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汉家天下4:山河复苏》(8)
淮南谋反自取辱自文帝重用文法吏以来,审慎施政,果不负天下之望,一时内外谨严,四海清平。赋役既轻省,农家便安于劳作,天下渐渐就透出了清平的模样来。其间,虽有水旱之灾,却也不是大患。至此,秦末的兵燹遗祸,已无迹可寻。关中百二山河[1],渐至复苏,几可称富庶之地了。
如此两年过去,风平浪静,太常署内,太史令竟无大事可书。
至文帝前元六年(公元前174年)新岁,长安入冬日,天气和暖,宛如春临,未央宫高墙内外,不意有桃花逆时盛放。后宫诸姬妾无不欢欣,都撺掇着慎夫人、尹姬,要去上林苑观赏花海。
两人便往宣室殿去,欲禀明文帝。不料到得宣室殿,却听宫人说:“陛下往椒房殿去了。”
尹姬便迟疑,慎夫人却丝毫不惧,拉着尹姬衣袖道:“你畏缩甚么?陛下在椒房殿,也无非看太子读书,你我前往,皇后必不会责备。”
于是两人转往椒房殿,见文帝果然在廊下。文帝正手持一册古诗,于桃枝繁密处,指点幼子刘揖道:“诗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所谓夭夭乃其盛,灼灼乃其艳。你今日读书,知其文,也须知其意。”
恰逢刘嫖回宫省亲,也坐在一处,便向文帝做了个鬼脸:“父皇当皇弟不懂?当年五岁时,师傅便教我了。这诗还有‘之子于归,宜其室家’[2]一句,父皇莫不是嫌我闹,想让我早些‘于归’吧?”
窦后在一旁笑道:“父皇教你‘宜其室家’,有何不好?你自幼淘气到大,如今有了家室,要守妇道,不要再霸蛮。”
刘嫖故意道:“古人说话,也是没道理,出嫁怎的就叫个‘归’?莫非唯有夫家,才是我的家吗?我倒宁愿长住宫中,唯觉此处,父母兄弟都有,才是真的家室。”
文帝立即收起笑意:“不可如此说,公主也须守礼法。”
刘嫖却扭脸不理,赌气道:“我看那礼法,也是无道理,不过只为女子所设!”
一句话,惹得文帝大笑。窦后便嗔怪道:“小女子,不可放肆!”
远处慎夫人望见,文帝正与儿女说笑,心中便踏实,拉了尹姬趋步上前,道了个万福,款语请道:“近日天暖,冬十月桃花盛开,显是吉兆。妾等请往上林苑赏花,请皇后亦驾临。”
窦后见慎夫人、尹姬恭谨有礼,心中大慰,知是夫君调教得好,便随口道:“桃花开了二度,未尝不是喜,去看看亦不妨。”
此语却点醒了文帝,当即放下书,望望满树桃花,容色便谨严起来。
几位妇人略感惊慌,一齐望住文帝,不知是哪句话违了上意。
文帝收回目光,环视诸人一眼,道:“四时有序,尊卑有等。入冬桃花盛开,恐不是吉兆。人间若有失序,天也知道。”
慎夫人、尹姬不禁花容失色。窦后也感不安,默然片刻,方道:“陛下常忧天下,我等妇人,当小心侍奉。赏花虽是寻常事,然于时不合,便不合礼数,若传到外间去,也是不妥。”
两嫔妃连忙双双跪下,请罪道:“臣妾不明事理,望陛下宽恕。”
文帝这才释颜道:“与尔等无干。上林苑就不要去了,且在此处赏玩,亦是大有意趣。朕有事,须召张丞相商议,这便先走了。”说罢,便唤涓人抬步辇过来,匆匆返回了宣室殿。
文帝到了殿中,立召丞相张苍来,询问道:“今桃花违时,入冬而华,朕心十分不安。海内晏然已久,可否有变乱之象?”
张苍道:“臣问过太史令,他观星象、问卜筮,似并无异象。只是……”说到后面半句,忽就迟疑起来。
“爱卿,有事但说无妨。既立柱下,唯求直言,朕将天下事托与你,正是看重你的忠直。”
“陛下如此说,臣愧不敢当。想那先帝、高后两朝,海内动荡,皆因诸侯王之故。今中国之地,诸侯王皆为同姓,本是同根,一脉相连,应无腹心之患。唯淮南王刘长,多行不法,着实堪忧。”
“哦!那刘长,总脱不去小儿气。淮南国情形,有何事令丞相担忧?”
“汉家治天下,不似秦时,并非郡县一统,而是郡国各半;一旦有事,若郡县瓦解,只望诸侯可为拱卫。然以淮南王所为,非但不能为臂膀,恐还将酿成祸端。”
文帝拂袖笑之:“何至于!竖子恣意,不过是逞逞威风,他岂能有掀天的本事?”
张苍便伏地,恳切道:“年前淮南王击杀辟阳侯,陛下未予惩戒。返国后,他目中便全无朝廷。此前曾有上书,请自置丞相,得陛下允准,下官也只得照准。今淮南国丞相严春,原是淮南王身边一个门客,曾为郎中,好武无文,只因是亲信,便拔作了执宰。”
文帝略感惊异,脱口道:“原是一个郎中?朕常闻刘长埋怨,说朝中派去丞相不力,故而准他自选。不承想,竟是换成了自家门客!”
“此举令朝廷顿成盲聋,无由闻知淮南国事。今淮南情形,唯赖廷尉派出的游士,方可辗转探得。”
“哦?”
“事若仅于此,也就罢了。今淮南国自定法令,已不用汉法。淮南王出入警跸,擅自称制,私建黄屋金钺,与公然称帝已相去无几了。”
“此事,太后、太子及典客等,多怀忌惮,皆有言及,朕也并非一无所知。然淮南王僭越,不过就是这些花头,倒未曾闻说有反意。或是因少年脾性未改,好慕虚荣。”
张苍不由心中发急,亢声争辩道:“陛下,淮南王年已过而立,岂是懵懂少年?既建黄屋、左纛,便只差一个自封帝号了,与赵佗当年又有何异?裂土另立,恐就在不旋踵间。”
文帝略略一惊,忙安抚张苍道:“丞相勿急。刘长无知,岂能有赵佗那般心机?无非是好武少文,其性不羁,总还是淘气一路。”
“非也。淮南之地,乃昔之楚项王根柢,若一旦动荡,天下便不稳了。前朝之事可鉴,待事发,则无以收拾。陛下喜读《过秦论》,可还记得贾谊所言‘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文帝闻此言,不由得惊起,凭窗东望许久,方回首答道:“丞相,此事我已知轻重,容我去信规劝。既然赵佗可以回心,那刘长也必知道理。”
数日后,文帝便有一道敕书发往寿春,其言甚殷,责备刘长骄恣太甚。
刘长阅过敕书,嗤之以鼻,反倒更激起怨愤之心,回书语多不逊,曰:“大兄仁智,惜乎百僚心机难测,专事进谗。弟谨守淮南,唯谋图治,何以僭越之罪妄加之?大兄既信谗言,弟亦无话,愿弃国为布衣。吾母赵氏当年暴薨,蒙高帝怜之,归葬真定。弟可守墓真定,不与人争。”
文帝看罢刘长回书,弃于案头,恼怒道:“这是甚么话!”于是又下敕书一道,急递往寿春,严词相劝,令刘长不得弃国。
隔日问安时,文帝特意携了太子刘启,同往长乐宫薄太后处,在太后座前,将刘长回书念了一遍。
时刘启年已十四岁,文武兼习,虎虎有生气。闻叔父刘长如此不恭,脱口便道:“父皇,淮南王抗辞罔上,已显露不臣之心。当日便不该宽纵,应痛加贬抑,以免后患。”
薄太后也颇觉忧心:“刘长年少时,得吕太后庇荫,骄纵无度,于今则更甚。僭越之罪若不问,天下效仿者将不止一二。”
文帝犹豫道:“刘长所为,母后亦曾多次说起,然如何处置,我却颇费踌躇。”
薄太后不解道:“不知恒儿有何难处?陈平、周勃尚敢除去惠帝诸子,你贵为天子,却为何惧怕一个诸侯王?”
文帝道:“功臣当初诛杀惠帝诸子,乃有‘白马之盟’为凭。今日若要我除去亲弟,实不能为。”
刘启却不以为然:“父皇仁孝,恐为天下所议。然叔父如此桀骜,他哪里会知恩?”
薄太后也劝道:“恒儿,前有刘兴居之鉴,后有你百年后之忧,刘氏诸王中桀骜者,若不加以贬抑,便是遗祸来日。那惠帝诸子,不过沾了些吕氏血脉,诸老臣便不能容,可见陈平、周勃所虑之远……”
如此商议多时,文帝仍难以决断。此时,忽有长乐宫谒者来报:“车骑将军薄昭来朝,向太后问安。”
薄太后便命宣进。薄昭上得殿来,见三人在此聚议,颇觉诧异,便逐一揖礼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