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青天在上》(9) - 乡村志系列长篇小说 - 贺享雍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八十九章《青天在上》(9)

第八十九章《青天在上》(9)一

按下马书记找贺端阳研究成立包保专班,以便监控贺世忠不提。却说贺世忠自从得到了孙子和外孙女的低保指标后,大约一是因为一家人全都吃上了低保,再也找不到理由去上面要了,二来他也确实看出来了,因为他不断地向上面要低保,贺家湾人在逐渐把他边缘化。很多人不但看他的眼光怪怪的,有时还躲着他,不愿意和他打交道的样子,似乎他身上长了疥疮或牛皮癣,会把他们传染上一样。有一天,贺世刚的女人刘福碧还来向他借钱,他说:“我有啥钱,兄弟妹你是不是找错了人哟……”

刘福碧还没等贺世忠说完,脸便一下拉了下来,说:“你一家六口人都吃低保,相当于国家每个月给你全家人关一次饷,怎么会没有钱呢?你怕我借了不还哟?我再没有钱,以后也要还你的!”

贺世忠知道湾里的人对他全家人吃低保的事有看法,可又不好说什么,便说:“那有几个钱?还不够塞牙缝的!”

刘福碧一听,便又叫着说:“哎呀,一个月几百块钱,还不够塞牙缝,他叔的牙缝都那么大,那心不是更大了?怪不得人家说他叔,心大了会像蚂蚁一样爆腰!”

贺世忠一听这话,突然觉得身上就像是爬满了蚂蚁似的,痒酥酥地有些不舒服。他明显地听出刘福碧是在挖苦他,也想狠狠地对她说几句不好听的话,可是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什么了,只是将脸黑着,然后举了举右手,像是要赶刘福碧走一样,但最后却落在了自己的脖颈上,搔了一下痒,又放了下来。

过了半分钟,贺世忠都没有从尴尬中回过神来,刘福碧一见,知道从他那儿借不出钱了,这才嘟囔着走了。

从那以后,贺世忠就再没有去上访过了。地里有活的时候,他就下地干活,有时也帮儿媳妇王芳做些活儿。地里没活儿的时候,他就在阶沿上搭把凉椅,椅子旁边摆着一摞高高的报纸,戴一副老花眼镜,逐张逐张地看着报纸。路过的人看见他看得那么认真,有时当面问他一句:“老叔看报纸呀?”可背后却又有些看不起地相互议论:“我们贺家湾又要出个贺贵了!”

贺贵原来是贺家湾的一个传奇人物。年已过六旬,一头花白头发,满脸苦瓜皱褶。他一生讨过三个老婆,第一个老婆跟他没过多久,便离婚了。第二个和他过了两年,带着孩子与别人跑了。第三个老婆在二十多年前上吊自杀。三个老婆先后离开贺贵的原因,皆是因为贺贵不会过日子,不像一个正经的庄稼人。明明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文化,却成天戴着一副比啤酒瓶底还厚的近视眼镜,捧着一张《文摘周报》《参考消息》看,脸几乎伏在了报纸上,并且还在家里搞研究、做学问,著书立说,书写了好几本,但没有一本出版。不过贺贵已经不在贺家湾,去跟着女儿过了。现在村民一见贺世忠也守着一大摞报纸,因此便把他当作贺贵第二了。可和贺贵不同的是:贺贵看报纸关心的是国家大事!如果哪个村民问他:“贵叔,国家最近有啥子大事?”那贺贵便会一一道来。上至国家又出台了一个什么文件,要怎么怎么,下至哪个地方又发生了旱灾,田地龟裂了,上面组织了人给村民送水;大至国家主席又到哪个国家“走人户”,和哪个国家总统,又签了啥合作文件,小至哪个乡乡长贪污,不但被撸了职务,还进了班房等,他会说得个清清楚楚。贺端阳竞选贺家湾村的村主任,便是得了贺贵的帮助,方才成功了的。可现在贺世忠看报纸却不同,如果哪个村民问他:“老叔,国家有啥大事?”他一定会露出吃惊的样子,瞪着两只眼睛好奇地看着他,说:“国家发生了啥大事,关我屁事!”

那人听了这话,便又问他:“那你没事捧着一张报纸看啥子?”

贺世忠一听,又不满地瞪了那人一眼,说:“谁说我没事?没事我看报纸做啥子?”

那人又不解了,又问:“那你究竟看啥子?”

贺世忠又说:“你管我看啥子?我想看啥子就看啥子!”语气十分不耐烦似的。

贺端阳最初听到贺世忠向他要报纸,也以为他是想贪图点小便宜,把村上的旧报纸拿去卖点小钱,心里便想:“你要卖就卖吧,反正也卖不了几个钱!”可没想到他把报纸拿回去,真是一张一张地在翻看。而且更奇怪的是,他看完了一摞,又将报纸夹在胳肢窝下,还到村委会办公室来,然后又重新夹上一摞回去了。贺端阳便也糊涂了,想问他从报纸上了解到了什么,却又不好问得,于是也便不管他,由他自便好了!

贺世忠究竟想从报纸上知道些什么呢?原来他是想从上面了解国家出台的那些惠农政策!原来那次在乡政府信访接待室里,贺世忠便听见那个姓牟的主任给他说过一次“现在的惠农政策很多”的话。后来在乡上的茶馆里,老领导魏副乡长又对他说过一次这样的话。可他除了知道低保、困难补助这两项外,其他的,就一概不知道了。可低保,他已经全家都吃上了,没办法再享受了。他原先倒是打算等阳阳和蓉蓉的低保要到后,再去给亲家和亲家母也要一个低保回来。虽然亲家和亲家母和自己不是一家人,但肥水没流外人田,给他们要,也等于给了兴菊要。但后来一看,贺家湾人因他要低保的事,已经把他当作了仇人,如果再去给亲家和亲家母要,不知大家还要怎样看他。因此他多少产生了一些顾忌,便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至于困难补助,一般要等到年终,上面时兴“送温暖”的时候才会有,现在自己即使去要,也会要不着。因此,他觉得弄清国家究竟有哪些惠农政策,对他十分重要。为什么呢?因为明摆着的,不管国家有多少惠农政策,看起来天大的一块饼,可一摊到全国,都是僧多粥少,不是谁都可以吃得上的。谁能够得到这些资源,跟谁能够占到先机十分有关。谁占到先机,加上方法得当,就能够得到这些好处。方法便是像在争取低保中的做法一样,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而先机呢,无疑便是信息。只要拥有了这两样,他便深信在这场利益争夺战中,能捞到好处。正是在这种思想指导下,贺世忠开始像做学问的一样,向贺端阳要了报纸看起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久,贺世忠通过阅读报纸,果然将国家的一些惠农政策了解得清清楚楚的了。比如说粮食直补政策,不过,只要是种庄稼的人,这项政策人人都有份,包括他在内,已经享受过了,而且国家也是将钱直接打到他的直补卡上,不管他怎么去闹,他也没法吃到别人那一份。还有一项惠农政策,叫农机补贴,他也没有办法得到。因为这项补贴,是直接补贴到那些购买农机具的人手中,他不买拖拉机、收割机、插秧机什么的,自然补不到他的头上。还有一种补贴,叫家电下乡补贴,这项补贴也和农机补贴一样,直接补给家电购买者,他不买家电,也只能看着别人去领这份补贴。还有一些什么林林总总的项目,国家也有些补贴,不过这些项目离他太远,他没法得手,也只能看着别人得。最后,他觉得还是只有这低保、困难补助和医疗救助离他近一点,他想在这场利益争夺战中得到一点好处,也只有在这三个方面下功夫了。现在低保已经没有可能再去要了,剩下的最后两样,他决心等时机一到,再去奋力一搏。

可是没过多久,他终于又在报纸上看到一条新的惠农政策,这个惠农政策叫作“新农合”。说农民只要缴十块钱,生了病住院便能报销。他觉得这倒是个好事,虽然也是人人有份,但膏药一张,各有各的熬炼,到时住什么医院,长住短住,吃什么样的药,报多少钱,这里面学问很大,大有文章可做。这么一想,便抑制不住兴奋,马上便跑到乡卫生院去问。卫生院领导回答他,说:“别的地方已经实行了,我们县还没开始搞的,想来也快要开始搞了!”

贺世忠听完这话,便又愤愤地说:“龟儿子些,怎么还不开始搞呢?”一副生怕赶不上的样子。

这话说了还不到半个月,贺端阳到乡上开了半天会,果然就回来动员大家参加新农合医保。贺世忠一听,就在大家还在观望犹豫的时候,马上便把钱缴了,成了贺家湾村第一个参加新农合医保的人。贺端阳便在大会上表扬他,说他到底不愧是老革命,有觉悟,站得高,看得远,号召大家向他学习。

参保后还没有几天,贺世忠便到乡卫生院,说他脑壳痛,手脚也痛,肚子也痛,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痛。医生给他检查了半天,也没检查出病,可是他却要求住院。并且还说乡卫生院检查不出病,给他开个手续,让他到县医院检查,然后再住院。乡卫生院的领导说:“住院可以,在乡医院住院,住院费只能报30%,县医院住院只能报50%!”

贺世忠一听这话,便说:“怎么,不能全报呀?”

医院领导说:“就是国家干部,也不能全报嘛!”

贺世忠又愤愤不平地:“那我参加这鸡巴医保做什么?”

医院领导说:“不是可以报30%和50%吗?”

贺世忠说:“30%和50%顶屁用,那剩下的钱还要由我自己掏呀?”

说完,贺世忠头也不痛了,手脚也不痛了,全身都正常了,一边生着气,一边嘟囔着回去了,大有吃亏上当的感觉。

但不管怎么说,自从给孙子和外孙女儿要到了低保过后,贺世忠不但没有再到县上去上访过,甚至连乡上也没去过,像是一下安分守己,成为大大的良民一样。马书记为了监控贺世忠,不但成立了包保专班,而且在贺世忠身边,除了原来和贺端阳一起定的那个线人以外,又秘密地物色和安插了一个线人。原来那个线人,贺端阳给他取了一个麻将牌的代号,叫“幺鸡”。后来马书记秘密安插的这个线人,也取了一个麻将牌的代号,叫作“二筒”。取“二筒”这个代号,马书记是经过仔细考虑、反复推敲才定下来的。“二”代表着他们两个,“筒”既谐音“同志”的“同”,又寓意“同心同德”。也就是说,他们两位革命同志,从此同心同德,共为维稳大局效忠,所以定了这么个代号。可是不论是包保专班,还是“幺鸡”或“二筒”,都没有发挥太大作用。起初,马书记和贺端阳还以为这是贺世忠向他们释放的烟幕弹,还随时保持着外松内紧的临战状态。可过了两个月,见贺世忠真的没有什么行动,便以为他现在把全家人该得的好处都得了,已经心满意足,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会再去上访了,因而都慢慢松懈下来。又过了一个月,见贺世忠仍是规规矩矩地在家里,种庄稼、读报纸,除了到乡上赶赶场,也没脱离过监控视线,更没有失联过,于是便彻底相信他不会去上访了。包保专班和“幺鸡”“二筒”虽然没有撤销,却对贺世忠的监控,变得有些漫不经心了。

天气大热了起来,这一日,贺世忠正光着膀子,穿一条黑灰色大裤衩,躺在堂屋中间的一把凉椅上,双腿大大张开,中间夹着厚厚一摞报纸,十分悠闲地翻着。翻过的报纸堆在脚边,也摞了高高一摞。就在这时,贺世财、贺世绪、贺美奎、贺正轩几个人,忽然一齐走进了他的屋子。贺世忠一见,立即像是被什么咬了一下似的,从椅子上一下弹了起来,将摞在大腿中间报纸撒了一地,张着嘴似乎想喊叫,却没有发出声音,过了一会儿才有些不安地看着他们问:“你们……啥时候来的?”

说着,贺世忠又急忙去扯板凳,一边扯,一边又忙不迭地说:“坐,坐……”显得有点手忙脚乱的样子。

贺世财和贺世绪都比贺世忠大。贺世财是个瘦高个子,因为背有些佝偻,胸脯便凹了进去,脸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皱纹,像是丝瓜瓤子一般,眼睛往外爆着,眼珠子发黄。贺世绪个子不高,但身体看上去比贺世财好多了,不知是走热了还是什么缘故,此时满面红光。虽然也有皱纹,但只是在额头上有那么几条,像蚯蚓似的。看人时的目光也炯炯有神,不像贺世财那样灰暗。贺美奎和贺正轩年龄要比贺世忠小得多,都才五十岁出头。贺美奎的小名叫奎娃儿,比贺世忠矮一辈,面孔黧黑,皮肤粗糙,胸脯宽阔,胳膊上的肌肉十分发达,一看就知道是个下苦力的人。贺正轩的小名叫干娃儿,可干娃儿并不干,也和贺美奎一样,长得肩宽臂长,腰粗腿壮,一副好身板。面孔比贺美奎白净得多,连牙齿也白得发亮。浓黑的眉毛下,两只眼睛像是闪着光芒似的。贺正轩比贺世忠矮两辈,是侄孙辈了。贺世忠已经听人说过,干娃儿在一家公司里当保安,已经当了好几年了,因此才养得像一个小白脸似的。几个人一见贺世忠忙忙地去扯板凳,便反客为主地说:“我们自己来,自己来!”

一边说,一边各自扯出板凳来坐下来了。

贺世忠已经猜出他们的来意了,心里不免打起鼓来,便看着贺世财,想把话引到一边去,说:“哎呀,几年没见你老哥子了,一下就老到这个样儿了!”

说完马上又接着问:“老哥子去跟着旭东过,听说双流比我们这儿富得多,怎么样,过得好吧?”

原来贺世财有一儿一女,女儿就嫁到当地,儿子初中毕业到成都打工,结识了双流县一个“二婚嫂”,后来结了婚,就在双流安了家,因此贺世忠便这样问。

贺世财眼睛眨巴了几下,似乎要哭出来了的样子,半天才说:“好个啥?这年头老家伙自己手里没几个钱,跟着儿子儿媳妇,还不是吃碗受气饭!”

贺世忠一听这话,便也深有感触地说了一句:“那倒也是!”

说完这话,便觉得无话可说了,有些尴尬起来。

贺世财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也像是有些不好开口似的。过了半天,贺正轩才说:“老叔,这话我们也不好开口,可既然我们专门为这事回来一趟,不说也不行!就是你当年做支部书记时,为了交清村里的农业税和提留统筹款,向我们借的钱,村上到现在也没还给我们!老叔你也晓得,那钱都是我们一分一厘攒起来的血汗钱,当年可全是看你的面子,才答应借给村上的……”

话还没说完,贺世绪又接过了话去,说:“是呀是呀,当年我们想不答应借,可又怕你作难!我们也是晓得的,小房的人因为你把贺世海搞下台了,心里对你不安逸,巴不得看你的笑话!我们是看到一房的兄弟面子上,才下决心帮你,可没想到……”

说到这里,贺世绪有些像是哽住了似的,停了一下才接着说:“我们这一帮你,倒把自己陷进去了!”

贺世绪说完,贺世财又说:“是呀,兄弟,人家说坑人不要坑自己人,可这事呀,你专门坑了自己人!好心没好报,现在我一开口向儿子要点零花钱,儿子便呛我说:‘我过去给家里寄回去的钱,你自己要借出去呢,现在丢到水里连泡都不鼓一个,哪有钱再给你!’你看你看……”

贺世财说着,便红了眼圈。

贺世财还没说完,贺世忠见贺美奎又要开口的样子,便急忙愧疚地说:“我晓得自己对不起你们!你们当时确实是帮了我的大忙,我非常感谢你们!可哪晓得竟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呢?有钱难买早晓得,要是早知道会弄成这样,就是乡上那几爷子把刀拿来架到我的脖子上,我也不会做这事了!我现在肠子都已经悔青了,可有啥子办法?”

说完又怕贺世财、贺世绪、贺美奎、贺正轩不相信似的,又马上说:“别说你们,就是我自己,借了四万多块钱给乡政府,到现在一分钱也没有收回来呢!你们要是不信,我马上就去把条子拿出来给你们看!”

贺世忠一边说,一边便站起身要去拿条子。

贺美奎一见,便急忙说:“老叔不要去拿了,我们也晓得你借了钱给乡政府的!”

说完马上又说:“可我们听说老叔你一家人,现在都吃上低保了,还领了救济款……”

一听到这里,贺世忠脸就红了,急忙说:“那有好多一点钱……”

贺世忠还想往下说时,贺世财马上打断了他的话,说:“再没有好多点钱,可糠壳不肥田,也能松下脚,多少总有一点,是不是?”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