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汉家天下1:楚汉争锋》(11)
垓下悲歌万古伤汉王四年(公元前203年)正月里,龙且败亡之事,几乎同时传到了广武山楚、汉两营,两边营垒内,景象便极不同。
汉营闻之,皆欣喜若狂。入夜,有上千板楯蛮登上汉王城头,歌之舞之,通宵达旦。楚寨则一片沉寂,难觅灯火。
连日来,刘邦与众人议事,诸臣都道贺说:此役楚军三去其二,气数将不久了。刘邦帐前,终日喜气洋洋,如大户人家摆寿宴一般,贺客盈门。
刘邦便想到,韩信此番得手,从齐地伐楚易如反掌,包抄项王之计,不久便可实施了,不由心花怒放。然左等右等,等了一月有余,却不见齐地有何动静。正在疑惑间,有仆射随何来报,说韩信有军使飞递信函而来。
刘邦忙宣来使进帐,拆开信函来看,见上面写道:
赵国相、臣韩信稽首顿首[1]上言:臣仰仗天威,所至奏捷,斩龙且于潍水,擒田广于城阳。然国无其主,势难教化;民无桎梏,何由归服?齐巧诈多变,乃反覆之国,其地南邻楚地,如不以一假王[2]镇守,则势必难安。今臣权轻,不足以安之,故此,臣请自立为假王。
刘邦兴冲冲展卷,读到此,不由大怒,骂道:“我困守此地,日夜盼他来助我,望眼欲穿而不见,原是想自立为王!”
一旁张良、陈平见不是事,忙在背后轻踩刘邦脚背。刘邦本是聪明人,只这一句,便住了口,箕踞闭目,似在沉思。
张良急附耳低语道:“汉家在广武不利,大王怎能阻得韩信称王?不若做个顺水人情,立他一个齐王。令其自守其土,不然,事恐生变。”
刘邦是何等聪明,立刻颖悟,睁开眼,佯骂道:“大丈夫平定诸侯,即为真王,何以假为!”
那军使听得糊涂,不知该谢恩还是该告罪,伏地不敢抬头。张良便跨上一步,对刘邦一揖道:“臣愿出使齐地,携册封印绶,授韩信为齐王。”
军使这才听明白了,大喜过望,连连谢恩,自返临淄复命去了。
刘邦回头对张良、陈平笑道:“不是二位爱卿提醒,寡人几欲下令攻韩信!”
张良亦笑:“那韩信,十有八九,早自立为王了。”
刘邦便朝帐外大呼:“随何随何,又要铸印了!蹉跎三载,救兵未曾盼到,铸印金子倒用去我恁多……”
至春二月,张良收拾齐备,便携带封王册书与印绶,赴临淄授予了韩信,外加一番慰勉。
韩信对张良尚有几分敬畏,恭敬如仪,未敢有一丝怠慢。那张良,只佯作大而化之模样,一切细事不问,暗地里却与曹参、灌婴通了声气,对韩信的日渐坐大,已了然于胸,此处暂时按下不表。
再说那楚营接到龙且丧报,都如丧考妣。季布、钟离眜、虞子期等诸将顿感兔死狐悲,都不禁泫然泣下。等候了多日,见项王并无表示,便相约来见项王,要为龙且举丧。
项羽似是整夜未眠,满脸倦容,挥挥手道:“龙且殉国,寡人亦寝食难安。然阵前发丧,必动摇军心,诸君请含悲忍痛,切勿疏忽,来日痛杀汉贼便是。”
虞子期谏道:“今兵力折损过半,北地屏障全失。若韩信大军南犯,则彭城势必不保,我之根本,立陷危殆,请大王思之。莫如即刻回军彭城,坚守自保。”
项羽就烦躁起来,冷笑一声:“虞兄胆量,何至于此?我大楚九郡,完好无损;八千江东子弟,仍可纵横天下。今大军在广武,亦算是在汉地鏖战,又谈何危殆?损兵折将,战之常事也,何必惊慌?唯刘邦不除,为楚之心腹大患,我迄今与之缠斗三载,就此止戈,莫非要眼见功亏一篑?”
那虞子期还想分辩,项羽便一拍案道:“你等各回本营,坚守勿怠,韩信那里,寡人自有办法,都不要在此啰唣了!”
虞子期等诸将只得怏怏而退,各自巡营去了。
待诸将退下,项羽忽然眼冒金星,一下竟瘫坐于地,手脚麻木,一时动弹不得,喘息少顷,才舒缓过来。俄顷,提了提精神,便急呼桓楚进帐,寻出一幅《山河舆地图》来,挂于屏风之上。
项羽坐于地图前良久,默然无语,心头思之,已觉恐极。
今齐地尽亡于韩信,楚地北境,无异于袒露于锋刃之下,毫无防护。本土九郡,虽勉强可再凑齐七八万丁壮,然怎抵得过韩信三十万之众?如韩信发兵南下,则如虞子期所言,彭城必失,广武山这本部十万人马,立时便成无家可归的游魂。想到此,项羽脊梁发凉,不得不打起精神,要认真来对付那个当年的执戟郎了。
桓楚见项王神色黯然,不敢打扰,只笔立于案旁伺候。项羽回头望见,叹了一声:“自亚父故去,无人能为寡人指画天下。楚营人虽济济,骁勇之士不少,怎奈刘邦诡计多端,猾似蛇鼠,直教人防不胜防。”
桓楚便道:“大王,何不召武涉先生前来商议?”
项羽这才猛然想起,抚膝道:“险些将他忘了,快去请先生来。”
两人所言的这位武涉,乃盱眙(xuyi)人氏,能言善辩,有苏秦张仪之风,此前投楚已久,为军中策士,却一直未得重用。桓楚耿直,素与武涉交厚,颇为他打抱不平。今日见机,便向项王全力推荐。
那武涉被冷落多时,早已心灰意懒。今日忽闻召见,便匆忙赶来,入得帐后,即拜伏如仪。
项羽连忙将他扶起,延入上座,恭谨道:“军务繁忙,一向怠慢了先生,寡人心甚不安。今请先生来,是为存亡大事。度今日之势,不知先生有何妙计,可以教我?”
武涉虽置身下僚,于大势却了如指掌,此时便道:“大局于我不利,毋庸讳言。然汉家亦无定鼎之力,故胜负尚无定论。臣闻汉王近日封韩信为齐王,看似褒奖,实为不得已耳。彼辈尾大不掉,唯有以封王来安抚,你道汉王能心甘情愿吗?”
“哦?原来如此!先生果然睿智。”
“韩信之心,深不可测。今大王之所忧,也必在此人。”
“不错,寡人正无计除掉此敌。”
“臣闻老子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昔年刘邦曾离间九江王,今我可为大王离间韩信。只凭三寸之舌,亦可抵得百万之兵。”
项羽闻言,不觉转忧为喜:“如此甚好!军中金帛财宝已然不多,劳烦先生先返彭城,请柱国项佗代为筹措。备齐礼品后,便可往韩信营中去,教他反汉投楚。”
“自保之心,人皆相同,臣当竭力劝诱之;然……”武涉忽然打住话头,神色甚为凄惶。
“你有话,但说无妨。”
“臣若说降成功,则楚祚万年当无疑;然万一韩信执意不降,则今后之事,神人亦难料,大王须早作打算。”
项羽知此话分量,不禁悚然,便起身向武涉深深一拜:“拜托先生了。”
那武涉与桓楚见了,都是一惊。武涉忙叩首谢道:“大王以天下相托,臣当竭尽全力。”谢罢,便领命而去。
正是春三月间,武涉便从彭城乘车驰入齐境,直奔临淄来见韩信。
韩信这日在齐宫内,正与蒯通谈玄论道,忽有谒者进来通报:楚使臣武涉在宫门外求见。
韩信略感惊奇,对蒯通道:“我与此人,素昔略有交谊,他来此地做甚么?”
蒯通笑道:“无非为项王说客而已,但见无妨。”
武涉由典客在前指引,上得殿来,高声自报道:“楚使武涉,奉项王之命,前来为齐王贺!”说罢,便命从人将所带金帛财宝,一一陈列于殿上。
韩信一眼轻轻扫过,便教赐座,对武涉笑道:“故人相见,真恍如梦寐。寡人这区区边地之王,又何须项王道贺?若是你做说客,便请说无妨。”
那武涉坐下,只是四下里张望,并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