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青天在上》(4) - 乡村志系列长篇小说 - 贺享雍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八十四章《青天在上》(4)

第八十四章《青天在上》(4)一

却说贺世忠在县城车站下了车,看见王主任和乡民政所那个姓黄的办事员对他说了几句话,便扔下他径直去了旁边的饭店,心里便骂了起来:“龟儿子些,连这点见识都没有,你们哪怕跟我到医院看一眼,回去也好跟马书记、谢乡长交代嘛!”

说完又愤愤不平地想:“你们去吃饭,带口话也没有一声,你顺口喊我一声,我又不是沙地的萝卜,难道就跟着你们来了?杂种些,生怕我把你们沾惹到了,我沾惹你们有锤子个作用呀?”

可想完又想:“人家本身就不是来看病人的,跟你到医院里去做啥子?再说,一不是亲,二不是戚,今天早上以前,人家连你贺世忠这个歪瓜裂枣晓都不晓得,凭啥要叫你一声吃饭?”这么一想,贺世忠心态便平衡下来了,于是朝医院走去。

大街上仍和往天一样,秋阳普照,人流熙攘,一对对红男绿女,或谈笑风生,或挽臂搭肩,从他身旁款款走过,十分幸福的样子。贺世忠走了一阵,却突然想起今天在乡政府院子里要钱的事,脸上不由得又发起烧来。他在心里问着自己:“我真的在乡政府院子里掏出绳子准备上吊吗?真的像死人一样躺在地下了吗?真的哭了吗?真的像泼妇一样大吵大闹了吗?……”他越想越怀疑,真不敢相信这些是他贺世忠做出来的。他想努力弄清楚自己在做这些的时候,脑海里想过什么没有?有没有过犹豫?想到过丢脸不丢脸这些念头没有……可是他想不出来。他想起自己做支部书记时,有时候到村民家里去收农业税、提留统筹款或计划生育罚款,有些拿不出钱的村民被逼急了,也像他今天一样,一哭二闹三上吊,四跪五傻六抹喉,他当时还觉得这些人既可怜又可恨,即使拿不出钱也不能这样丢人现眼嘛!尤其是对那些有大儿大女需要娶进嫁出的人家,他临走时总要狠狠批评他们几句。可没想到,过去在他面前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这套把戏的,几乎都是由女人来主演。可今天,他这个当过支部书记、曾经教育过别人的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也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这一套泼妇耍赖的手法使了起来,而且使得这样得心应手,这真是丢人呀!潲皮呀!不久前在工地上要钱演出的那场戏,他同样觉得丢人,可那次丢人是丢在外面,只要自己不说,没人知道。这次丢人却是丢到家门口,那么近,难保不传回贺家湾。退一步说,即使不传回贺家湾,乡上还有熟人,场镇上还有熟人,以后拿啥脸去见他们?一想到这里,贺世忠便十分懊悔,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几下。可是令他不明白的是,他当时怎么连想也没想一下,就那么做了?难道真的经历了工地上要工钱那场事,就再不把面子当回事了?就习惯成自然了?还是冥冥之中,有只神秘的手在推着自己这样做?

贺世忠一路走,一路这样想着,时而怨,时而悔,时而恨,想不出个缘由来。走到医院住院部大门口要上楼的时候,他摸了摸口袋里要来的厚厚的一沓钱,这才把有些纷乱的心收回来,咬了一下牙齿说:“管他丢人不丢人,现在不是救老婆的命要紧吗?我要不丢人,这钱能到我的口袋里来吗?”

说完又想:“反正我也没有大的儿小的女需要打整了,老脸一张,早在抹我支书职务时就是丢了的。丢一次是丢,丢十次百次也是丢,哪个要笑就让他们笑去吧!”这么一想,又觉得心安理得了,于是便再也不自责自怨,上楼去了。

刚走出电梯,贺世忠便看见兴涛和兴菊站在病房外面的走廊里,兴菊背靠着墙站着,低下头在“嘤嘤”地抹眼泪,兴涛站在离妹妹不远的地方,抄着手,脸上也带着愠怒的神色。贺世忠一见,以为他们妈妈的病又严重了,便几步走过去,看着他们问:“怎么回事?”

说完又说:“你们妈怎么样了?”

兴涛这个闷葫芦没答话,兴菊看见父亲回来了,鼻子里抽搐了一下,这才抬起头来,背过身,迅速把挂在眼角的眼泪抹去了,看着父亲说了一句:“爸爸这么快就回来了?”

贺世忠见兴菊和兴涛都没有回答自己的话,便又提高声音问了一句:“我问你们妈怎么样了,你们没听见吗?”

兴菊听了这话,这才说:“妈的精神比昨天又好了一些,你走后,她还吃了半碗稀饭……”

贺世忠听说女人吃了半碗稀饭,高兴了,于是没等兴菊说完,便说:“那你们在这儿流泪抹眼的做啥子?”

兴菊一听父亲这话,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又把头低了下去。贺世忠又去看兴涛,兴涛也把头扭到了一边。

贺世忠又生起气来,说:“究竟有啥子事,不好跟老汉说得?”

问了半天,兴菊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原来刚才兴菊的婆婆给兴菊打电话来,说兴菊的女儿蓉蓉昨晚上又是发烧,又是咳嗽,晚饭也没吃,叫兴菊回去一趟。兴菊一听,便把哥哥喊出来商量。没想到兴涛一听,却说:“我们家里也是一把抓的活儿,我昨天走的时候,你嫂嫂还在对我发脾气!”

兴菊一听兴涛这话,便明白哥哥是不想让她离开,便说:“她发脾气是为了活儿,活儿可以慢慢做嘛,可我是因为蓉蓉病了,你也是晓得的,孩子病了不是小事……”

可兴涛还没等兴菊说完,便没好气地说:“她不是还有婆婆带着的吗?小娃儿一个凉寒感冒,叫她抱到万山叔那里买点药,吃了不就完了?你又不是医生,你回去还不是只有抱到万山叔那儿去看!”

兴菊听了哥哥这话,便有些不满起来,说:“妈妈现在比才入院时好多了,不但能够起床,生活也基本能够自理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又不是不能照顾,非得把我留下来做啥子?”

兴涛说:“那你留下来嘛!”

兴菊一听这话,生气了,说:“你说这话是啥意思?你是儿子,我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如果没有你,我倒该留下来哟!”

兴涛一听兴菊这话,便又直杠杠地说:“你要是和我争父母的财产,怕又不得说自己是嫁出去女、泼出去的水了呢!”

兴菊听哥哥这样说,就委屈得不行,直冲兴涛说:“我和你争了啥财产,啊?和你争了啥财产……”说着说着,便觉得伤心,就低了头哭了起来。

贺世忠听完了以后,心里便生起气来,忍不住便冲着他们骂了起来,说:“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妈这才病了多久,你们就不耐烦了,就你推我、我推你,不想服侍了?要是在床上躺个三年五年,你们不是就不得拢来了?”

骂完又余怒未息地吼了一声:“你们不怕天打雷劈,就都给我滚,滚得远远的!”

一番话骂得兴涛和兴菊无地自容,也不敢还嘴,只埋着头不吭声。贺世忠看见儿子女儿这副惭愧的样子,心又软了,过了一会儿才放缓语气对兴菊说:“娃儿病了,也误不得,该回去就回去吧,哪个也没把你脚捆住!”

说着又对兴涛说:“你也一样,有一家人,你要回去也回去,我也不留你。”

说完又说:“你们都回去,这儿我留下来把你们妈照看着,然后你兄妹换着来,免得说谁时间耽误多了,谁时间耽误少了!”

兴菊听了贺世忠这话,到底是女儿,心疼娘一些,便马上说:“我回去看看蓉蓉,如果病不重,或她奶奶已经抱去看医生了,我就来。”

贺世忠便说:“那你先来服侍两天,然后兴涛又来接你吧!”

听了这话,兴涛和兴菊便不说什么了,算是都同意了父亲的安排。过了一会儿,兴菊才又看着父亲问:“爸,钱要着了?”

贺世忠说:“专门回去要,怎么没要着?”

一听这话,兴涛和兴菊的眼睛都立即放出光来,盯着贺世忠问:“真的?”

贺世忠看见儿女高兴的样子,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说:“要到了一万块……”

话音未落,果然看见兴涛和兴菊眼里光芒都暗淡了下去,只听见兴涛嘟囔似的说了一声:“只要到一万……”

贺世忠一听儿子的话,又马上想起自己要钱时上演的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心里不由得骂了一声:“孽障,为这一万块钱老子把祖宗八代的脸都丢尽了,你怕还嫌少?”可他没把这话说出来,却说:“要到一万是一万嘛,你以为钱那么好要?就像挤牙膏一样,你挤一点它就出来一点,你不挤它就一点不出来!反正我已经开了头,过几天我又回去要嘛,多要几次,不愁把那点钱要不回来!”

说完这话,似乎像是害怕儿女们继续追问他要钱的经过,便又马上转换了话题问:“医生又来说过啥没有?”

兴菊听了这话,便马上说:“刚才医生还来问我们给妈换肾的事考虑好没有。我说,我们现在正在四处找钱,等钱找齐了,我们就给他说。”

贺世忠一听女儿这话,便说:“就是,等我再回去要两次,只要钱一要齐,就可以告诉医生想法买肾了!”

兴涛、兴菊听了父亲这话,也像是充满了信心,于是便没再和贺世忠说什么,父子三人一起回到了病房里。

听过午饭,兴涛、兴菊果然都回去了,贺世忠扯过一张椅子,靠着田桂霞床边坐了下来。田桂霞中午又吃了半碗稀饭,身子虽然仍很虚弱,可脸上的气色却比贺世忠才看见时有明显好转。中午时候的病房没有过多嘈杂的声音,无论是病人还是病人家属,这时都似乎远离了死亡阴影的笼罩,而归于了安宁与静谧。贺世忠又抓住了老伴儿露在外面的手,像先前一样抚摩起来。而田桂霞微睁双眼,看着头上的天花板,鼻翼轻轻翕动,模样十分安详。要不是手背上还扎着输液的针管,和身上盖着的医院的白被单,看不出像是一个病人。贺世忠除了拉着老伴的手以外,也没说什么,但可以明显看出,夫妻俩都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都在想着什么。果然,没过一会儿,田桂霞突然歪过头,轻轻地喊了一声,说:“他爹,你真的还是把我抬回去吧……”

贺世忠听了这话,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立即又看了田桂霞说:“你又来了,怎么过两天你又说这样的话?”

田桂霞望着丈夫,说:“我这一病,不但把自己和儿女家里的几个钱花光了,还把儿女们一天拖到医院里,时间一长,你说让他们烦不烦?”

贺世忠立即说:“烦啥?自己的儿女,你一把屎一把尿把他们带大,他们还敢烦?要不,养儿养女做啥?”

说完又说:“你放心,兴涛、兴菊这点孝心还是有的!他们要敢有半句怨言,看我不撕烂他们的嘴巴……”

话还没完,田桂霞忽然咧开嘴角苦笑了一下,从贺世忠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反过来抓住了丈夫,才说:“他爹,你不要哄我了!刚才兴菊和兴涛在外面吵架,我都听见了……”

贺世忠听到这里,心里一惊,急忙打断了老伴儿的话说:“你听见啥了,啊?你不要疑神疑鬼的,他们啥也没有说!”

田桂霞又笑了一下,说:“他爹,你也不要去责怪孩子们。虽说是自己生的,可毕竟长大成人了,各自都有了一个家,这你也是晓得的!久病床头无孝子,让他们长天白日地守在医院里,即使他们不着急,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说完停了一下,又才看着贺世忠,目光里满是恳求的神色,接着说:“把我抬回去,也省得儿女们成天守在医院里。再说,我晓得这病难治,人家那么有钱,公家能报销,都没法治好,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还有啥治的?把几家人拖下水了,年轻人今后还怎么活……”说着,忽然两滴泪水从病人的眼角溢了出来。

贺世忠一见,急忙扯起被角去给她揩,一面在心里责备兴涛和兴菊不小心,只顾自己大声小声地发泄,让老伴儿听见了他们吵架的话,一面急忙对田桂霞说:“你想那么多做啥子,哪有活人不顾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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