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汉家天下2:刘邦定鼎》(9)
四方枭雄无漏网高帝十一年(公元前196年)春二月末,北地叛众溃散,烽烟渐消,只余一个陈豨,率残部逃入云中郡。刘邦见陈豨已不足为患,便留下周勃、樊哙,转攻云中郡。两将率军入云中,于春三月,大破陈豨所率胡骑,生擒王黄等贼将,收复了雁门、云中二十九县。前后攻战,且按下不表。
单说刘邦回军途中,路过代县,登城北望,见重峦叠嶂,宛如壁垒,不由感叹:“塞上景象,究竟是不同!此地抵近匈奴,形势甚险要,似不宜与赵地合并,仍应封国,由诸侯在此为我镇守。”行至洛阳,刘邦住进东宫,淹留多日,又不想走了。便在洛阳下诏,仍将赵、代分为二国,拟在诸王、封国相、列侯及二千石官吏中,择贤者为代王,定都于晋阳。
半月之后,便有卢绾、萧何等三十八人,联名上疏,俱说皇子刘恒,为人贤明温良,可以为代王。
这刘恒,不是别人,正是薄夫人所生之子。薄夫人自入宫之后,不受刘邦见爱,全不似戚夫人那般风光,所幸当年便育有一子,以子之贵,可得安居后宫。薄夫人颇知隐忍,也不与他人争宠,只专心抚育爱子。
母子两人相依为命,谨小慎微,在后宫倒也无事。年复一年,刘恒渐渐长大,处世恭谨,知书达理,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了。
至今日,刘恒虽已是少年,却未封王,此次若遣刘氏子弟去镇守晋阳,自然非刘恒莫属。刘邦思之,确也妥当,于是准了诸臣所奏,封刘恒为代王。
刘恒在长安奉诏后,实难舍其母,便上奏:请携母同赴晋阳。那刘邦眼中,除戚夫人而外别无颜色,视薄夫人可有可无。见此奏,便准了刘恒母子同行。
有道是,祸兮福之所倚。薄氏母子此去,虽是远离了长安繁华地,屈居边关,却也远离了是非之地,此后,任他朝中种种风波,都能安然度过。
且说刘邦在洛阳住了许多日,方率军返回长安。入城之日,百官于城外夹道郊迎,刘邦在辂车上,不见百官面有喜色,心中便纳闷。回到宫中,见中涓诸人也是神色张皇,心中就更是生疑。
片刻之后,吕后自椒房殿来见,刘邦劈头便问:“出征数月,朝中莫非有大事乎?何以众官皆怏怏不乐?”
吕后不知刘邦心思,不免惴惴,望了望刘邦神色,心一横,仰面答道:“朝中确有大事,恐扰乱陛下,故而未奏。”
“何事?”
“韩信欲聚众谋逆,已于上月伏诛。”
“啊?”刘邦一惊,瞠目道,“胡闹!怎能有这等事?”
吕后吸足一口气,道:“韩信谋反,妾身不敢独自做主,与萧丞相商议,断然捕之。经盘诘,此事定然不虚。”而后,便从栾说告密说起,将韩信伏诛之事始末,缕述了一遍。
刘邦闻罢,拈须失神半晌,又问:“韩信府中,还杀了何人?”
吕后垂下眼睑答道:“已诛三族。”
刘邦右手猛然一抖,叹了一声:“这个韩信,自作孽。”遂斜倚于靠几,闭目沉思,渐渐地嘴角露出笑意来,睁开眼道,“如此也好。”
见刘邦并未怪罪,吕后这才放下心来,进而道:“韩信既有罪,则举发者便应重赏。”
“不错。那个舍人栾说,且封侯吧,要教天下人皆明忠奸。”
“萧丞相亦当加封食邑。”
刘邦略一迟疑,勉强道:“这个自然,他怎能不封赏?只不知那韩信死前,更有何言?”
吕后想了想,回道:“韩信曾大呼:‘吾不用蒯通计,反为小人、女子所诈,岂非天意哉!’妾却是不知蒯通为何人?”
刘邦目中精光一闪:“此乃齐之辩士也!此人,我倒是要见见。”说罢,便命中涓向齐相府发敕书一道,命搜捕蒯通。
次日朝会毕,刘邦留下萧何。两人踱至鸿台上,刘邦屏退左右,一把拽住萧何衣袖,怒道:“老吏!你断狱无数,不可谓愚氓。那韩信谋反之事,仅凭家臣举发,一夜之间,便可杀头的吗?”
萧何叹息一声,答道:“韩信因老臣而得大名,臣岂忍心杀之?然汉家上下,可有一人能阻得住皇后?”
刘邦不禁火起:“皇后若要你的头颅,你也允吗?”然想想萧何之言,竟也无由斥责,便顿足道,“这个老妇,如何得了!”
“臣以为,陛下在外征讨,而韩信在内伏诛,终是天意,天下当无人责怪陛下。”
“只是……诛其三族,未免太狠毒了些。”
“不如此,此事终不能了。”
刘邦低头想了片刻,渐渐平息了怒气,对萧何道:“诛韩信,丞相毕竟有大功,这便加封你食邑五千户。你谋国十年,殊为不易,明日起,将‘丞相’改称‘相国’,与封国相的名号同一,以示大统。再命王恬启遣一都尉,率五百人禁军为你护卫,常随出入,以示荣宠,要教那天下人都羡慕,皆知忠君必有赏。”
萧何见刘邦不再责怪,方才长出一口气,连连谢恩而退。
翌日,果有诏下,厚赏萧何。百官闻之,皆欣羡不已。萧何有五百人护卫左右,出入备极荣耀,道旁百姓皆翘首观望。想想前后事,萧何心中暗自庆幸,接连几日,受百官登门之贺,不免便有些欣欣然。
这日,司阍忽然来报:“有召平先生自城东瓜田来,一身缟素,手执一铁锄,口称吊丧。”
萧何诧异,忙迎出门去,见召平果然是白巾白袍、以锄作杖,状颇为怪异,也不好当面嗔怪,只得迎入内室。
召平甫一坐下,也不理会萧何神色,开口便道:“公将从此招祸了!”
萧何大惊,忙正襟长跽,问道:“先生所言,究是何故?请指教。”
召平道:“人曰喜事,我曰祸事,并非故作惊人语。以常理推之,君上连年出征,亲冒矢石,公却安居都中,不披甲革,今反加封食邑,岂非有异?老夫断言,此封乃大祸将至也!名为重公,实为疑公。公可曾想过:淮阴侯有百战之功,尚且诛夷;公之功高,焉能及淮阴侯?”
召平此言,恰说中萧何心事。萧何不禁脸色一变,大起惶恐,忙俯身一拜:“足下所言极是,然君上起疑,容不得老臣辩白……如此,计将安出?”
召平笑笑,将手中铁锄一举,道:“此事易耳,公可让封不受。贵府地下埋有多少私财?可尽皆掘出,移作军需。如此,便可免祸。”
萧何面露诧异:“我府中地下,哪里有甚么财宝?”想了想,方恍然大悟,“善哉!公无愧为秦之重臣,有如此城府——你是要我捐出家财,以释上疑。此乃以退为进之计,老臣这便照做。”
次日,萧何入宫求见,呈上奏疏一道,奏请辞还新增封邑与护卫,并恳请捐出大半家产,以助军需。
刘邦接过奏疏阅毕,神情大悦,道:“萧相国终究知我心!汉家兴业艰难,诸臣都似你这般不爱财便好了。既如此,我便准奏,所捐财物入府库。你萧何之功,譬如日月,人皆可见,另加食邑反倒是多事了。至于护卫,乃朝中威仪,相国便不必推辞了。”
自此之后,萧何知自己一静一动,皆在刘邦的股掌中,便越发不敢恣意。每每上朝奏事,都要察言观色,与吕后亦有意疏远。久之,见刘邦并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此时,韩信之事还未曾了,党羽蒯通尚未到案。朝中搜捕蒯通的敕书飞递至齐,曹参看了,只觉得为难。昔日在韩信帐下,曹参便与蒯通相熟,也知此人已遁迹故里,要寻出来怕是不易。想到此,便遣一得力掾吏[1],赴蒯通故里范阳(今河北省定兴县),向县令探问究竟。那县令见来人问起蒯通事,只摇头道:“此人恐是难寻。今上登基之年,蒯通倒是曾归故里暂居,替人相面卜筮,状甚潦倒。后渐至癫痴,常颠倒衣履,狂歌于市,里正不能禁。如此仅一年,忽然便无踪,人称已往临淄去了。”
掾吏谢过那县令,回来复命。曹参不禁失笑:“原来就在我鼻子底下!”便命随身的众吏员,分头去临淄各坊间,寻觅癫痴之人,凡年逾三十以上者,统统拘来。
未几,各闾里便送来癫痴者数十人,皆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曹参命将一干人提至堂上,排成一列,便离座上前辨认,才看了三数个,一眼便认出蒯通来。当下揪住他衣领道:“故人!何故佯狂?”说着,便将蒯通拽至内室。
两人于内室对坐,蒯通仍欲佯狂,哧哧笑道:“足下是何人?若有酒肉,我便不狂。”
曹参双目咄咄逼人:“夫子,淮阴侯殒命,你还有心戏谑吗?”
蒯通不由怔住,半晌才道:“相国请拿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