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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汉家天下4:山河复苏》(9)

薄昭获罪饮鸩毒文帝前元六年初,关中初雪时,沉寂已久的匈奴,忽有大事发生。这日,自漠北来一使者,驰入长安,报称冒顿单于病亡,已由其子稽粥嗣位,号为老上单于。北使还携来老上单于亲笔信一封,求与汉家和亲。

那冒顿单于,乃匈奴一代雄主,为此前数百年间所未有。汉初时,曾于白登山围困高帝,后又以书信羞辱吕太后,猖狂不可一世。汉家势弱,用兵不成,唯有用娄敬所献之计,以和亲为羁縻,算是暂息了刀兵之祸。

然和亲亦不过权宜之计,匈奴强横依旧。此前高帝、吕后时,先后两次和亲,虽阻住了匈奴倾巢来犯,却阻不住胡骑常来犯边,惊扰塞上。

文帝看罢老上单于来信,暗自松了口气,却也忍不住略有伤感,遂好言安抚了北使一番,允诺和亲。满朝文武闻说冒顿薨了,则无不喜形于色,额手称庆。

不数日,宗正便在宗室中寻得一女子,由文帝下诏,许嫁与老上单于。古时皇帝之女称公主,诸侯王之女则称“翁主”。可怜这位翁主,年方及笄[1],便要远嫁漠北,终生不得归宁。

说起那匈奴风俗,不独饮食起居与汉地不同,婚娶亦与汉俗相异。翁主嫁与单于,若其后于单于死,则须下嫁其子;子死,又须下嫁其孙。汉人闻此风俗,只觉匪夷所思。想那小女子远嫁万里,举目异俗,日夕思亲,不知该有何等凄凉!汉匈之争,汉家处下风,本是时势使然,无人能一举改观。此等重负,也只得由一弱女子来担起。

待选定了和亲女,内廷又选遣了一名宦者,名唤中行说,护送翁主前往,并命他留在北地为陪臣。中行说本为燕人,熟知北地荒凉之状,闻此消息大骇,哪里愿去?便借故家有老母,向典客冯敬求情,不肯就遣。

冯敬闻之,连忙禀告文帝。文帝略作沉吟,吩咐冯敬道:“中行说生于朔方,为人还算老成,命他为陪臣,并无不妥。你去与他讲,此去漠北,事关天下安危,不得免行。”

冯敬便向中行说转述谕旨,中行说不敢违命,阴着脸,诺诺而退。

回到住处,中行说难以安睡,一整夜长吁短叹。待天明,即与同僚诉苦,恨恨道:“朝中文武,个个都似有不世之才,如何临事却只遣我去?我虽是阉宦,亦有亲眷在,此去便终生不得归,悲乎哉!朝廷无义至此,便休怪我无情。待到了匈奴,我便助胡害汉,以抒此恨,左不过是个永不归汉。”

同僚听了,不禁咋舌,当即就有人密报冯敬。冯敬闻报不以为意,以为并非大事,只轻描淡写向文帝提起。文帝也仅只一笑:“他一个阉人,能有何大害?逞口舌之快而已。北行艰难,选人不易,就随他去吧。”

且说老上单于继位不久,汉家情势究竟如何,心中尚不踏实,此次求和亲,无非是想试探。见文帝慨然应允,汉家翁主旋即嫁来北庭,便觉脸上有光。及至见了翁主,更是惊为天人,当即将翁主封为正室。又在王庭龙城(今蒙古国鄂尔浑河西侧)摆下宴席,召来各部番王饮宴,大事庆贺了一番。

再看那中行说,既存了投靠之念,入匈奴后,自是八面玲珑,果然讨得老上单于喜欢。单于闲来无事,便唤他一同宴饮,听他说些汉家事情。日久,中行说索性剖白心迹,表明了投胡效命之意。老上单于喜出望外,当即应允,收他做了身边谋臣。

中行说骤登大贵,心中更恨汉家君臣无情,便倾尽心思为单于献计,一心要强胡弱汉。

老上单于听他说得多了,不禁有些心疑,笑道:“爱卿嘴巧,将汉家说得如此不堪。吾之臣民,却是以汉家为贵,南来一丝一缕,皆视为宝物呢!”

中行说连忙叩首道:“匈奴距汉地千里,唯闻其好,不知其弊。小臣为汉人,汉地习俗,自幼熟之,方知其弊在骨。”

“哦?汉匈两家,虽是各有短长,然汉家衣食器皿等,凡日常所用,确是远胜我匈奴,此乃有目共睹也。”

“不然。小臣以为,若以基业而论,匈奴所成,倒是远胜汉家许多。”

“这又从何说起?”

“匈奴人口寡少,不及汉家一郡之众,却能独霸一方,与汉家相抗。此等雄才大略,可是汉天子能及的吗?”

“哈哈!说得不错,然汉家物产到底是丰盛,匈奴哪里能及?”

“臣却以为:匈奴人少,衣食易足,不必仰给于汉家,此即为匈奴之长。小臣来此,闻听单于得汉物则喜,愿变俗而随之,倒是大出意料了,此恐非吉兆。”

老上单于闻言便一惊,敛衽坐直道:“这有何不吉?且为我说来。”

中行说此时已换了匈奴衣冠,便整了整胡服答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单于喜汉物,臣民则无不私心慕汉。那汉家物产,确是丰盛,略施与匈奴一二,匈奴之民便感激不尽。岁久,民心必然向汉。若遇两家交兵,恐将相率降汉,背主求荣,则大王又将何以存身?小臣实为大王担忧。”

单于听得浑身一震,仰头想想,觉此言甚有道理。

中行说见单于面露犹疑,便趁机进言道:“小臣斗胆进谏,大王可弃汉物不用,诸事以匈奴为本,以媚汉为卑,则臣民必定效法,傲然自信,无可摇撼。匈奴基业,方可稳立于北庭。”

老上单于自幼便慕汉物,所穿衣袍,皆为汉家缯帛制成。闻听中行说之言,不由摩挲身上袍服良久,不能决断,便劝勉了几句,命中行说暂且退下,另召左右大都尉、大当户、骨都侯、大且渠等文武诸臣前来商议。

那匈奴诸大臣,年纪阅历各不相同,对中行说之言或赞或贬,一时争执不下。老上单于见此,也不勉强,便将此事搁置一旁。此后,仍是贪恋汉物华美,不肯弃之。

中行说见匈奴君臣不听进言,便心生一计。一日,趁单于与诸臣在穹庐毡帐议事,中行说特地穿上缯帛之衣,骑马跃入荆丛,狂奔了一回。身上缯帛,旋即为荆棘所裂,成一身褴褛状。而后,下马返回毡帐,手指破衣道:“此即汉物,实无用也!”言毕,又换了毡裘穿上,复往荆棘丛中疾驰一回,返回帐内,谓诸臣道:“汉家缯帛华而不实,远不及匈奴毡裘耐用,高下优劣,为诸君今日所亲见。诸君本应自信,缘何要弃己之长,用人之短?”

单于帐中大臣见此,皆惊异不止。老上单于也有所心动,笑对诸臣道:“中行说原为汉人,深知其弊,众爱卿今日可看清了?”

于此之后,匈奴一众达官贵人,果然都换回了本国衣服,不再以汉家缯帛为贵。

中行说又对匈奴诸臣道:“汉家食物,寡淡无味,远不如畜肉酪浆味美。”每与诸臣饮宴,见有汉家酒菜端上,则令侍者撤下,换上匈奴食物,方肯用饭。

匈奴诸臣见了,皆曰:“中行说身为汉人,犹厌汉习,可见汉家之物实在平常,不足取也。”

见匈奴君臣已渐弃汉俗,中行说心中暗喜,更教单于近臣如何计算数目,将那各部人口、牲畜等造册理清。那匈奴施政,原本粗陋,自他这一番调教后,渐也有序起来。

老上单于得了这个降臣,大喜过望,将他视为至宝。此后凡有汉使来,便命中行说亦参与应对。

彼时一般汉使,自恃从上国来,往往托大,见匈奴风俗鄙陋、物产贫瘠,不免都要讥笑一番。匈奴诸臣寡闻少见,不知该如何应对,唯中行说敢于出头辩驳,振振有词。

一日,有汉使携礼物前来拜问单于,匈奴诸臣与之饮宴。席间,汉使饮酒多了,谈及匈奴习俗轻老,讥笑道:“吾中国,皆知孝悌之义。下臣今至龙城,惊见胡俗轻老,民间以老为贱、以少为贵,不知所本为何?”

中行说闻言大为不忿,立即辩驳道:“汉人年年出官差,戍边筑城。出行者,皆为少年;哪次不是父老节衣缩食,以供子弟?这便不是轻老了吗?”

那汉使未料遭此驳难,一时语塞,少顷才答道:“戍边者,系苦差也,岂能令老弱前往?这便是汉俗尊老之故。”

那中行说不依不饶,当即反驳道:“听君所言,原来也不糊涂!匈奴立国,与汉家大不相同,素以攻战为上,从未有一言求和。想那耆老之辈,如何能战?须以少壮出战,衣食从优,方能无往而不胜。汉使若不信,可记否:当年冒顿单于,还曾险些擒住了高皇帝。下臣以为,无论何地之俗,皆须顺势。汉使少见多怪,岂能诬言匈奴轻老?”

匈奴诸臣闻此言,皆大笑不止。那汉使脸面上难堪,不由怒气陡生,离席而起,戟指中行说面孔,叱道:“你知悉胡俗,才得几日?我问你,匈奴父子亲眷,竟同卧一穹庐中,不避长幼,已是骇人至极。且父死,子居然可娶后母为妻;兄弟死,则可娶兄弟之妻。逆伦至此,还敢说不足为奇吗?”

中行说也愤然立起道:“贵邦孔子曰,‘以道事君,不可则止’。此言足下可闻知否?足下为汉天子使臣,出使王庭,只知以汉俗为正道。然今日所论,为匈奴风俗,当以匈奴之道为上。按胡俗,父子兄弟死后,妻若他嫁,便成绝种;不如自娶之,以保全一家一姓。故而胡俗虽不同于汉家,却可保种姓不衰。”

汉使仰头笑道:“荒唐甚矣!伦常者,天地之纲纪也。闻足下之言,乱伦竟也有道理,无怪足下有如此面皮,要弃祖宗衣冠于不顾了!”

中行说轻蔑一笑,回驳道:“看足下面貌,似曾读过书,可知那祖宗衣冠,也须名实相副?尔等汉家君臣,历来侈谈伦理,然自上而下,哪一家不是宗族疏离,各怀私心?至于骨肉相残者,屡见不鲜,数次耸动天下,我便不指名道姓了,免得你面皮上不好看。如此有名无实,便等同欺世盗名。料你见得多了,也是心知肚明,只不敢说一句实话。伪善若此,譬如小人,还有何胆气,敢来匈奴地面自夸呢!”

“咄!无礼无义,便是树木无皮。汉家虽兵弱,却是地广人稠;匈奴兵强,反倒屈居一隅。何也?礼义不兴焉!某愚钝不才,看不懂足下行事。只不知,你满腹心机,却为何要弃礼义而图小利,认他人作父?如此苟且,恐只为偷生,还谈何保全种姓?”

“足下口不离礼义,貌似明理,然则何为礼义,可否简明以示之?吾闻君臣之礼,简明而后可行;看你那汉家礼仪,繁文缛节,有何益处?究其实,君不知如何为君,臣亦不知如何为臣,唯知上下相害,内外相杀。高皇帝以来相杀事,还看得少吗?”

汉使不由气极,斥责道:“妄言!中国为足下父母之邦,即便降了外藩,亦应知恩。如此诋毁家邦,无乃禽兽乎?”

闻汉使此话,中行说被登时激怒,抽出佩剑来,直指汉使道:“足下来王庭,不过是一弱国使者,屈膝来朝,休得在此指手画脚。且将你所携礼物,检点清楚,博得单于欢心就好。若不合单于之意,便要小心,待秋高马肥,或将有胡骑数万越境,踏破你那关中老巢!”

汉使见中行说变了脸,心中到底是胆怯,只得住了口。旁观的匈奴诸臣,见汉使辩不过中行说,都喜笑颜开,端起酒先敬中行说,后又敬汉使,转圜了几句,将场面圆了下来。

事后,有大臣将论辩始末,禀报了老上单于。单于亦是满心高兴,待汉使也益发傲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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