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村医之家》(7) - 乡村志系列长篇小说 - 贺享雍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二十八章《村医之家》(7)

第二十八章《村医之家》(7)我有两次机会可以端上“铁饭碗”

我那两次机会,都跟我的名气有关!这么跟你说吧,就是我们大队的合作医疗越办越好,名气越来越大。当然,合作医疗的名气越来越大,也就是我的名气越来越大。不是在大侄儿面前吹的话,那个时候,不但本大队的人病了要来找我看病,连外大队和外公社的病人也慕名而来。一些上年纪的病人,还把我和我爷爷、我爹联系了起来,说我手里有家传秘方,要不一个赤脚医生,怎么能治那么多病?还有人把小时候那个瞎子给我算的那个命,也搬了出来。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把我传成了“神医”,来看病的人像是赶场一般。我们合作医疗站那两间屋子,常常坐满了等待看病的人,有时人多,连彩虹、春琴拿药都转不过身子,一些人还站到了屋子外面。郑锋见了,又腾出了两间办公室给合作医疗站。我把这两间屋子,一间做了药房,一间屋子里摆上几条板凳,让病人们都到屋子里坐着等候。这个问题解决了,但另一个问题却让我作了难,那就是随着我越来越忙,根本没时间上山去采草药了。可随着病人的增多,用药量也在急剧增加,眼看着屋子里库存的中草药越来越少,我着急了起来,急忙带信让郑锋来商量——现在,我连去向郑锋汇报这么一点时间也没有了。

郑锋来到合作医疗站,看了看屋子里的病人,又看了看那些越来越少的草药,眉头也皱紧了。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不断地说:“个杂种,个杂种,怎么这么多病人?这么多病人,就是专门拿两个人上山去割也割不赢嘛!”然后他又看着我问,“你娃儿有啥子办法?”自从我成为他的侄女婿后,他就再不叫我贺万山或贺医生,而是倚老卖老,“娃儿娃儿”地叫,话音里透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亲昵。我一听这话,便提出了一个主意,说:“我打算让病人来看病时,每人顺便扯把草药来,用草药来抵挂号费……”可郑锋没等我说完,便直摇头说:“这不行,这不行,这是馊主意!”我说:“怎么是馊主意?”他说:“挂号费是医疗站唯一的经费来源,你们医疗站又不是完全靠中草药治病,没有挂号费,用啥子去买西药和针药?再说,病人又不是医生,他们哪知道你们需要什么药?到时,你们用不着的,他们大量给你们扯来,用得着的,你们又没有,还不是让你们医生作难?”我一听这话,觉得在理,心里便感叹道:“到底是姜老才辣,连我都没想到这些!”于是我又问他:“那怎么办?”他想了一会儿,突然对我说:“你给我开一个中草药的单子来,老子让贺家湾的党员和团员到山上去采!”说完,似乎为自己能想到这个主意开心起来,一边用手搔着后脑勺,一边又咧着大嘴说了一句,“合作医疗是毛主席的合作医疗,我看哪个龟儿子敢不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上山采草药!”

听了这话,我果然按照动物尸体类、花木果实类、草本植物类等,分门别类地开了一份中草药目录。这份目录耗去了我一个晚上的时间,将脑壳都想痛了,林林总总有一百多类。第二天,我把目录交给郑锋。郑锋接过去一看,就亮着嗓门儿叫了起来,说:“这么多呀?你娃儿是不是想收拾你大爸哟?”我急忙说:“我怎么敢收拾大爸?百草都可以入药,就看怎么配方了!”

从第二天开始,郑锋果然就号召全大队的党员、团员和干部,有了空就到山上给我们采草药。那些山花杂草、刺藤野果,还有那些蛇蝎飞虫,都是庄稼人非常熟悉的,因此没几天,我们合作医疗站前面的坝子里,便晒满了大家采来的草药。有了后勤保障,我不再担心无米下锅了,给病人看起病来,更放心大胆了。

那年农历四月里的一天,苏家沟的苏老太婆又带着苏孝芳看病来了。一看见小姑娘,我们才知道日子过得真快,那小姑娘已经六岁了,过了这个夏天就要上学读书了。她仍然干瘦,但个子差不多齐彩虹的腰高了,身上的衣服虽然很旧,但却洗得很干净。一对圆圆的眼睛,脸上略带一点苍白的病容,进屋时两只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们。她是感冒了,有些发烧和咳嗽。我给她诊断后,开了一个方子,让春琴去给她拿药。在我给她诊病时,她一双大眼睛始终在我身上转,可是当我去看她,她又怯生生地将眼睛移开了。我摸了摸她的头,问她看啥子?她却不说话,这时她奶奶帮她回答了,说:“这孩子是裤子包的,在家里天天念叨要来看看救命恩人,可真来了却不好意思了!”

我一听这话,忙问:“真的吗?”那老太婆说:“可不是真的?我们给她说,是你和郑医生救了她的命,她就记在心里了,有天晚上说梦话,口里喊着恩人。我说,你恩人他们结婚时,你不是去看过吗?她摇着头,说不记得了!刚才我在路上对她说,见了他们可要喊恩人哟,她还点着头答应我,可现在就不好意思了!”

你彩虹婶一听这话,像是触动了她心里什么,忙把小姑娘拉了过去,抱在怀里说:“都长这么高了,真有点像她妈!”可小姑娘一听,却马上低下了头。苏老太婆听了你彩虹婶的话,说了一句:“可怜这孩子生出来就没有见过妈长得啥样子!”这么一说,那小姑娘眼睛就红了。你彩虹婶一见,急忙把她搂紧了说:“别哭,啊,有奶奶心疼你,也一样!”

在你彩虹婶哄小姑娘的时候,苏老太婆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把我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对我说:“贺医生,我老婆子问你一句不该问的话,你们结婚这么几年了,怎么没有孩子?”一听她这么问,我都不知道怎么答了。她见我迟疑着没有回答,便又马上说:“是不是你们……”说着,她朝你彩虹婶瞥了一眼,然后又悄悄对我说:“要不,你们先去抱着个孩子来押长,接下来说不定就生了!”接着又说,“要不去认个干儿子做长子也行,有了长子,就不愁有次子、三子、四子了!”说着这话,她看见你彩虹婶紧紧抱着小姑娘舍不得的样子,突然回过神对我说:“哎,贺医生,郑医生,既然孝芳的命也是你们救的,你们又这样舍不得她,如果你们不嫌弃,那就让孝芳拜你们做保爷保娘吧!”我一听这话,便随口叫了一声:“好哇!”没想到我这声叫喊把你彩虹婶惊动了,她立即抬起头盯着我问:“什么好哇?”我无法隐瞒了,便对她说:“孝芳的奶奶想让孝芳拜我们做保爷保娘……”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彩虹婶像是不相信地叫了起来:“真的?”那苏老太说:“只怕你们不答应呢!”彩虹立即巴不得地说:“我们有啥子不答应的?我们凭空就得一个干女儿,有什么不好?那好,我们就收这个干女儿了!不过保爷保娘太土了,就喊干爹干妈!”那苏老太一下眉开眼笑起来,说:“那行呀!她娘在地下晓得孝芳认了这么好的干爸干妈,也会高兴呢!”说着过去对苏孝芳说,“孝芳,快喊干妈!”那孩子也许是经过了这么一段时间,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感应,愣了一下,果然看着你彩虹婶,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干妈!”你彩虹婶听了这声喊,不知是怎么的,忽然流下了眼泪。那眼泪流到孩子身上,像是把孩子吓住了似的,瞪着一双大眼不知所措地看着你彩虹婶。看了一会儿,苏老太又叫孝芳过来喊我,那小女孩也十分听话地对我喊了一声:“干爸!”喊完,我才开玩笑似的对苏老太说:“干爸干妈都喊了,可我们今天什么也没给干女儿准备嘛……”苏老太听了这话,急忙说:“今天不要你们什么,你们答应了就好,等过端阳时,我让孩子正式过来给你们磕头!”话是这么说,可彩虹还是掏出了一块钱,塞到孩子的衣服口袋里。

到了五月端阳那天,苏老太和苏明成果然领了苏孝芳,提了十把麻花、两瓶酒和一只鸡,来我们家认干亲来了。那天,小姑娘穿上了一身新衣服,头上绑着两根辫子,脸蛋被阳光晒得红红的,像苹果一样鲜艳。不但小姑娘穿上了新衣服,连她奶奶和父亲也换上了干净衣服,苏明成脸上的胡碴儿也在前两天刮了,显得比我和你彩虹婶结婚那次看见的还要年轻些。你彩虹婶也早早做了准备,因为下半年孩子就要上学,所以我们给小姑娘买了书包、文具盒。我们还按风俗,给孩子买了草帽、雨伞,并且还给她买了一套新衣服。这让她奶奶和父亲十分感激。小姑娘给我们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爬起来后,就干爸干妈地叫不绝口,喜得你彩虹婶又把她抱在怀里,亲得没个够似的。

就在这天晚上,当我和你彩虹婶做爱又要去拿套子时,你彩虹婶却先去给我拿了出来,说:“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呢!”过去也发生过你彩虹婶替我准备套子的事,所以也没有多心,就让你彩虹婶帮我把那东西套上了。可等我喷射完毕像往常一样从你彩虹婶身子里抽出来时,却发现套子是瘪的。再仔细一看,原来套子前面破了一个洞。我问你彩虹婶:“这是怎么回事?”你彩虹婶说:“我怎么知道?可能是你太用力了吧!”我说:“这可怎么办?”你彩虹婶说:“你怕啥,我是在安全期里呢!”听了这话,我没说什么了。但是一个多月后,你彩虹婶骄傲地向我宣布说:“我怀孕了!”你彩虹婶以为我会惊诧,可我却只是看着她笑着说:“我知道那天晚上你在避孕套上做了手脚!其实你想要孩子,我也想要孩子了!”说着我突然抱住了她,又在她耳边轻声说,“这是干女儿给我们带来的好运,有了她押长,我们就会生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呢,不然古人说的怎么会灵呢?你就像母鸡生蛋似的,一直给我下吧!”你彩虹婶听了我这话,脸羞得绯红,却乜斜了我一眼说:“计划生育这么严,你还想生三个、四个,美死你个砂罐大爷了!”说完就跑开了。

哎呀,实在对不起,你刚才叫我讲一讲我有两次机会端上“铁饭碗”的事,我却东扯桃子、西扯李子,扯到我们收干女儿的事来了。真是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好了,我这就马上跟大侄儿说关于差点端上“铁饭碗”的事。

第一次机会,就发生在我们收干女儿那期间。就是七五年!这个日子我记得很准。为啥子我记得很准?因为这年六月二十六日,是毛主席“六·二六”指示发表十周年的纪念日。这年夏天,县上要召开全县合作医疗和赤脚医生表彰大会。召开这个会,一方面自然是隆重庆祝毛主席“六·二六”指示发表十周年,更重要的是,那时全国正在开展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反击“右倾翻案风”大侄儿知道吧?现在很多人都不知道了!大侄儿既然知道我就不多说了。全国都有“右倾翻案风”,卫生战线不可能没有吧,是不是?全国都反击“右倾翻案风”,卫生战线也不可能不反吧?所以,县上这个会,实际上就是拿合作医疗和我们赤脚医生做炮弹,去打那些刮“右倾翻案风”的人。当然,这是政治,我们又不是玩政治的,哪里知道这些,只知道凭做人的本分去办事就是了,只是后来才感觉出了一点。

那天,郑锋从公社开会回来,还没进合作医疗站的门就在外面大声叫了起来:“贺万山,你娃儿的好运气又来了!”说着,一步跨进了医疗站的屋子,一看我正在给一个病人看病,便马上住了声,说,“你看,你看,看完了再说。”一边说,一边在旁边的板凳上坐了下来。等我给病人处完方,他拿去让春琴给配药后,我才问郑锋:“大爸,啥好运气?”

郑锋听了这话,才从口袋里掏了两张纸递我,我一看是两张表格,便问:“这是啥子?”他说:“你不晓得自己看呀?”我仔细一看,原来一张是先进合作医疗站事迹呈报表,一张是优秀赤脚医生事迹呈报表。我看后,仍是不解地看着郑锋问:“这表给我们做啥?”郑锋才说:“你娃儿还不明白呀?县上要召开毛主席‘六·二六’指示发表十周年庆祝大会,会上要表彰一批先进合作医疗站和优秀赤脚医生,县革委给我们公社分了一个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公社李主任说了,这两个典型就给我们大队了,先进集体当然是大队合作医疗站,先进个人就给你了。你赶快把这两张表填好,还要写两份先进材料,一份集体的,一份个人的,交到公社革委会,由公社革委会报到县革委去!”

我一听这话,既高兴又感到有些作难,因为我只会给病人开处方,写材料的事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不知道该怎么写,要是写砸了怎么办?想到这里,我便对郑锋说:“大爸,你知道我从来没写过材料,这个材料怎么写?”郑锋说:“你问我怎么写,我也找不到蔸蔸尖尖,不过我问过马主任了!马主任说,现在全国都在反击‘右倾翻案风’,卫生战线那些被打倒的走资派不甘心失败,也在蠢蠢欲动,他们极力否定毛主席的革命医疗路线,想重新回到过去城市老爷卫生部和城市老爷太太医院去!因此要用合作医疗和赤脚医生的铁的事实,去反击‘右倾翻案风’,去攻打那些刮‘右倾翻案风’的走资派,以及那些臭老九,反动专家!”说完,郑锋又看着我说,“知道该怎么写了吧?”

可是我头脑里仍然像糨糊一般,我说:“可谁是刮‘右倾翻案风’的走资派,谁是反动权威,他们到底说了些啥子,又做了些啥子?我一点也不知道呀!”郑锋听了我这话,像是有些不高兴了,说:“你娃儿怎么这样说,啊?谁在刮‘右倾翻案风’,谁是反动权威,他们做了些什么,要让你晓得吗?有上面知道就行了,上面怎么说,你就怎么写,你听上面的就是了,说那么多做啥子?”可我还是一根筋,说:“大爸,即使是炮弹,我们也要找准目标才能发射呀!随便发射一通,怎么能消灭敌人?”郑锋不愧是当过兵又立过功的人,听了我的话,似乎觉得有道理,于是便说:“怎么没目标?李主任说,县革委专门给下面发了一本走资派刮‘右倾翻案风’的材料,上面就有原来县医院那个叶啥子院长散布的‘右倾翻案风’的言论……”

一听这话,我马上叫了起来:“大爸,叶院长不是去年就死了吗?”郑锋说:“死了怎么样?那洋葱头还皮焦叶烂心不死呢!”我听了这话,本不打算再说什么了,觉得这个社会太不近情理了,人都死了,他还怎么能刮“右倾翻案风”呢?还要我们拿“炮弹”去打他?可我又实在忍不住自己的好奇,沉默了一会儿于是又问:“大爸,李主任说没说他到底散布了些啥子‘右倾翻案风’的言论?”郑锋说:“怎么没有?那材料上说他临死时,一些医生护士去看他,他还对那些医生护士说我们农村合作医疗只能治小病,不能治大病,治大病还得靠大医院!这不是攻击合作医疗和赤脚医生吗?李主任说,攻击合作医疗和赤脚医生,就是攻击毛主席革命路线,就是刮‘右倾翻案风’!李主任说,合作医疗和赤脚医生怎么不能治大病?你贺万山不是治了很多大病吗?……”我一听到这里,就急忙说:“不,不,大爸,我治的也是小病!”郑锋一听,有些不想再和我说下去了,便说:“好了,我把啥子都给你说清楚了,你娃儿好好想一想,早点把材料写好交到李主任那儿去!”说罢便走了。

晚上,你彩虹婶回来,我把白天的事告诉了她,她一听,像是捡了天大便宜似的,马上叫着说:“好哇,好哇!”我见她高兴,却皱了眉说:“好啥子?还要写材料!”她说:“写材料有啥子难的?这年头当先进是领导说了算,领导说了让我们当,就是死人的眼睛——定了,材料不过是用草帽打狗——交个圈圈,你以为真凭材料来选先进呀?”我说:“不是你那个意思,是另外一回事。”说完,我又把她大爸跟我说的那番话告诉了她。她一听,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我见她不说话,便又说出了我心里的想法:“我觉得叶院长说得很对!你想想,我们合作医疗推行的是土医、土药、土洋结合的方法,药物大多数自采、自制、自用,确实只能医治一些小病和常见病!要是我们能治大病,那苏孝芳的娘也就不会死了。叶院长不过是说了真话,我们怎么能够去批判真话呢?再说,人家对我们那样好,并且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们现在去批判他,死人虽然不晓得,可我们自己的良心知道,这样也太对不起人了,你说是不是?”你彩虹婶想了一会儿,才说:“那怎么办?公社李主任把先进给我们,那也是看得起我们,你要是不写,不但得罪李主任,我大爸也会不高兴的!”我说:“我想了一下午,觉得不写也不对,要按李主任的意思写也不对!我们平头百姓,只晓得过柴米油盐的日子,啥‘右倾翻案’不翻案,我们懂得什么?但群众拥护我们合作医疗,我们却是有亲身感受的。我就决定围绕你说的那几句群众歌颂合作医疗的顺口溜,写合作医疗的好处,啥‘右倾翻案风’,我们不去提,你说行不行?”你彩虹婶和我一样单纯,一听我这话,便说:“怎么不行呢,不也是歌颂合作医疗吗?”于是我们就那样决定了。

过了几天,我把填好的表格和写好的材料拿去交给公社李主任。李主任最初看见我时,满脸堆笑,握着我的手说:“热烈祝贺你,贺医生!”接着又说,“这次机会很难得,全县只表彰二十个先进集体,十个先进个人,很不容易,我们公社革委会好不容易才争取来这两个指标呢!”我红着脸说:“谢谢李主任,就是不知我们的材料写得行不行?”听了我的话,李主任就去看材料,可还没看上两行,脸上的表情就变了,又翻了一下,就忽地放下手里的材料,脸色凝重地对我说:“不行,不行,这材料写的个啥,啊,简直有些敷衍了事!”我一听这话,急忙红着脸争辩说:“李主任,我、我写的也都、都是合作医疗的好处呀……”他没等我说完,便沉着脸不客气地说:“光写好处有什么用?你这个人,难道一点政治敏感也没有?如果不把合作医疗的好处与当前开展的反击‘右倾翻案风’联系起来,你写一百条好处也没什么用!”说完见我呆呆地站在一旁没吭声,过了一会儿又说,“我们需要的,是能够将那些刮‘右倾翻案风’的人打倒在地,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的重型炮弹,你这两个材料连‘右倾翻案风’都没提,怎么够重型炮弹?不行,拿回去重写!”说着,便把手里的材料扔给了我。我接过材料正要走时,李主任又从他的桌子上找出了一本像杂志那么大的书,朝我一扔说:“把这个拿回去看看,就按照这上面的话写!”我一看,那封面上印着“反击右倾翻案风大批判材料”。我立即把书揣在怀里,惴惴不安地走了。

回到家里,我翻开李主任给我的那本材料一看,这才知道刮“右倾翻案风”的人,不但有县上的,省里的,还有中央的。中央刮“右倾翻案风”的人是邓小平,他是全国刮“右倾翻案风”的总头目,书上印了他很多“右倾翻案”的言论。省上的那人我没听说过,县上的就多了,原来的老县委书记看来又是全县刮“右倾翻案风”的头。老县委书记过后,就是各行各业刮“右倾翻案风”的人。我翻到“医疗卫生”一栏,果然上面有叶院长的“右倾翻案”言论。我仔细看着那些“右倾翻案”言论,越看越觉得他们的话有道理。越觉得他们的话有道理,就越感到自己更糊涂,更不知道这材料该怎么写了。

晚上,你彩虹婶看见我睡不着,便说:“在想什么呀?”听见她问,我再也忍不住了,便说:“我们不去参加县上的会议了,行不行?”你彩虹婶一听我这话,便说:“那你怎么给李主任和我大爸交代?”我说:“我这几天装病,他们来催材料,就说我在写!等会议要开的时候,我们又把原来的材料报上去,就说因为生病,没来得及改。他们通得过就通过,通不过就算了,反正不能昧着良心说瞎话,你看怎么样?”你彩虹婶一听我这话,也没说同意,也没说反对,但她说了一句:“我管你的。”一听这话,我知道她是默认了我的主意。

我迟迟没交材料,公社李主任不断派人来催,每次来催得到的答复都是正在写。后来李主任下了最后通牒说:“再不交就取消了!”我这才又把原来那份材料原封不动地交给了他。他一看,顿时暴跳如雷,指着我的鼻尖骂道:“贺万山,你这个狗坐轿子——不识抬举的王八蛋,我算是看错人了,你给我滚出去!”听了这话,我也不争辩,默默地离开了。就这样,我失去了这个当先进的机会,李主任另外叫了八大队的张炳成写了两份材料报上去了。

当时我们想,不当先进就不当先进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就是一个赤脚医生,给病人看病是我们的天职,到县上去开一次会又怎么了?当了一个先进又怎么了?当了先进难道医术就会比不是先进的高一篾片儿了?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会开了过后,那十个先进赤脚医生由县革委组织起来,到全县各个公社做先进事迹的巡回报告,用本大队合作医疗和自身的事迹,来反击“右倾翻案风”。他们每个人的报告,都真正够得上是一枚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重型炮弹”,因为他们的发言都是经过县上的秀才精心加工过的。巡回报告一结束,他们这十颗“炮弹”都被选拔到了各自公社卫生院端上了铁饭碗。一次我到公社去,看见了李主任,我想一边悄悄溜走,但他还是把我喊住了,用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对我说:“贺万山,你他妈现在才晓得啥子叫后悔药了吧?你以为先进就是叫你白当的?”我急忙说:“李主任,我没有后悔,真的没有后悔!”说完我就走了。

说心里话,大侄儿,说一点不后悔那也是假话,人哪个又不想往高处走呢?早知道这个先进会成为一次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自己也跟着说说假话,不就上去了?可有钱难买早晓得,因此就让机会白白从自己眼鼻子底下溜走了,你说这不是命是什么?好在你彩虹婶她理解我,她那几天见我闷闷不乐,知道我的心事,便劝我说:“没端上就没端上嘛,有啥子不高兴的?做人得讲良心,如果为了端只国家饭碗,就把良心卖掉了,还是不是人了?”接着又说,“再说,这样多的人不端国家铁饭碗,不照样过日子吗?”这话算是说到我心里去了,因为这辈子我的追求本身就不高,能活下来,并且有口饭吃,我就心满意足了,何况我现在还得到了全大队最漂亮的女人呢!其实那段时间,你彩虹婶心里也是很痛苦的,但她为了让我高兴,所以要装出无所谓的心情来劝我。我一想,我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要让一个女人来安慰呢?因此我又打起了精神来。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那些到合作医疗站来看病的人,他们事先都知道是让我去当先进的,可后来又换成了八大队的张炳成,他们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所以纷纷替我抱不平。抱怨过后,又骂上面的人开后门。我又不好对他们解释,只要我把原因说出来,他们一准会认为我是一个十足的傻瓜。因此我只有忍着,结果弄得心里很烦,过了好久,这种情况才有所好转。

没想到世事难料,就在那十颗“重型炮弹”变成十只“铁饭碗”的第二年,那个怒斥“卫生部不是人民的卫生部,改成城市卫生部或城市老爷卫生部好了”和向全国发出“把医疗卫生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号召的伟人就与世长辞了。大侄儿你是知道的,在那段日子里,全国人民都沉浸在悲痛中呀!郑锋虽然在毛主席发动的整风运动中给贬回贺家湾来了,可那天他走在路上,一听说毛主席逝世了,“哇”的一声就号啕大哭了起来,哭得伤伤心心,像是死了爹娘似的,一边哭还一边说:“毛主席呀毛主席,你老人家走了,我们该怎么办呀?”不光是郑锋哭,好多人也在哭,心里都有郑锋那样的想法,觉得毛主席一不在了,我们顿时都成了孤儿。有个汉子来合作医疗站里看病,病都没给我说,就急急忙忙地问我:“贺医生,你说毛主席不在了,这世事会不会变?”我叫他坐下来,一边给他把脉一边说:“我怎么知道呢?”他见我不回答,便又自作聪明地说:“肯定会变,一朝天子一朝臣嘛!天子和臣都换了,世事还不会变?”我叫他伸出舌头让我看了过后,便让他讲一讲自己有哪些地方不舒服。他这才皱起眉来,苦着一张脸对我说:“贺医生,我这腰杆有些痛,又酸又软,严重的时候连伸都伸不直,睡到床上又好一些,反反复复的,下肢还有些发冷……”我一听便明白了,说:“你的舌质发红,苔少,脉细数,从症状上看,你是属于肾阴虚了!”他一听这话,像是吓住了一样,马上问我:“那怎么办,贺医生?”我一边给他开处方一边回答说:“晚上和你老婆做那事时节制一点。”他一听我这话,脸先是红了红,可接着就像遭遇不幸似的哭丧着说:“毛主席都死了,哪个还有心思做那个事?”我一听,不禁扑哧一笑,说:“那你们只有在毛主席活着的时候才做那事哟?”他一听这话不吭声了。

白天我虽然不参加病人在合作医疗站里的讨论,除了询问他们的病情外,回答他们的问题也非常谨慎。可一到晚上,当只有我和你彩虹婶两个人的时候,我们仍然禁不住讨论。当然我们讨论得最多的,是毛主席死后,合作医疗还会不会存在的事。我们心里都明白,农村合作医疗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号召办的,赤脚医生也是他老人家支持兴起的,他老人家是我们合作医疗站和赤脚医生的总后台,现在我们没有撑腰的了,谁知道我们以后的路该怎样走?当然我们讨论不出结果,我们只是两粒小小的尘埃,这社会怎么变,不由我们做主,我们只有做好随风飘扬的心理准备罢了。果然没过多久,从北京城传出了粉碎“四人帮”的消息。我们以为世道要大变了,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后,发现日子和过去差不多,你彩虹婶的大爸继续当支书,没隔几天披着衣服到公社开一次会;贺世忠复员回来当了生产队长,现在继续当着生产队长,每天照样敲着老黄葛树上那只钟,让社员上工下工。我们合作医疗站呢,照常开门关门,病人拿着五分钱来,我给他们或开几味草药,或开几片西药,价钱都不会超过五分钱。我们呢,照常由队里记十分工,年底参加集体分红。慢慢地,由毛主席逝世带来的恐慌和不安,渐渐从庄稼人心头消失了。

你彩虹婶分娩就是在这年春天,那时毛主席还活着。当然,即使毛主席不在了,她该生还得生,是不是?分娩前,我叫她到公社卫生院生,可是她却说:“我不去!”我问:“为啥不去?公社卫生院条件比家里好……”她还没听完就对我说:“你就知道公社卫生院条件比家里好,可你没有想到我本身就是大队的接生员,如果我都到公社卫生院去生,以后哪个女人还相信我?”我一听这话也觉得在理,便说:“在家里生,我只是担心……”你彩虹婶说:“你不用担心,我到公社卫生院检查过,我的胎位很正常,不会出问题的!”又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接生,到时你只按照平时接生的方法,帮我接生就是了!”听了这话,我没有再坚持,但我还是悄悄到公社卫生院买了一些应急的药品,以防万一。没两天,你彩虹婶很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因为生在春天,我给他取了一个名字——贺春!

长话短说吧,大侄儿,一转眼,毛主席逝世都快两年了。在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世事说没有变吧,许多地方也和过去不同了。比如每个大队,都很少再将那些“五类”分子押去批斗了,还比如,过去打倒的很多老干部,这时又重新上台掌权了。就拿我们公社来说吧,先前那个想把我变成“炮弹”的李主任被调走了,重新来了一个马书记,这个马书记原来就是另一个公社的书记。至于我们公社卫生院,苗院长又当了院长,尽管这时他都五十多岁了,那个靠造苗院长的反起家的中医学徒,这时又靠边站了。还有一个我印象最深的变化是,这时各行各业空喊口号闹革命的人少了,大家都似乎在认认真真做一些实事来了。

这年十月的一天,天气十分晴朗,“十月小阳春”嘛,只要不下雨,天气总是很好的。我记得清清楚楚的,这天天空蓝得像是洗过似的,一尘不染,比镜子还明亮。树上的叶子虽然有些略带黄影了,可远远看去,却还是翠绿的。合作医疗站门前的坝子里,绚烂的阳光跳着舞蹈。那阳光亮得眩目,使人不敢久看。天气不冷不热,真有些像小阳春的天气,我只在衬衣外面套了一件你彩虹婶给我编织的深灰色毛衣,在给一个病人看病。这个病人是相邻五大队的,姓杜,三十多岁,他的症状是“风热在表”,鼻塞、流涕、打喷嚏、发热、有点怕冷和出汗,还有些口干。已经在他们大队的合作医疗看过两次,可吃了药病还严重了。我一看便知他们大队的赤脚医生是将他的病当“风寒在表”给治了,所以才会越治越严重。我正想问他们大队的赤脚医生给他开了些什么药时,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我抬起头往窗外一看,见是公社马书记和卫生院的苗院长,陪着一个中年女人走来了。这女人年纪在五十岁左右,上身穿了一件玫瑰色的翻领毛衫,下身穿着一条蓝灰色的裤子,脚着一双平底圆口的力士鞋,脸白白胖胖,蓄着齐耳短发,头发虽然已略现花白,但精神却是十分矍铄的样子。

听见脚步声和说话声,你彩虹婶首先抱了贺春出去看。她盯着那个中年妇女看了一会儿,突然大声叫了起来:“贾姨!”叫完,又马上冲我叫了起来,说,“万山,万山,你快出来看看是谁来了?”我一听这话,急忙丢下笔就起身往外面走。这时那中年妇女似乎想不起你彩虹婶来了,看着彩虹说:“你是……”彩虹急忙笑着回答:“贾姨,我叫郑彩虹,你记不得我了?那年我到你家去,是你出去给我买的两瓶炼乳,叫我拿回来给那个孤儿吃……”贾姨没等她说完,便叫了起来:“哦,我想起来了!不过你比过去胖了,看起来也比过去成熟多了!”说完看见她怀里抱着的孩子,便又问,“你结婚了?”你彩虹婶一听这话,脸红了一下,说:“早结了!”这时你彩虹婶看见我出来了,便又马上高兴地对我说:“万山,这是叶院长的爱人贾姨……”一听这话,我立即惊住了,呆呆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好。这时,倒是贾姨过来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连声说:“你就是贺万山贺医生?”我不知贾姨这话的意思是什么,只顾频频地对她点头。点完过后,我又急忙对她说:“贾姨,在你面前,我怎敢称医生?你就叫我小贺好了!”贾姨听了我这话,便笑了笑说:“是医生就是医生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可说完后又说,“不过叫小贺倒觉得亲切得多,那我就叫你小贺了!”说完她又把你彩虹婶看了看,说,“你们两个……”我从贾姨眼里看出了她的疑问,便立即说:“贾姨,她就是我爱人!”贾姨一听这话,就连声叫了起来:“好哇,好哇,可惜贾姨没吃成你们的喜糖!”我说:“我们结婚已经好几年了,贾姨!那时叶院长还活着,可我们怎敢去请你们?”一听这话,贾姨的脸色就沉下来了。这时一旁的苗院长才急忙对我介绍,说:“贺万山你还不知道,叶院长的爱人现在已经是县医院的院长了!”我一听这话,又是一番惊喜,却不知该说啥好,只看着她一个劲地说:“真的?真的?”说完我才对他们说,“屋里坐,屋里坐!”一边说,一边将他们引到合作医疗站去了。

贾姨走进合作医疗站四处看了看,看完了后才对我问:“贺医生,你们就在这样的环境下给病人看病?”我马上说:“是的,是的,贾姨,乡下不比你们大医院,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贾姨笑了笑,说:“比起你们来,我们真感到惭愧!”我问:“贾姨,你们惭愧啥?”贾姨说:“在我们医院里,挂号有挂号室,收费有收费室,看病有临床科室、功能科室,住院有住院部。临床科室又分内科、外科、急诊科、观察室、五官科、口腔科等,每个科室又有门诊、病房,外科还有手术室、治疗室这些。功能科室又有药剂科、检验科、放射科、心电图室、b超室、胃镜室、注射室等,这些科又有各种分类,如药剂科又有中药房、西药房、中西门诊药房、住院部药房、制剂室等,检验科又有临床检验室、生化室、血库等。这还不够复杂,光一个内科,下面又有胸内科、脑内科、心血管内科等,外科也分为胸外科、脑外科、骨科与专门外科,比如烧伤外科、皮肤外科等。可是你们呢……”

她的话还没完,五大队那个感冒病人像是被他们打断了诊病,有些不高兴了,忽然打断她的话说了一句:“贺医生这里是气包卵坐臼窝——一包在内!”一听他这话,我急忙瞪了他一下,没想到贾姨听了这话却笑了起来,说:“说得好,说得好,话糙理不糙,这就叫全能医生,不简单,不简单!”那病人一听这话,似乎受到了鼓舞,便又说:“你们城里医生眼睛不行!你们城里医生的‘眼镜’,是那个啥显微镜和那个啥照光的机器,离了这两个‘眼镜’,城里医生的眼睛基本上就不会看病了。可我们贺医生不要那两个‘眼镜’,凭肉眼就能把病人的病看好……”我听他越说越不像样子了,便对贾姨说:“贾姨,我给他的方还没处完,我处完了再来陪你们哈!”贾姨说:“你去吧,病人要紧!”我于是重新坐在诊桌前,给病人处了方,并亲自去给他配了药。

等他拿了药走后,我才过来对贾姨说:“对不起,贾姨,乡下人说话没有轻重!”贾姨说:“人家说的是真话,怎么没轻重?”说完这话,她突然对马书记、苗院长笑了一下,说:“对不起,马书记,苗院长,你们出去等等我,我和小贺和小郑说点儿事!”马书记、苗院长他们一听,果然出去了。等他们走了以后,贾姨先看了我和你彩虹婶一眼,然后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娓娓地说开了:“小贺,真佛面前不烧假香,我就开门见山了。你叶叔生前,多次在我面前谈起过你,说你不仅好学、谦虚、正直,是一个当医生的好苗子,更重要的,是你有一颗像古人说的‘庇苍生、救含灵、济黔首’的人道主义胸怀,这对一个医生来说才是最关键的。医生是帮助病人摆脱死亡威胁、远离病痛困扰折磨的天使,如果没有‘以其术仁其民’的医德,即使医术再高,那也只能成为沽名钓誉和捞取财物的工具。遗憾的是,我们一直没有机会下来看你,但我们一直在关心着你,曾悄悄向人打听过你的情况和医术。尤其是你们苗院长重新恢复院长职务后,给我们介绍了你的很多情况。特别是那年你不愿违背良心,把自己变成所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炮弹’,而丧失了到公社卫生院工作的机会。实话跟你说吧,那年一些人为什么要把你叶叔这么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作为靶子来打?实际上打的不是他而是我!因为邓小平同志重新出来主持工作以后,县医院很多老职工也都纷纷要求我出来主持医院工作,那些靠造反起家的人害怕了,于是借毛主席‘六·二六’指示发表十周年和‘反击右倾翻案风’之机,借你叶叔的亡灵来打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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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到这里,我一下明白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幸好我当时没按上面的要求写材料,要是写了,不是往贾姨的伤口上扎一刀吗?政治这玩意儿,实在是太复杂了!我正想给贾姨解释,却听见她又说了:“听苗院长说了这事,我十分感动,心里更钦佩你了!医术是仁术,医行是德行,像你这样有德行的医生,在这个社会和时代已经不多了。所以我今天下来,专门是来……”说到这里,贾姨停了下来,目光又在我和你彩虹婶脸上扫了扫,看见我们全神贯注地在看着她,这才说,“请小贺你出山,到县医院工作!”

我和你彩虹婶一听这话,立即像是吓着了似的互相看了看,然后你彩虹婶才叫了起来,说:“真的?贾姨,这是真的?”贾姨脸上仍带着亲切的笑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你彩虹婶说:“贾姨会对你们说假话?”说完又恢复了先前庄重严肃的样子说,“小贺,小郑,现在拨乱反正,医疗卫生战线又恢复了过去的秩序。可经过‘文化大革命’这场浩劫,各行各业恢复都相当困难,尤其是我们医疗战线,真是百废待兴呀!你们有所不知,过去一些老专家、老医生,在这十年浩劫中,不少人被打成‘反动医疗权威’‘走白专道路典型’,受到造反派的迫害,有的含冤而死,有的身体残废,有的抱病身亡,即使是侥幸活下来的,现在年龄也很大了。这十年中,大学停办,医科大学也是一样,也没毕业生分配到医院里来。最近两年来了几个社来社去的‘工农兵’学员,却是不敢让他们治病。所以小贺、小郑,我现在受命主持县医院工作,你们知道我最需要的是什么?是人才,是能够治得到病的医生!所以我给县委领导汇报了,我要在全县范围内选一批医术和医德都很高的医生,补充到县医院各个科室……”

听到这里,我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急忙红着脸对贾姨说:“贾姨,我只是个赤脚医生,也不是吃商品粮的户口,这能行吗?”贾姨听了忙说:“这个不是问题,领导已经给我吃了定心丸,说对特殊的人才,可以特殊解决户口!”说完,停了一下又看着我说,“我今天来是先听听你们的意见,如果愿意到县医院来,我回去就给县委打报告!”我听贾姨说可以转户口,心跳得更厉害了,像是拿不定主意似的看着你彩虹婶。你彩虹婶见我目瞪口呆的样子,便生怕失去机会似的,急忙对贾姨说:“贾姨,这是好事,怎么不答应呢?”接着又对我说,“还不谢谢贾姨!”可是在那一刻,我却突然有些犹豫了,搔着头皮说:“这事太突然了,这事太突然了,让我想想行不行,贾姨?”贾姨见我这样子,先是说:“怎么不行,你想好了就给我回个信!”可刚说完这话,她像是发觉有些不对劲的样子,又看着我说,“怎么,你还有什么犹豫的吗?”

听见贾姨这话,我便立即看着她说:“贾姨,你是知道的,我只是一个大队赤脚医生,用过去的话说,就是一个草药先生,到了你们县医院能行吗?”贾姨听了我的话,马上说:“怎么不行?煮酒熬糖,各有一行,他们用他们的现代医疗技术给病人治病,你用你的草药给病人治病,只要能治到病,那不一样吗?”接着又说,“你可不要小看了你的草药,过去的民间医生,就叫‘草泽医’。这‘草泽医’可是我们中华民族传统医学重要的一部分呢!刚才我给你数了一大堆我们医院的这科室、那科室,就是没有一个草药科,你来了,我专门给你设一个草药科,让你用草药治病!”我一听这话,觉得主意倒是不错,可是信心却又不足起来,于是又说:“这行吗?县医院是大医院,病人相信的都是那些机器,治的也是大病,谁还来相信我的这些草药……”贾姨又忙打断我的话说:“怎么没人相信你的草药?现在不是就有很多人相信你的草药吗?”我说:“因为这是在乡下。”贾姨说:“其实县医院也不是光治大病的,也治常见病,中草药既便宜,又能治病,时间一长,哪会没人来找你治病?”接着又说,“你来了就知道了!”可我还是拿不定主意,过了一会儿又对贾姨问:“贾姨,我来了,彩虹和孩子可不可以也转户口?”贾姨一听这话,便立即斩钉截铁地说:“这个暂时不行!你都知道现在的户口政策有多严,能转你一个人的户口就不错了,小郑和孩子的户口只能在农村,至于以后,我不敢给你打包票!”一听这话,我更犹豫了,说:“这么说来,我们只能是半边户了!”接着又说,“可我这一走,我们大队的合作医疗又怎么办呢?”贾姨见我拿不定主意的样子,便又说了一遍:“小贺,小郑,我给你们时间,你们再好好考虑一下,想好了,就给我个信!总之,我还是希望小贺到我们医院来,这可是一个机会!”我说:“行,贾姨,我一定尽快答复你!”说完,贾姨站起来,从你彩虹婶手里把贺春抱过去亲了亲,然后和我握了握手,就和马书记、苗院长一起走了。

晚上,一轮圆月高高地挂在空中,如银子一样的月光笼罩着我那三间破草房,像织了一张柔软的网一样。从窗户看出去,满天的星星又多又亮,它们眨着眼睛,虽然声息全无,却让人感到几分热闹和忙碌的样子。天空是这样明朗,可我们的心里却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复杂的情愫。吃过晚饭后,你彩虹婶哄贺春去睡了,我一个人坐在桌子边,两眼望着屋外的星星发呆,脑海里想着的却是白天的事。这样坐了一会儿,你彩虹婶将孩子哄睡着了,才出来问我:“你白天怎么不一下答应了贾姨?”我从窗外收回目光,说:“乍听到这个消息,我脑子里很乱,不知该不该答应。”你彩虹婶说:“有啥不该的?这是别人打起灯笼火把都得不到的事!”接着又看着我问,“上次把那个‘铁饭碗’失去了,你不是后悔过吗?”我说:“是后悔过一阵子,可那是在公社卫生院!”她说:“公社卫生院和县医院,难道不一样吗?”我说:“那大不一样了。公社卫生院说透了,还是一个农村医疗站,我到了那里能派上用场!可到了县医院,我一直在想,我究竟能做些啥子?”你彩虹婶听了这话,马上说:“治病呀,你是医生不治病,还能做啥子?”我说:“治病是治病,可我究竟能治啥子病?你知道覃祥官吗?”你彩虹婶说:“覃祥官怎么不晓得?农村合作医疗的创始人,赤脚医生的好榜样,我们到卫生院培训,第一天不就是讲的他的事迹吗?”我说:“你记得就好,我就怕自己即使到县医院去了,最后也要像覃祥官那样,重新回到贺家湾来为群众看病!”

覃祥官,大侄儿你知道吗?你不知道?对了,我就晓得你不知道,不但你不知道,现在恐怕没几个人记得这个人了!但在那个时候,覃祥官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有年国庆,他和一个叫吴振才的人,在天安门城楼上参加过国庆观礼。要没有他,就没有农村合作医疗和我们赤脚医生呢!是怎么回事?你听我慢慢说。覃祥官最初就是端的“铁饭碗”,在当时的公社卫生院工作。他在公社卫生院看到乡亲们有病不能医、有病无钱医的情况,就从农村办信用合作社、供销合作社、农业生产合作社这些组织中得到启发,毅然扔掉了公社卫生院的“铁饭碗”,回到村里,用自己的一技之长,在他的家乡乐园公社杜家村的深山老林里,靠自己的一点积蓄和募集起来的三百元钱,办起了大队合作医疗。农民每人每年向合作医疗交一块钱,大队从公益金中按每人每年补助五角钱的标准,提给合作医疗站做医疗基金。合作医疗办起来后,杜家村大队的社员就也像我们今天一样,只需交五分钱的挂号费,小病小灾都可以就地免费医治。这个方法一传十,十传百,得到了群众的欢迎和肯定,很快震动了全国。那时,毛主席他老人家正为农民看不起病发愁,一听说了这事,他老人家提起笔来就在覃祥官的材料上写了几行字,那几行字用过去的话说,就是下的“圣旨”。毛主席是怎么说的呢?毛主席说合作医疗是医疗战线的一场大革命,解决了农民群众看不起病、吃不起药的困难,这是好事呀!毛主席的“圣旨”一下,《人民日报》就在头版头条以《深受贫下中农欢迎的合作医疗制度》为题,详细报道了覃祥官办合作医疗的成功经验。就这样,覃祥官的名字在全国家喻户晓了。六九年的时候,覃祥官被毛主席作为贵宾请到北京,和毛主席一起在天安门城楼上观看了国庆大典盛况。此后,覃祥官又好几次被毛主席亲切接见,并选为全国人大代表,还率团出国访问,向世界宣传中国的合作医疗经验。这样一来,合作医疗和赤脚医生就在全国遍地开花了,你说,我们这些赤脚医生,是不是都沾了覃祥官的光?不久,覃祥官就被任命为湖北省卫生厅副厅长。

副厅长是什么官?后来我才听人说,比我们县委书记还要高一篾片儿,就是跟我们地委书记的官一样大!县委书记官就够大了,可他比县委书记的官还要大,按说覃祥官应该很高兴吧?可是他却高兴不起来。为啥?说白了,覃祥官无论当多大的官,他也就是一个农民,从一个农民到一个大官,他可能想都没有想到。这个官该怎么当,他肯定也没有思想准备。那个时候的会议不多,文件又少,不像现在一些当官的整天都陷进文山会海里。加之他文化程度又不高,说了一辈子乡下土里吧唧的话,叫他打官腔都不会打,何况他本身又不善言辞,一天到晚都坐在卫生厅的办公室里,像个木偶一样。要是现在就好了,没事可以上上网,打打游戏,可以和朋友聊天,可那时没有这些,那时的干部作风既讲清廉,又讲实干。坐了几个月,覃祥官觉得比坐牢还难受!他在家里,摸病人的手是摸惯了的,上山采药是干惯了的,现在既没有人找他看病,更没有什么地方采药!批文件又怕批错了,说话又打不来官腔,连走路都是一副老农民相,迈不来四方步。所以覃祥官觉得这副厅长还不如自己在家乡当赤脚医生自由和快乐。他心里惦念着家乡那些他看过的病人,挂牵着合作医疗。后来当领导要将他的户口转到省城时,覃祥官想了很久,终于拒绝了。三个月后,覃祥官辞去了副厅长职务,又回到了家乡的深山老林,还当他的赤脚医生。所以我说,大侄儿,人的命是老天爷早就给你注定了的,不该你吃那碗饭,你就是把饭碗端到手里了,也喂不到嘴里去。要不,人家当了副厅长又放弃了,为啥呢?

我把覃祥官的事情给你彩虹婶讲了过后,你彩虹婶说:“你和覃祥官不一样,覃祥官是当官,当官主要是享清闲,他闲不惯,你到县医院去,还是去干老本行,有医你行,有病你治,又不是叫你去享清闲。”我说:“是有病治,可跟在村里治病就大不同了。其一,我文化不高,就一个小学毕业生。你想想,到了大医院里,哪个不是大学毕业?最不济也是一个专科啥的,你说我一个小学生算个啥?不是读书读出去的,混在那些才子堆里,要面子没面子,要里子没里子,不可能受人尊重。但在村里面,我还算半个文化人,脸上多少有些面子,乡亲们夸我,我随时都有自豪感!其二,我到县医院去做啥?动手术我拿不稳手术刀,西医我只是一知半解,我只懂点中医和草药。在乡下,大家喜欢我的草药,是因为大家没钱,草药便宜,又能治病。可到了大医院,人家信的是西医,谁相信我的草药?久而久之,我也可能像覃祥官一样,坐在诊室里,一没人找我看病,二没地方去采药,那不把我憋死?”你彩虹婶听了我的话,半天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我又对她说:“我走了,还有两个放不下。一个放不下的是你,贾姨不是说了吗?即使我到县医院去了,也只能转我一个人的户口,孩子现在才一岁多,把你们娘儿俩丢在农村,医生这职业又不像当干部,得成天坐在诊室里给病人看病,到时十天半月甚至一两个月都见不上面怎么办?二是放不下这合作医疗。这合作医疗办了十多年了,是石头都焐热了!你好歹还能接生,可春琴却什么都不行,只能照处方拿点药,只要我一走,你说这合作医疗还能办下去吗?”大侄儿,我给你说过,你彩虹婶是个十分贤惠的女人,一直是我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即使发表点意见,那也是以我的意见为准。她听我说完后,于是就改了口说:“你说得也是,半边户名义上好听,有人在外面工作哟,实际上在生产队里处处吃亏!要不,我们明天去问问大爸,他说能去就去,说不能去就算了!”我一听,觉得这是大事,是应该听听郑锋的意见,便说:“你说得对,明天我们去问问你大爸!”

第二天一早,我和你彩虹婶就来到郑锋家里,我才把昨天贾姨的话和自己的想法说完,郑锋便亮着粗喉大嗓叫了起来,说:“妈的巴子,你娃儿还有点狗屎运呢!不想去就不去吧,有啥子猴子捡片姜——吃了又怕辣,丢了又舍不得的?吃公家饭有啥子好的?你娃儿没有在公家里待过,不晓得公家里面的复杂!那些人一个个都像好斗的鸡,今天巴不得把你踩倒,明天又巴不得把别人踩倒,钩心斗角,当面喊哥哥,背后使家伙!那年我也只是在一旁发了点牢骚,就被人打小报告上去,说我反对总路线、‘大跃进’,结果我就被打成‘右倾’,给放回来了……”说到这里,他显得有些愤愤不平起来,停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喊明叫现说,上回你没有端成‘铁饭碗’,我还暗地里高兴呢!为啥?八大队那个张炳成捡了你一个漏毽,端了公社卫生院的‘铁饭碗’,结果八大队的合作医疗现在就垮了!贺家湾、郑家塝这么多人,总要有个看病的是不是?要换了别人,我还有些不放心呢!所以要我说,还真不如跟老子留在家里好!”你彩虹婶听到这里,忽然接了郑锋的话说:“大爸,毛主席不在了,你说这合作医疗会不会办得长久?听说有的地方已经办垮了,如果我们的合作医疗也垮了,怎么办?”郑锋听了这话,马上对你彩虹婶不客气地问:“你听到说哪儿的合作医疗垮了,啊?垮了的地方是有,那是办得不好的缘故,我们的合作医疗办得这样好,怎么会垮呢?”又说,“合作医疗和赤脚医生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即使毛主席不在了,哪个龟儿子敢不按毛主席说的办?报纸上不是说,要按毛主席的既定方针办吗?你们放心,只要还是共产党的天下,这合作医疗就一定会办下去!只要合作医疗能办下去,赤脚医生你们就放心地当一辈子!”他当时说得那么肯定,说得我们心里都暖洋洋起来。这不能怪他目光短浅,其实当时每个人,都不知道后来的形势会发生什么变化。谁会想到只在其后的两三年内,中国社会就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呢?不但合作医疗垮了,连郑锋自己——这个当了多年支书的老革命,也因为跟不上形势下台了。要是郑锋早知道会这样,也许他当初就会支持我到县医院去了。好在他当时还说过一段话,至今想起来也是正确的。他说:“再说,不管哪个皇帝坐天下,都会有人生病,即使合作医疗垮了,到时候你们就背个黄包袱,像过去的郎中那样,走村串户当游医,也能把自己养活嘛!离了那个县医院哪儿就不活人了?”说着,又看了看你彩虹婶和她怀里的贺春说,“要是他们把你们娘儿俩的户口也转成吃商品粮的,你也同时安排到县医院去,那倒是可以去的!”你彩虹婶一听这话,便笑了起来说:“那是不可能的,大爸,人家要的是他,提都没提我,我去做啥子?”说完这话,她看了我一眼,问,“你说呢?”我本来就在犹豫,现在听了郑锋的话,更坚定了不去的决心,便说:“那好吧,啥人啥命,我们哪儿也不去,就留在贺家湾了!”

第二天,我便赶到县医院去了。贾姨一看见我,露出了高兴的样子,可刚听完我的话,脸上就现出了几分失望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才又像想挽留我似的说:“小贺,你真的想好了吗?”我说:“贾姨,我想好了!”贾姨又沉吟了一会儿,才说:“好吧,小贺,你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我尊重你的选择!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再给你一段时间,你回去再好好考虑考虑。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我说:“贾姨,不用再考虑了,我们已经考虑好了。”贾姨听了这话,就不再说什么了。她到里面屋子去拿出了一套小孩衣服对我说:“你们结婚,我们也没来祝贺,这套小孩衣服,是我回来专门买的,权当表达一下我的心意吧!”我收下了衣服,说:“贾姨太客气了,你看我都打着空手来,你还给孩子买衣服。”接着我又说,“贾姨,叶院长埋在哪里的,有没有墓碑,我想到他墓前去给他烧纸!”贾姨听了这话,便说:“你还记得去给他烧纸,这很难得,可是我给你说了地方你也找不到,就算了吧!”我一听这话忙说:“叶院长对我和彩虹的帮助和教诲,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死的时候我没来成,今天借这个机会去给他烧把纸,也是应该的,贾姨你给我说说,我自己能找到的!”贾姨听了这话,像是十分感动,说:“你肯定找不到的!那个时候像他那样的人死了,哪儿还能够立碑呢?”说完这话,她想了一想才又说,“这样吧,你到医院大门口等我,我到办公室去把工作安排一下后,带你去一趟!”我一听这话,立即说:“那好,贾姨!”

说完,我就走出医院大门,在正对着医院大门的香烛纸蜡店里买了香烛纸蜡,然后站在医院大门口等贾姨。没一时,贾姨出来了,我便跟着她一起往城外走去。我们一边走,贾姨一边对我说:“小贺,不瞒你说,他亲自带出来的学生和提拔过的人,现在都没几个人记得他了,你和他只是一面之交,却还记着,他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我说:“农村有句俗话,叫作‘受人一饭之恩,当以万石相报’,叶院长是个好人,我怎么能忘呢?”

说着,我们到了城南的坟地里,那儿荒草萋萋,无数个坟头默默伫立在秋阳之下。叶院长的坟头很小,像是隆起的一个没发泡的馒头,紧靠着叶院长坟头的,是一座又高又大的新坟,阳光照在新掩埋的坟土和还没褪色的花圈上。秋风吹拂着花圈上那些五颜六色的纸,发出如泣如诉的响声,虽然也给人一种凄凉的感觉,但那凄凉也是一种红色或黄色的凄凉,不像叶院长的坟头,那是真正的凄凉,像是积了许多的怨气和悲伤在那里一样。我点燃了香蜡,插在坟前,然后按照农村的风俗跪了下来,就着香蜡的火苗,将纸一张张撕开烧起来。我烧纸的时候,贾姨在一旁偷偷流泪。我烧完了纸,又对着坟头磕了三个头,这才站了起来。离开的时候,贾姨又拉着我的手,说:“小贺,贾姨请你再想想,不然你今后会后悔的!”我说:“贾姨,谢谢你了,我一定不会后悔的!”说完我便告别贾姨回来了。

就这样,我把这次进城端“铁饭碗”的机会给放弃了……我后来后悔过没有?实话对大侄儿说吧,直到今日,我也没有后悔过。为啥?我只给大侄儿说一个原因,你就知道我不会后悔了。当年我没有答应贾姨去,贾姨后来又去找了一个和我差不多的姓夏的农村中草药医生,把他调到县医院去了。贾姨也果然因神设庙,在县医院成立了一个“草药科”。那夏医生医术也不错,很快就有了一点名气,病人都叫他“夏草药”。可没红到两年,医院改革,科室承包,医生工资和奖金与收入挂钩,别的科室的医生可以开高档药、贵重药,检查也是做了ct,又做b超,又做啥子生化,总之是反反复复做呗!可那“夏草药”怎么开高档药、贵重药?又怎么叫病人去做检查?所以不但病人的红包得不到,医药代表的回扣得不到,连基本的工资、奖金也拿不齐,后来只好提前退休,又回乡下摆草药摊了!你说我后悔不后悔?我不后悔,想得通,而且越到后来,我越不后悔,可我那个孽障,就是你那个不争气的兄弟贺春,他却想不通了!骂我当初没选择去县医院,是只为自己着想,没为儿女着想,耗子眼睛——只看一寸那么远,要不,他现在就是城里人了!还说你老了我们不管你,是你场后头下雨——街(该)背湿(时)!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我不说这些了,说起气人。时候不早了,老叔去做午饭,你就在老叔这儿吃稀饭。老叔这儿没菜,就抓泡菜下稀饭,怎么样?老叔现在笨手笨脚的,饭做得不好,你不嫌弃就行……还是到兴成家去吃饭?说好了的?既然说好了的,老叔也就不留你了。那就吃了饭我们两叔侄再来慢慢摆!孝子,你给我送客去,别老是在那里困倒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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