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村医之家》(8)
第二十九章《村医之家》(8)我们收养了苏孝芳的私生子
大侄儿这么快就来了?你中午不睡午觉?坐在椅子上眯一会儿就行了?哎呀,我们农村人睡啥午觉!不过我现在老了,说没睡午觉吗,坐下来就打瞌睡。你说在睡觉吗,可一惊又醒了,不像年轻时那样,睡得雷都打不醒!你是写书的,晚上一定要早些睡,早上早起来!如果你晚上睡不好觉,白天就精神倦怠,哈欠连天,眼皮沉重,手脚疲软,还怎么写书?特别是这个季节,空气中水汽大,我们中医称水汽为“湿”,“湿”是“六淫邪气”之一,很能伤害身体。书上说:“湿性重浊黏滞,最能遏阻气机。”人的气机被“湿”所阻,便会觉得瞌睡多,欲睡不睡,欲醒不醒……莉莉来了?你上学不径直去,又到爷爷这里来做啥子?来,我给你说一下,这个你叫叔叔!这位叔叔可不得了,是个写书的,装了一肚子的书,学问大得很,你今后可要向他学习!大侄儿,你还不认识她吧?她就是我那个孽种的丫头,歪竹子生直笋子,她爹把我当仇人,她一天却要来巴我!叔叔问你读几年级了?你给叔叔说说!裤子包的,说读几年级都不好意思……啥,又来问我要钱?爷爷又不欠你的?你怎么不把好吃的给爷爷拿点来,要钱就来了!怎么不向你爹和你娘要?爷爷现在也挣不到钱了,你倒经常来要钱,到了爷爷老得动不了的时候,你怕不得给爷爷的钱了呢!要钱做啥子?买笔?上星期才给了你五块钱买笔,现在又要买笔,你给我扯谎捏白的……好,给你一块钱,可不准到你大龙爷爷的店里买吃的哟……要两块?爷爷又不是开银行的,哪能你要好多就给你那么多……哪个说我有钱?爷爷是医生不假,可现在爷爷柜子上的药都生虫了,也没病人上门,哪来的钱?好,给你两块,以后不要再来向爷爷要钱了哟!拿到钱就走了,也不跟叔叔说声再见,真没教养……大侄儿,你都看见了,虱子都靠不住,难道还靠得住虮子?有时候生气想不管他们,可看着那个样儿,爷爷前爷爷后的,哪个又硬得起那个心肠哟!
还是说正事吧,大侄儿!我放弃了到县医院去的机会,继续留在大队的合作医疗站里当我的赤脚医生,这样又过了两年多时间,到了八一年的时候,一天,郑锋又给我、你彩虹婶和春琴三个人,一人拿了一张表来叫我们填。一听说填表,我便开玩笑地对郑锋说:“怎么,又叫我们当先进呀?”郑锋说:“你娃儿,上回叫你当先进你不当,现在你想当先进了,是不是?别把你砂罐大爷想死了!”说完才正经地说,“告诉你们,上午公社开了会,学了上面的文件,从今以后,你们不再叫赤脚医生了……”一听这话,我们都吃惊地盯着他,问:“不叫赤脚医生,那叫啥子?”郑锋说:“叫‘乡村医生!’”我们听后,又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重复了一句:“乡村医生?”
郑锋看见我们不明白的样子,就说:“这是上级文件定的,说以前的赤脚医生不再叫赤脚医生了,凡经考核合格,相当于中专水平的赤脚医生,发给乡村医生的证书,以后就叫乡村医生了!”说完看着我们还是绿眉赤眼的样子,便又像是安慰我们似的说了几句:“妈拉个巴子,管它叫啥子,你们反正都是医生,只管行医便是!”可我们却不那样想,一听说要经过考核,还要达到相当于中专水平,才能发给那个乡村医生的证书,心里就着急了。我们几个,文化最高的是你彩虹婶,可她也只是初中毕业,我和春琴,都只念过小学,我们也不知道这“相当于中专水平”是个什么样的水平,又不知道上面怎样进行考核,因此心里就紧张了起来。我看着郑锋问:“怎样才相当于中专文化水平?像我们这样,如果考核不合格,就不能再行医了哟?”郑锋听了我这话,说:“你问老子,老子又怎么知道?所以说上面叫你们填表呢。填好就交到公社卫生院去,怎样考核,上面要统一安排!”说完又像是不满地嘟囔了一句,“龟儿子些!”说完就走了。
我们不敢懈怠,急忙伏在桌子上一笔一画地填起表来,填表时我们心里都捏了一把汗,不知今后还能不能当医生了。填好表后,由我统一去交到公社卫生院。这时我才知道,我们的担心是多余的。苗院长接过我们的表格,在上面签了“同意”两个字,交给办公室加盖了公章,然后对我们说:“贺医生你回去吧,你们都通过了!过几天我们就到县上给你们办统一的乡村医生证书!”我一听这话急忙吃惊地说:“苗院长,我们真的通过了?”苗院长说:“你们行了这么多年的医,也没出过医疗事故,难道还不够中专文化水平?”接着又说了一句,“我们全公社的赤脚医生没有一个不合格!”听苗院长这么说,我有些疑惑了,说:“既然如此,苗院长,那为什么要改名呢?”苗院长说:“我也闹不清楚,上面说改革,我想这就是改革吧!”我又问:“那合作医疗站还改不改名称呢?”他说:“这个我没听说过,改不改那得看上面!”然后又补了一句,“管它叫什么,你当好你的医生吧!”我说:“那是!”说完我就回去了。
又过了一段日子,“乡村医生”的证书便办下来了,我们把它挂在合作医疗站的墙上,进进出出都看它几眼,很为那上面盖着的大红印章感到骄傲。后来我们才听说,全县所有的赤脚医生,除了极少数发生过严重医疗事故的外,摇身一变,现在都成了“乡村医生”。而“合作医疗”这个名称,则始终没有变。
可令我们没想到的是,在我们由“赤脚医生”变为“乡村医生”后不久,一场大变革在农村掀起了。大侄儿比我更清楚是啥子变革,那是重新把田地分给各家各户。那是在八二年收了小春作物后,这天,郑锋又走进了我们合作医疗点,他板着一张脸,像是谁欠了他什么一样,一进门就说:“娘的个x,地主资产阶级复辟了,国家变颜色了,马上要分田到户了……”关于“分田到户”这事,我们两三个月前就听说了,闹得沸沸扬扬,可那时也没说定,一会儿说不分,一会儿又说要分,区里和公社还到我们大队来开了一个会,会议的主题就是“刹住分田单干风”。可几天以前,县上又把大队书记以上的干部召去开了几天会,我们虽然不清楚县上的会议内容是什么,但现在听郑锋这么一说,心里就明白了。尽管我们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但听了郑锋的话,还是感到惊讶,便说:“真要分呀?”郑锋听了又愤愤然地说:“狗日的些,不要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了!贫下中农又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你们合作医疗准备关门吧……”
一听这话,我们马上就叫了起来:“啥,合作医疗要关门?”郑锋说:“田地到了户,庄稼都各种各的了,也不兴记工分了,不关门,鬼大爷给你们报酬呀?”我们一听这话,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都叹息了一声,然后才说:“办了十多年的合作医疗,算是完蛋了!”“哪个时候关门,是不是今天就关?”郑锋一听这话,又发起火来了——那几天郑锋的火气特别大,动不动就冲别人吹胡子瞪眼睛,有时甚至一开口就日娘捣老子地骂人——冲我们叫了起来:“老子说今天就关门了吗?狗日的些,不给我好好把摊子守到,看老子今后怎么收拾你们!”骂完,这才气鼓鼓地走了。
果然没两天,生产队就开始分田地了,分完田地,就分生产队原来的财产,不但耕牛、犁耙、拌桶这些分了,连保管室晒坝里的石板,也数了块数按人分了。我们一家三口不但分了四亩多地,而且还和你世财叔、世福叔和贺长军四家,共同分了一头牛。一分了地,合作医疗不用别人说,事实上是已经垮了。首先退出去的是春琴,她家里人多,需要人干活,何况她也知道自己医术不高,即使留下来不走,也没人找她看病。因此分了地的第二天,她就到合作医疗站来拿了自己的东西,和我们“拜拜”了!我和你彩虹婶目送她走了以后,也想关门回去,可这时贺世凤喉咙里“呼哧呼哧”地像拉着破风箱一样来了。大侄儿你是知道贺世凤的,他在很早的时候就得了哮喘病,被湾里的人称为“痨病砣砣”,三天没有两天好,成年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因他干不得重活,生产队安排他养牛,现在牛分到各家各户去了,他自然养不成牛了。他是合作医疗站的老病人,要说捡便宜,他才是真正捡了合作医疗的大便宜,每次他来看病,给他的药哪里才值五分钱?起码要翻过好几倍,因为他那病很顽固嘛!但合作医疗再吃亏,也得给他看呀,要不办合作医疗做啥子?现在他一看见我,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万、万山哥,快、快给我打、打一、一针,我、我吊不上、上气来了……”我一听,忙说:“世凤老弟,合作医疗已经垮了,春琴都背起包包回家了,我也要关门了……”他没等我说完,便马上哭丧着脸说:“那、那哪个给、给我看、看呢?”我说:“我也不知道你该找哪个看病了!”他一听我这话,马上就抓住了我的手,仿佛害怕我会跑掉似的,说:“那、那不行,你、你要给我、我看、看病,我快、快要死、死了……”我一看他那样子,才三十多岁,就胡子拉碴,满脸皱纹,脸色蜡黄,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很难受的样子,便说:“好嘛,今天我给你看了,下次你就到公社卫生院去找医生给你治了!”
他一听这话,像是放心了,便松开我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嘴里发出的喘息声像打雷一样。我先从保温瓶里倒了一杯开水给他喝了几口后,才给他打了一支氨茶碱针,又给他配了一些感冒和止咳药。在给他打针的时候,他的手一边按着屁股,一边回头对我像拉着破风箱似的问:“万、万山哥,你、你说不、不给我治、治病了,我这病怎、怎么办……”听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不久前听别人说的一个土方,便说:“我给你说一个土方子,说不定能缓解你这病。”他一听,忙问:“啥、啥子土、土方子?”我说:“你夏天在地坝边种几窝丝瓜,等丝瓜藤长起来了的时候,每天傍晚拣一根最粗壮的藤蔓,用刀割开一个小口子,下面放只口盅或大碗,让从口子里流出的汁滴到里面,然后喝下去。”他一听这话,立即瞪大了眼睛,说:“这、这行、行吗?”我说:“以我们中医来看,就倒是有些道理的。因为像你这病,是属于肺痿或肺痨,肺属金,金本燥,肺燥成病,因此治疗你这肺上的病,主要在于滋阴降火,甘凉清润。丝瓜汁性清凉,用它来养阴滋肺,止咳化痰,也许能行,不信你试试吧,反正又不要你花钱!”可他听了却说:“那丝、丝瓜藤的汁、汁都流、流光、光了,还怎、怎么、么结、结瓜呢?”
我一听这话,有些气恼起来,便对他说:“你呀,你呀,是你命重要,还是几个丝瓜重要?”你世凤叔听了也不生气,却又对我说:“你世、世普兄弟也给、给我说、说了一个土、土方,却是吓、吓死我了……”我急忙问:“怎么吓死你了?”他说:“你知、知道是个啥、啥子土方?他、他说,要将、将一个四斤的西、西瓜,切一个小口,把籽挖、挖出来,放蜂蜜三、三两、麻、麻油三两、鲜姜二、二两切成片、枣子十、十个,把核、核去掉,然后将瓜、瓜皮盖好,放到锅、锅内同煮。锅里的水、水只、只能淹到瓜、瓜的一小、小半,煮一个半、半小时后,把瓜汁喝、喝了,同、同时吃一点姜片,说、说是连吃两年就可、可以断病、病根……”我不等他哆里哆嗦地说完,便说:“西瓜、蜂蜜、麻油都是滋阴滋肺的,这偏方有些道理。”可你世凤叔却撇了一下嘴,继续说道:“好倒是好,可那偏、偏方哪是我们穷、穷人吃、吃的?”听了这话,我也觉得这方子好是好,像世凤这样的人家确实不容易实现,便不再说什么了。
我给世凤包好药后,又对他说:“老弟,不是老哥今天要为难你了,土地也分到户了,也没有谁给我们记工分了,现在我们行医,就不能像过去只给五分钱挂号费就行了。”他立即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说:“那、那怎、怎么办?”我说:“我们是一个湾的,过去我从我继父家里回来,是你们收留了我,所以从今往后,凡贺家湾和郑家塝的人来看病,挂号费我一律免收,但药钱你们得给我!”他一听这话,便说:“多、多少药、药钱?”我说:“你这次是一角二分药钱!”他听说是一角二分药钱,脸上的皱纹便挤到一起了,说:“我、我哪有一、一角二、二分钱,你、你给我记、记上吧!”我知道他家的日子确实很紧,便说:“那好吧,我给你记上,你哪个时候有了就哪个时候给我!”他说:“是、是。”于是我拿一个本子给他记上了。从那时开始,贺世凤每次来看病都是赊账,赊了十多年,一直到你那个没良心的兄弟贺春打着我的名义,去那些欠账户把钱硬要回来为止。
贺世凤拿了药前脚刚走,贺善怀的女人董秀莲又来了。看见她一来,我心里就生气了,说:“你又来干什么呀?”她说:“看病呀!”我说:“集体都垮杆了,也没谁供给我们工分了,我们也和你们一样,要回去种自己的包产田,马上就关门了!”她说:“关门,关啥门?”我说:“关合作医疗的门。”她说:“你关了门还是要给我们看病!”我说:“我关了门还看啥子病?”她说:“你关了门,难道哪个把你医生也关了?你是医生不看病做什么?”我一听这话,有些愣住了,不知该怎样回答她。她见我这副傻乎乎的样子,便快人快语地说:“哪个叫你当的医生?当了医生就得看病,哪管你关门不关门哟!”说着,屁股往凳子上一坐,把手伸了出来,像是命令似的对我说,“快来诊脉!”我看她胡搅蛮缠的样子,没法,只得过去把手指搭在她的手上,一边诊脉一边问她:“哪儿不舒服?”她说:“腰痛!”我又问:“腰怎么痛了?”她说:“不是把地都分给各家各户了吗?今上午把阴沟里的泥起起来往地里挑,挑完过后腰就痛了!”我一听便知是怎么回事了,连脉都不诊了,拿了几贴膏药便对她说:“分了地,一锄就想挖个金娃娃,是不是?你做活慢点儿,腰就不会痛了!你是闪了腰,贴两张膏药就好了!”她拿着膏药走了以后,我怕又有人找来,就急忙关了合作医疗站的门走了。
晚上,我想去找郑锋谈谈,可是刚走到他的院子里,便听见他在屋里一声长一声短地哭,一边哭还在一边诉说:“毛主席呀毛主席,你老人家才死了好久,中国就变了哟……”我一听,便知道他喝醉了,此时又在胡言乱语了,又转身回去了。过了两天,我才重新去找他,对他说:“大爸,我们医疗站怎么办呢?”他说:“我现在已经糊涂了,你说怎么办?”我说:“我想不看病了,可是大家又非要来找我不可!我想看呢,可家里有包产地不说,上面又没人给我说个子丑寅卯……”他说:“上面现在都是裤裆里打麻将——哈不开了,还给你说个子丑寅卯,有人找你看病还不好?”我说:“合作医疗都不存在了,我要是还在大队那几间屋子看病,别人会有意见。我搬到自己那三间破茅草房去看吧,可那像什么诊所?”他说:“田地虽然分了,共产党还没有被哪个分嘛,共产党的屋子为什么不能用来给老百姓看病?集体财产现在都分光了,大队现在也啥都没有了,就那几间屋子还在,你要是怕别人有意见,每年给大队缴点钱,大队把那几间屋子租给你,你该看病看病,该收费收费,有啥不行的?”我一听这话,觉得是个主意,只是担心自己地里的活儿,于是又说:“可我地里的庄稼怎么办?”他说:“那我就没有办法了!你一只手只能按住一条鱼,不可能按住几条鱼,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想想也只能这样了,先走走再看吧。便又对郑锋说:“合作医疗站还剩有一些药,我也不想占集体便宜,大爸你找人来盘一下,该折价算给我们的,以免别人说三道四的!”郑锋听了这话,第二天果然找了几个大队干部,另外加上春琴,一起来盘了原来合作医疗的点,把剩下的药品按购进价折算给了我们。就这样,原来的合作医疗一下子变成了我的私人诊所。有病人来求医时,我就看病,没病人来时,我和你彩虹婶便到自己的包产地里劳动。
这样大约过了将近一年,世事又有了一些变化,主要是原来的公社变成了乡,原来的大队,也跟着变成了村。最大一个变化是:在公社变成乡、大队变成村不久,公社来人宣布了郑锋“让贤”的决定。说“让贤”是一个好听的字眼,实际上是免他的支书职务了,由贺世海接任。要说你世海叔,自己弟兄,人还是不错的,但一朝天子一朝臣,所以他上任的第二天,我便去找他,对他说:“世海兄弟,你现在当了书记,可人亲理不亲,原来合作医疗那几间屋子,我每年给大队交了一百五十元租金,现在你当政了,你如果要收回去就收回去吧!”他一听我这话便说:“我收回来装空气、喂蚊子呀?村里现在连买根大头针的钱也没有,你那一百五十块钱,糠壳不肥田也松下脚嘛!”接着又说,“再说,贺家湾一两千人,大家有个伤风感冒的,没个地方看病怎么行?我把房子收回来了,你到哪里去行医?你安心在那里看病,没人撵你!”听了这话,我吃了一颗定心丸子,回去了。
就这样,我在原来大队合作医疗的屋子里,又行了四年的医。在这四年的时间里,我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凡贺家湾和郑家塝的人来看病,我一律不收诊费。尽管这样,许多人还是挂账。都是一个湾的熟人,我也不好问他们为啥要赊账,赊了账又啥时来销账,更不能像现在城里的医院一样,你要去治病,医生首先就问你钱带足了没有,没钱就走开。他们说挂上就挂上吧,反正他们迟早会还的。当然,我这样做也有好处,那就是当我家里的农活忙不过来时,总会有湾里的许多人来帮我。后来我见他们老来帮我也不是个办法,我就把地包了一些出去,只种了两块好地,这样就好一些了。
可令我们没想到的是,一天,你世海叔愁眉苦脸地找到我的诊所来了。我一见他这个样子,便问他:“兄弟,哪里不舒服了?”他说:“心里不舒服。”我开玩笑地说:“是周萍昨晚上没让上床?”他说:“扯淡!明给你说吧,老哥,我觉得有些对不起你!”我说:“你没哪儿对不起我呀?”他说:“明给你说吧,村里这房子你开不成诊所了!”我一听这话,顿时愣住了,忙问:“怎么回事,村里要收回去了?”他说:“不是收回去,是要卖!”我说:“卖?”他说:“上面来了文件,不但要求学校的校舍达标,还要求要‘六有’!你知道的,我们村小学早就成危房了,可村上又没钱修,只有把村办公室卖了,再让大家集点钱,把学校修好!”一听这话,我忙说:“村办公室卖了,你们到哪里办公?”他说:“就在学校旁边多搭一间房做村上的办公室吧!”接着又说,“这就实在不好意思了,要赶你走了!”我说:“房子又不是我的,有啥不好意思的?我这马上就想法搬走。”
回到家里,我给你彩虹婶说了村上房子要卖的事,你彩虹婶一下犯起愁来,说:“那么多的药,把它们搬到哪里去呢?”我说:“你不用着急,现在村里好多人家都盖新房子了,我们家里这几年也积了一些粮,手头也多少有点现钱,这几间破草房也该拆了重建了!”她说:“别人建房,都是自己做砖烧瓦,可我们哪有时间去做?”我说:“没有时间做我们就花钱去买砖瓦,就是欠一点账,这房子也一定要建,不建我们到哪儿去行医?”你彩虹婶听了我这话,不作声了。于是我立即做起建房的准备来。湾里的人听说我要建房,又像我当年从继父家回到贺家湾时一样,不用我招呼,就纷纷跑来帮忙。有人帮我去买砖,有人帮我去买瓦,有人帮我把包产地边的树砍回来,还有一些人则来帮我们扒旧房子、挖地基和下基石。正式建房那几天,湾里很多人都放下自己的活儿,跑来看看有什么做的,即使找不到活干的,也要在一旁看着泥水工和木工师傅,仿佛监工似的。一些妇女则在外面临时搭起的灶台边,帮你彩虹婶忙活。真应了人多力量大的话,只一个多星期,我们的三间瓦房和一间偏厦就建起来了。
这房子你都看见了,坐北朝南,开门却向东,为啥向东呢?因为东边是大路。正房虽然只有三间,可每间的进深很长,从中间隔开,就是六间屋子了。我把堂屋前面的屋子做了我的诊室,虽然没有我爷爷过去那样高及横梁的药橱,但我把原先大队合作医疗站那个陈列中药的柜子给买回来了,现在立在堂屋靠右手的墙壁边,也还像个样子。建好房子后,我又叫木工师傅给我做了一张带三个抽屉的诊疗桌,是柏木的。做好以后,我想上漆,却没有漆,也只有将就了。当时做好后,桌子还是很坚固的,可是我没有药案,捣药切药和制药都在这张诊疗桌上,久而久之,不但这诊疗桌的榫头松动了,连桌面也裂了缝,手往上面一放直摇晃,我在上面开处方时,就在上面铺几张报纸。那几把供病人坐的椅子也是当时做的,刚做好也是新崭崭的,可现在也快散架了,只好让它们歪歪倒倒地靠在墙边,我也懒得去收拾它们了。我当时还做了三张像乡卫生院那样的病床,心想如果有病情较重的病人来了,就让他们在这里休息观察。现在这床,贺春这狗东西搬回去了两张,还有一张在我里面的屋子里。堂屋前面的屋子成了我的诊室,后面屋子则成了药材仓库。两边的房间,左边一间是观察室,一间暂时还空着。右边是我和你彩虹婶以及贺春的卧室,偏厦是厨房和茅房。我们还在正屋前面用石棉瓦搭了一个敞棚,如果病人多,便可以在那里候诊。我又去找贺世普——这时你世普叔已到乡中心小学做校长去了——写了一副对联,写的仍是当初我爷爷诊所那一副:“但求世人莫多病,何愁架上药生尘”,拿回来贴到大门上。这样一来,我的诊所就有些像模像样的了。
我搬诊所那天,全湾的人都赶来祝贺,不少人买来了鞭炮,炸了小半天,门前的地坝里堆满了厚厚一层鞭炮屑,整个贺家湾都是一种硫黄的味道。我也按照农村的风俗,办了十多桌“九大碗”招待大家,一是感谢建房时他们来帮忙,二是庆祝乔迁之喜。那时物价便宜,猪肉才六角多钱一斤,办十来桌“九大碗”也花不了多少钱。酒桌都摆在外面的坝子里,喝酒的时候,贺世凤突然喊了我一声——他只要不喘气,说话就很流畅——说:“万山哥,我们湾里还没个百货店,你这屋子还空一间,干脆顺便再开一个百货店,也方便大伙儿!”接着又说,“一头牛是放,两头牛也是放,你反正也要在家里看病,卖点小百货就当是半夜打摆子——顺带!”他的话一说完,众人都说好,我也觉得这主意不错,正想回答时,忽然贺大成憋红了脸站起来,眼巴巴地看着我喊了一声:“万山叔……”我说:“啥?”他又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和玲玲也说要开、开一个百货店,正、正在找人做、做货架子……”贺世凤听后,马上说:“那有啥,你开你的,他开他的,一屋两头住,生意各做各……”可贺大成还是涨着紫红色的面孔说:“可、可一个湾就、就……”我一下明白贺大成的意思了。大侄儿你是知道贺大成的,他小时候害小儿麻痹症,把腿害残了,现在瘸腿走路,下地劳动不行。他去年和玲玲结了婚,玲玲你还记得吧,就是刘良芬的那个哑巴外孙女儿。当年大队合作医疗才办的时候,刘良芬把她抱来让我给她看病,她才三岁,我这十七八年医生当过来,她已经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说实话,除了她的耳朵听不见、嘴巴说不出来外,玲玲长着一张苹果脸,不高不矮的身材,饱满而健康的胸脯,黑里透红的肌肤,身腰丰满,是个能干的姑娘。但无论怎样能干,因为聋哑,没人娶她,最后嫁给了贺大成。不过,这倒是合适的一对,大成虽然瘸,人却忠厚、老实。现在,这对不幸的人要开一个店,倒是一件好事。他是担心一个湾里就这么点买卖,我的人缘又好,如果我把店开起来了,肯定就没有他的戏唱了。因此我马上就对他说:“大成,你和玲玲开吧,我不开!”大成马上高兴了,咧着大嘴说:“万山叔你真的不开?”我说:“我把我的医行好就不错了,哪有精力开店?”他一听,就端起酒碗过来敬我的酒。
晚上,你彩虹婶才对我说:“其实把我们那间屋子拿出来开个店,这主意是不错的!”我说:“主意是不错,开个店也能赚到钱,可就是良心上过意不去!你忍心去跟一对残疾人争那点饭吃吗?”你彩虹婶说:“怎么是和他们争饭吃呢?他开他的,我们开我们的!”我说:“锅里只有那么一点饭,一个人吃可以吃饱,可如果去舀的人多了,还吃得饱吗?何况刘良芬当初是冒着风险,救过我的命的,我们怎么能忘恩负义呢?”你彩虹婶听了这话,这才不提开店的事了。没几天,大成和玲玲的百货店果然开起来了。大成因腿脚不方便,便在家里经营那个店。玲玲则像男人一样成天在地里劳动。后来事实证明,大成和玲玲这店是开对了,因为当麻将被引进到贺家湾后,大成的店便成了贺家湾第一家麻窝子。大成每天从麻将桌上抽点成,加上卖货的收入,一家人的日子倒也过得去。两口子非常感谢我,说当初要是我这个店开起了,他们就是蚂蚁爬雷钵——没有股股了。后来每年过年,大成和玲玲都要拎一瓶酒或两斤糖来给我和你彩虹婶拜年,不过这是后话了。
自从我在家里建起诊所以后,发生的事就多了,我都不知该从哪件事说起。我就从苏孝芳这鬼丫头说起吧!大侄儿已经知道了,苏孝芳认了我和你彩虹婶做干爹干妈,时间一晃又是十二三年过去了,她也从一个头上扎丫搭搭的黄毛小丫头,长成了一个像天上仙女下凡的美女。说她像仙女下凡,一点也没夸张。她的个子比你彩虹婶还要高,身材也像你彩虹婶当初一样苗条。一张鹅蛋形的脸,像十五的月亮一样妩媚和明净,尤其那双大眼睛,比我们八卦井的水还要清亮,头发又黑又直,不过却不像你彩虹婶当年那样,编一根辫子垂在背后,而是拉直了披在肩上,瀑布一般。大家都说,这丫头要是生在城里,完全可以去当电影演员。我和你彩虹婶常常想,这丫头前辈子肯定和我们有点什么,要不这辈子我们就不会这样有缘了!自从认了我们做干爸干妈,她就对我们特别亲。她上小学也是在我们大队上的,因为从苏家河边到我们这儿,比到她们大队小学还要近一些。一下课,她就到合作医疗站来了,一张小嘴儿“干爸”“干妈”地叫个不停。你彩虹婶忙不过来时,她就小大人似的,去抱起贺春又是拍又是哄。贺春会走路后,她就牵着贺春到处走,有时还把他抱到学校,那情景,真像是亲姐弟俩。你彩虹婶很舍不得她,说:“这丫头缺的就是往我肚子里过一趟了!”你彩虹婶后来一直想生个女儿,我想就是起于那时。遇到下雨天或放学晚了,你彩虹婶就把她留在我们家里,晚上还要她挨着她睡。每次到了我们家里,你彩虹婶不但要给她洗头、梳头、洗衣服,还要教给她一些只有母亲才能给女儿讲的私房话。后来小学毕业到乡上念初中以后,来往少了一些,但只要放了假或过年过节,她一定会到我们家来。来了手脚也勤快,见了力所能及的活儿就做,那副懂事的样儿惹得我和你彩虹婶巴不得把她含在嘴里了。
就在我们修了新房的第二年春天,这个鬼丫头整岁十九,虚岁二十,她要到重庆一家叫“富渝足浴中心”去做洗脚妹,是她一个远房表姐介绍的。那时洗脚这个行业才刚刚兴起,生意火爆得不得了,那个足浴中心的老板是个四十多岁、又矮又胖、像个滚地南瓜一样的男人,开了好几家洗脚店。苏孝芳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他的父亲苏明成在给一个小煤窑挖煤时,被塌方的煤层给压死了。那时死一个人不像现在这样有巨额赔偿,那个小煤窑主只拿了一点钱,将她父亲草草埋葬了,然后象征性地给了一点抚恤金,她们祖孙俩,老的老,小的小,又不知道去和煤窑主理论,事情就了了。苏孝芳初中毕业后,就想出去打工,可她奶奶不让。一是她年龄还小,出去不放心,如果出了什么事,对不起死去的娘和父亲;二是她奶奶年纪也高了,相依为命过了这么多年,舍不得她离开。可这次一是有她表姐介绍,二是她年龄也有这么大了,加上村里像她这样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她奶奶把她留在屋里,留得住她身子留不住她的心。于是嘱咐了她和她表姐一通,就像放鸟儿出笼一样,让她们去了。
可是没想到,到了洗脚城不久,她就怀孕了。孩子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她那个又矮又胖的老板。一发现自己怀了孕,这鬼丫头一下慌了。那个表姐又不是她的亲表姐,她不敢给她说,怕她把事情传回老家,更不敢给她奶奶和我们写信或打电话,甚至连对她老板,她也不好对他说,想自己一个人把问题解决了。她悄悄哭了两晚上,然后谁也不告诉,就突然离开了洗脚城,到一家鞋店去帮人家卖鞋。一边卖鞋,一边想去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可到医院里一打听,做一个无痛人流,包括术前的检查费、术前消炎、麻药、麻醉的手术费、无痛人流费、术后消炎药等费用加在一起要一千二百元,假如同时还有妇科炎症的话,可能就要突破两千元。这个鬼丫头一听要这么多钱,当即吓得就只有伸舌头的份儿。她在医院里待了半天,才像被霜打蔫了似的走出来。走到街上,她的双腿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在大街上走,仿佛满街都是熟人,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她的肚子看,好像都知道了她的丑事似的。她低着头,躲避着众人的目光,转到旁边小巷里。在小巷子里走了不久,突然眼前一亮,她看见电线杆上贴着一张小广告,上面写着:“解命放生,无痛人流,一贴了之!”一时,这鬼丫头像是见了救命稻草一样,也来不及细细地去想一想,便寻着小广告上的地址找了过去。
在更深的一条小巷子里,她来到了一间低矮破旧的屋子门前,匆匆往屋子里一瞥,只见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和尚打扮的男人,还没来得及看清他长得什么样,见那男人的目光也在看她,那脸便臊得像要淌血似的,急忙又把头低了下去,然后鼓起勇气问了一句:“你就是静亿法师?”那男人一听,急忙从后面站了起来,说:“正是!”说完两只眼睛仍紧紧盯着她。这鬼丫头把头埋得更低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真的有、有药,能、能把孩子打、打下来?”那男人立即大包大揽地说:“那还有假?”说着忽然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像是什么执照似的东西,在这鬼丫头眼前晃了一晃,又马上收了回去,这才又接着说,“我是佛教协会章华寺第二十三代弟子,本寺的无痛人流膏为镇寺之宝,今为解命救生,特拿出来贡献社会!姑娘你放心,凡怀孕在两个月内,只要贴上本寺膏药一帖,不出一个星期,胎儿便可流出来,无痛无痕,保你无事!”孝芳一听这话,又迟疑着问:“多少钱一张?”那“法师”说:“本法师膏药原卖六百块一张,看姑娘这个样子,我就优惠你两百元,四百元是一分不能少了!”这鬼丫头听了这话,连想也没想,就从口袋里掏出四百元钱放到桌子上,从那人手里接过一张膏药走了。
回到店里,她躲进自己那间小屋子里,将膏药贴在了自己的肚脐眼上,然后怀着又惊又喜又不安的心情,等待着肚子里的胎儿“流”出来。可是三天过去了,肚子里没有一点动静,五天过去了,肚子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一个星期过去了,肚子仍然是平平安安。这鬼丫头便又去找那位叫静亿的“法师”,那“法师”说:“我说过,我这膏药对超过了两个月的便没有效了,姑娘肯定不止两个月!”孝芳一听这话,心里更着急了,她只知道大致时间,超没超过两个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于是便带着哭腔道:“这、这怎么办?”那“法师”说:“姑娘不必着急,我这里还有一种膏药,专门针对三个月内的胎儿的,姑娘可换一帖回去贴!”孝芳又问:“多、多少钱?”那“法师”显出慷慨的样子说:“因姑娘已是回头客了,这次收你三百元就是!”这鬼丫头一想事已至此了,便又掏出三百元从那“法师”手里换回一张膏药,回来重新贴到肚脐眼上。可是,这专门针对三个月胎儿的膏药,其效果和第一张完全一样。半个多月过去了,胎儿不但没有流出来,肚子还长大了许多。孝芳再去找他时,那人早已不在了。到这时,这鬼丫头才明白受了骗,这时才狠下心,咬着牙到医院去检查,医生告诉她是宫内孕,母子都正常。可当她提出做人流的时候,医生说已经三个多月了,不适合再做无痛人流了。
这时,这个鬼丫头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找原来洗脚城那个又矮又胖的老板。那老板一听这鬼丫头怀了他的孩子,竟然喜出望外,要她把孩子生下来,甚至埋怨了她大半天,说她为什么不早告诉他,要去把孩子打掉,幸好她遇着了一个骗子,把他的孩子保了下来,以后如果碰到这个“法师”,他还要感谢他呢!说完,赶紧在外面租了一套房子,还给她请了一个保姆,把她包养了起来。又靠金钱开路,搞了一张准生证。万事皆备,只等着孝芳分娩了。按说,事情到了这一步,结果还不算太坏,反正事情已经发生了,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可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那个又矮又胖的老板可不是个简单人,他是山城的一个大毒枭,开洗脚城只是方便他进行毒品交易。不久,他在一次毒品交易中翻了船,不但家抄了,洗脚城关门了,两口子都被抓进监狱里关了起来,肯定要判死刑,幸好孝芳这鬼丫头没有被卷进去,还没她的事!可是老板一抓,她就一下成了墙壁上的乌龟——四脚无靠了。肚子里揣着一个七八个月的孩子,引不敢去引,生又谈何容易?且不说她现在断了生路,就退一步说,即使还有生路,孩子生下来怎么办?走投无路之下,她才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了那个远房表姐。远房表姐一听,人是她带出去的,她如果不马上回来告诉她奶奶,如果出了事,奶奶向她要人怎么办?于是连夜乘火车赶回来,第二天一早便去把事情的前后经过讲给了她奶奶听。她奶奶听完,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可她除了着急以外,一点办法也没有。在家里抹了半天眼泪以后,便拄着拐棍到我们家来了。
老太婆到我们家来,本想跟你彩虹婶说说——这些事,只有女人才好开口,并且向她讨讨主意。可是这天逢场,你彩虹婶赶场去了。老太婆没办法,只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事情跟我说了。我听她说完,一时也只感到气愤、担心和埋怨,心里也没主意,可是一看老太太那个样子,害怕她出什么意外,便劝她说:“老人家,事情发都发生了,既来之,则安之,你也不要太着急……”她瘪着嘴说:“我怎么不着急?这鬼丫头生下来就没有娘,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带大的,她爹又死了,要是她出了啥子事,我死了哪个来埋我?”我说:“着急是该着急,可光着急又有啥用?再说,你都这么大的年纪了,还管得了她什么?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她喊了我们一声干爹干妈,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我们不会不管的!等彩虹回来了,我就和她商量,看想个什么办法让她把孩子顺利生下来,以后该嫁人还是嫁人,现在出这些事又不是她一个人的责任!”劝了半天,才把老太太安稳下来,然后又对我千恩万谢了一通,这才又拄着拐杖回去了。
中午你彩虹婶回来了,我本想马上就对她说,可又怕有人来打搅,于是就忍住没说。到了晚上,我们坐在床头,我这才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对她讲了。你彩虹婶一听,马上就怒气冲冲地骂了起来,说:“这个死婆娘儿,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呀?一个黄花大闺女,连婚都没有订,就把私娃儿怀起了,还要生下来,今后有啥脸见人……”我一听她这么说,就急忙打断她的话说:“好了,你也别骂她,也别恨她,现在这个社会,别说像她这样一朵刚刚绽放的鲜花,一些野蜂浪蝶要打她的主意,就是很多良家妇女,忍不住诱惑都变坏了!加上她从小到大,没离开过苏家河边一步,哪知道外面人心的险恶?何况端了别人的碗,就服人家管,老板要她这样,她有什么办法?老板再施上一些手段,她就更没办法了!现在出了事,虽然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却也不是不可以原谅的。再说生儿育女的事,你是知道的,有的就那样一次,就怀上了,有的三年五载,也只见丢种子,不见出苗苗,这也由不得人。算起来时间差不多,大概她一进去老板就看上她了。现在怎样责怪她都已经晚了,重要的是想个啥子办法?”
你彩虹婶一听我这话,虽然怒气消了一些,但仍是气鼓鼓地说:“我们有啥子办法?如果是团转哪个小伙子的,让他娶了她就是。这年头,生米做成熟饭的事已经不是啥丢人的事,可现在她找谁去?”接着又愤愤地说,“让她把那个孽种生下来吧,众人的闲言碎语和唾沫星子都要把她淹死!”我听到这里,突然扑哧地笑了一下。你彩虹婶见我笑,立即问我:“我说得不对?”我仍是笑眯眯地说:“你说得固然对,可我说两个人,你都是知道的,一个是湾里贺德良的女儿贺翠到福州打工,被老板包养了,也生下一个儿子,老板有了儿子却不要儿子的娘了,并且害怕贺翠留在福州要给他找麻烦,就一脚把贺翠踢回老家来,在县城花了两万多块钱,给贺翠买了一套房子安家,作为给孩子娘的补偿,贺翠现在就住在县城并把父母都接了去。比起贺翠来,雷家湾的雷慧却没有这样幸运了。老板一见这姑娘生的是一个女孩,不但拒绝要这个孩子,还不承认他和她有关系。姑娘只得含泪将孩子送给了别人,这事还是传回了老家,大家也只是把这老板骂了一通没良心了事。这年头,笑贫不笑娼已经见怪不怪了,你说是不是这样?”
听了我这番话,你彩虹婶就不再骂那个鬼丫头了,问我:“那你有啥办法?”我见她不那么生气了,便又笑着对她说:“你是她的干妈,再说这些事女人比男人更有主意,所以我问你的办法呢!”你彩虹婶先是愣了一会儿,似是在想办法的样子,可过了一会儿,却摇了一下头说:“我想不出啥子办法!又不是一头猪儿牛儿,那可是一个人,一条生命……”听到这里,我又突然咧开嘴角对你彩虹婶轻轻一笑,那笑有些意味深长和偷着乐的样子,一边笑,一边用了开玩笑的口吻突然说了一句:“你不是一直还想要个女孩吗?”你彩虹婶一听我这话,像是明白过来了,马上对我问:“你这话是啥子意思?你想要这个孩子,是不是?”说完不等我回答,马上又接着说:“我想要个女孩不假,可我想的是自己生一个,而不是别人的孩子……”我不等她说完,马上就说:“都是孩子,不都一样?”你彩虹婶听了,马上顶撞我说:“那怕大不一样!不是瘦肉不巴骨,要不,为什么要说儿要亲生的话?”说完这话,她又瞥了我一眼,然后又补了一句,“再说,你能保证她就会生个女孩?”我说:“是男孩更好哇!现在计划生育这么严,好多人做梦都想个儿娃子。她准生证也有了,我们大不了给乡上计划生育部门缴点罚钱,当白捡个儿子,有什么不好的?”我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你彩虹婶的脸色,继续说,“儿子长大了跟着我们学医,又能当我们的传人,又能给我们养老送终,有什么不好?”你彩虹婶听了我这话,又反驳我说:“那我们自己的儿子长大就不能给我们养老,不能当我们的传人?自己能生,为什么不自己生一个来养,要去抱养别人的孩子?抱别人的孩子,不管你做得再周密,坛子口好封,人口难封,难保十年八年以后不把消息传出去。你辛辛苦苦把他(她)带大,可他(她)要是负了心,回去认他(她)亲娘,你还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
听了你彩虹婶这番话,我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像是被你彩虹婶的话噎住了似的。你已经猜出来了,我当时确实打定的是把那孩子抱回来养的主意。一则是孩子可怜,不管父母有多大的罪孽,孩子没罪是不是?再则,我想我们来养这个孩子,那鬼丫头放心!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不管过多少年,那当娘的想起孩子,哪个不牵挂的?虽说那时因为计划生育搞得很严,丢孩子的很多,不管是儿是女,只要健康,都能送出去。可要送一个好人家,还是不容易的。再说,她一个姑娘家,又知道该托什么人去送?这些年,你彩虹婶一直还想生个孩子,尤其想生个女儿,我正是拿准了她还想要个孩子的心理,所以才敢提出这个主意的。可没想到她却不愿意抱养别人的孩子,只想自己生一个。我理解你彩虹婶的心情,她是女人,在儿女感情上想得比我们远。她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不是她自私,更不是无情,我理解天下做娘的心,她们为儿为女钱可以舍,财也可以舍,甚至命都可以舍,唯独爱却不能轻易舍!可是一想起苏孝芳这个鬼女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我也不愿放弃自己的主意,于是我又绕了一个弯子来说服你彩虹婶。我说:“我倒不是说非要把她的娃儿抱回来养不可,只是想到这牵涉几条人命!你想想,那丫头现在四脚无靠,连说句心里话的人都没有,要是一时想不通去寻了短路,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两条人命。她一死,她奶奶经受不了这个打击,也肯定活不长,加起来是三条人命!如果我们不知道这个消息也就算了,可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见死不救,是不是?”
我这么一说,你彩虹婶果然就沉默了。我又马上乘胜追击地说:“自从上午她奶奶来跟我说了这个消息后,我心里就一刻也没消停过。我想起这个鬼女子命也真苦,要不是她前辈子欠我们的,就是我们前辈子欠她的,要不怎么偏偏让我们去把她接生到这个世界上来?要不怎么一落地,她娘就离她而去了?我觉得这分明是老天爷在安排我们照顾这个无娘儿!一下午,我脑壳里都像走马灯似的晃动着她的模样儿。一会儿是个捧在手里的血肉模糊的婴儿,一会儿又是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奄奄一息的黄毛小丫头,一会儿又是一个抱着你的大腿,牵着我的衣服喊干爹干妈的干女儿!我甚至还看见了她挺着一个大肚子,满面泪痕,悲戚和悔恨地叫我们去救她的样子……”说到这里,我看见你彩虹婶的眼圈有些红了。我知道话说到这里,已经打动了你彩虹婶的心,应该马上收住了,可我还是忍不住又补了几句,说:“我还想起你说过她就是缺从你肚子里过一趟的话,越想心里越乱,我想如果我们真要不管她的话,这辈子心里恐怕也不会安宁!”
我的话刚完,你彩虹婶的泪腺就像失去控制了似的,泪水倏地涌了出来。我一见,就急忙说:“哎呀,我就这么说说,你流什么眼泪?好了,睡吧,睡过一晚把这事忘了就好了!”我这么一说,你彩虹婶反而抽泣得更凶了,说:“要睡你去睡吧,我睡不着!”我故意问:“怎么睡不着?”你彩虹婶没有回答我的话,却抬起眼把我看了一阵,才突然回答说:“你不要假装了,说来说去你是想把那鬼丫头的孩子抱回来养!”又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对我说,“我答应你,不过我要你答应一个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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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听这话,怕失去了机会,忙问:“啥条件?”你彩虹婶说:“如果她生的是个男孩,我要你答应我们再生一个女儿!”仿佛害怕我会拒绝似的,又马上说,“我这辈子就想要个女儿,你还记得苏孝芳这个鬼丫头十一二岁到我们家里来的情形吧?又是帮我洗碗、烧火、做饭扫地……什么都做,还懂得体贴和心疼我。可你看贺春这个浑小子,今年满打满算十一岁了,却只知道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扫帚倒在屋里,他也绝不会去扶一下。现在的男娃儿是娶了婆娘就忘了娘,所以大家都说,这个社会是养女儿比养儿子强,女儿是父母贴身的小棉袄,养女才知娘辛苦!莫得个女儿,我心里总是觉得缺了一块似的!”一听这话,我便说:“可我们要是又生一个男孩呢?”她说:“那我就认命了!”我见她这么坚决,便说:“好,我答应你!”说完我又像坚定她信心地说,“你以为我就不想要个女儿呀?跟你说,我心里其实也想!俗话说,养女儿,喝油汤,哪个又不想喝油汤,是不是?”
你彩虹婶听了我的话笑了。但还没等她笑完,我又紧接着说:“不过要等这个孩子大了一些,我们才能要,不然,一下子带两个小娃儿,你怎么吃得消?”你彩虹婶生怕我会改变主意似的,马上回答我说:“那是当然,我也没说马上就要!”我说:“既然这样,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我又看着她说,“我想让你明天到重庆去一趟,一是去看看这个鬼女子,二是去给她当面说说,让她心里有个打米碗,不着急!另外还要看看她有啥困难,能帮她安排的,就帮她安排一下,你看呢?”可你彩虹婶却皱了眉头说:“我倒想亲自去看看她,可家里贺春要读书,还有猪,怎么走得开?你一个大男人,走哪里都利索,你就走一趟,不要推给我了。”我说:“我去了有些话不好对她说。”她说:“有啥不好说的?你就叫她想吃啥就去买来吃,缺啥就跟我们说。我们供养不起她一辈子,但这一两个月,就是我们不吃不穿,也要保她吃、保她穿,直到把宝宝顺利生下来……”说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看着我郑重地叮嘱我说,“还有,她娘生她的时候是难产和大出血,我也不知道这鬼丫头怎么样,叫她一定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胎位和各项生化指标,生的时候不管多少钱,都要到医院去生!”接着又对我说,“你手里还有多少现钱,都带去给她,让她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我一听这话心里有底了,便开玩笑说:“到底是当妈的,我还没有想到这些呢!”
第二天天没亮,我起来收拾了一些东西就往城里赶。从城里坐车到了火车站,然后乘火车去了重庆。我按照她表姐给她奶奶留下的地址,当天下午就找到了这个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分娩的鬼丫头。这些过程,包括我在重庆如何给那鬼丫头的表姐一些钱,让她搬来和那鬼丫头一起住,好照顾她,以及后来她如何在表姐的陪同下到医院生孩子这些事,我都不给你详细说了。现在我只把后来抱孩子回家的事给大侄儿讲讲,因为我觉得这事跟演电影差不多,想起来怪有意思的。
自从我们确定要抱养苏孝芳这个鬼丫头的孩子后,你彩虹婶就问我:“我们怎么去抱呀?”我知道你彩虹婶的意思,她是想既要这个孩子,又要少罚些款——那时不管你是自己生的,还是哪儿抱养的,都要交计划生育罚款。我也没有想好主意,但对她说:“你别忙,只要我们想要,办法总有的!”你彩虹婶听了这话,便等着我拿主意。一直等到那鬼丫头孩子生下来——顺便说一句,那鬼丫头生的是个儿子——我们原是说好了的,等孩子满月了后我们就去抱回来。可时间一天天过去,现在看着要去抱了,我还没想出办法,怎么办?这天晚上睡到床上,我忽然眼前一亮,急忙过去对你彩虹婶说:“我想到办法了!”接着我附在她耳边把我的主意说了一遍。你彩虹婶一听,先还有些犹豫,说:“要是我稳不住怎么办?”我说:“这又不是去抢劫,有啥稳不住的?再说,你跟那些人又不是不熟!”接着又说,“我想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既把孩子抱回来,又少交甚至不交罚款!”你彩虹婶想了一下,终于同意这么去做了,便说:“那好,你就去安排准备吧!”
我见你彩虹婶答应了,心里很高兴,于是就抓紧做准备了。在那鬼丫头满月后的第二天,我就赶到了重庆,把她和孩子以及她那个远房表姐都一起接回到她远房表姐的家里。我给她表姐详细交代了抱孩子的事,让她不要慌,只要把孩子交到那鬼丫头的干妈手里后,一切都没事了。孝芳那鬼女子见孩子马上就要抱出去了,舍不得,一个劲儿嘤嘤地哭,但她那表姐却非常懂事,也显得很老练,说:“她干爹你放心,这点事我一定完成好!”我见她说得很有信心,又劝了孝芳这鬼丫头一阵,就放心地回来。
第二天正好逢场,你彩虹婶装作赶场,很早就到了乡计划生育办公室。计划生育办公室的张主任和你彩虹婶是老朋友了。大集体时代她也和你彩虹婶一样,喜欢唱歌跳舞和演样板戏,但她演样板戏不演李铁梅,只演《智取威虎山》里的小常宝。她们虽然不是一个大队的,但每年公社调演,她们都会碰到一起,所以那时就很熟了。后来她丈夫的姑父做了县计生委的主任,她就被招出来了,经过简单的培训,做了乡上的计划生育专干,几年过后又当了主任。当了主任后,她就离不开你彩虹婶了!为啥?一是那些年计划生育抓得很紧,乡计生办又只有三个人,遇到到村里做孕检、发放计划生育药品这些事,虽然村里也有计划生育指导员,可都是大男人,女人们怎么会脱了裤子让一个大男人去看?遇到这样的事,他们就只有来求你彩虹婶帮忙。还有一点你万万不知道,你彩虹婶和我,还是乡计生办的“卧底”!怎么是“卧底”?因为当时那些父母躲着和偷着生出的孩子怕被发现后罚款,都不敢抱到医院里去打预防针,一些父母便抱到我们村医的诊所来打。上面知道这些情况后,便要求我们给这些孩子打针的时候,要记下他们的姓名、出生时间、父母亲的名字以及是第几胎等,报告给乡计生办,然后乡计生办便组织人下来收罚款。乡上正因为要依靠我们这些“卧底”,所以对我们都很好。此时张主任一见你彩虹婶,就开起了既亲切又粗鲁的玩笑,说:“死婆娘,老叉花,打扮得这样漂亮,不怕被别的男人把你拐起走了哇?”每逢当场天,计生办都有许多人,一听她这话,就有好多男人的目光朝你彩虹婶瞟过去了。你彩虹婶也不生气,说:“要拐拐吃国家粮的,拐我一个乡下老太婆做什么?人家又不缺妈!”
一边玩笑着,一边进了张主任的办公室。坐下来后,张主任去给你彩虹婶倒了一杯水,放到她面前后才悄悄地问:“有情况?”你彩虹婶听了这话,笑了一笑说:“是有点情况。”张主任一听这话,立即要去关门,你彩虹婶见了,这才又笑着说:“哪个叫你们把计划生育工作做得这么好,把下面情况都做得没有了!”张主任一听,就看着你彩虹婶,有点失望地问:“那你怎么说有情况?”你彩虹婶说:“我是说我有点情况。”张主任问:“你有什么情况?”你彩虹说:“我前次来换了节育环,可不知是怎么回事,这段时间小腹一直有点疼,我不放心,今天特地来检查检查,别是出了什么问题……”那张主任听了,这才说:“你个死婆娘,怎么不早说,我还以为是什么情况呢!”说着,正要去给你彩虹婶检查,你彩虹婶却说:“别忙,我去上个厕所!”说着走了出来。
你彩虹婶来到计生办的大门外,拿眼一瞅,就看见苏孝芳那表姐已经抱着孩子来了,也正拿眼四处瞅呢!那表姐穿了一件深绿色的风衣,将衣领翻起来遮住了两边脸颊,头上又包了一条粉红色的头巾,打扮得像是个年轻妈妈一样。你彩虹婶那天在外衣外面特地套了一件淡紫色的毛衣,下面穿一条蓝灰色的裤子,这都是我特地安排好了的。所以尽管她们以前都不认识,可现在一见面,都把对方认出来了。你彩虹婶朝苏孝芳的表姐点了点头,然后又笑了一笑,便上楼找张主任检查去了。
那检查只是借口,张主任把她带到隔壁的检查室看了一下,便说:“有什么问题,好好的呢!”你彩虹婶故意问:“怎么小腹会痛?”张主任又说:“总是贺医生晚上不安分,那事过度了吧?”你彩虹婶知道她是开玩笑,便也说:“你怕是说你自己吧!你们国家干部吃得好耍得好,又不操心柴米油盐,有的是精力,不做那些事做什么?”说着话又和张主任一起回到她的办公室。这时办公室又等了几个人,你彩虹婶坐下来,装作休息一会儿的样子,一边慢慢喝水,一边不时和张主任搭上一两句话。
就在这个时候,苏孝芳的表姐抱着孩子走进了张主任的办公室,眼睛迅速朝屋子里扫了一遍,便把头埋了下去,然后径直走到你彩虹婶面前,装作很急的样子对你彩虹婶说:“大姐,请你帮我把孩子抱着,我去上个厕所!”你彩虹婶赶紧伸手接住襁褓,口里大声说:“屎尿不由人,快去快回,我给你抱到!”那鬼女子的表姐就急匆匆地出去了。你彩虹婶揭开襁褓看了一看,只见那孩子脸蛋红红的,睡得正香。你彩虹婶说她当时就想去亲孩子的脸蛋,可是她怕引起计生办的人怀疑,便忍住了。过了一阵见那鬼女子的表姐没回来,你彩虹婶便故意说:“怎么这么久还没有回来?”旁边张主任便打趣说:“总是拉绵条屎嘛!”又过了一会儿,女人还是没回来。你彩虹婶又说:“这个女人怪了,莫不是赵巧儿送灯台——一去永不来哟!”张主任也觉得有些不对头了,便说:“她刚才大姐大姐地叫你,我还以为是你的熟人呢!”你彩虹婶说:“屁的个熟人,我认都认不得她!”张主任马上警惕起来了,说:“快打开襁褓看看,莫不是又是跑到计生办来丢娃儿的哟!”接着又说,“有人对计划生育不满,经常把婴儿抱来丢到我们办公室门口,害得我们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你快看看是不是?”你彩虹婶听了这话,打开襁褓,果然发现里面有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阿拉伯数字,便一下叫了起来:“果然是丢孩子的,这可怎么办?”外面的人听说又有人把孩子丢在计生办,都纷纷挤进屋子里来瞧稀罕,也有人认识你彩虹婶的人,这时便说:“人家可能是看上你家了,晓得郑大姐心肠好,这才把孩子交给你的!”你彩虹婶故意装出着急的样子说:“人家哪儿是看上了我,人家到这里来丢孩子,肯定是看上了张主任……”话还没说完,张主任便对你彩虹婶斥责道:“郑彩虹你可不要乱说,人家是把孩子交给你的,又没放到我的桌子上!”你彩虹婶说:“我怎么是乱说?人家为什么没抱到别处去,却抱到你的办公室里来丢?我把孩子交给你们计生办公室好了!”说着要把孩子往张主任的办公桌上放。张主任这下生气了,立即板了脸吼道:“郑彩虹,你干什么,啊?难道你也想像一些别有用心的人那样,破坏计生部门的形象?”你彩虹婶听了这话,又把孩子抱了回来,却苦了脸说:“那我又怎么办?”这时旁边有人对你彩虹婶说:“郑医生,你就抱回去吧!千错万错,小孩子莫得错!”说着又过来揭开襁褓看了看孩子的小脸,然后又叹息一声说,“造孽呀,大小也是一条命,郑医生你就当做好事吧!”还有人说:“就是,郑医生,人家既然把孩子交到你的手里,肯定是相信你,你就先抱着吧!”你彩虹婶听了众人这话,又做出为难的样子看着张主任,那张主任此时只想怎么清静,便也对你彩虹婶说:“要不你就先抱着,说不定孩子的娘过两天就找来了!”你彩虹婶听后,又装作犹豫的样子,想了一会儿才说:“好嘛,我先抱回去和老贺商量一下,要是老贺不要,我在哪儿抱的,就还到哪儿,啊!”接着又对张主任说,“要是罚款,张主任你要给我做个证明,是你叫我抱回去的,啊!”张主任生怕你彩虹婶改变了主意,急忙说:“什么罚款不罚款,先把孩子抱走再说!”你彩虹婶听了这话,这才抱着孩子走了。
当你彩虹婶在乡计划生育办公室演戏的时候,我在家里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尽管这事是我一手策划的,但我还是害怕这中间出事,孩子抱不回来。因为就在抱孩子以前,我曾经从一本书上看到一篇文章,里面说有一个发了财的老板养了个二奶,二奶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要把儿子抱回家里来养,又不能让他家里的老婆知道这件事,于是也打算上演一场捡孩子的戏。他专门从乡下把老娘叫了来,让老娘没事时到旁边公园去和一帮老太太摆龙门阵。这天老太太正在公园里和一帮老太太家长里短地闲聊,突然一个年轻女子抱了一个婴儿来到她面前,对她说:“老人家,帮我把娃儿抱着,我去去就来!”那老太太果然给她把娃儿抱着了。可是这一抱着就是一上午,那女子都没回来,那老太太便知这孩子是被狠心的父母扔掉了。可她哪里知道她怀里抱着的正是她的亲孙子。因为他儿子为了保密,没把事情给老娘交代清楚,只以为他老娘得了孩子会直接抱回家。可没想到她老娘见那给孩子的女子半天没回来,想抱回家去又怕儿子媳妇埋怨,一时拿不定主意,在公园里着了急。这时,公园的老头老太太便给她出主意,让她抱到民政局去。她果然在一帮老头老太太的陪同下,把孩子抱到了民政局,然后才回到家里。那儿子一见老太太空着手回家,便知道不好,大声问她:“孩子呢?”那老太太说:“你也知道孩子的事了?我交给民政局了……”话还没落,那儿子大叫了一声:“你老糊涂了,那是你的亲孙子……”一边叫,一边就往民政局跑。跑到民政局,民政局说:“孩子已交到儿童福利院了!”又急忙赶到儿童福利院想要回孩子,可儿童福利院说:“你要收养孩子,先到公安局去办理能够证明你没有孩子或没有生育能力以及有能力抚养孤残儿童的相关手续!”这人没法,看着自己的血脉在福利院里拿不出来,回来便把气撒在他老娘身上,他老娘失去孙子本来伤心,受了儿子的气后便跳楼自杀了。我虽然不知道这故事是不是像你们这些写书的人吃竹子,屙背篼——在肚子里编的,但在这天我想起这个故事的时候,心里就更像是有只小猫在抓挠一样,不安地在家门前走来走去,望着前面的大路,越望越不踏实。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决定亲自到乡上去看看。可就在这时,你彩虹婶抱着孩子急匆匆地回来了,我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那个高兴劲,就像哑巴讨婆娘——别提了!我急忙去接过来,打开襁褓,在小家伙脸上亲了起来。我亲他的时候,小家伙醒了过来,睁开一对黑亮黑亮的小眼睛看着我,也不哭,小身子在襁褓里动了动。我急忙对你彩虹婶说:“快去兑奶粉,他可能饿了!”你彩虹婶却说:“他已经吃饱了!”我说:“哪来的奶?”你彩虹婶说:“苏孝芳那鬼丫头在半路上守着,看见我了,要跟我一起到我们家来。我说,孩子在我们家里,你想看他,随便啥时候来都行,可今天才抱给我们,你就跟我一起去,别人要是怀疑怎么办?她听了这话,才流着眼泪把孩子抱到没人的地方,偷偷地喂了奶。”我一听这话,又急忙说:“哪个当娘的都舍不得孩子,丢冷落了就好了!”接着我又说,“我生怕出了意外,正准备来看你呢!”你彩虹婶听了,用了嗔怪的语气跟我说:“你也是,弄得像电影里演的地下党一样。抱娃儿的时候,我手都在打战呢!”说完才问我,“给他取个什么名字?”我说:“你说呢?”她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哪知道?”我于是说:“那就叫他贺健吧!健康的健,愿他健健康康长大成人!”这名字是我早就想好了的,但原先不是准备用健康的“健”,而是用下贱的“贱”。因为我想这孩子本不该来到这个世界的,可却来了,说明他确实命贱。另外,按照我们农村的风俗,孩子取个贱名也好养。可后来一想,还是用健康的“健”。你彩虹婶一听,也满意这个名字,就这样,你贺健兄弟来到了我们家里。
不哄你说,这么多年,尽管湾里有很多人在猜测你贺健兄弟的出身,可没有一个人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刚才犹豫了很久,想不把这事告诉你。可想来想去,我还是决定说出来,你想写进书里就写进书里,反正水都过几滩了,你彩虹婶、贺长寿也离开了人世,就算湾里人知道苏孝芳这鬼女子姑娘时的事,现在也算不上什么丑事了!我早就想把贺健的身世说给他听,可话到嘴边又像是茅坑边捡根帕子——不好开口。那一回,苏孝芳得了胆结石,到贺健的医院治疗,因为钱不够,那小子竟不给动手术,气得我当时就想大声对他喊:“她是你娘!”可是我喉咙像是被痰黏住了,喊不出来。现在既然大侄儿叫我讲这辈子的事,我把这事讲出来,让他知道也好,省得我去跟他再说一遍。我把他养大了,他认不认我都没关系,我只希望在苏孝芳还活着的时候,他能够回来喊她一声娘,也不枉他娘生他一场,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