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青天在上》（8）
第八十八章《青天在上》（8）一
贺端阳在给贺世忠低保卡时，对贺世忠说：“老叔，真有你的！你现在一家人，就有五个人吃低保了，每个人虽然只有几十块钱，可加起来，差不多就是我一个月的工资了……”
贺世忠一听这话，心里很不舒服，说：“你现在的工作，一不催粮催款，二不刮宫引产，比我当支部书记的时候，轻松多了！我们那时工作又苦又累，又得罪人，工资每月只有几十块，年终还兑不到现，现在哪个来给我一点补偿？”
贺端阳一听贺世忠的话，便知道他心里不平衡，于是立即改变话题，问了贺世忠一句，说：“老叔，现在兴菊妹子两口子的低保卡也办了，下一步，你还有啥打算？”
贺世忠一听这话，立即警惕地看了贺端阳一眼，说：“事情都给解决了，我还有啥打算了呢？从今往后，我就在家里种好自己那点地就行了，这就是我的打算！”
贺端阳一听贺世忠的话，似乎十分高兴的样子，说：“对，老叔，你现在一家有五个人吃低保了，我可以说，全乡像你这种情况，再也找不出第二户来，所以确实像老话说的，吃饱了要晓得放碗！听老侄一句话，从此以后就安分守己，安享自己的晚年，不要再这里那儿地去跑了！”
贺世忠知道他话里的意思，鼻孔里哼了一声，心里说：“婆婆生儿还要媳妇来教？老子跑不跑，你管得着？”可嘴里却说：“我不跑了，绝对不跑了！人心不足蛇吞象，难道我吃了饭不消化，跑起那么好看呀？”
贺端阳一听这话，便说：“好，好，老叔，你既然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说完这话，贺端阳朝贺世忠拱了一下手，便回去了。
这儿贺世忠立即锁了门，将低保卡揣在怀里，上郑家塝亲家家里去了。
亲家叫郑家华，比贺世忠小五岁，一个矮胖的小老头儿，酒糟鼻，脸随时都是红彤彤的，像是喝了酒一样。小眼睛，嵌在满是皱褶的眼眶里，因为眼睛不大，便显得特别有神的样子，给人一种非常精神的感觉。一见贺世忠手里的低保卡，两只小眼睛便放出熠熠的光彩来，叫着说：“哎呀，亲家，你真给兴菊和全荣把低保卡办下来了？”
说罢，也不等贺世忠答话，便急忙对老婆子说：“快，快，去抓只鸡来杀了，今天我们可要好好犒劳犒劳亲家！”
贺世忠说：“杀啥子鸡哟，又不是外人。”
可亲家还是说：“再不是外人，你可给我们家做了一件大事，怎么不该犒劳犒劳？”
说完，又大声对女人说：“你还在磨蹭啥？快去把鸡抓回来呀！”
老婆子听了，果然就去抓鸡，可是她既不把鸡唤进屋子里，也不抓把粮食把鸡逗到一起，却满院子去追。鸡一被追急了，便纷纷扑到院子外面去了。那老婆子追了半天，鸡没抓到，自己却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回来对老头子喘着气说：“我到处撵，都抓不着，要不老头子你去抓吧！”
亲家一听，便做出对老婆子有气的样子说：“你都抓不着，我怎么抓得着，啊？”
贺世忠知道亲家、亲家母这老两口子，是有名的铁鸡公，很抠。亲家叫老婆子去抓鸡，实际上并不是真想杀鸡招待他，而只是在他面前做做样子。再一想，老两口儿也只有女婿一个儿子，当初他同意兴菊嫁给郑全荣，也是看到这一点。如今他们抠，挣下的家产也是给女儿女婿他们的，何况女儿女婿去年修新房还欠十多万元的债，做父母的抠一点也是应该的。想到这里，于是便说：“算了，亲家，老亲老戚的，踩不断的铁板桥，只要情义在，吃口水也甜，非得杀啥子鸡嘛？”
郑家华一听贺世忠这话，便立即对老伴儿改口说：“亲家既然这样说了，那就算了。不过你可得看看家里有啥好吃的，都弄出来，我今天一定得和亲家好好喝一杯！”
那老伴儿听了这话，便立即“哎”了一声，果然去了。
这儿那亲家才回过头，小眼睛直眨着，满脸是笑地看着贺世忠说：“那天兴菊回来告诉我，说你要去给她和全荣要低保，我还不敢相信，说：‘你爸那是安慰你，你以为那低保是那么好要的吗？’哎呀，亲家，没想到你说到做到，真的要来了，这可太难为你了……”
贺世忠听了这话，忙说：“这有啥难为的！明给亲家说，兴菊和全荣这两个低保，我倒没怎么费力，有点像是白捡的一样……”
贺世忠还没说完，亲家的两只眼睛便瞪圆了，看着贺世忠有些不明白地问：“哎呀，亲家，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会像是白捡一样呢？”
贺世忠想了一会儿，这才说：“亲家不是外人，我也不想瞒你，这事怎么不像白捡一样呢？”
说完这话，贺世忠才把自己到县上上访，怎样遇见那个赤脚律师，自己又怎样打算去县上候领导，又如何被乡上几个人拦住，乡上马书记又如何给了这两个低保名额的事，对亲家详详细细说了一遍。说完才说：“你看，连我自己也没想到，姓马的就这么容易给了我两个低保名额！我先还以为他要刁难我，把我怎么样呢，却是把两个低保名额，像送一样给了我！”
亲家一听贺世忠讲完，也心悦诚服地说了起来：“可不是吗，亲家，真像是送一样呢！”
说完，亲家又接着说：“或者是姓马的，看在亲家当过支书的分上，给亲家的面子，要不怎么会这么容易，就给你两个低保指标呢？”
贺世忠说：“哎呀，亲家，你要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
亲家又露出了疑惑的样子，看着贺世忠说：“那他到底是为啥子呢？”
贺世忠说：“他是害怕我又到县上去上访，影响了他升官！要不是我答应不去上访，他才不会这样心甘情愿地把两个低保指标给我呢！”
说到这里，贺世忠停了一下，他本来还想说：“所以说一千，道一万，这都是上访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可想了想，上访毕竟不是很光彩的事，才把这话咽了回去。
亲家听了贺世忠这话，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突然看着贺世忠问：“亲家，我听别人摆龙门阵，说上访要受很多气，有时还要给别人下跪、磕头这些，是不是这样的？”
贺世忠一听这话，一下愣住了，这几次上访中所经历的事，一下也浮现在了脑海里。他确实感到了屈辱、卑下，就像谎言被当面揭穿了一样，面孔立即发起烧来。可是他很快就镇静了下来，本想对亲家说：“是的，上访之路确实很不平坦，处处充满艰辛！”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事倒是有这些事，就看你怎么去认识了！别的不说，我打个比喻：你去向三亲六戚借钱，不是还要赔个笑脸么？何况这还是从国家口袋里，白白掏出钱来，你想有那么容易吗？”
说着又看着亲家问：“比起实实在在的利益来，你说受点气算得了啥子？”
亲家一听这话，也觉得有理，便立即说：“就是，就是，亲家这话说得对！”
贺世忠听了这话，又怕自己被亲家小看了，于是便又说：“别人上访，倒是要受很多白眼、呵斥，甚至给人下跪、磕头作揖的，可我从来不这样！我有道理，我是据理力争！我的道理就是我当支部书记期间，借了几万块钱给乡上交农业税，到现在还没还我！我借钱是支援国家建设，为国家做了贡献，才造成家庭生活困难的。现在国家富强了，你不能丢下老同志不管呀！我这么一给他们说，他们就没有话回答我了。加上我又不和他们吵，不和他们闹，踩线不越线，他们便拿我没法，所以哪怕我三番五次去找他们，他们不但不烦我，还忙不迭地给我办了！”
说到这里，贺世忠本来想告诉亲家，说自己从表面上看，他确实也受过别人很多白眼、呵斥，也给人下过跪，甚至还像死狗一样被人拖来拖去，但从每次上访的结果来看，他都是胜利者。那些当官的，表面上掌握着主动权和占着上风，可实际上掌握主动权和占上风的，不是他们，而是他贺世忠。原因就是他贺世忠每进一步，马书记、戴局长以及那个颜股长这些官老爷们，先是气势汹汹，样子像是不可一世，可最后，没有一个人不向他妥协后退。要不然，这几个低保名额，怎么会到了他手里呢？他们要是有能耐，就不要妥协退让嘛！他们既然退让，我为啥又不向前向前再向前呢？钱又不咬人，谁会跟钱过不去？同时，他也想对亲家说一说，那天在马书记的办公室里，对姓马的和姓唐的说话时的感受。他觉得那天，自己完全是用一种命令的口气在对姓唐和姓马的说话。他限定姓唐的在一个月之内给他把低保卡办好，姓唐的不但不敢反对，还答应在二十天之内就给他办好。他觉得在那时，他丝毫不认为自己是个上访者，而像是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有种将姓马的、姓唐的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的感觉！他还想告诉亲家，经过几次上访，他感到上访并不那么丢人，而是充满着快乐、自豪和幸福，尤其是像现在这样拿到低保卡的时候。既然上访有快乐、自豪和幸福，既然他进一步，那些官老爷便会退一步，甚至两步，那么，他为什么会不继续和他们讨价还价呢？但他觉得这些道理有些深奥，亲家他没有经历过，几句话也不容易说明白，因此便没把这些话说出来。
那亲家听了贺世忠的话，小眼睛里闪出的光更加明亮，也更加充满钦佩之情，便又看着贺世忠说：“哎呀亲家，我说亲家怎么有这样大的本事呀，原来还是这样！”
说完，那亲家又深信不疑地说：“那是，那是，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亲家就坚持给他们讲道理，这是对的……”
听到这里，贺世忠忽然看着亲家，压低了声音说：“不瞒亲家说，我们家里，不是还有蓉蓉和阳阳没吃上低保吗？我还要进城去，给蓉蓉和阳阳也要两个低保回来，这样一家人就全吃上了！”
一听完这话，亲家又瞪圆了眼睛，看着贺世忠又叫了起来：“亲家，这可是真的？”
贺世忠说：“这话亲家晓得就行了，可不要到外面去说！实话告诉你，我把申请都写好了，就等着兴菊和全荣他们的低保卡下来！现在他们的低保卡已经下来，我也放了心，所以现在就可以开始行动了……”
郑家华听到这里，却有些怀疑起来，又看着贺世忠说：“可、可你刚才不是说，自己给乡政府写了保证书吗……”
话音没落，贺世忠便笑了起来，说：“哎呀，亲家，你怎么把那个东西当回事呢？我是写了保证不假，可那些当官的，你看他们，在台子上讲话的时候，哪个不是把胸脯拍得当当响，又是承诺又是保证的。可一下来，哪个把自己的话当了真的？再说，我在保证书上，说的是不到县上去上访，我这是去找领导解决困难，又不到信访办去，算啥子上访？还有，我说过再不到乡上找马书记的麻烦，可我没有说不到县上找领导嘛……”
亲家还没听完，便又马上说：“对，对，亲家说的，条条都是道理，都是道理……”
正说着，蓉蓉放学回来了，一见外公来了，连书包都来不及放下，就扑到了他怀里，嘴里喊着：“外公！外公……”
贺世忠一见外孙女儿圆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嘴角翘翘的，和兴菊小时候一模一样，不差分毫，那心都仿佛要融化了。于是急忙将小女孩儿揽在怀里，用胡子去扎她的小脸蛋。小女孩儿一边咯咯地笑，一边往贺世忠身上爬。旁边她爷爷一见，便对她说：“下来，下来，你往外公身上爬做啥子？”
说完又对小女孩儿说：“蓉蓉，你晓不晓得，你外公要去给你要低保了！”
小女孩一听，却扑闪着一对亮晶晶的大眼睛，对她爷爷问：“爷爷，爷爷，啥叫低保？”
郑老头儿有些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对孙女解释说：“低保就是……就是相当于每个月，你外公给了你几十块钱，让你买笔买本子，好好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