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汉家天下4:山河复苏》(7)
元勋遭忌成囚徒至前元四年春上,文帝用张苍为丞相数月,颇觉称意,便想到御史大夫一职,不宜久缺,也需有个笃厚的人接替才好。想来想去,忽想到,此事非面询吴公不可,于是便召了吴公来问。
吴公闻文帝问计,面有惭色道:“老朽不智,前次荐了贾谊,惹得老臣们不快,连累陛下也不得安宁。”
文帝便安抚道:“哪里话!今后汉家规模,即是依照贾生策划,朕知其宏远至当,只不便与外人道罢了。吴公阅人,不至有错。御史大夫之缺,事已甚急,有何人可用,愿闻吴公高见。”
吴公这才略感释然,低头想想,便道:“季布自降汉后,令名满天下,为官勤谨,几无瑕疵。今外放河东郡守,似太委屈了些,可补为御史大夫。”
文帝眼睛一亮,便拊掌叫好:“公不提起,朕险些忘了!季布侠士也,勇于任事,素有美名,若是项王坐天下,早该为丞相了。今日仅为二千石吏,倒显得汉家小气了。”当即与吴公议定,欲擢季布为丞相,先遣使召入都来,当面问话。
且说季布自降汉以来,耿直诚笃,广有清誉,即在陋巷中亦有人赞。在朝为中郎将十数年间,了无差错。拜为河东郡守后,政声亦颇著,河东百姓无不悦服。
时有游士曹丘生,与季布为同乡,亦是楚人,却不曾识得季布。此人流寓长安,凭一张利口,以游说豪门谋饭吃,极擅结交权贵。入都才数月,便攀上了文帝舅兄窦长君,成了窦家的常客。
曹丘生一番长袖善舞,先后竟结交了公卿数十人,于是便巧用心思,做起掮客勾当来,借势敛钱。
此等掮客营生,自古便有套路。比如有小官、商贾欲行贿,却苦于门路难觅,曹丘生便可代为引荐,上下其手,助人将事办成,从中得些好处。那些公卿贵人,贪图贿赂,总不好亲自出面索要,亦是由曹丘生代为奔走,面子上就好看了许多。
这在古时,叫作“招权纳贿”,代代相沿不绝,或与甲骨文般源远流长,亦未可知。
久之,曹丘生善奔走之名,便远播长安以外,各地二千石以上官吏,皆有耳闻。季布于私下里,也闻听这位同乡行为不端,不由心生厌恶,索性致书信与窦长君,斥责曹某鼠窃狗偷,曰:“臣闻曹丘生之辈,绝非高德者,请万勿与之交。君为国戚,应重清名,不可为天子之累。”
且说窦长君此人,曾受过陆贾大夫调教,多少也知些廉耻,拆开书信阅后,不禁半信半疑。事也恰好凑巧,曹丘生此时正欲归乡,要往河东郡去。行前,携了礼物登窦氏之门,请窦长君帮忙修书一封,向季布引荐。
那窦长君到底憨厚,不忍见曹丘生碰壁,便脱口道:“相交一场,有一事不能瞒你:季将军不喜足下,还是勿访为好。”
曹丘生眼睛转了两转,心中有了数,仍固请道:“季将军并不识小人,他如何就能不悦?只求足下代拟一书,小人拿去,待见过季将军,自有分晓。”
窦长君拗不过,叹口气道:“尔等江湖术士,只是个嘴巧!前有阴宾上找上门来,喋喋不休,又有你无事便来缠磨。天若有缝隙,似你这等人,也有法子钻入。”说罢,草草写了一封信,算是还了一个人情。
那曹丘生得了引荐信,便兴冲冲归乡去了。路遇一人,相谈甚欢,于是便遣那人先行,将信送至季布府邸。季布拆开看了,不由大怒,恼恨曹丘生无耻竟至此地步,又埋怨窦长君不识人。于是在家中端坐,只待曹丘生来,要好好羞辱他一回。
未过几日,曹丘生果然登门求见,自报了家门,司阍便将他引入正堂。
曹丘生进了门,见季布一脸黑云,正怒气冲冲坐着,却也不胆怯,上前道:“楚人有谚曰,‘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梁楚之间,地逾千里,足下何以得此大名?还不是有赖口口相传?足下虽高标于世,然亦须有人替你揄扬;不然,名声怎能传出闾巷?”
季布素来好名,闻此言,明知是阿谀,心中也是一软。怒容不觉就消了,只淡淡答道:“曹君与我素不相识,光临敝舍,可有何求?”
曹丘生见季布松了口,便趁势道:“游士行走四方,不必有所图;来则来,去亦则去。”
季布便笑笑,挥手道:“既无所图,那么,你可以去了。”
曹丘生也不恼,接着又道:“小人与足下同为楚人,乡谊所系,不可谓陌路。设若小人云游四方,为足下扬名于天下,岂不美哉?足下何必拒小人于门外呢?”
这一番巧言令色,说得季布高兴,立时耿介全消,忙起身离座,延请曹丘生入座。一番相谈,意犹未尽,便留他在邸中住了十余日,待之如上宾。临别,又厚赠了礼物若干。
那曹丘生,倒也并非言而无信,辞别了季布,重返长安,见人便夸赞季布。由此,季布在公卿中声名大振,这才有吴公向文帝举荐之事。
此时季布闻召,便知必有重用。想自己降汉多年,为降臣身份所累,徒有济世之才,也只能屈居人下。至今日,沛县旧人凋零无几,也该有个出头之日了。
未几,季布赶赴长安,在客邸住下,便一心等候宣召。谁知一住就是一月,宫中纹风未动,亦不见有人前来传旨。原来,有人探知季布入都,心有不忿,便去文帝面前进谗,说季布徒有勇力,常酗酒,一醉便无人敢近身。
文帝听了,疑惑起来,觉季布尚欠稳重,或不该擢用。踌躇再三,不能决断,便索性将此事搁下。
季布不明就里,整日吃了便睡,延宕多日,不免就十分烦闷。好不容易挨过一月,宫中忽来人告之:“今上不拟召见将军了,将军可择日返职。”
季布吃了一惊,疑惑半晌,终是猜到了缘由,心中便有气。当即来至北阙,入朝求见。待见到文帝,便直通通地奏道:“臣在河东,陛下无缘无故召我,想必是有人举荐,方蒙陛下恩宠。今臣至,则久不见召,又令臣返归,想必是另有诋毁臣者。陛下因一人之誉而召臣,又因一人之毁而令臣去。臣恐天下有识之士闻之,可窥见陛下心胸。”
文帝心思被季布揭破,不由大惭,默然良久才道:“河东,朕之股肱郡也,故召君来详询,君请勿疑。日前想想,即便不问,朕亦甚放心,明日你便返归吧。”
季布听了,知自己猜得不错,也不屑于辩白,只揖了揖,便辞谢而去。此后一仍其旧,默默无闻,后终老于河东郡守任上。
此事在朝野间喧嚷一时,多有为季布鸣不平的。想那季布一生,为气任侠,大名盛传于楚地。前半生为项羽股肱之臣,戎马奔突,数窘刘邦,直战至垓下,方弃主而去。后半生得刘邦恩遇,又仕宦数十年,终究是“时不利兮”,不得为丞相,仅留“一诺千金”的成语于后世,令人为之叹惋。
这年春上,可谓多事时节。季布入都之事方告了结,平地里又起了一场风波,亦是轰动朝野,众口相传。
此事所涉,乃是前丞相周勃。周勃自罢相之后,闲居绛县封邑,与其三子住在一处,至此堪堪已有年余。他三子中,尤以次子周亚夫最为好学,才兼文武,常年在云台山中,随司马穰苴再传弟子习兵法。
周勃平素安居家中,猎兔浇圃,投壶弈棋,身体倒也旺健。然阅世过多之人,实不敢高枕无忧,且不说韩、彭之辈下场,即是审食其侥幸脱罪,退居家中,亦被人寻仇杀死。周勃想起来,便颇不自安。
岂料他越是心疑,祸事就越是找上门来,好端端的,忽就惹上了一场大祸。
缘起汉家惯例,郡守、都尉分掌一郡兵民事,每年须巡行各县数次,于途中考察吏治,拜访父老,顺带也受理诉讼冤情。
周勃所居绛县,属河东郡,郡守正是季布。季布甚知礼数,每至绛县,虽周勃已无官爵,也总要投谒拜访,上门寒暄一番,以示尊崇。季布胸无城府,只道是与周勃相识多年,当年各为其主,打出了交情,如今上门问候,亦合常情。
周勃那边厢,却多出来几分心思,想到季布终究是外人,若不防备,只恐也难免遭暗算。于是每逢季布来,都要披甲相见,又令家丁手执兵器,前后簇拥,好似出阵一般。
初时,季布偕同都尉董奉德,备薄礼往访周邸。见周勃身边,一片剑戟如林,都大感惊异。季布知周勃如此,是怕做了韩信第二,便也不怪,只当作不见,小心问候如仪。待拜访毕,临出门,则回首对周勃笑道:“绛侯不老,仍有垓下时威仪。”
周勃只淡淡回道:“残生无多,不欲苟且而已。”
于是,两边都心照不宣,拱一拱手作别。
出得侯邸来,那都尉董奉德便有怒意,对季布道:“你我守尉,一郡之父母也。见绛侯,怎的竟似拜见诸侯王一般?”
季布宅心仁厚,忙摆手制止道:“绛侯功高,当世无出其右。你我辈,且让他一让又何妨?”
董奉德便赌气不语,仍是一脸怒气。
如是三回,董奉德恼恨不已,不欲再忍,便决意上书变告,密报周勃私蓄甲士事。写了个开头,后面索性就信马由缰,竟诬周勃欲谋反。
此变告信,由流星快马急报入京,文帝看了,立时汗流浃背。他本就猜忌周勃,见董奉德密信,更不疑有他,立召张释之入朝,诏令夺去周勃爵邑,捕入诏狱。
张释之闻之大惊,小心回道:“臣不解,绛侯怎能生事?只恐有人挟嫌报复。”
文帝也不理会,只吩咐道:“天下事有大小,唯谋反事不得失察。今变告信已飞递北阙,朕便不能坐视。或真或伪,先捕来狱中,由你对簿。”
张释之不敢违抗,只得遣左监一人,携诏令前往河东郡。又密嘱那左监,须会同季布一道,往绛县捕拿周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