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青天在上》(7)
第八十七章《青天在上》(7)一
却说春节一过,贺兴菊和丈夫便出去打工了。清明时,兴菊想着这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说什么也得回家给母亲烧把纸,磕几个头,于是便和丈夫商量后,一个人回来了。回到家里,就听说了父亲给哥哥嫂子办了低保的事。清明这天,兴菊买了香蜡纸烛、爆竹供果,又提了在城里给父亲买的礼物,先到母亲坟前,摆了供果,点了蜡烛,烧了纸,跪下磕了几个头。想起母亲生前种种事情,又忍不住大放悲声,一声娘一声妈地哭了一阵,洒了不少泪水,这才起身,提着礼物看望父亲来了。
贺世忠一见女儿眼圈红红的,脸上还挂着泪痕,便知道她去给她妈上过坟了,便问她:“你啥时候回来的?”
兴菊说:“昨天晚上才到家里。”
贺世忠说:“还是女儿好,昨天我叫你哥和你嫂子,提前去给你妈烧把纸,你嫂子烧完纸回来,脸上泪星子都莫得一点……”
说完又看着兴菊说:“你买的些啥给我提来?”
兴菊说:“两罐中老年人补钙的奶粉……”
贺世忠没等女儿说完,便急忙说:“你怎样那么没事,花这钱做啥子?我都这把年龄了,喝啥奶粉?拿回去给蓉蓉喝!”
兴菊说:“蓉蓉都那么大了,哪里还需要喝奶粉?再说,这是专门给中老年人的配方奶粉,补钙的,喝了预防骨质疏松,不怕跌跟斗!”
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把两罐奶粉取出来,又一一告诉了贺世忠每次舀几勺子奶粉,兑多少开水等事项。贺世忠一边听,心里一边想:“真像外人所说的,现在确实是女儿比儿子孝顺!兴涛这东西,住得这么近,就想不起给老子买点啥东西,连狗戴帽子——做点人见识,都做不来!”这样一想,心里就十分感动。于是等兴菊给他说完以后,便又看着她问:“你啥时候走?”
兴菊说:“后天。”
贺世忠说:“怎么后天就走?回来了一趟,还是多在家里住几天嘛!”
兴菊说:“我是专门回来给妈烧香的!”
说完这话,兴菊眼睛突然落在父亲脸上,盯着他问:“爸,听说你给哥哥嫂子,到城里去给他们要了两个低保指标回来?”
贺世忠说:“你耳朵还是长嘛!”
说完又说:“倒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也没有几个钱……”
兴菊一听,泪水便涌上了眼眶,嘴皮也哆嗦起来,突然打断了父亲的话,说:“爸,你也太偏心了……”
一语未了,兴菊的泪水便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贺世忠知道兴菊问他这话的意思,心里本来就有点歉疚了,现在见女儿一哭,更有些觉得对不起她,可嘴上却说:“老子怎么偏心了?今年过年,我到乡上要到一千块钱的困难补助,打发压岁钱,阳阳五百元,蓉蓉不也是五百元吗?如果说我偏心了,我可以把心掏出来让你们看……”
可兴菊没让他说下去,仍是一边抽泣,一边说:“我没有说打发压岁钱的事!没偏心你怎么一下子就给他们要了两个低保指标,为啥不给我也要一个?”
说完不等贺世忠说什么,便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了下去:“你借出去那几万块钱,你口口声声说是我们两兄妹打工挣来的,可你摸到良心说,哥哥那时候到底给家里寄了多少钱回来?他一个男娃儿,工作不踏实,今天这个厂,明天那个厂,还学会了抽烟喝酒的坏毛病,三个四个的,有时还要出去打点平伙,挣点钱连自己都不够用,你难道就忘了吗?退一万步说,即使他挣了一点钱给家里寄回来,可后来你又是给他修新房,又是给他娶亲,他那点钱还在吗……”
贺世忠听到这里,觉得女儿虽然说的是事实,可心里却感到有些不太高兴,便打断了兴菊的话说:“给他修新房、娶亲,那是你老子的责任,也是完全应该的嘛!”
说完又说:“如果不给他修房子、娶亲,让他打光棍,别人不骂死你老汉呀?”
兴菊哽咽了一下,又接着说:“该是应该的,我也没有说不应该!我是说,这个家到底谁做的贡献大?我十五岁不到,就出去打工,有一分钱,就寄一分钱回来,从没有乱花过,连衣服都很少买。你们那时说得好,凡是我寄的钱回来,都给我存到那儿,等我结婚的时候,要么给我办嫁妆,要么给我。可最后呢?我结婚你们给我办了啥子?像打发叫花子一样,就把我打发了,更不说给我一分钱了……”
说到这里,兴菊更觉伤心,一下子竟“呜呜”地伏到桌子上,哭出了声。
贺世忠心里也痛苦得不行,觉得女儿的话,句句都扎在了他的心上,又见兴菊哭得如此伤心,更恨不得自己死了去,于是便抱了头,也带了哭腔说:“是的,兴菊,老汉对不起你!当时我和你妈都说过那话,不用你寄回来的一分钱,可后来……这都怪我……”
说着,贺世忠便狠狠地拍了自己的脑袋几下。
兴菊虽然听见了父亲的话,却并没有停止对父亲的“控诉”,大约这些话在她心里憋得实在太久了。哭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继续泪眼蒙眬地对父亲说:“再说,虽然这回哥哥为妈的事,多花了几千块钱,可他们家里不欠账!我们家里还背着十多万块的账,你说这日子好过吗?”
说完又说:“幸好我是嫁了郑全荣这样一个老实人,要是嫁了别人,我在婆家还抬得起头吗……”
说着,兴菊慢慢地止住了眼泪,停了一会儿又突然说:“你现在一下子给哥哥嫂子把低保全办了,可你就没有想到也给我们办一个?这事即使我不说,蓉蓉的爸爸晓得了,他又怎么看?还有蓉蓉的爷爷奶奶,他们又会怎么想?他们难道不会说:你看你爸爸,心里就只装得有儿子,哪有你这个女儿……”
说到这里,贺世忠急忙插话说:“兴菊,我想也没这样想!要是我有这样的念头,我都……”
兴菊流了一通眼泪后,心情大约好一些了,听到这里,便打断了父亲的话,说:“坛子口好封,人口难封,你没这样想,但外人要这样想,说你一碗水没有端平,我有啥子法?”
贺世忠一听这话,又难过地捧住了头,过了一会儿才说:“这有啥法,你哥哥嫂子虽然分了家,可谁叫他们的户口,还和老汉在一起呢……”
兴菊一听这话,马上又说:“爸,他们的户口和你在一起,难道我的户口没和你在一起?当初我结婚,因为都是一个村,我也没有把户口迁走呀!”
贺世忠听了这话,便又捧了头。想了半天,突然抬起头对兴菊说:“兴菊,这要怪爸,确实爸没有考虑周到!不过你放心,饭一口一口地吃,路一步一步地走!如果我先给你要了,别人也会说我顾女儿不顾儿子。尤其是你嫂子那张嘴,你不是不晓得,到时候爸也会觉得作难!你说是不是?”
说完,不等兴菊回答,马上又说:“不过原来在乡上当过书记的那个李叔叔,也就是爸的老上级,他说中央现在正在加大农村低保的力度,对生活有困难的家庭,要做到应保尽保!照我看来,如果上面有人,这要低保的事也并不难,只一句话就解决了!你今天一说,爸爸也觉得有些对不起你,爸爸就再厚起脸皮,慢慢又去给你要嘛!”
兴菊听了这话,揩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说:“我倒不是看到那几十块钱,而是爸以后不管做啥子,总要一碗水端平才对!”
贺世忠听后,忙说:“爸怎么不会一碗水端平呢?你们两个,都是我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我犯得着要亲一个、疏一个吗?”
兴菊一听这话,便不说什么了,进灶屋打了一盆水,洗了一帕脸,再出来时,脸色便平静了。便到里面父亲睡的屋子看了看,发现父亲床上还是冬天盖的被子,被套脏兮兮的,散发着一股汗臭和霉味,便说:“都这个时候了,嫂子也不把被子拆下来洗一洗?”
贺世忠说:“才到清明,晚上还要盖,洗啥?”
兴菊说:“再是要盖呢,这么好的天气,洗一下花多大的事?”
说完又说:“要是来个人看见,像啥子?”
说着,也不等贺世忠说什么,便三下五除二地将被单拆了下来,和床单一起抱出去洗了。
贺世忠见女儿去给他洗被子,便要去做午饭。兴菊一见,又说:“爸,你做啥子午饭?昨天晚上回来,蓉蓉都睡了,今早上起来,还没和我说到两句话,就又上学去了。中午回去,还要好好看看蓉蓉呢!”
贺世忠听了这话,也知道一个做娘的心,便不说留女儿吃午饭的话了。兴菊把父亲的被套和毯子洗出来,晾晒在绳子上,又告诫了父亲几句保重身体的话,这才回去了。
二
兴菊一走,贺世忠回忆起女儿的话,越想越觉得自己欠兴菊太多,又想起兴菊的种种孝顺之处,心里越发不好受起来。于是便想,如果兴菊嫁得远,倒还罢了,偏偏兴菊又嫁到郑家塝,和贺家湾只隔那么一条小沟,站着岩畔上喊都喊得答应,给儿子儿媳妇做了一点事,哪有不传到亲家、亲家母耳朵里去的?兴菊说得对,即使她不说什么,那亲家、亲家母心里会怎么想?女婿会怎么想?还有郑氏族人又会怎么想?这确实是关乎父母一碗水是否端平了的事!又一想,罢了,反正向政府要一个低保指标是脸厚,要两个指标还是一个脸厚,大不了别人背后说一说。说了算啥?就像风一样,吹过就吹过了,可给儿女们要到一个低保名额,就是一份实实在在的好处!再说,政府反正还欠自己的钱没还,那钱就是放在银行里,也还要生利息呢!又想起昨年冬天在公路沿线看见的把房子外墙涂白、将屋顶翻新的所谓“风貌打造”,想起国家到处造房子、修大厦,又想起现在各种惠农政策……这一切都说明国家确实是太有钱了,要没有钱,怎么会这样花?一想到这里,不但又想到了自己借出去的钱,而且还想到了过去催粮催款所受的冤枉气,觉得国家今天的繁荣,和他们过去所付出的劳动,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如此种种想法混在一起,便觉得政府不还自己的钱,不补偿自己过去的付出,靠自己去向政府要几个低保指标,不仅完全应该,而且太便宜了政府呢!反正国家这么多钱,贪官们可以明里暗里往自己口袋里搂,小老百姓为啥又不能凭着脸皮厚,想法往自己胯下捞一点呢?这么一想,贺世忠的身上便产生了一种十分强大的力量,推动着他又去为女儿争取低保名额,以达到自己对儿女的公平。
贺世忠在脑子里打了整整一天的架,把该找的理由也找齐了,该想的办法也想了,晚上,他又找出了上次为给兴涛和王芳要低保指标的申请书底稿修改起来:
申请书
尊敬的领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