潘斯尔。这名字很怪,不过还不坏。”

“我觉得名字没什么好坏。不过她的头衔是什么?”

“哦,她是个男爵夫人;这头衔很适中。是个很不错的地位,可也不是高不可攀。”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高攀得上你姐姐。她住的地方叫什么——贝德福德郡?”

“她住在那个郡的最北面,一个乏味的地区。不过你不会在意的。如果你在那里的话我也一定会想办法去的。”

所有这些对斯塔克波尔小姐来说真是太好了,等到不得不和潘斯尔夫人热心的弟弟分手,她已经依依不舍了。前天她恰好在皮克迪利大街碰到了两个阔别一年的老朋友:克莱布斯姐妹。两位小姐来自特拉华州的威明顿,一直在欧洲大陆旅行,现在准备启程回国了。亨丽埃塔和她们在皮克迪利大街的人行道上聊了很久,尽管三位女士同时开口,还是有说不完的话。于是,三人约好,第二天下午六点亨丽埃塔到她们在杰明大街上的住处一起吃晚饭。现在她想起了这个约会,就先来和拉尔夫和伊莎贝尔道别,然后准备去杰明大街。拉尔夫他们坐在广场另一边的花园式椅子上,正忙着——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愉快地聊天。比起斯塔克波尔小姐和班特林先生之间的谈话,这两个聊的内容就不那么实际,没什么目的了。伊莎贝尔和她的朋友商定好一个合适的时间,在普拉特旅馆会合;这时,拉尔夫说,他要为斯塔克波尔小姐叫一辆马车,她不能走路去杰明大街。

“我想你是说,我一个人走过去不够体面!”亨丽埃塔大声说,“仁慈的力量啊,我怎么到了这一步?”

“你完全不用自己走过去,”班特林先生豪侠地插进来说,“我很高兴陪你过去。”

“我不过是害怕你迟到罢了,”拉尔夫回答说,“那两位可怜的女士一定以为,我们不肯放你过去。”

“你最好乘马车去,亨丽埃塔。”伊莎贝尔说。

“如果你信任我,我为你叫马车,”班特林先生又说,“我们可以一边走一边找。”

“为什么不能信任他,你说呢?”亨丽埃塔问伊莎贝尔。

“我不知道班特林先生能为你做什么,”伊莎贝尔恳切地说,“不过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陪你走,直到你坐上车。”

“不用担心,我们两个就可以了。来吧,班特林先生,用点心,给我找辆好车。”

班特林先生保证一定全力以赴,两人就离开了,留下女孩和她的表兄在广场上。暮色已经染上九月的晴空,四下一片寂静。四方的广场上,周围那些高大的建筑都黑黢黢的,窗户上的百叶关闭着,没有一丝光亮。走道上空荡荡的,两个附近陋巷里的孩子,因为听到里面有异常的动静,把头从生锈的铁栅栏里伸进来。除了他们,能够看到的最清楚的东西就是东南角上那只大大的红色邮筒了。

“亨丽埃塔会请他一起上马车,陪她去杰明大街的。”拉尔夫说。他总是叫斯塔克波尔小姐亨丽埃塔。

“很可能。”他的同伴说。

“不过,也许她不会这样说的,”拉尔夫接着说,“不过班特林先生会请求她,让他也进去的。”

“这也很可能。真高兴,他们两个这么好。”

“她征服了他。他觉得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他们的关系也许会进一步的。”

伊莎贝尔停顿了片刻。“亨丽埃塔是了不起,可是他们两个不一定能走很远。他们永远也不会了解对方的。他根本不了解她是什么样的人,她对班特林先生的认识也不一定对。”

“相互的误解是结合的基础,这最通常不过了。不过要了解鲍勃·班特林并不难,”拉尔夫又说,“他是个很简单的人。”

“是的,可是亨丽埃塔更简单。哎,请问,现在我怎么办?”伊莎贝尔问道。她环顾四周,暮色中,广场上几处有限的园艺景色显得郁郁葱葱。“我猜,你不会提议我们两个坐上马车游伦敦打发时间吧?”

“要是你不讨厌,我们为什么不能就待在这里?天气很暖和;还要半个小时天才会黑;如果你允许,我想点上一根雪茄。”

“请随意,”伊莎贝尔说,“只要你能陪我到七点钟。到时我就回普拉特旅馆,享用一顿简单寂寥的晚餐——两个荷包蛋,一块小松糕。”

“我可以和你一起吃晚饭吗?”

“不,你还是去你的俱乐部吃饭吧。”

他们又漫步回到了广场中央的椅子那里,拉尔夫点燃了一支雪茄。如果能加入伊莎贝尔刚才描述的小小晚餐,将会带给他极大的快乐;可是,既然不能去了,似乎遭到拒绝也让他高兴。此刻,在渐浓的暮色中,身处这座拥挤的城市中央,他很珍惜与她独处的时刻;这让他觉得,她好像需要依靠他,处在他的权利支配之下。可是他只能含糊地行使这权利,最好的方式就是顺从地接受她的决定。而他也的确很愿意这样做。“为什么不让我和你一起吃饭?”停了一会儿他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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