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一位女士的画像》(17)
伊莎贝尔决定去找姨父,告诉他发生的一切。她并不是去寻求帮助和建议的——她不需要任何建议之类的东西——而是因为对自己感到害怕。她希望找个人谈谈,这会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正常人。就这个目的来说,她觉得,比起姨妈和亨丽埃塔,姨父似乎是更加适合的人选。表兄当然也能算个知己,可是她必须经过内心剧烈的挣扎,才能把这个特殊的秘密告诉他。第二天早餐后,她就找到了机会。姨父直到下午才会离开他那几间房间,不过他在自己的更衣室里接待“亲密的人”,这是他的说法。伊莎贝尔早已跻身亲密朋友的行列,其他的还有老人的儿子,医生,贴身仆人,甚至斯塔克波尔小姐。杜歇夫人并不在亲密名单里,所以就更不会成为伊莎贝尔单独见姨父的障碍。他坐在一张制作复杂的带机械装置的椅子上,靠近打开的窗户,眺望着西面的花园和河流,旁边堆放着报纸和信件。老人刚刚梳洗过,看起来新鲜整洁,光滑的脸上露出思考的神色,慈爱地期待着伊莎贝尔的到来。伊莎贝尔直接切入主题。“我想,应该让您知道,沃伯顿勋爵向我求婚了。我想我应该告诉姨妈,不过我觉得先告诉您似乎更好一点。”
老人没有惊讶,只是感谢她的信任,然后问道:“介意告诉我,你是否接受了吗?”
“我还没有确切地回答他;我花了一点时间来思考,因为这样显得更尊重一些。可是我是不会接受的。”
杜歇先生没有做任何评价,脸上的表情似乎是说,就社会关系来讲,无论他以什么样的身份介入这件事,都没有太多的发言权。“我说过,你在这里会成功的。美国人在这里很受欣赏。”
“确实是,”伊莎贝尔说,“可是,哪怕别人认为我不知好歹,不识抬举,我还是不能和沃伯顿勋爵结婚。”
“嗯,”她的姨父接着说,“当然了,我不能替一个年轻姑娘做决定。所以我很高兴你在问我之前就已经拿定了主意。不过,我得告诉你,”他慢慢说道,好像这是句无关紧要的话,“三天前我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知道沃伯顿勋爵的想法?”
“知道他的意图,照这里人的说法。他给我写了一封信,告诉了我一切,这很让人高兴。你想看看这封信吗?”老人热心地说。
“谢谢你。我并不想看。不过我高兴的是他给你写了信;他这样做是对的,该做的事他一定会做的。”
“啊,我猜你一定很喜欢他!”杜歇先生断定道,“你不要装着不喜欢。”
“我非常喜欢他,我很愿意承认这一点。可是现在我不想和任何人结婚。”
“你想也许会出现你更喜欢的人。嗯,这是很可能的。”杜歇先生说。他似乎想对女孩更仁慈一些,好像要缓和她的决定的严重性,为它找到令人满意的理由。
“我不在乎能不能碰到更好的人。沃伯顿勋爵已经很让我喜欢了。”她好像突然改变了观点,这经常会让和她谈话的人感到惊讶甚至是不高兴。
可是她的姨父却不受任何影响,既不惊讶也没有不悦。“他是个很优秀的人,”他接着说,口气仿佛是要鼓励她,“他的信是我几个星期以来收到的最让我高兴的一封。我想其中一个原因是,里面写的都是你——我是说,除了关于他自己的那部分。我想他都已经告诉你了。”
“只要我想知道,他都会告诉我的。”伊莎贝尔说。
“可是,你就不好奇吗?”
“既然我已经决定拒绝他的求婚了,我的好奇也就没有意义了。”
“难道你觉得他的求婚还不够吸引你?”杜歇先生问道。
她沉默了片刻。“我想是的,”她很快承认说,“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幸运的是女士们不需要说出原因,”她的姨父说,“这样的求婚很有吸引力。不过我不明白的是,英国人为什么要把我们引诱到他们这里来。我知道我们一直想把他们吸引过去,可那是因为我们地广人稀。可这里,你看,已经够拥挤的了。当然了,对于漂亮迷人的小姐们,到处都有地方。”
“这里好像也有您的空间。”伊莎贝尔说,眼睛游移到窗外那一大片欣欣向荣的花园里。
杜歇先生狡黠地笑了笑。“亲爱的,一个人只要付出代价,就到处都会有他的空间。有时我想,我为此付出的代价太高了。也许你也要付出很多。”
“也许。”女孩回答。
比起伊莎贝尔自己的想法,杜歇先生的话给了她更为确切有力的支撑。面对她当前的难题,姨父的温和敏锐似乎向她证明,她所经受的是生活中自然的,正常的情感。她并未完全陷入对知识的渴望,成为模糊的远大抱负的牺牲品——那抱负超越了沃伯顿勋爵美好的请求,是完全不确定的,甚至很可能是没有价值的。那不确定的抱负影响了伊莎贝尔当下的选择,不过,尽管它还很不清楚,可并不是指同卡斯帕·古德伍德的结合。因为,如果说伊莎贝尔在全力抵抗着这位英国追求者的征服,抵抗着他那宽大安详的双手,她也同样远离那位来自波士顿的年轻人,决不曾想过让他占有自己。看完他的信后,伊莎贝尔对他来英国感到很不快,而且似乎从中找到了一点庇护;因为他对她的一部分影响力似乎剥夺了她的自由感。他以一种坚不可摧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对她构成了一种不愉快的强大的压力。她脑海里时时浮现出他不赞成的样子,成了对她的威胁,使她总是在想,他是否会喜欢她的所作所为——要知道,还没有什么人让她这么费神过。困难在于,比起她认识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可怜的沃伯顿勋爵(她现在已经开始这样来称呼勋爵阁下了),卡斯帕·古德伍德表现出了一种能量——她已经感受到了它的力量——这是他的天性。这根本不是什么“优点”之类的东西,而是一种精神,它呈现在他那火焰般燃烧着的、清澈的眼睛里,如同守候在窗前的永不疲倦的守护人。无论她喜欢与否,他都会用他全身的重量和力量,一如既往地坚持下去:即便是在同他日常的交往中也能感觉这种东西。在目前的状况下,最让她恐惧的是,她的自由受到了威胁。特别是最近,她更加关注自己的独立了,即便面对沃伯顿勋爵的大笔贿赂也不为所动。有时,卡斯帕·古德伍德似乎横亘在她的命运一边,是她生命中最顽固的事实;有时,她会对自己说,也许她会躲避他一时,可最终还是要和他妥协——而且一定是有利于他的妥协。她最强烈的反应是利用一切能够帮助她的条件,反抗这一命运的束缚;这促使她急切地接受了姨妈的邀请,当时,她正担心着古德伍德先生随时会来拜访,她知道他来了要说什么,所以会很高兴能有一个准备好了的回答。在阿尔巴尼,杜歇夫人拜访的那个晚上,她对他说,现在她无法讨论那些困难的问题,因为当时,她正目眩于姨妈刚刚为她打开的“欧洲”之门。他声称这根本不能算是回答;所以现在,为了获得一个更好的答案,他跟随她漂洋过海。伊莎贝尔对他的很多看法都是想当然的,心里把他当作某种可怕的命运,这对她这样一个充满幻想的女孩来说也就够了,不过读者有权利更加清楚地近距离地了解他。
卡斯帕·古德伍德的父亲是马萨诸塞州几家著名纺织厂的厂主——一名靠纺织业积累了大量财富的绅士。卡斯帕目前管理着工厂,靠了他的头脑和性格,尽管竞争激烈,又处在萧条时期,却还能维持企业的现状。他的教育中较好的部分是在哈佛大学获得的,不过在那里他是以体操和划船闻名,而不是各种知识的采集者。后来他意识到,原来在抽象思维上也可以像体操一样翻腾跳跃,像划船一样全力以赴,甚至可以打破纪录,创造罕见的功绩。后来他发现,自己能够穿破机械学的秘密,而且发明了一项纺纱的改良技术,以他的名字命名,目前已经广泛运用。他的名字连同这一卓有成效的发明,一起出现在各个报纸上。他曾经给伊莎贝尔看过纽约的《访谈者》上的一篇专题报道,里面详尽描述了古德伍德专利,证明一切属实。不过这篇文章并不是斯塔克波尔小姐写的,作为朋友,她早已表明自己更关心的是他感情方面的东西。他乐于处理复杂的问题,应对困难的挑战。他喜欢管理,竞争,经营;他能让人按照他的意志工作,相信他,为他冲锋陷阵,维护他的正确性。这就是人们说的管理的艺术,而在他的身上,它又建立在他的大胆设想和远大抱负之上。这让那些熟悉他的人觉得他会做出一番大事业,而不仅仅是经营一家棉纺厂;卡斯帕·古德伍德身上没有任何绵软的特征,他的朋友们也一致认为终有一天,他的名字会被大书特书。可是,似乎某种巨大、含混、黑暗、险恶的东西将要召唤他:因为他与沾沾自喜的安稳生活、攫取财富那一套格格不入,而对于这一套,最重要的就是到处宣扬。伊莎贝尔也乐于相信,也许他更适合骑着一匹战马,在伟大的战争风云中驰骋——例如内战那场战争曾在她初识人事的童年和渐渐成熟的青年时代投下浓重的阴影。
不管怎样,他本性是一个能够推动别人、点燃别人的人,这是伊莎贝尔喜欢的,比起他性格的其他方面她最喜欢的就是这一点。她丝毫不在意他的棉纺厂——古德伍德专利让她的想象力变得冰冷。她并不希望他的男子气概减少一分一毫,可是有时却想,如果他的长相能再改变一点点,可能看起来会更好。他四方的下巴太过坚决,笔直的身材太过僵硬:这些似乎都在暗示,他同生活的内在韵致缺乏轻松的共鸣。后来她又发现,他总是穿同一风格的衣服,这也让她有些不舒服;当然了,并不是说,他看起来总是穿着同一身衣服,相反,他每次穿的衣服总让人觉得太新了。可是它们看起来都好像是同一套衣服;款式、面料,都乏味地一模一样。她不止一次地提醒自己,对于这样一个重要的人来说,这样的苛求真是吹毛求疵。后来,她又修正说,如果自己爱上了他,这样的指摘就是吹毛求疵。既然她并没有爱上他,就可以批评他的所有缺点,不管是小的还是大的;而他最大的缺点就是,大家都认为,他总是很严肃;或者确切地说,他总是显得很严肃,因为没有人能够总是很严肃。他的爱好总是表现得一览无余,他的想法总是直截了当。如果你单独和他在一起,他会没完没了地谈论同一个话题;如果有别人在场,他就寡言少语,惜字如金。他身材健美,无可挑剔:肢体搭配匀称,就像她在博物馆或美术馆中看到的武士,全副武装,身披盔甲,漂亮的金属甲片上镶嵌着黄金。可奇怪的是,她的印象和她的行动之间看不到任何切实的联系。卡斯帕·古德伍德从来不是她想象中讨人喜欢的人,她想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她对他如此挑剔。可是,沃伯顿勋爵不仅符合她的想法,而且超越了她的理想,博得了她的赞赏;然而,她还是不满意。这当然很奇怪。
这种矛盾的心情当然无助于给卡斯帕·古德伍德回信,于是,她决定先把这件事往后推一推,尽管这样做对古德伍德先生有些不敬。不过,既然他一心一意要折磨伊莎贝尔,也应该承担相应的后果。最重要的是,伊莎贝尔拖延回信可以让他想想,自己追到花园山庄不会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在这里她已经遭到一个求婚者的侵扰了。当然,得到来自相反两方面的爱慕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可同时和两个热烈的追求者周旋也有些不够端庄,尽管她的周旋主要是回绝他们。于是,她没有给古德伍德回信;不过三天后,她给沃伯顿勋爵写了一封信,我们的故事也包括这封信,
亲爱的沃伯顿勋爵——关于那天你提出的建议,经过再三的认真考虑,我还是无法改变原来的想法。我确确实实无法将你当作人生伴侣,或将你的家——你那些不同的住宅——当作我人生的永久居所。这是无法说明理由的。真诚的请求你不要再提起这个话题,对此我们已经谈论很多了。我们总是从各自的立场看待自己的人生,即便是我们中最软弱、最卑微的人也享有这样的权利;而我,无论如何,无法按照你提供给我的模式设想我的人生。希望这样的答复能够让你满意,并请你公正地对待我,相信我已经认真考虑了你的请求,给予了它应有的尊重。我真诚地尊敬你。
你诚挚的
伊莎贝尔·阿切尔
正当这封信的作者下定决心,将它发走的时候,亨丽埃塔·斯塔克波尔小姐也做了一个决定,而且立刻就付诸实施了。她邀请拉尔夫·杜歇和她一起到花园散步,告诉他想请他帮一个忙。拉尔夫爽快地应允了,似乎证明他一向是个可以依靠的人。不过必须承认,年轻人对亨丽埃塔的请求还是有些害怕的,因为我们知道,拉尔夫觉得她很善于利用时机。不过他的警觉不是建立在理智基础之上的,因为他既不清楚亨丽埃塔在哪些方面轻率鲁莽,也没人告诉过他,她能轻率到什么程度;他只是礼貌地表明愿意为她效劳。他怕她,而且直接对她说了:“当你看着我时,你的目光会让我膝盖发抖,所有的能力都会抛弃我;我战战兢兢,只求有足够的力量完成你指派的任务。我从来没在任何其他女人身上见过像你这样说话的。”
“嗯,”亨丽埃塔心平气和地回答说,“如果我过去不知道,你一直想让我难堪,今天我算明白了。当然了,你很容易让我难堪——我是在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和思想习惯中长大的。你这些武断的标准对我不适合,而且在美国也没有一个人像你那样跟我说话。如果在那边有位绅士那样和我谈话,我会不知所措。在那边,我们把一切都看得很自然,毕竟,我们要简单得多。我承认,我就很单纯。当然,如果你因此而嘲笑我,那么请便。不过,总的来说,我还是愿意做我自己,而不是做你。我对自己很满意,不想改变她。有很多人欣赏我现在的样子。而且,他们都是真正杰出、朝气蓬勃、生而自由的美国人!”最近,亨丽埃塔情愿让步,采取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单纯口气。“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她接着说,“我可不在乎你是不是乐意帮我;或者应该这么说,我真心希望帮助我能够给你足够的消遣,以做回报。我想让你帮助我,是关于伊莎贝尔的。”
“她有什么对不起你?”
“如果有的话我也不会在乎,也绝不会告诉你的。我害怕的是她会对不起她自己。”
“我觉得这是很可能的。”拉尔夫说。
他的同伴在花园的小路上停下脚步,用那种让他紧张的目光盯着他。“我想这也让你觉得有趣吧。你说话的方式真让人受不了!像你这样漠不关心的人,我听都没听说过。”
“对伊莎贝尔?啊,不是的!”
“你没有爱上她吧,希望没有。”
“那怎么可能?我已经爱上另一个了。”
“你爱上的是你自己,那就是另一个!”斯塔克波尔小姐义正词严地说,“希望会对你有好处!不过,如果这辈子你想严肃一次,现在是个机会;如果你真的关心你的表妹,现在是你表现的良机。我不指望你能理解她;这要求太高了。不过,你不需要为了帮我去费力理解她。我会给你提供必要的信息,解释给你听的。”
“太感谢了!”拉尔夫大声说,“我就是凯列班,你就是爱瑞儿。”[44]
“你一点也不像凯列班。因为你老于世故,凯列班可不是。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虚幻的人物;我要说的是伊莎贝尔。伊莎贝尔是彻头彻尾的真实人物。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发现她变了,变化太大了。”
“你是说,自从你来之后?”
“在我来之前就变了。她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可爱的她了。”
“她在美国的时候?”
“是的,在美国的时候。你当然知道,她是从美国来的。她的确变了,当然,她也没办法。”
“你想把她再变回去?”
“当然,而且我希望你能帮助我。”
“啊,”拉尔夫说,“我只是凯列班,可不是普洛斯彼罗[45]。”
“你已经够普洛斯彼罗的了,把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自从伊莎贝尔·阿切尔来到这儿,你就对她施加影响了,杜歇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