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村医之家》(9)
第三十章《村医之家》(9)贺春迷上了武术
我还是接着说苏孝芳的事吧。在把贺健抱给我们后,我们以为她会三天两头地跑来看孩子的,可是这鬼女子还是懂得我们——尤其是你彩虹婶的心的。与其长痛,不如短痛,既然孩子给我们了,她就不应该放不下,不应该三天两头跑来看。为了割断这分思念,她在家里住了十几天后,又出去打工了,走的时候都没到我们家来一趟,还是她走了以后,她奶奶来告诉我们的。顺便说几句,抱孩子的事,她奶奶也不知道。我到了重庆回来后,只对她说:“孩子已经处理掉了,你放心,孝芳说现在很忙,过年的时候再回来看你!”为了让孝芳那个表姐保守秘密,我还给了她几百块钱的“封口费”。所以,直到她奶奶死,也不知道贺健是她的曾外孙子。她来对我们说:“那鬼女子又不知出了啥子事,从回来后就在眼泪水里过日子,一天怕要淌几大缸,问她她又不说,怄死人了!”我和你彩虹婶当然知道原因,可是我们都不说,只是劝她说:“姑娘大了,自然有自己的心事,你不要去管她!”又说,“她又不是小娃儿了,又上了一回当,你放心,她不会再出啥事了!”老太太说:“她走了也好,免得我老太婆讨些气怄。”我们这才知道她又出去了,忙问:“她又到哪儿去了?”老太太说:“谁知道呢?只说是出去打工,我问她还是不是又到重庆打工,她说,给你说了也不知道!”我们听后,也猜不透其中的原因,只好对老太太说:“她不说就算了,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老太太也说:“那倒是,她要是不回苏家河那个湾湾了,就算她出息了!”
第二年的腊月二十,这鬼丫头果然回来了,回来的第二天便提了礼品来看我们。经过一年多时间,这丫头不但恢复了原先的模样,还显得成熟了许多。她不再把头发披在肩上了,而是用一根皮筋束着,像马尾似的垂在脑后,额头上几绺乌黑发亮的刘海,修剪得很整齐,衬托得一张鸭蛋脸更加红润。那对像湾里八卦井的井水一般透彻的眼睛,这时更如明镜似的,像是只要一眨眼,就能把世事看得明明白白一样。身子比过去稍微胖了一点,但并不妨碍整体的匀称,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同时又显出了一种比过去更大方的神情。也许她已经把孩子丢冷落了,也许是她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看见在屋子里蹒跚学步的贺健,她也只是像常人一样,欢叫着过去抱起来,正要将孩子的小脸蛋贴到自己的脸上亲时,谁知贺健却认生,两只小手撑住她的脸,不但不让她亲,反而哭了起来。你彩虹婶一见,急忙过去从她手里把贺健接了过来,并且拍着他的屁股说:“真是没出息,姑姑抱你,你还哭?”她一听这话,有些像是愣住了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说:“他怎么叫我姑姑?”你彩虹婶知道她话里的意思,便乜斜了她一眼,并嗔怪地说:“死丫头,你说叫啥子?”她说:“我叫你们干爸干妈呢。”我一听这话,便说:“这有啥?巫士出门各叫各,不叫你姑姑,难道叫你……”
说到这里,我猛地住了嘴。这鬼丫头的两只眼睛却端端地看着我,像是想继续听下去的样子。我急忙岔开了话题,说:“你怎么走的时候也不来跟我们说一声?”她听了这话,把眼皮垂了下去,用长长的眼睫毛盖住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但眼睛却看着门外,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幽幽地说:“没来得及,说走就走了。”我怕又让她勾起往事,急忙说:“你回来得正好,你要不回来,我们还要打起灯笼火把将你找回来呢!”
她一听我这话,马上又看着我问:“找我做啥?”我说:“你年龄也不小了,也该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了!你干妈给你找了户人家,我看人也不错了,是你干妈保媒,对方也一口应承,就看你的意见了!”我的话刚完,就听见她问:“是谁?”我正要回答,却看见世财家里的谢双蓉带着她的女儿兴英来了。兴英十五岁,脸色不但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孩子那样红润,还有些病恹恹的样子,眉头也皱在一起,一看就知道是身体不舒服。一见有病人来了,我就对她说:“这事你去问干妈,你们娘儿俩到灶屋里去,一边做饭,一边慢慢摆龙门阵!”你彩虹婶听了这话,果然抱起贺健,和她一起到灶屋去了。
果然是小姑娘有病,她一坐下来,两眼就看着她的母亲。她的母亲似乎明白她的意思,就立即对我问:“她大伯这里有没有喝的?”我问:“谁喝?”谢双蓉说:“就是她呀!像是吃了一升盐似的,饭不吃,光想喝水,你说怪不怪?”说完又对小女孩说,“没出息,想喝水就跟大伯说嘛,又不是外人!”我又看了小姑娘一眼,见她嘴唇有些焦涩晦暗,便问她:“你想喝水?”小姑娘点了点头。我不用把脉,心里对她的病已猜到了八九分,便急忙去给她倒了一杯水来,她端起就咕咕地喝下去了。等她喝完水后,我才给她把脉。我把手刚搭到小姑娘的手腕上,就感觉她的手汗津津的。我又问:“喜欢流汗水?”谢双蓉马上说:“正是,一天怕要流几桶汗水!”我又叫小姑娘把舌头伸出来。我一边看舌苔,一边又问小姑娘:“来月经了吗?”那小姑娘一听,脸顿时红得像一块绸布,不但没回答,还把头扭向了一边。我想,乡下女孩就是乡下女孩,不如城市的女孩大方。谢双蓉见小女孩不答,自己也愣了一下,才又对小女孩说:“大伯问你,你说嘛,有啥子不好意思的?”可小姑娘还是红着脸不答。这时谢双蓉才替女儿回答了。等谢双蓉回答过后,我才看着小姑娘说:“兴英,你不要不好意思,今后不论到哪儿去瞧病,医生像我刚才那样问你,你一定要老老实实回答医生的话,不然会耽误治疗,知道吗?”那小姑娘听了我这话,才红着脸点了点头。我诊断完毕,见病情与我猜想的完全相符,便对谢双蓉道:“孩子是热邪入里,所以口渴!”她问:“啥子叫热邪入里呀?”我说:“一时给你讲不清,但我给你打个比方说,人体内有许多水是不是?但人体内的水与人体外的水是有区别的。人体内的水多了不行,多了会成为水肿,但少了也不行,少了就会‘伤津’。‘伤津’就是体内的水,被体内的邪火烤干了……”谢双蓉一听这话,有些着急了,急忙说:“那怎么办?”我说:“别着急!她这个渴,一方面是因为体内的津液被热邪灼伤了,另一方面大量的汗水又带走了不少津液,所以你就是把我们八卦井里的水喝光了都无益!”接着我又说,“我给她开一剂生津止渴的中药,喝了就好!”说完我就伏在桌上处起方来。在我处方的时候,不时听见苏孝芳和她干妈从灶屋里传出的一两句话,像是意见不合在争吵一样。我心里虽然有些疑惑,却暂时顾不上去管她们,只专心地给小姑娘开着药方。
我将一服“玄麦柑橘露”的药方开好并配好药,看着那母女俩走了后,这才走进灶屋里,对她们问道:“你们刚才高一句低一句说得那么闹热,说些啥子,也说给我听听嘛!”你彩虹婶听见我问,立即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挂着生气的神色,说:“让她跟你说嘛!”说完又瞪了苏孝芳一眼。我立即将目光转到孝芳身上,可是她却红着脸,把头埋下了,一副不敢和我对视的样子。我又问了一遍:“到底为什么,怎么都不说,啊?”你彩虹婶听见我的话音也有点不高兴了,这才说:“这死丫头也不知是被鬼迷了心窍还是怎么了,她要我去给她介绍贺长寿……”你彩虹婶的话还没说完,我也像是听到一个晴天霹雳似的叫了起来:“啥?”那鬼丫头听到我的叫喊,把头埋得更低了,眼睛看着鞋尖,我从侧面看到她连耳根也像抹了胭脂一样红透了。我叫完了后,才放低了语气问:“你是不是不满意干妈给你介绍的那个对象?”她仍然没有抬头,也没答话,却用力地摇了一下头。我又尽量和颜悦色地说:“要是不满意,还可以继续找嘛,才这个年龄,又不是没人要了,怎么就想起要嫁给贺长寿呢?”接着我又说,“要说长寿,我也不是嫌他别的啥子。要论做活路,倒是铁打的钉耙——一把硬手,为人也是石头打磨扇——石(实)打石(实)的,就是前些年因为母亲的病,把他拖穷了不说,还欠了一身债,至今还住在原来的破房子里……”
我话还没说完,那鬼丫头却嘟囔似的说了起来:“我也是穷惯了的……”一听这话,我像被人兜头打了一棍,过了一会儿才说:“好吧,就算你不怕穷,可长寿比你要大七八岁,并且他还结过一次婚,那女人后来跟人跑了,虽然没有孩子,可毕竟也算是二婚的人呀……”我还要接着往下说,没想到那鬼女子又打断了我的话,低低地说:“可我……也算不得是大姑娘了呀……”我和你彩虹婶一听她这话,知道她的心结在哪儿了,于是我又说:“你说些啥呀?你哪儿不是大姑娘了,啊?现在外面出这种事的人多,只要你各人不把自己当破罐子摔,没人能知道你是什么!”又说,“快打消那个主意!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们不是嫌长寿什么,总觉得你嫁给他,是睁着眼睛跳崖!”我讲了半天,以为她把我的话听进去了,没想到我的话音刚落,她突然又从嘴里蹦出了一句话,差点把我噎过去,她说:“睁着眼睛跳崖我也愿意!”听了这话,我不知该说啥好了。你彩虹婶有些生气了,突然说:“我们给你说了半天,你才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我们也没有法了!”说完又愤愤地补了一句,“你愿意睁起眼睛跳崖就去跳,我们肯定不会跟你去说这个媒的!”你彩虹婶说完这话后,屋子里的气氛显得更不融洽了。我想了想,及时把话题打住,就什么也不说了。吃过饭走时,我又劝了她一番,话当然还是刚才那些话,不过我说得更恳切了些。
过了几天,她没有再来对我们说这事,我们以为她回心转意了。可没想到的是,腊月二十五这天,湾里突然传出了贺长寿和苏家河边的苏孝芳将在腊月二十七订婚的消息,媒人是贺长军的女人。我们这才想起,贺长军的女人程素静正是从苏家河边嫁过来的,她们算是熟人。这鬼女子见我们不答应给她做媒,便去找了程素静做介绍人,可见她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我们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都惊诧得不行,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晚上坐在床上,你彩虹婶一边哄贺健,一边对我说:“你说这鬼女子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我说:“我怎么知道?”她说:“她是不是还牵挂着贺健,或打着别的主意,才故意要嫁到贺家湾来挨到我们一起住的?”这正是我焦虑的事,可我嘴上却说:“她有什么别的主意呢?即使她心里真放不下贺健,难道她还会把孩子要回去?她真要了回去,不等于把自己的丑事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一个女人,谁会去做这种埋着不臭掏开臭的事?”你彩虹婶也觉得我的话有道理,却还是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便又对我说:“那你说她到底看上贺长寿什么了呢?”我想了一会儿才说:“也许她那天说得对。一个大姑娘,没结婚就生了孩子,总觉得低了人一等。如果嫁给了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小伙子,日后知道了这事,那肯定是不幸福的。贺长寿人老实,家里穷,年龄又比孝芳大了那么多,知道心疼女人,即使有朝一日知道贺健是她生的,也一定不会嫌弃她,这鬼丫头大概就是这样想的!”你彩虹婶点了点头,可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她嫁给贺长寿,长寿和我们是一辈的,她又认我们干爸、干妈,你说她今后怎么来称呼我们?还有,他们今后有了孩子,或者贺春、贺健,又怎么称呼她?如果依长寿的辈分,他们今后的孩子自然该叫我们叔、婶,可如果依这鬼母子的辈分,他们今后的孩子又该叫我们爷、奶了,这不乱了吗?”我说:“这有啥子难的?俗语不是说得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吗?她既然嫁给了长寿,他们今后的孩子自然该依长寿的辈分叫我们,贺春、贺健自然也要随我们的辈分喊他们!至于她私下里想怎么喊我们,随她就是了,难道你还真把这干爸、干妈,当成了她的亲爸、亲妈了不成?”你彩虹婶听了我这话,觉得有道理,便不说什么了。所以贺春、贺健一直把贺长寿和那鬼丫头喊叔和婶,而他们后来生的贺平安和贺冬梅,也管我们叫叔和婶。只有那鬼丫头,私下里还是一直叫我们干爸、干妈。
闲话少说,果然第二天,贺长寿左手提着两瓶酒,右手提着一只大红公鸡,像捡到一块金元宝似的,喜滋滋地到我们家来了。爱情使人年轻,这话一点也不假。自从贺长寿原来那个女人跟人跑了以后,我就没见长寿打扮周正过。穿的衣服不但灰不溜秋,而且还皱皱巴巴像从泡菜坛子里扯出来似的。头发蓄得老长,像是猪的鬃毛一样,一脸络腮胡又密又黑,也不刮一下,三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就像五十多岁的老头一样。可这天,他穿了一件崭新的深青色上衣,一条蓝色便裤,头发剪成了一个小平头,脸上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了又粗又黑的胡碴儿,宽宽的浓眉下边,一对眼睛闪着幸福的光辉。我已经猜到了他的来意,可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对他说:“长寿,你这是做啥子呀?”他把酒放到我的诊桌上,把鸡放到地上,然后张着嘴,露出满口白中带黄的牙齿,朝着我嘿嘿地憨笑,脸上泛着难以掩饰的喜色,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过了半天,才终于憋出了一句:“万山哥,彩虹嫂,我明天订婚,来请哥和嫂吃订婚酒。”等他吞吞吐吐地说完,我故意叫喊起来:“什么,你订婚了?”喊完又问,“女方是谁?”他脸更红了,手在衣服上擦了两下,像是没地方放似的,然后才说:“哥和嫂你们还不知道哇?就是你们的干女儿苏孝芳呀!”我一听,更做出没想到的样子,说:“是孝芳?那好哇,长寿!孝芳可是个打起灯笼火把也难找到的好姑娘,我和你彩虹嫂祝贺你了!”他听了我这话,又咧开大嘴嘿嘿地笑了两声,然后像是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可不是这样吗?”我以为他还有什么话,可他说完却住声了。我一见又说:“订婚的日子怎么看得这样紧?”他说:“孝芳说反正婚事迟早都是办,不如年前订了婚,年后办了喜事,就把她奶奶接过来看家,我们一起出去打工挣点钱,回来把家里的房子改建一下!”我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一切都是孝芳这鬼丫头安排的,便说:“这样也好!”他听了我这话,像是更加高兴起来了,马上接着说:“万山哥、彩虹嫂,从家族来说,你们是我的哥嫂;从孝芳方面来说,你们是她的干爸干妈,从今以后,我和孝芳都把你们当亲人,你们有啥事,喊我一声便是!”我没想到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里十分感动,便说:“我们这个干爸干妈,也只是一个名分,倒是孝芳这孩子,生下来就没了娘,很早爹又死了,缺少人疼爱,你能娶上她,是前辈子修来的缘。你倒是要好好疼她,要是你对她有啥不好,我们是不会依的!”你彩虹婶听了我这话,也马上说:“就是!她六岁就认我们为干爹干妈,到现在都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里她在我们家里走动,我们早把她当成半个女儿了,我们也当她半个娘屋人,到时候你对她不好,可别说我们胳膊肘往外拐,帮干女儿不帮你这个兄弟哟!”长寿听了我们的话,立即像是发誓地对我们说:“哥、嫂,你们看着吧,如果我对孝芳有半点不好,天打雷轰!”说完回去了。
长寿走后,我看着你彩虹婶说:“事情都这个样子了,你说怎么办?”你彩虹婶想了想说:“我能怎么办?别说是一个干女儿,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铁了心要嫁他,我还没办法呢!”可说完后又像是自我圆场地补了两句,“不过这样也挺好,住在一堆一块的,长寿人又老实,今后有什么真能互相照应!”我一听这话,又笑着对她说:“你刚才说我们是她半个娘屋人,既是娘屋人,总不能两手空空地就把女儿打发出去吧?”你彩虹婶知道我话里的意思,便说:“你说怎么办呢?”我说:“这是当妈的事!”她想了想,便说:“明天去吃酒的时候,我悄悄问问她还差点啥东西,绫罗绸缎、金银财宝这些贵重物品我们给她置不起,就给她置一套床上用的东西吧!”我说:“啥东西并不重要,这么多年了,我们看着她长大,只要能给她留下一点念想就行!”
你是知道我们贺家湾结婚送礼的风俗的,什么都要双数,暗喻好事成双的意思。春节过后,你彩虹婶果然亲自进城,去给苏孝芳挑选了两床被褥,两对枕头及两床床单。被褥一床是大红色的,一床是粉红色的,中间都印着鲜艳夺目的喜字。枕头上织着鸳鸯戏水,床单上印着并蒂莲花。他们在正月二十一办了喜事。办完喜事后,苏孝芳果然去把她奶奶接到了贺家湾给他们看家,她和长寿到广州打工去了。
他们在外面只打了半年多的工,就又回来了,原因是苏孝芳这鬼女子又怀了孩子。他们原本是想不回来生孩子的,可他们在广州是三家人合租的一套房屋,每户人只有一小间屋子,做饭也不方便。更重要的是外面花销大,生了孩子又没人照顾,所以就又决定回贺家湾来生。苏孝芳这鬼女子回来时,她身孕已满了七个多月。和怀贺健时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不同,这次,她可以挺着一个大肚子,脸上挂着即将做妈妈的骄傲和幸福的神情,在湾里走来走去。贺长寿果然对她疼爱得不行,吃了饭,连碗也不让这苏孝芳收一下,一副生怕碰坏了的样子。她的奶奶是过来人,知道孙女儿嫁了人,迟早要生孩子,在旧历二月间就孵了两窝小鸡养着,现在公鸡都养到了三四斤重,母鸡也都开始下蛋了。看见孙女儿挺着个大肚子回来了,高兴得手忙脚乱,又马上蒸了几坛醪糟,用泥土封了坛口放在那儿,一切皆备,只等那鬼丫头生产了。可是随着她分娩日期的临近,我心里却有一种强烈的不安的感觉。这天晚上,我对你彩虹婶说:“孝芳这鬼丫头生贺健时,胎位就有些不正,幸好是到了医院里生,才没出问题。这次也不知道她到医院里去检查过没有?明天你去问问,最好叫她到医院里去生!”我又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管怎么说,医院里要安全得多!”
你彩虹婶听了我的话,第二天果然去了,回来却对我说:“那鬼丫头从怀上以后,就没去医院做过检查,根本就不知道胎位正常不正常。”接着又说,“贺长寿说了,他们找贺凤山画了两道符,一道符由孝芳带在身上,一道符贴在他们床头。贺凤山还教了他们一个驱产妇鬼的方法,说到时如果遇到危险,就按照他告诉的方法做,保证万无一失!”我一听这话就火了,立即愤愤地说:“瞎胡闹,他保证个屁!到时候出了问题他能负责吗?”
第二天,我亲自去找了苏孝芳和贺长寿。我一去,就黑着脸,不客气地大声说:“叫你们到医院去检查一下,怎么不去,啊?”说完不等他们答话,我又看着苏孝芳说,“你妈就是因为生你难产死的,难道你也想走你妈的路?”我本想把她生贺健时胎位不正的话说出来,可一看长寿站在旁边,就把话咽回去了。但我相信这鬼女子把我没说出的话猜出来了,因为她红了一下脸后,马上就嗫嚅地回答了我一句:“我们明天就到医院去。”看见她这副小鸟依人的样子,我的心马上软了,于是放低了声音说:“小心能走遍天下,即使一切正常,去医院检查一下,自己也放心一些是不是?过去老年人有一句话,说女人生孩子是过鬼门关,一只脚在阳间,一只脚在阴间,怎么能大意呢?”一说到这里,我马上想起二十多年前苏孝芳的妈生她时死的情形,心里就一阵发颤,于是马上又对长寿说,“你怎么去信凤山那套?如果画符能解决问题,还要医院做啥子?明天一定要把她带到医院检查一下,听见没有?”贺长寿见我的话说得坚决,也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尽管他们都答应了,可我仍然有些不放心,过了两天,我又过去问他们检查的结果。苏孝芳用手扶着自己的肚子,笑着对我说:“干爸你放心,医生说正常着呢!”我有些不相信,向贺长寿伸出了手说:“检查的报告单呢?你给我看看!”贺长寿听了我这话,却吃惊得瞪大了眼睛,说:“什么报告单?”我说:“你们不是检查了吗?做了b超就有b超报告单,做了生化检查就有生化报告单,怎么会没有呢?”贺长寿听了,这才苦着脸说:“我们没去县医院检查,只在乡上卫生院做了一下检查。”我立即叫了起来:“乡卫生院连一台b超机都没有,他们能做什么检查?还不是用手给你摸一摸就是!”说完我又生气地问长寿,“为啥不到县医院检查?”苏孝芳见我黑着一张雷公脸,又看见贺长寿急赤白脸一副答不出话的样子,急忙插话说:“干爸,我们到县医院去过了,一打听,做一次检查要好几百元钱,我们就没检查了,回来到乡卫生院检查了一下。”怕我还不放心,便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我说,“干爸你放心,这么多女人生孩子都没有啥,我也不会有啥事的!再说,乡上医生都说正常,那一定是正常的了!”听了这话,我还真不好说什么了,便说:“好嘛,既然你们都放心,我还有啥不放心的?不过,我把话说到前头,生孩子时一定要到医院去生,哪怕是到乡卫生院都行,尽管乡卫生院条件也不好,但总比在家里强些!”嘱咐完毕,我便回去了。
我以为他们会按我的要求去做,可没想到的是,苏孝芳并没有到医院去生孩子,仍然留在了家里生,并且真像我担心的那样难产了。这天晚上,我和你彩虹婶刚刚睡下,就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披上衣服跑过去打开门一看,原来是苏孝芳的奶奶。老太婆一手打了手电筒,一手拄了拐杖,一看见我,便马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了起来:“她干爹,快,快,孝芳要生了!”又说,“又像她娘一样,孩子半天不下地!”我一听这话,身上的肉都绷紧了,马上大声说:“不是叫她到医院里去生吗,怎么没去?”
老太婆一听我这话,迟疑了一下才说:“他们说到医院生个孩子至少也要花一两千块钱,说家里房子还破破烂烂,哪有钱到医院生孩子?又说生孩子又不是生病,到啥子医院?湾里这么多女人生孩子都是在家里生的……”没等老太太说完,我便打断她的话,说:“你快回去吧,我和彩虹马上就来!”事已至此,我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只有赶快去救人。
老太太听了我的话,马上就转身离开了。我以为你彩虹婶还在睡,没想到她听到我和老太太的话,早起来了,并且正在往药箱里装接生用品。我说:“多带一些急救药品!”她说:“硫酸镁,你那药箱里还有没有硫酸镁?”我说:“有!”我一边说,一边从自己的药箱里拿出一盒硫酸镁针剂交给她。她把药装进药箱里后,刚要盖上盖子,又担心纱布不够,又塞了一些纱布和药用棉花在里面,这才盖上药箱盖子。然后我们立即出门,朝贺长寿那两间破房里跑去了。
我们赶到那鬼丫头的家里时,老太太已先我们一步回到了家里,此时正拿着一根平时赶猪用的竹响篙,使劲地在阶沿上“哗哗”地敲,一边敲一边用不关风的嘴巴大喊:“背时瘟丧,出来!出来!”我一看,知道老太太又在按过去的规矩帮孙女儿“催生”了。我娘活着时曾对我说过,过去妇女难产时,家里人便敲响篙,一边敲一边喊“出来、出来”,婴儿就会顺利出来。如果没有响篙,也可以用扫帚扫簸箕,一边扫嘴里一边发出唤猪儿的“喏喏”声。因为据说难产的婴儿大多是猪狗转世,转世之前还残留着前世做猪做狗时懒惰的习性,因此用响篙和扫帚就可以把“懒猪懒狗”吆喝出来。我当然知道这是迷信,可此时救人要紧,也顾不得去劝老太太,和你彩虹婶几步就跨进了产妇的屋子。
跨进去一看,大侄儿你万万想不到贺长寿在做什么?这个狗东西他信了贺凤山的话,正用一床棉絮包了孝芳的身子,手拿一根桃子棒子“噼噼啪啪”地往棉絮上打。虽然是隔了一层棉絮,可苏孝芳那鬼女子是临产的人呀,怎经得住桃木棒子打?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因为不能呼吸空气,那鬼女子一边在棉絮里颤抖和抽搐,一边发出痛苦的叫声。我一见,急忙大叫一声:“贺长寿你杀人呀?”那狗东西听见我的吼声,都没有停下手里的木棒,仍然一边在棉絮上打,一边对我说:“我驱鬼!孝芳可能是遇到‘产妇鬼’了,必须要把鬼赶下来……”我没等他说完,急忙冲过去夺下了他手里的桃木棒,十分气愤地说:“你这是瞎胡闹!这是迷信,哪儿有鬼?”可是他还不服气,说:“要不是有鬼附了身,孩子怎么会生不下来?不赶走这鬼,孝芳会倒霉的!”说完还要来夺我手里的木棒。你彩虹婶见了,也十分生气,她一把从我手里拿过木棒,冲长寿说:“你再打就要出人命了!”说着,几步跨出屋子,将木棒扔到外面去了。
这时,我过去打开棉絮,只见苏孝芳一张脸白得像纸,两只鼻孔急速地一张一合,嘴唇呈现出乌紫的颜色,那样子,分明是已经踏进了鬼门关。我一见,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向贺长寿狠狠踢了一脚,将他踢到了一边。现在,我们已经顾不上她肚子里的孩子了,最要紧的是迅速把产妇从虚脱和半休克中抢救过来。可是我们仍然没有任何抢救的条件。平时遇到这样的事,唯一的抢救措施就是给病人推葡萄糖,或是让病人喝糖开水。虽然我们做好了接生准备,可没想到情况会是这样。幸好你彩虹婶已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个毫无经验的接生员了,这时她显得比我还要冷静。她和我一起把苏孝芳在床上放平,然后像一个临阵的指挥官似的,对我大声说:“测血压!”于是我马上打开血压器,给这鬼丫头测了血压。然后她又对我说:“测呼吸!”于是我又拿出听诊器,给她测了呼吸。最后,她说:“硫酸镁,注射硫酸镁!”我说:“硫酸镁?你早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她像是不耐烦了,说:“你哪那么多话?”说着,亲自拿了针管过来。可是当她去找孝芳的血管时,却怎么也找不到。这时老太太已经回来,我见屋子里灯光太暗,急忙去拿过老太太手里的手电筒,为你彩虹婶照着。可是你彩虹婶仍然找不着那鬼丫头的静脉,几次注射都未成功。你彩虹婶急了,我看见她额头上冒出米粒大的汗珠。
见你彩虹婶着急,我心里更急,可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为苏孝芳祷告,希望她能够挺住。如果再拖下去,她就有可能死去。真应了狗急了跳墙,人急了生智这句古话,在那一瞬间,我的目光从那鬼丫头白皙而光滑的大腿上掠了过去,突然叫了起来:“有了!手上血管找不到,找大腿内侧的静脉,那里好找!”你彩虹婶一听我这话,也马上明白过来,说:“你怎么不早说!”说着,就去掰开那鬼丫头的大腿,终于在右腿内侧找到了她的静脉血管。我看着你彩虹婶慢慢将针头插进她的血管,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随着针药缓缓注入血管,那鬼丫头终于渐渐平静了。
长话短说吧,大侄儿。天亮的时候,这鬼丫头终于生下了一个男孩。我们以为孩子在她肚子里已经窒息死了,可没想到的是,孩子竟然还活着,只是不啼哭。苏孝芳的奶奶按照过去的规矩,从墙角提起一只空坛子,往床面前的地下一摔,随着瓦缸一声清脆的破碎声,那婴儿真的啼哭起来。随着婴儿的啼哭,屋子里所有的人眼角都浸上了湿润的泪水。贺长寿跑过来,突然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我和你彩虹婶的面前,一边磕头一边对我们说:“谢谢你们,没有你们就没他们母子的命了!”我虽然对他又气又恨,可一见母子都平安,因此对他的气也消失了,只是对他说:“母子都平安,是你是福分,以后可不要再糊涂了!”他又一连磕了几个头,这才爬起来。你彩虹婶把孩子包好交给苏孝芳时,那鬼丫头睁开虚弱的眼睛看了看,突然对你彩虹婶请求说:“干妈,你和干爸给他取个名字吧!”你彩虹婶听了这话,就拿眼看着我。我想了一想说:“这孩子命大,不但他平安来到了这个世界,还保佑了他娘平安,就叫平安吧!”我看见那鬼丫头听了我的话,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于是这孩子就叫了贺平安。
你问贺冬梅是什么时候生的?你问得好,你不问我,我还要给你说呢!冬梅是在平安一岁多后,苏孝芳又怀上的。那时计划生育抓得特别紧,苏孝芳是躲出去生的。这次贺长寿吸取了教训,没让苏孝芳在家里生,而是花了两千多块钱到医院去生的。只是她刚从医院回来,乡上收计划生育罚钱的人就来了,又收走了他们三千多元的罚款,因此他们说这娃儿是用钱买来的,所以给她取了个小名叫“赔钱娃儿”。为啥要叫这样个小名呢?意思就是说她一来到这个世界,就让父母背上了几千块钱的债务,这就注定了她以后要用青春和肉体去换钱来加倍偿还父母债务的命运。可怜的孩子,她实在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
哦,还忘了告诉大侄儿,我曾经答应过你彩虹婶再生个女孩。就在苏孝芳生了冬梅不久,有天晚上,你彩虹婶突然看着我问:“你说过的话忘了没有?”我说:“啥话?”她说:“你是假装记不得了!”说完后就提醒我说,“孝芳都有冬梅了,贺健也这么大了,你答应过我们还生个……”她说到这里,故意把话打住了,却定定地看着我,眼睛里流露着渴望。我明白她的意思了,急忙说:“我是答应过你,可现在计划生育这么严,孝芳是第二胎,都罚了三千多元的款。我们现在有贺春贺健两个孩子了,如果再生,就是三胎,三胎要罚七八千元,我们怎么交得起罚款?”
她说:“比我们穷得多的人都想方设法超生,别人都生得起,难道我们生不起?”我说:“要是我们也像那些人,反倒好了,越穷越生,越生越穷,债多不愁,虱多不痒,上面咬这些人的脑壳硬,咬屁股臭,没有办法!可我们开得有诊所,多少有点毛毛让上面抓,所以要夹紧尾巴做人,你说是不是?”她一听我这话,脸色立即黯淡下来,接着像是非常失望地说:“你说话不算数,当时可是说好了的……”一看她这个样子,我马上说:“我怎么不想要个女儿呢?可是我说的也是事实。我还担心如果生了,他们把我们的诊所取缔了,那我们怎么办?”又说,“要不,我们再等等看看,啥时计划生育政策松一些了,我们再生一个也不迟,你说呢?”她听了这话,又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说:“好嘛,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可又别找这样借口、那样借口哟!”我说:“不会了,不会了!”
可大侄儿你是知道的,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怎么会有松动?就这样一年拖一年,你彩虹婶自己也知道她想再要个女孩的希望成了泡影。现在我才跟你说句老实话吧,其实是我不想再要孩子了。一则是我们已经有了两个儿子,要送他们上学读书,大了要给他们建房子、讨婆娘,负担本来够大了,要是你彩虹婶又生一个儿娃子,那岂不把我们累死?再者,我当时看见那两个小子长得好好的,人见人爱,我就想与其再生一个,被计划生育部门罚款,不如把罚款用到他们身上,这就和“与其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的道理是一样的。可哪晓得这两小子后来都辜负了我们的期望呢!所以不瞒大侄儿你说,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这辈子没满足你彩虹婶想要个女孩的心愿,一想到这点,我就觉得对不起她。
既然刚才我说到两小子的事,从现在开始,我就来说说他们的事。我先给你说贺春的事。只要一提起他,我心里的火气就忍不住往上冒,恨不得一刀宰了他狗日的。老辈人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我看这话并不准确!就说我和你彩虹婶吧,一辈子行得端、走得正,没做过什么恶事、坏事、亏心事,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可你贺春兄弟尽做些没良心的事,一点不像我和你彩虹婶的种!真是有时候歪竹子也能生出直笋子,直竹子也能生出歪笋子,这没办法。也许是我们上辈子做了啥孽,这辈子老天爷来处罚我们吧……
听人劝,得一半,好,我听你的话,不生气了,真的不生气了!想起来,气也是白气,我们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养大,就尽到责任了,至于他硬要往邪路上走,我也没办法。现在也不株连九族,他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也犯不着为他气坏了身子。只是我觉得怪对不起贺家湾的父老乡亲们,所以我有时会因为他而生气。
说句心里话,从你这个不争气的兄弟一生下来,我心里就充满了希望。啥希望呢?就是想让他以后也当一个好医生!我们行医的人过去都有一句话,说医不过三代,就是说当医生超过三代就不行了。我们家从我爷爷算起,到我这一代,也正好三代。但那时我和你彩虹婶都还很年轻,一心想打破这个神话,所以也想把这种“仁术”让你这个兄弟给继承下来。他满周岁那天,我和你彩虹婶在床上摆满了许多东西,有笔、本子、书、锅铲、镰刀、镜子、碗等,想让他“抓周”。这是从老辈就传下来的规矩,说是小孩抓着的东西,就能看出他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为了检验他长大能不能成为一个医生,我特地把从我爷爷手里传下来的药灯和药戥摆在最醒目的位置。不但如此,我还特地摆了几味中药在席子上,我想,他总能抓住其中一样。没想到这小子在床上爬了一圈以后,却什么也没有抓,然后翻过身来,翘起小鸡鸡,突然朝天撒起尿来。并且那尿水直直地冲过去,淋在药灯上。我一看心里一下就凉了,急忙对你彩虹婶说:“完了,完了,这小子今后不但一事无成,还可能是个混世魔王!”你彩虹婶脸上也挂着一丝失望的表情,但她趁我转身的时候,却悄悄将我那支钢笔塞到了那小子手里,然后冲我叫起来:“快看,贺春把钢笔抓到手里了,他今后是个读书的料!”我虽然没有看见你彩虹婶做假,但我明白这小子仰面躺着,是抓不到钢笔的,我理解一个做母亲的心情,不愿扫她的兴,其实她这样做也是为了我,于是我也假装高兴地说:“好哇!好哇!只要能够认真读书,那也是好的!”说完才把这小子从床上抱起来。
可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话果然说中了。但在上初中以前,我们对这小子还是没有失去希望,原因是这小子虽然读书成绩不太好,但还算听话,大约就是从到乡上中心学校上了初中以后,这小子就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那时,这小子已经差不多有我这么高了,一张脸胖嘟嘟的,留一头浅发,脑袋又大又圆,像只皮球,两只招风耳贴在两边,身子壮得像是一只小肥猪儿,手臂和大腿的肌肉紧绷绷的,似乎藏着许多过剩的精力。那阵我们刚抱养了他弟弟贺健不久,你彩虹婶要带孩子,有时还要出去接生,我呢,也是一天到晚不是忙着出诊,就是在家里接待病人,也没时间去管他,一点也不知道他那个像皮球一样又圆又大的脑袋瓜子里,正在“滋滋”地往外生长着许多歪点子。
一个星期天——那是在他上初中三年级下半期的时候,我从外面出诊回来,突然看见他穿着一条短裤,光着上身,攥了拳头,在院子前面那棵李子树下“嘿嘿”地击打着一只沙袋。那沙袋是用一只装化肥的尼龙口袋做成的,也不知他从哪里鼓捣回来的沙,用一根绳子缠住袋口,吊在李子树的树枝上。他的个子虽然差不多有我高了,可岁月到底还没有把他的身体铸成成人的格局,显得有些细长。光着的上身和裸露出的下肢的皮肤,因为还没有晒过太阳,呈现出一种奶白色的光泽,脸上也还带着一种天真淘气的神气,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孩子。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说,这小子的体格和身架子也确实不错,他的臂膀虽然还不粗,却是宽宽的,胳膊也是长而有力,躯干像猴子一样灵活和敏捷,每一个击打的动作也充满力量。也不知他已经打了多久,脸上和身上都挂满了珍珠似的汗水,在太阳下熠熠闪光。我一看,便问他:“你是不是嫌吃多了不消化?”
这小子一听我的话,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露出了两排又细又白、十分整齐的牙齿对我笑了一下,然后才说:“我练武!”我说:“眼看下半年就要毕业了,别人都在抓紧学习,你还有闲心做这些空事?”他听了我的话,连头也没有抬就对我说:“我不想像别人那样当书呆子,我要做霍元甲、陈真、黄飞鸿那样的大侠,纵横江湖,当龙头老大,没有人敢欺负我!”我一听这话,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便说:“你当屁的个大侠,也不吐泡口水照照是不是那块料!”说完我又大声呵斥道,“还不快给老子去做作业!你要是给我考不上县里的卫校,看老子不把你当沙袋打!”我以为他会像过去那样听我的话,可是没想到他却说:“我才不上你那啥子卫校呢!”我听他这么说,先是愣了愣,接着才对他说:“你不上卫校,那就给老子考个清华、北大嘛!”他听后却说:“我要上中华文武学校!”“中华文武学校”大侄子你是知道的,它是我们市里一所专门教孩子一些拳脚功夫的武术学校,学生毕业后,优秀者会被一些赌场和夜总会老板以及物业公司招去做保安,差一些的会流到社会上打架斗殴,做小混混。我听了这小子的话,原本是生气的,可想了一想,却突然笑了。怎么回事呢?我把它当作小孩子的话听了!于是我说:“只要你不向老子要钱,有本事你就去上!”说完我就进屋去了。
晚上坐到床上,我对你彩虹婶说起了白天贺春这小子的事,你彩虹婶也认为这是小孩子闹着玩的事,她说:“这都要怪现在的电视,里面尽演些剑仙侠客打打杀杀、逞强好斗的节目,把孩子都教坏了!”我说:“可不是这样吗?他要只是说说倒没啥大不了的,怕只怕他拿着棒槌就当针(真)呢!”你彩虹婶想了一会儿才说:“小孩子的事,怎么可能当真呢?俗话不是说细娃儿耍麻雀——图新鲜吗?过几天他把手打痛了,不用你去说他,他自己就会歇下了!”我听了这话,也觉得有道理,便不再说什么,由着他的玩性去了。
可是没想到,过了两个星期,这小子不但没有歇下来,反而像是上了瘾一样,越打越上劲了。先他还只用拳头打,最后变成了手脚并用,将沙袋又是打又是踢的。每天放学书包一放,就朝沙袋跑了过去,不打出一身臭汗,是绝不会收手的。我看他越来越痴迷的样子,觉得不干涉不行了,于是趁他上学的时候,把口袋从树上解了下来,将里面的沙子全倒在了外面的路上。下午放学回来,他看见沙袋没有了,就瞪着一双像是要和我们打架的眼睛,大声地冲我们大叫:“谁把我的沙袋倒了的?”我说:“是老子倒了的,怎么样?”他狠狠地瞪着我,喉头上下滚动着——他不但开始长喉结了,嘴唇边还有了一层浅浅的、黑茸茸的胡须了。瞪了一阵,这小子突然无可奈何地跑到树下,像是击打沙袋一样,发泄般对着那棵李子树的树干,又是用拳头打,又是用脚踢,还用臂膀去碰,击打得李子树一阵乱颤。我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这般倔强,但又不好去制止他——我总不能去把李子树也砍了吧!我想,你只要不怕痛,愿意怎么打树就怎么打吧,我不相信你的拳头比树还硬。
这样过了一段日子,有一天,他的班主任老师突然到我们家里来了,一进门就对我说:“贺医生,贺春怎么没来上学?”我一听这话,惊得叫了起来:“他吃过早饭就背起书包上学去了呀,怎么没到学校?”老师听了,说:“他一连三天都没来上学了,我还以为他病了呢!”我说:“这个狗东西,他没去上学到哪儿去了?”老师说:“找找吧,找着了你们家长也不要打他,现在的孩子逆反心理都很重,你越打他,他越不会听你们的话,找着了只叫他来上学就是!”我说:“好的,张老师,我会按照你的话去做的,谢谢你走这么远的路来告诉我们!”老师说:“这是应该的!”说完,老师就回学校去了。
到了下午放学的时候,这小子背着书包回来了。他以为我们还什么也不知道,嘴里假意哼着歌儿,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放下书包,他正要往外面走时,我却在他背后大喝了一声:“站住!”他一下站住了,回头看着我,还假装不明白地问了我一句:“啥事?”我的脸紧紧板着,目光像锥子一样盯着他,又接着对他说:“你跟老子过来!”这小子见我的脸色很难看,心里大约意识到什么了,脚步十分不情愿地往前挪了两步,嘴里犟着说:“什么嘛?”我等他走到面前,才盯住他问:“你没去上学,到哪儿去了?”这小子听了我的话,一下明白了,可他却没有回答我,眼光扫了我一下,便把头掉到了一边去。我一看他这样,心里更气了,又大声问了他一遍,这时他才带着一副满不在乎的口气说:“我去蒲家岩拜师学武去了!”我一听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突然扬起巴掌,朝他脸上左右开弓,打了他两巴掌,一边打一边愤愤地骂:“学你娘个x,不好好读书,格老子鬼摸你脑壳了!”这小子挨了打,却也不吭声,甚至连用手去摸一摸挨打的脸颊也没有,只用愤愤的眼光看着我,像是带着仇恨一样。我更抑制不住满腹怒气了,又对他大喝了一声:“跪下!”可他昂着头,脸上带着一丝挑衅和轻蔑的表情,动也没有动一下。我更火了,看见墙角有一根扁担,便怒气冲冲地冲过去操起来。这时你彩虹婶抱着贺健出来了,她悄悄拉了一下我的衣角,并向我投来一丝埋怨的眼神。我一见她的目光,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继父用扁担追着打我的情景,心一下软了下来,可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幸好这时你彩虹婶过去,对那小子说:“你爹叫你跪下,为什么不跪下?还不快跪下给你爹认个错!”那小子又愣了一会儿,大约也意识到自己过分了一些,这才将双膝一弯跪了下来。一见这小子跪下了,我还有什么说的呢?便自己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说:“就给我这样跪着,不叫你起来就别起来!”说完背着药箱,装作出诊的样子走了。
经过这样一回事,这小子消停了一些,没有再旷过课,回到家里,也克制住了对那棵李子树挥拳使腿的欲望,最起码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他是如此。说话间中考的时间就到了,一天他放学回家对我说:“爸,你说我究竟考什么学校?”我一听他这话,便反问他:“你自己说想考什么学校?”他说:“考高中肯定是没指望的,再说,即使勉强考上个普通高中,以我的成绩,难道还能考上大学?”我听他说得有理,便又问:“除了高中,还有什么学校?”他说:“你不是想让我上卫校吗?我就读卫校好了!”我一听他回心转意想上卫校了,心里就高兴起来,说:“好哇,我和你妈想的就是让你上卫校!前人有一句话,叫积财千万,不如薄技在身!医生这个职业,不管哪朝哪代都不会过时,读了卫校回来,即使找不到工作,你也可跟着我行医,一辈子也就不会饿着饭!”可话一说完,我又担心起来,说,“考卫校你的成绩没问题吧?”他一听急忙说:“爸,这你不用操心,这几天外面好多职业技术学校都到我们学校来散发资料拉生源,县里的职专更不在话下,只要想去读都没问题。”我也听说过那时职业技术学校的生源大战,听了这话,忙说:“那你赶快就报卫校的名,别让其他学校拉走了!”他说:“明天我就到老师那儿领一份报名表回来填。”我说:“老师那儿有报名表?”他说:“老师向职业技术学校介绍一个学生是有回扣的,所以职业技术学校就把报名表给老师了。”我说:“原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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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这小子果然拿回一张县卫校的报名表,当着我们的面填写了。没过多久,我们果然就收到了一张县卫校的新生录取通知书。一见这录取通知书,我和你彩虹婶心里才算踏实了。你彩虹婶毕竟是当娘的,怕家里的旧褥子被单拿到学校里去,让别的同学笑话,特地进城去给他添置了一套床上用品,包括褥子、被面、床单和席子,全是新崭崭的。那小子见了,说还要衣服和球鞋,还要买一只装衣服的箱子,要拉杆的,拖起来才方便。你彩虹婶问我买不买,我想了一想说:“买吧,现在的孩子讲时髦,他看见别人有,自己没有,又要埋怨我们了!”又说,“难得他三十天坐磨子——想转了,能够按我们的想法去读卫校,就是好的。只要他听话,我们现在多花了点钱也没什么。”说完我又补了一句,“反正父母挣得再多,也是给儿女挣的!”你彩虹婶听了我这话,果然又去给他买了两套新衣服、一双球鞋和一口拉杆箱子,牛津布面的。
转眼就到了入学的日子,这天晚上我对他说:“你弟弟小,你妈走不开,明天我送你到学校去报名。”他一听,急忙说:“不,不,你们都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去报名就是!”你彩虹婶说:“你揣几千块钱在身上怕不怕?”他又马上说:“怕啥子,精光白日的,难道还有人敢来抢我不成?”又说,“再说,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县城又不远,别人几千里几万里,还要自己去呢!”我想了一想说:“想来也是,你都这样大个人了,也该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不但自己要养活自己,还在替别人看病了!”接着我才说,“不过几千块钱带在身上,还是要小心一些才是!”他听了马上又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爸,我把钱捆进被子里,被子背到我身上,谁把钱拿得去?”我一听这话,便说:“那好吧,既然你不要我们送,我们当然也乐得不跑一趟!”可说完过后,我又叮嘱他说,“到了学校,你就去报名把钱交了,啊!”他说:“那是当然,不交我怎么报得到名呢?”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提上他的箱子,你彩虹婶牵着贺健的小手,一起把这小子送到村口,你彩虹婶要我把箱子给他提到公路边,可这小子坚决不让,说:“爸、妈,箱子又不重,我一个人又不是提不走,还要你们送什么?你们回去忙自己的事吧!”我说:“你真不让我们送了?”他说:“送得再远你们也要回来的!”我一听这话,心里一热,就说:“那好,你既然知道这个道理,我们就不送你了,前面的路你就自己走!”说完,我把箱子交给了他。他接过箱子,朝我们看了一眼,然后转身走了。我们站在原地,一直看着他走远了,才转过身往回走。我们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我忽然像是忍不住似的对你彩虹婶说:“娃儿长大了,懂事了!”你彩虹婶用她那红红的眼睛瞪了我一眼,然后才嗔怪地说:“你一张嘴巴老是搁在人家身上说东道西,现在才知道娃懂事了哟?”听了你彩虹婶这话,我确实意识到过去自己瞎操了些心,便说:“我说他是为他好,哪个做父母的不是希望儿女好呢?”又说,“他现在懂事了就好,我也就少操心了!”
过了两天,我突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那天正吃着饭,我像是受了惊似的,放下筷子对你彩虹婶喊了一声:“不好!”你彩虹婶被我的喊声惊住了,瞪着一双大眼看着我说:“你惊惊乍乍的做啥?”我说:“贺春这狗日的平时百草不掂,连扫把倒在屋子里都不得扶一下,这次他又背棉絮又背席子,手里还要提着一口箱子,怎么就舍得下这么大的苦力了?要在平时,他吵也要吵着我们送的,难道他真的一下子就懂事了?”你彩虹婶听了我的话,也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便说:“那你说是为什么?”我说:“这小子别是诈了我们!”她说:“那怎么可能呢?他不是去上学还能去做啥子?”我说:“不行,明天我得到县里卫校去看看!”你彩虹婶说:“你要去看就去看,可别吓唬我!”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往县城里赶,到了卫校一打听,这杂种果然没到学校报名。学校的领导对我说:“学校昨天和前天是报名注册的时间,现在报名时间已经过了,我们还正准备给他原来的班主任打电话催呢!”我听完这话,头脑一下子都觉得大了,急忙转过身子就往家里跑。
回到家里,我把这小子没去卫校报名的事给你彩虹婶说了,你彩虹婶一听马上就抹起眼泪来,说:“他没去学校,又到哪儿去了呢?”我说:“你先莫急,不管他到哪儿去了,反正死不了!”说完我又觉得自己的话不像一个当父亲的说的,于是又说,“我们去找他的同学挨个挨个地问,麻雀飞过都有一个影影,他能背着我们,我不信能背着所有的同学!”你彩虹婶听了我的话,觉得有理,于是不哭了,立即把贺健寄托在池玉玲家里,和我一起去找他那些初中同学打听去了。我们先从和他最要好的那几个同学找起,终于打听出来了:原来这小子偷梁换柱,揣着我们给的几千块读卫校的钱去上中华文武学校了。
按说,知道了这小子的下落,我们该是一块石头落地了,可是我们还是高兴不起来,尤其是你彩虹婶,晚上对我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你去把他喊回来吧!我一想起电视里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就忍不住心惊胆战。你看那里面的人,不管武艺多高强,不是被别人杀死就是自己把别人杀死,我可不愿看到他也是这样的下场……”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我心里本来就烦,一看见你彩虹婶哭,更烦上加烦,便没好气地说:“死就让他死吧,有什么了不得的?”你彩虹婶一听我这样说,眼泪流得更厉害了,一边抽抽搭搭地哭,一边数落我说:“你说这话太不要良心了!敢情不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你就不心疼是不是?我从一尺那么长就一把屎一把尿把他带大,你却说让他死,难道他是牵着我的衣襟角角拖油瓶来的……”一番话说得我心里酸溜溜的,于是对她说:“好,好,你不要说了,明天我到中华文武学校把他喊回来就是!你以为我想让他去学那些打架斗殴的功夫?我还不是和你一样担心!”听了我这话,你彩虹婶才止住了哭声。
第二天鸡才开始叫,我就起床往县城赶,到了县城天正好亮了,我又立即乘车赶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到市里的火车票。中午时分,我到了市里,找到了那小子读的中华文武学校。那是一个私人老板办的学校,实行的全封闭式管理。我不知道学校里面如何,但校门却修得又高又大,镶了大理石,显得富丽堂皇。一道铁栅子门紧紧闭着,旁边小门虽然没有上锁,但左右两旁却分别站了一个彪形大汉,穿着保安衣服,腰上松松地挂着一根皮带,皮带上斜吊着一根电警棍,手摁在电警棍上,眼露凶光,如传说中的门神一般。我正要进去,一个保安伸手拦住了我,并且吼道:“干什么,干什么,啊?”我说:“我来看我儿子!”他说:“看儿子也不行,不能进去!”我说:“怎么不能进去,自己的儿子都不能看了?”他说:“这是学校的规矩,你儿子既然来到了学校,我们也要对你儿子负责!对你儿子负责,也是对你们家长负责,知道吗?”我说:“那怎么办?难道我大老远来,自己的儿子都不能见一面,这是什么规矩?”那人说:“你到那儿传达室坐着,我们去把你儿子喊出来,你们可以在那里见面!”说着,他便问我儿子叫什么,读什么年级。我不知道他读的是几年级,便说了那小子的姓名和入学时间,那人听了便往里面走去了。
我按照那人的吩咐来到传达室里,传达室里坐着一个老头,年纪看起来要比我大几岁,看见我进去,便问我:“从哪里来?”我回答了他。他又问我来干什么,我又回答了他是来干什么的。他听说我是来看儿子的,就去给我倒了一杯水来,然后又去坐在桌子边耷拉着眼皮似睡非睡去了。没一时,先前那人来了,却给我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他说:“你儿子不愿见你,他叫你回去,并且让我转告你,他在这儿一切都好,叫你们不要担心!”我一听这话,顿时傻了,立即说:“什么,他不愿见我?老子这么远跑来,他竟然不见我?”那人说:“他不愿意见你就不愿意见你,有什么奇怪的?你回去吧,啊!”说着就对我挥了一下手。我还想求求他让我进去亲自和这小子说说,可是他已经转身走了。到这时我才明白过来,这小子大约已经猜到了我的来意,怕我把他拽回去,所以才铁下心不见我的。我一下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来,嘴里说:“这狗日的,这狗日的,连见都不见我,叫我回去怎么跟他妈交代?怎么交代……”旁边的老头见我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很同情似的对我说:“你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如有重要的话也可以跟我说,我转告他!”一听这话,我马上就像吃了一肚子黄连,巴不得对人诉一下心中的苦似的,便把自己如何想让他学医,他又如何一心想当霍元甲、陈真、黄飞鸿那样的大侠并且偷偷摸摸来这里的事说了一遍。我的话一完,没想到那老头却对我说:“我说你这位大兄弟啊,看你年龄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是这样糊涂?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做马牛!你想让他学医,他就能学好医?你即使把他拽回去,他不照你的路走又怎么办?天生一人,必有一路,既然他一心想学武,你就不如就让他留在这儿,少操些心有什么不好?还有,他已经入了学,你现在把他拽回去,交的学费一个子儿也不会退给你,几千块钱不是扔进水里,连泡也没鼓一个吗?”我把苦处诉完,又听了他这样一番话,心里开朗了一些,想一想也是这样,牛不喝水强按头,那还不如就干脆由着他。只要他在这里不惹是生非,能安安心心把人混大,以后再成个家,立个业,我们做父母的也算责任尽到了,就再也不会为他操心了!这样一想,我就又回来了。回到家,我对你彩虹婶说了见那小子的经过和那老头的话,你彩虹婶听了,挂念虽仍是挂念,可看得出来,她心里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着急了。
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消停了,可是没想到刚过一个星期,学校保卫科打来一个电话,说这小子在学校里和人打架,把人打成了重伤,让我们拿一万五千块到公安局赎人。一听见这话,我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似的,手拿着话筒半天没回过神,耳朵里回响着“嗡嗡”的声音,有种要晕过去的感觉。你彩虹婶见了,忙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哆嗦着嘴唇说:“你那儿子闯祸了!”她说:“闯啥祸了?”我把打架和拿钱取人的事告诉了她。她还没听完,脸就白得没一点血色,嘴唇像风中的树叶一样颤抖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过了半天才“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那怎么办?你还不快想法找钱去把他取出来!”又说,“我说过不把他叫回来,不是被人打就是打别人,没有好下场的!”我说:“我不是没去叫过他,可他不听我们的,有啥办法?现在哪个的话他才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