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青天在上》（5）

第八十五章《青天在上》（5）一

按下田桂霞的丧事不表，却说贺世忠本来就是一张狭长脸，埋葬了老伴儿过后，下巴又拉长了许多，看上去不但比过去黑了，也更瘦了，脸颊上的颧骨，像两座耸立的山峰。背也没过去直了，走路时佝偻着腰，眼睛老看着地面，像丢了什么东西，现在要找回来一样。偶尔抬起头看一下人，眼睛红红的，充满悲伤和绝望的目光。

兴菊知道父亲心里的痛苦，这天牵了女儿蓉蓉过来，对他说：“爸，你把门锁上，把家里的东西该收拾的收拾，该给人的给人，然后到我们家里去住！”

贺世忠说：“到你们家里去住做啥？”

兴菊说：“你一个人冷锅冷灶的，难得烧火做饭，再说，一个人煮得到多少饭？煮一碗饭也要去烧一次火！过来和我们一起吃，我们每顿也只多加一把米就是！”

说完又说：“再说，过去你和妈生活惯了，现在突然冷清下来，也没有人和你说句话。还有，像那些洗洗缝缝的事，你过去也没有做过，让你一个人住，我们怎么放心？”

贺世忠等她说完，沉默了半晌，才突然吐出两个硬邦邦的字，说：“不来！”

兴菊愣了一下，才问：“爸，为啥不来？”

贺世忠说：“你有你的一家人，我来做啥？”

兴菊说：“又不是外人！”

贺世忠说：“各家门，各家户，怎么不是外人？”

说完又说：“我到你家来了，你哥哥嫂嫂会怎么想……”

兴菊不等他说完，便红了眼圈说：“我就是看见妈死了这么多天了，哥哥嫂子也没有说一句让你去和他们一起住的话，我才来叫你的！他们怎么想，我管不着，我只晓得妈不在了，你一个人冷冷清清，才来叫你跟我们过……”

兴菊说着有些伤心起来，哽咽了一下，便推了一下怀里的女儿说：“蓉蓉，叫外公去跟我们住！”

那小女孩七岁，一张红扑扑、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头上扎着两根小辫子，绑了蝴蝶结，十分可爱。听了母亲的话，果然就扑到贺世忠怀里，搂了他的脖子说：“外公，外公，到我们家里去住，我和你睡！”

贺世忠一见小女孩这样，心里立即就像蜜糖化了一样，马上搂了她，用胡子在外孙女脸上扎了一下，心里这才酸酸地说：“我不来，乖外孙，这屋里有你外婆的影子，我要守着你外婆……”

话还没说完，兴菊就哭了起来，说：“爸，我是一片好心……”

贺世忠说：“我晓得你是一片好心，可是我不能来！”

说完这才对她解释说：“你哥哥嫂子再不孝，可也是我的儿子。我有儿子儿媳妇，断没有跟着女儿过的道理！我去跟着你住，倒是可以吃一碗现成的饭，可湾里的人会怎样看待你哥哥嫂子？不是明摆着把你哥哥嫂子置于不仁不义不孝的境地吗？再说，你的公公婆婆也还在，两个老人都够你服侍的，还添上我，一屋里的老年人，你是想开敬老院不成？”

说完又说：“我要是和你公公婆婆合得来还好，要是合不来，你是站在公公婆婆一边，还是站在老子这一边？不管是站在哪一边，你里外都不好做人！”

兴菊听了父亲这话，想了想说：“爸，怎么会合不来呢？我一碗水端平就是了！”

贺世忠听罢，先叹了一口气，然后才像是开导小孩似的说：“女呀，你还年轻，没经多少世事，不晓得人心隔肚皮，复杂着呢！你来接我和你们一起住，心是好的，但蓉蓉她爸、她爷爷奶奶究竟是怎么想的，你怎么晓得……”

兴菊听到这里，马上说：“爸，我和他们商量过了，他们都同意！”

贺世忠说：“才开头嘛，他们怎么不同意？可住久了，他们还会同意？”

说完又说：“这人老了，就小气，要是为一丁点小事，和蓉蓉她爸、她爷爷奶奶闹了矛盾，弄得亲戚不像亲戚，倒不如就像现在的好！”

说完，见女儿还要说什么的样子，贺世忠又马上说：“再说，你们去年才修了房子，还欠着十多万块钱的账，你们不赶快到外面挣钱，来把账还了，还要背到啥子时候？我不来，你把蓉蓉交给她爷爷奶奶，还可以出去挣几年钱。我一来，一屋子的老年人，你还怎么出去打工……”

话还没说完，兴菊便流起泪来了，说：“可爸，你一个人过，我、我们实在不放心……”

贺世忠也不等她说完，便说：“爸现在还能动，有啥不放心的？有些活儿过去没做过，现在慢慢学嘛！一个人做来一个人吃，哪儿就饿着了？你尽管回去做你自己的！”

兴菊见实在劝不过父亲，没办法，只好对贺世忠叮嘱了又叮嘱，然后才牵着女儿回去了。

晚上，王芳知道兴菊下午来接过父亲去跟他们过，也唯恐落后了似的，马上走了过来，对贺世忠大声说：“爸，明天开始，你把锅儿碗筷都搬到我们那边来，这边不要再烧火了！”

贺世忠知道儿媳妇的意思，却故意不明白地说：“我不烧火，吃生的呀？”

王芳说：“一锅费柴，两锅费米，还有缝补浆洗，你都不会，过来和我们一起住算了！”

说完又说：“你想一个人睡，吃了晚饭过来睡就是。你要不想一个人睡，就和阳阳睡，晚上也有人给你煨脚！”

贺世忠听了儿媳妇的话，却生起了气来，说：“你是腊月三十天的磨子——想转了，这时候才想起叫我跟你们一起住！”

他本想说：“要不是兴菊今下午来叫了我，你会叫我跟你们一起住吗？”可怕儿媳妇听了这话不高兴，便忍住了没说。

王芳一听，却还是不高兴地叫了起来，说：“爸，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妈死了才好久嘛，人家气都没有怄完，你就嫌迟了？我们可是好心好意，来请你一起住的，你可别摆架子，还不想来，啊！”

贺世忠想：儿媳妇毕竟不是女儿，还是不得罪她好了！于是便说：“你们住你们的，我哪个也不跟，就一个人住，想吃干的，就吃点干的，想吃稀的，就吃点稀的，想睡到啥时起来，就睡到啥时起来！”

又说：“晚上一个睡到冷，我把脚包热和些，要哪个煨脚……”

话还没完，王芳就做出非常生气的样子，唯恐左邻右舍不知道似的大叫了起来：“爸，这可是你自己不愿来跟到我们，到时可不要说我们又没有孝心，不想养你哟！”

说着更把声音提高了几度，接着说：“爸，明说，妈生病和办丧事，我们还贴了一万多块钱在里面，这钱都是借的，你要一个人过，我们可没有零花钱给你！妈的低保卡在你那里，每月有几十块钱，你就自己打零杂用，我们既不向你要一分钱，也没有钱给你，我们早点把话说明白！”

贺世忠一听王芳这话，心里就狠狠地骂了几句：“狗东西，我就晓得你来叫跟你们一起住是假，不想养我是真，问客杀鸡——假仁假义！”

可他又不想和儿媳妇一般见识，于是便说：“你们不给我算了，我现在还能动，挣得到钱就用，挣不到钱出去讨口，讨得到就讨，讨不到饿死就算了！”

王芳听了，便接口说：“那就好嘛！”

说完又怕真背个不孝的名声，马上又说：“你挣不到钱的时候，别人出多少，我们就出多少，保证不少你一分！”

贺世忠一听儿媳妇这话，便又知道她所谓的“别人”，又是指兴菊无疑，于是朝地下“呸”了一声，心里又愤愤骂了一句道：“狗东西，硬是多生了你们！”一边骂，一边黑着脸，进里屋躺下了。

睡在床上，贺世忠想起女儿和王芳对他说的话，心里仍忍不住有些感动起来。尽管王芳是狗戴帽子，故意做出人见识让别人看的，但总的来说，他们的心都还是好的。想着想着，突然在心里觉得有些对不起儿女来。想起儿女小时，他成天东颠西跑，对兴涛、兴菊关心得太少，特别是对他们的学习，基本上没有管过，以至于初中毕业以后，兄妹俩都没能继续升学。当了那么多年村支部书记，不但没给他们带来任何好处，反把他们辛辛苦苦打工挣来的一点钱，给借了出去，孩子们回来后，也没责怪过自己。自己赌气出去打工以后，把他们妈扔在家里，也是他们照顾。一想起这些，贺世忠就在心里深深责怪起自己来，觉得是自己没有当好父亲，孩子有时怨恨自己，那也是应该的。这样一想，贺世忠心里对儿媳妇也没有气了。

第二天，贺世忠便过去对兴涛说：“你妈走了，住院和办丧事一共花了多少钱，你们究竟垫了多少钱，也没有算账。中午时候，你把兴菊喊过来，当到我一起把账算一下！”

兴涛听了父亲这话，过了一会儿才红着脸说：“用都用了，还有啥算的……”

话还没说完，王芳便不满地瞪了兴涛一眼，说：“怎么没有算的？亲兄弟，明算账，当到算起给爸听一下嘛！”

贺世忠听儿媳妇这样，也不满地瞪了她一下，却说：“就是，用多用少，老子心里也有个数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