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青天在上》(6)
第八十六章《青天在上》(6)一
第二天一大早,贺世忠便过兴涛那边去,把钥匙交给兴涛,然后对他说:“我今天到城里去一趟,你帮我把家里照看一下!”
又说:“那只麻翅膀母鸡有蛋,我把它关到鸡窝里的,它下了蛋后你把它放出来!”
兴涛问:“爸,你到城里做啥?”
贺世忠不好对儿子说自己是去上访,便说:“你管老子进城做啥?从你妈出院回来后,我就没有进过城了,老子要进城去看看!”
兴涛一听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今上午要做秧田,还打算叫你一起来做的呢……”
贺世忠一听这话,便有些不高兴了,说:“老子又不是你请的伙计,离了我你就不吃饭了?”
兴涛本身就是个木讷人,听了父亲这话,有些噎住了的样子,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这时王芳一边扣衣服,一边从里面屋子里出来了。她显然已经听见了父亲和丈夫的话,一见贺世忠就说:“爸,这么早你就进城,吃饭了没?”
贺世忠说:“吃啥饭?我一个人,进了城随便在哪个饭馆里喝一碗稀饭不就行了?”
王芳听了,又将贺世忠上下看了一遍,说:“爸,你走哪儿也该把衣裳换一换嘛!看你这一身,乌扯扯、皱巴巴的,像从泡菜缸里扯出来的一样!别人看了,嘴上不说,心里都要说你怎么落魄到这个样子了。”
贺世忠一听儿媳妇这话,心里说:你晓得个屁!老子今天去当上访户,难道还要穿绫罗绸缎?
可贺世忠同样不好对儿媳妇说自己是去上访,便对她说:“你老汉一大把年纪,也不像年轻人那样爱好了,哪个要说,就让他们说去吧!他们说是说我,也丢不到你们的脸!”说完转身便走了。
一走出来,贺世忠想起儿媳妇刚才的话,朝自己身上看了看,脸上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今天,他上身穿了一件已经褪了色的卡其中山装,这衣服还是他二十多年前当村民小组长时做的,虽然没有补丁,可袖子、口袋和下摆,全都毛了边。从他当支书后,就没有再穿过了。他以为田桂霞早已把它扔了或给了别人,但昨天晚上一翻箱底,竟然还在那里,散发着一股霉味。下身穿的是一条深青色裤子,也洗得掉了色,脚边也脱了线,皱皱巴巴的像别人丢了的裹脚布。头上戴一顶泛白的帽子,原先是呢子的,现在表层的呢料已经脱落,露出了里面的麻布,帽檐耷拉下来,遮住了额头。脚下是一双破旧的黄胶鞋,是他从打工的工地上带回来的。他想,要不是去当上访户,他也决不会穿这身衣服的。尽管他没有当过上访户,也没亲眼看见过别人上访,但他知道当上访户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就像你要上街头乞讨,还需要西装革履吗?当然,这样难免有些丢人现眼。但贺世忠又一想,反正自己的脸已经是丢了的,还有什么可怕的?这样一想,他便心里很坦然了。
没走多远,突然看见贺凤山挎着一只脏兮兮的人造革挎包,在急急忙忙往前走。贺世忠一见,突然想起几个月前老伴儿在县医院住院的时候,他曾经去找他给田桂霞算了一卦,当时没有钱,说第二天给他,但第二天一到医院,他便把这事忘了。现在一想起来,他便马上大叫了起来,道:“老哥子,老哥子,凤山老哥子——”
贺凤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立即站住,然后笨拙地转过身来,觑起眼睛,朝他望着。贺凤山年纪比贺世忠大了八九岁,不但脸皱得像核桃壳,眼睛也有些不好使起来。等贺世忠跑到面前了,他又瞅了半天,这才认出来,说:“哦,是世忠老弟呀!”
说完不等贺世忠说什么,便直诉起苦来:“我这背时眼睛呀,麻到一片,不走拢硬是认不出人来!”
贺世忠一听,便和贺凤山开玩笑说:“你老哥子眼睛也麻到一片呀?你不是通神仙吗?叫神仙开个后门,保佑你一下嘛!”
贺凤山一听这话,立即说:“神仙也不行,这是人的运数!别说人,就是天也有运数!夫天运,三十岁一小变,百年一中变,五百年一大变。三大变一纪,三纪而大备,此其大数也……”
贺凤山摇头晃脑地还要说,贺世忠忙打断他的话说:“行了,行了,老哥子!我说人,你怎么扯到老天爷那里去了?老天爷关我们啥事?”
贺凤山也忙说:“怎么不关我们的事?天和人是一样的!天有日月,人有两目。天有风雨,人有喜怒。天有雷电,人有音律。天有四时,人有四肢。天有五音,人有五脏。天有六律,人有六腑……”
贺世忠见他越说越远,也知道他说得有一定道理,可这道理十分深奥,他一时半会儿弄不懂,于是便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来,递到他面前说:“算了,老哥子,你这道理以后再给我说!我该还你的钱,你还记不记得?”
贺凤山一听,果然住了口,看着贺世忠说:“不是那天晚上,你来找我给兄弟媳妇算了一卦么?”
贺世忠一听,忙说:“你还记得哟?后来我忙,搞忘了,现在看见你才记起来,对不起哟!”
贺凤山接了钱,又觑起眼睛将贺世忠重新打量了一遍,这才问:“大兄弟这是要到哪里去?”
贺世忠说:“我出去走一走!”
贺世忠说完正要走,却突然想起来,马上又站了下来,对贺凤山说:“老哥子,你干脆再给我算一算,我今天出门吉不吉利?”
贺凤山一听这话,便笑嘻嘻地对贺世忠问:“大兄弟,兄弟媳妇已经不在了,敢问大兄弟今天出门,是求婚、求官还是求财?”
贺世忠一听这话,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说:“老哥子开啥子玩笑?七老八十的了,还求啥子婚?别说莫得婆娘跟到我,就是来个二十多岁的小姐,那东西也怕只是棉花条了!”
贺凤山也扑哧笑了,说:“怎么会成棉花条,姜太公八十多岁,还抱老幺儿呢!”
说完,贺凤山又对贺世忠问:“那就是求官了?”
贺世忠说:“你看我还像当官的样子吗?”
贺凤山说:“那是啥子,求财?”
贺世忠想了一想,说:“也算是求财吧!”
贺凤山又问:“到哪个方向?”
贺世忠说:“县城。”
贺凤山说:“那就是北方了!”
说完,贺凤山便说:“那我就又来给大兄弟算一算吧!”
说着,贺凤山便走到路旁的一块石头上坐下,从那只人造革挎包里,掏出一个红布包,打开,取出两块一元钱的崭新硬币,拿到手里说:“大兄弟看着,我给你卜一卦!”
贺世忠说:“人民币也灵呀?”
贺凤山说:“怎么不灵?你不是出门求财吗,灵得很呢!”
说毕,贺凤山口里轻念咒语,一边念,一边将两只硬币轻轻往上一抛,那两只硬币便一阴一阳地落到了红布上。贺凤山趴到地下,觑起眼睛看了一阵,然后拾起来,又重新抛了两遍,脸色突然黑了下来,抬起头对贺世忠问:“大兄弟,你昨天晚上做了啥梦,你说给我听听?”
贺世忠一听这话,有些糊涂了,一边做出努力思考的样子,一边说:“做啥梦?我,我记不清楚了……”
贺凤山问:“一点都记不得了?”
贺世忠又想了半天,突然想起来了,说:“哦,我想起来了,我梦见你兄弟媳妇给我洗衣裳,洗了半天,水越洗越浑,衣服却怎么也洗不干净!我于是就骂她:你怎么越老越没出息,连衣服也洗不干净了?她一听就哭了起来……”
贺凤山没等他说完,便急忙挥手说:“老弟别说了,我劝你回去,今天别去了!”
一边说,一边将地上的东西收起来,又装进了那只脏兮兮的人造革挎包里。
贺世忠一听,急忙问:“为啥不去了?”
贺凤山说:“你今天走北方不太吉利!”说着背起人造革挎包就走。
贺世忠一见,忙叫:“哎,老哥子,还没给你钱呢!”
贺凤山一听这话,急忙回过头,一边对贺世忠挥手,一边说:“今天这一卦,老哥子我就不收你的钱了!”说罢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