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青天在上》（10）
第九十章《青天在上》（10）一
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马书记、贺端阳等人，终于把贺世忠、贺世财、贺世绪、贺美奎、贺正轩几个上访的人，从市上接回来了。车过县城的时候，信访办的小宋在北门入口处的地方下了车。马书记给了他一个红包，让他自己打一辆出租车回去了，然后马书记让司机直接把车开到乡上。到了乡上，已到了下班时候，一些人已经提前走了，一些人正收拾东西准备走。马书记一见，急忙叫没走的人不要忙着走，留下来他有事要给大家说。大家一听，包括谢乡长、向副书记、管计划生育的王副乡长、管宣传的张委员等几个没来得及走的领导，也只好留了下来。这儿马书记叫牟主任、陈一针、薛干事等几个人，把接回来的上访人员带到信访接待室去，让他们休息，自己则去找谢乡长、向副书记、王副乡长、张委员等领导，以及贺端阳、民政所唐所长、财政所余所长商量事情去了。商量了半个小时后，乡上几个领导和唐所长、余所长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马书记便叫贺端阳去把贺世财、贺世绪、贺美奎、贺正轩四个人，分别叫到谢乡长、向副书记、王副乡长和张委员的办公室。等四个人都上来后，马书记才夹了一个本子，往乡上的信访接待室走去了。
到了信访接待室里，只见牟主任、陈一针和薛干事，还在陪着贺世忠。贺世忠一见马书记，便叫了起来：“马书记，要打要杀，你冲我一个人来好了，你把他们放了……”
马书记没等贺世忠说完，便看着他说：“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打要杀？”
说着，马书记一屁股在贺世忠的对面坐了下来。
贺世忠说：“不是要打要杀，你把他们叫出去做啥子？你不要以为我不晓得，无非是想从他们嘴里审出谁是带头人嘛？你们别多费心思和时间了！这事不要他们说，我来说！所有这一切，都是我带的头，上访材料也是我写的，与他们无关！”
马书记嘴角浮现出了一丝嘲讽的微笑，将本子在桌子上重重放下，才说：“哟，倒是敢作敢为！”
说完，马书记突然正了脸色说：“你不说，难道我们就不知道是你带的头？就不晓得材料是你写的？老实告诉你，你屁股一翘，我们就晓得你是拉屎还是撒尿，什么能瞒过我们……”
贺世忠听到这里，突然冷笑一声，打断马书记的话说：“当然瞒不过你，不过那有啥了不起，不就是在我身边安插了一两个眼线嘛！没有眼线，你又来试试？”
马书记听后，脸上的皮肤痉挛似的跳了两下，眼里闪着克制的怒火，也发出了一声冷笑，说：“安眼线怎么了？我就是告诉你，我们安插了眼线，你也没有办法！”
说到这里，马书记突然脸色一变，手掌在桌子上狠狠地击了一下，接着才咬牙切齿般地说：“姓贺的，我是和你前世有冤，还是今生有仇，你才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没完没了地和我对着干？”
说完又补了一句：“你是我的克星是不是？”
贺世忠等他说完了，才像若无其事地说：“我做支部书记的时候，你是谁我也不晓得，我是谁你也不晓得，和你有啥冤仇？我也不是你的克星，我做的事只为我自己……”
马书记又咬了咬牙齿，眼睛里的怒火渐渐明晰起来了，一下打断了贺世忠的话，提高了声音说：“你是为你自己，可是已经影响到了全乡，甚至全县，你知不知道？”
贺世忠听了，仍然显得十分平静，说：“影响了全乡、全县，那是你们的事，跟我有什么相干？”
马书记听了这话，一下像只正在败下去的公鸡，露出了有些无可奈何的样子，说：“你只知道通过上访得好处，当然与你不相干！可是……可是……”
说到这儿，马书记突然觉得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自己心里的愤慨和不满了。想了半晌，这才改口说：“姓贺的，我就不知道你怎么会这样不知满足……”
贺世忠听到这儿，急忙盯着马书记，用了咄咄逼人的口气对他问：“我怎么不知满足了？怎么不知满足了？”
说完，贺世忠对自己的回答似乎有些不满意，便又说：“这怪得了我么？怪得了我么？”
马书记听了，并没有回答贺世忠的话，却说：“你手拍胸膛想一想，我哪点儿对不住你？你第一次来要钱，我看到你做过支部书记的分儿上，又鉴于你爱人在医院住院，一表态就给了你一万元，这在全乡都是绝没有先例的事！事后，乡上好多同志都埋怨我给多了，还认为我在徇私舞弊！第二次来，我不但答应想办法向上争取，把你过去借的钱尽快还给你，还给了你一个低保指标，这也够意思了吧？第三次，你老婆死了，你把尸体抬到乡政府来，乡政府又给你一万块钱的安葬费。后来你又来乡政府要困难补助，要将你老伴的低保改到你名下，乡政府也是满足了你的要求的！乡政府简直成你的摇钱树了，你还要怎么办……”
贺世忠听到这儿，突然笑了一笑，像是很自豪似的，打断马书记的话说：“那是你们要花钱买平安，要人民内部矛盾用人民币解决，怎么能怪我？”
马书记听了这话，有些像是被贺世忠问住了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说：“哟，听你这话，倒像是我们给钱给错了似的，是不是？”
贺世忠一听，马上说：“没错，没错，你们给我钱，怎么会错呢？现在很多问题，不是都要靠钱去解决吗？没有钱能够解决什么问题？”
马书记听后，立即皱起了眉毛，像是不认识似的把贺世忠看了好一阵。好像贺世忠这话，戳到了他的什么痛处，使他这个党校理论教员出生的党委书记，一时竟没有话回答面前这个农民一样。过了一会儿，马书记才舔了舔了嘴皮，又像是做起报告来了一样对贺世忠说：“我承认在现阶段，确实是像你说的这样！可这些问题，最终要靠深化改革和发展来解决！可要深化改革，要进一步发展，没有一个好的环境怎么行？所以中央提出要在发展中求稳定，在稳定中求发展，如果都像你那样，人心不足，隔几天又去上访一次，那还怎么稳定……”
贺世忠听到这里，马上又反击马书记说：“你说的这些稳定、改革、发展的大道理，是你们当官的事，我们老百姓，只晓得过日子！你说上访影响了稳定，可为什么我每上访一次，你们都会给我搞点好处？还有一些人，明明有冤屈，可是只要没去上访，就得不到解决，究竟是上访的人影响了稳定，还是你们影响了稳定？”
马书记一听这话，又有些张口结舌起来，半天才突然愤愤地说：“要不是上面要我们控制信访，给我们施加了压力，鬼大爷才会给你好处！”
听了这话，贺世忠又马上问：“那你们为啥要控制信访？”
马书记黑了脸说：“你不要钻牛角尖，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有什么冤屈……”
贺世忠没等马书记说下去，马上插话说：“我怎么没有冤屈，我的四万多块钱，借给你们这么多年了，难道你们不该还吗？”
马书记一听这话，便马上说：“你还好提你那四万多块钱？我跟你说，包括已经给了你的两万多块困难补助、疾病救助这些什么的，再加上你的几个低保指标，以及我们花在你身上的维稳费用，早已超过你那四万多块钱了……”
贺世忠一听这话，便马上问：“既然这样，你们当初为啥不一下把这四万多块钱给我呢？”
马书记一听，又有些语塞了，想了一下才说：“你倒想一下把钱还给你，可这不是一码事……”
贺世忠没等他说完，便生气地厉声问：“怎么不是一码事，啊？你现在倒来怪罪我上访，我告诉你，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你们逼我这么去干的……”
说到这里，贺世忠像是怒气难平，胸脯一边起伏，一边又接着说，不过语气比刚才轻了一些：“你刚才说了我很多不是，现在我也来说说我是一个啥样的人。你马书记称二两棉花到贺家湾好好纺(访)一纺(访)，看看我贺世忠过去是不是个爱占便宜、狡猾的人？远的不说，你去问问现在在人大工作的李主任，还有现在已经退休的魏副乡长和其他老同志，看看我贺世忠过去工作和为人是怎么回事？我要不是听党的话，听组织的话，是一个讲感情的人，我会一下把儿女打工的钱都给乡政府？又去给贺世财、贺世绪这些村民借钱来完成农业税和提留统筹任务？不哄你说，虽然我们也还有尾欠，可那时就我们贺家湾村每年完成农业税和提留统筹款，都在全乡的前面！这是为啥？就是因为我积极努力，听领导的话，现在想起来，我才是肠子都悔青了！要不是努力工作，要不是听领导的话，我能像今天这样……”
贺世忠怒气冲冲地还想继续说下去，可马书记打断了他的话，说：“你说这些，都跟我无关，我也没逼你干这些……”
贺世忠听了，也马上说：“是跟你无关，可还我这四万多块钱，却是跟你有关了！当时医院的医生跟我们说，如果我老婆子进行人工换肾，买肾加手术的钱，大约七八万块就够了。当时我一听，心想：我打工挣了三万来块钱，还不说利息，只是本钱，如果把我借给乡政府的四万多块收回来，儿女们再想法借一点，就可以救我老婆子的命了！可是你们宁愿东给我抹一点救济、西给我抹一点补助，像哄小孩子不哭一样，千方百计地把我哄着不闹，结果让我人财两空，现在你还好意思说你们花在我身上的钱，早已超过那四万多块钱了……”
说到这儿，贺世忠像是越说越愤怒，突然一下站起来，擂了一下桌子说：“你们简直是杀人凶手！”
说完这话，贺世忠又才一屁股坐下去，用手捧住了头！
马书记见了，急忙说：“这怎么能怪我们？怎么能怪我们？我们不是在积极想办法，还你的钱吗……”
话还没说完，贺世忠又忽然抬起头来，两眼继续盯着马书记说：“还我的钱？你以为我是傻瓜，连你们的缓兵之计我都看不出来？等你们还钱，还不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后来看见能要到低保，我又为啥不要？”
说完又气冲冲地说：“现在我才看出来了，人活到这个世界上，一是不要太听话，二是脸皮要厚，脸厚才不会挨饿……”
贺世忠气咻咻地还要往下说，马书记一下又变得息事宁人起来，挥手打断了贺世忠的话，脸上也呈现出了一副和蔼的颜色，说：“好了，好了，我求你老人家再不要和我掰这些理由了！”
说完，见贺世忠果然停了嘴不再说话，才接着说：“你老人家一次又一次地来乡上找我们，以及到上面去要低保，不都是以你借给乡政府那四万多块钱作为理由吗？说什么是牺牲了自己的利益，支援了国家建设，还说什么是体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高风亮节，现在国家繁荣富强，要记得老同志的奉献！国家真的是靠你那四万多块钱富裕起来的？今天我马前进就狠下一条心，把那四万多块钱还给你，看你今后还用什么理由去访……”
话还没说完，贺世忠便看着他问：“你真的还我？”
马书记没回答他，却问：“乡上给你打的借条，你带在身上没有？”
贺世忠说：“我证据都没带上，还敢去上访？”
说完却又看着马书记说：“你还了我，我也不会对你说半句感激的话！你不还我，我也不会问你要……”
马书记一听这话，不禁又有些生起气来，又提高了声音问：“那你一次次地上访做什么？”
贺世忠说：“不哄你马书记说，我觉得上访很有趣！你一定很想晓得原因吧？那我就告诉你：因为我老婆子已经死了，剩下我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隔段时间去上访一次，又好玩，又能白吃白喝，还能捞点好处！四万多块钱算啥？我今年才六十多点，就算活到七十多岁，还有十多年时间。这十多年时间里，我时间只会越来越多。一时市里上访，一时省上上访，一时北京上访，光是白吃、白喝、白玩，我也把我那四万多块花回来了，还开了眼界！”
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又说：“你们想搞我，我更想搞你们！我把你们搞不下台，总要弄得你们像土地爷偷吃娃娃手里的馍一样——神气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