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村医之家》(10)
第三十一章《村医之家》(10)贺春做起了“游医”
哈,你长军兄弟过来了!你看他走路蔫丝丝的,脸色青格格的,像是几天没吃过饭一样,一定是哪儿有了毛病来找我给看病的。大侄儿要不你就出去走走,活动活动筋骨,让我给他把病看了再接着给你讲。长军,你哪儿不舒服?全身都不舒服!哎哟,说起来你这病就严重了!你把症状给老叔说一说,老叔看看你是不是饿痨病……全身发软,软得像一团烂棉花?脚还沉重,腿上像是绑了两只石磙子?那想不想困瞌睡呢?脑袋一天都是昏昏沉沉的,成天都想困瞌睡?好了,把手伸过来我给你诊下脉……看看舌头……啥子绝症哟,世界上哪来的那么多绝症?你到其他地方看过没有?吃过西药?我告诉你,你这病非常简单,不过是湿热为患,小毛病,不过西药解决不了问题,我给你开一剂“三仁汤”,保准你吃了药病就没有了……多少钱?又不是外人,你看着给吧!只有三块钱?那就三块钱吧!你慢走,哈!
大侄儿,你都亲眼看见了,过去我这诊所,不是吹牛的话,不但垄断了贺家湾和周边几个村的生意,还招来许多外地的病人,有的甚至赶一二十里的路程,也要慕名来找我看病。那个时候我从早到晚都没有休息的时候,连吃饭都有病人等着,常常要忙到晚上七八点钟才能歇下来。可现在不行了,你坐了两天,今天才来一个病人。怎么不行了呢?我一说大侄儿就明白了。一是现在行医的人多了。特别是那些在卫校读过三年书的学生,这些二十岁出头的毛小伙子们,原本希望通过学校的学习,毕业后能找到一份工作,可找工作哪有那么容易?连大学毕业生都不好找工作,何况一个中专生?找不到工作,便纷纷回到老家来开一个诊所。虽然这些年轻娃娃初出茅庐,行医的技术和经验都不足,但是医一些基本的病症,拿拿药打打针还是能应付的。馍馍只有那么大一块,分的人一多,掰到每个人手里的,自然就少了。更重要的,是农村里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只剩下一些老人和孩子,孩子金贵,有了病就往医院里抱。老家伙得了病,则是能拖就拖,实在拖不过了,才来找我们看一下。不过我也想得通,病人少,我的收费又低,虽然赚不了钱,但房子是自己的,也不拿钱去买,只要不赔本就行了。主要是你老叔做了几十年村医,说句心里话,大侄儿,叫我不行医了,我还真丢不下去呢!
你看我说着说着就又跑题了!好,我这就接着说你那贺春兄弟的事!
长话短说,三年一晃而过,那小子卫校毕业了。三年时间里,那小子终于长成了一个成人的体格。不但个子比当初打沙袋时高了许多,那胸脯也长宽长厚实了,背也挺得又直又硬了,嘴唇上那圈绒毛变得更黑、更硬、更密起来,和人说话的时候,像是掩藏不住脑袋瓜子里那点小聪明似的,眼睛滴溜溜地转,透着清澈的光辉。一件长过膝盖的白大褂往那颀长匀称的身子上一套,在街上那么一走,你还别说,身后马上就能跟着一群大姑娘呢!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只是一堆马粪,外面溜溜光,里面一包糠!但看见自己的儿子长成了一表人才,又念了三年中专,心里还是非常高兴的。回来那天晚上,我就对他说:“回来就好好跟着我行医!我累了大半辈子,早就想清闲一下了!”可他一听我的话,就说:“我要到深圳去!”我说:“你到深圳去干什么?人家到深圳去,是因为没有职业,你现在有份手艺,为啥不可以就在家里好好当自己的医生?”他说:“家里能挣到啥子钱?深圳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流动人口多,我随便开个药店,也比你在家里这个诊所强得多!”我一听他这话,知道这小子心还不小,便说:“你别还没有学会爬,就想学跑,能不能挣到钱,得看你的能力和水平,我还不知道你的水平如何呢!”他说:“这你不用管,我反正是不得在家里跟你一起守这个诊所的!”说完怕我又拦阻他,便又说,“郑兰也要去,我们说好了!”我一听郑兰也要去,便没什么话说了。自己家的孩子我阻拦阻拦就算了,可郑兰毕竟没有过门,我不好不叫别人去。再说,他们正在谈朋友,你不能叫他们东边一个,西边一个,像牛郎织女一样不在一起呀?于是我说:“你一心要去,那你就出去试试吧!天下的钱,没那么好挣的!”过了几天,这小子果然又从我这里拿了几千块钱,和兰子一起到深圳去了。
可是还没到一个月,这小子就给我打电话回来了,说:“老汉,再给我寄三千块钱来,我要回来!”我一听这话,心里就有些不高兴了,便说:“你不是说深圳好挣钱得很吗,怎么又要我给你寄钱了?”他说:“哪个叫你只送我去读了个卫校呢?我跟你说,这个卫校文凭根本不顶用!我想开个药店卫生局不给办执照,我想行医又没有执业医师证,我到哪里去挣钱?”我说:“你读了三年书不说,走的时候才从我这里拿几千块钱,现在又要钱,老子这样一个诊所,能挣多少钱?”他说:“老汉,你别说那么多,到底寄不寄钱来?不寄,我就只有在深圳流浪了!”你听听这小子的话,好像我前世就欠他的一样。晚上我又和你彩虹婶商量,你彩虹婶说:“你不给他寄钱,真让他在外面当流浪汉呀?他现在到外面走了一趟,知道了外面的钱不好挣,回来帮你又有什么不好?”没办法,我只好给他寄了三千块过去。
几天以后,这小子果然回来了。却是一个人回来的,你彩虹婶一见,忙问他:“兰子呢?”这小子一听,竟大大咧咧地回答说:“拜拜了!”我一听这话,吃惊得瞪大了眼睛,便盯着他问:“啥?你说啥?”他又说了一句:“拜拜了!拜拜了你都不知道,就是分手了!”我们听了,惊了半晌,这才问他:“怎么分手了,啊?”可这小子并不回答我们的话,却仍然满不在乎地说:“天涯何处无芳草,难道离了她我就讨不到婆娘?”我们见他这样,知道问不出什么,也不问了。第二天,我让你彩虹婶到兰子家去问问他们是不是真的分手了?你彩虹婶回来对我说,他们确实是分手了,可到底是因为什么分的手,郑全福和兰子的母亲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晚上睡在床上,我和你彩虹婶叹了大半天的气,为失去了兰子这样一个懂事和稳重的儿媳妇而感到惋惜。
这小子回家后,开始和我一起行起医来。没过几天,我就发觉这小子读了三年卫校,却没有学到多少扎实的技术,大多数都是些一知半解的知识。不过这不要紧,老医生,少裁缝,只要他肯学习,肯钻研,又有我手把手地教他,没有他学不会的东西。可要命的是他既没有足够高的技术和知识储备,又不肯钻研学习,只是想得过且过。回到家这么长一段日子,我就从没见他摸过书本。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便对他说:“贺春,你曾爷爷和爷爷留下那么好的医书,你怎么也不看一下?”他说:“那些书都过时了!”我一听,忙说:“啥?过时了,医书哪有过时的?”他说:“你那《赤脚医生手册》,不是过时了?”我说:“即使是《赤脚医生手册》,也没完全过时呀!我们当年就凭着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不是也治好了许多病吗?”又说,“古人曾经说过,医术仅能医病人,不能医医人,唯医书能医医人!医人不解书,还叫什么医人?”他听了我这话,又强词夺理地说:“你怎么知道我没读书?我读的解剖学、生理学、药物学,你这里有吗?”一听这话,我一下被噎住了,便说:“我是没读过你说的那些书,不过我知道书是读得越多越好!”说完,我知道和他说不到一块儿去,便不再说什么了。
如果他只是不肯上进,却能够听我的话,老老实实地跟着我也就好了。可这小子最终是个不肯消停的!一天,他突然对我宣布说:“老汉,我们这个诊所,该进行改革了!”我一听,便看着他问:“怎样改革?”他说:“首先,要废除凡本湾的人看病都不收诊费的规定!”我说:“为啥?”他说:“你要明白,我们诊所不是慈善机构,不是做好事的地方,看了病收诊费,这是天经地义的!”我说:“是天经地义,可当年要是没有贺家湾人收留我,你老汉的骨头说不定早化成灰了,更不用说有你们了!”他说:“这是两码事,他们收留你是应该的,你本身就是贺家湾的人!你收他们诊费也是应该的,因为你付出了劳动!”
我不想和他纠缠,便又问道:“就这一条?”他听了又马上说:“还有,药价得提高……”没等他说完,我又马上问:“提多高才算高呢?”他说:“那没标准,黄金有价药无价,农村诊所,收多收少哪个不是凭医生说了算!药又不是油盐酱醋,油盐酱醋卖多少钱一斤,大家都很熟悉,药就不同了,有几个人知道你那些药的价钱?再说,也不是家家都有人生病,就是收高一点,病人想计较也没法计较。医疗市场就是聚钱的磁场,你看看城里那些医院,治个感冒没几百块钱,绝对好不了的!可是你才收多少钱,同样是治感冒,连医院的一点零头都不到,怎么能赚到钱?”
我一听他说这些,就想起了我从爷爷留下的一本书里读到的药王孙思邈说过的一段话,他说如医者凭借医术去谋取财物,不仅是不仁义道德的,而且人和神都会感到耻辱,是一个行医的人万万不能做的。可现在这小子竟然怂恿我做这些,我就已经知道了这小子的医德有问题,但我还是尽量忍住心里的不高兴,对他说:“治个感冒都要几百块钱,这怎么做得到?”这小子听了我的话,以为我动心了,马上又振振有词地对我说起来:“怎么做不到,老汉?我跟你说,我在卫校的一个同学,他娘原来也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还有一手治蛇咬伤的绝活,也跟你和妈一样,在乡下行了多年的医,连房子都造不起,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后来我同学的哥哥接了他娘的班,在公路旁边开了一个诊所,没过几年,你猜怎么样?人家发了,在城里买了套十多万的房子,现在又把诊所兼药店开到了城里!我那同学就是看到他哥哥当医生好赚钱,所以考起了高中都没去读,而来读卫校的!人家是怎么发起财的?同学给我介绍经验,说他哥哥在村子里治病,诊断费、治疗费、药费,什么费都是不能少的,而且说多少是多少,有时病人和他砍砍价,他少三两块钱下来,病人还会感激不尽。他摸到病人这个心理以后,每次收费先冒起一截,然后又才少两块下来,这就像城里卖打折商品一样,看似打了折,实际还赚了!这是一个方法,还有一个方法,就是遇到一些家境好的村民,一服药两服药不让他的病‘断根’,慢慢、慢慢地吊到医,让他吃过三服四服药,这才见好就收。为什么别人治感冒,可以收病人几十到一两百元?这就是诀窍!这还是小儿科,人家还有更好的捞钱绝招,比如遇到急性感冒,急性感冒要发烧咳嗽是不是?他就说是得了传染性肺结核,不得了了;遇到咳嗽喉咙痛就说扁桃体急性发炎……这样把小病说成大病,不马上治疗,恐怕就有生命危险!你说哪个人不怕死?那病人一听这话,再没有钱也要想方设法去挪、去借,大把大把地把钱掏给他。等人家钱交得差不多了的时候,病人的病也‘治’好了,反过来还要夸他哥哥医术高明呢!你看人家这医生又赚钱又赚名,哪像我们捧着金饭碗讨饭……”
听他说到这里,我的心里像是吃饭吃到了一只苍蝇一样,有种恶心的感觉,正想打断他的话,没想到这小子一点不会看我的脸色,反而说得更起劲了:“人家不但在病人身上赚钱有一手,我告诉你,老汉,人家还卖假药和过期药呢!我到他们诊所去看了的,你道人家怎么卖?我跟你说,老汉,药柜的抽屉不是分两层吗?我同学那哥哥的药柜也一样,但人家那里面装的货不一样!怎么不一样?人家那药柜抽屉里,外面装的是真药,里面藏的是假药。病人来了,他抬眼一看,如果觉得这病人是有点来头的,便给抽屉外面的真药,如果病人是那种老实懦弱好打整的,就给抽屉里面的假药!当然还要看病人有钱无钱,对那些出得起钱的病人给真药,出不起钱又想病得到治疗的穷人,就给点假药把他们糊弄到。你猜这些假药和过期药又是从哪里来的?我跟你说,专门有做假药和过期药生意的贩子,只要你要,那些假药贩子就会给你送来!你以为那些假药贩子会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送哟?才不是那样呢,人家是开着专车送。有时是在白天,有时是在晚上,反正不要你去取货。那真药是什么价,假药和过期药是什么价?老汉你说,人家怎么不财源滚滚嘛?”
一番话说得我的心像是做了贼一样咚咚地跳起来。听这小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样子,不像是吃竹子屙背篼——在肚子里编出来糊弄我的。这时,我才知道自己大半辈子住在这山沟沟里给乡亲们看病拿药,还不晓得外面的世界发生了这样的变化,真的像别人说的跟不上形势了!可我也没有立即反驳他,只又看着他问:“就这两条?”他听了又马上说:“当然不止!第三,给我买辆摩托车……”我打断了他的话,问:“买摩托车做什么?”他说:“老汉,你以为现在出诊还像你们过去那样,再远的路都靠两条腿走呀?现在是信息时代了,时间就是效益,时间就是金钱,有了摩托车,不但出诊方便快捷,而且对病人来说,还意味着时间就是生命!”说完似乎害怕我会不答应买,接着又说,“你看现在年轻人,别说是我们行医的,就是做点小生意或经常出门的,哪个还走路?我的那些同学,差不多都买上摩托车了!”我一听他这话,马上想起了合作医疗站成立时,你彩虹婶从城里买回的那两张画报,一张画报上的赤脚医生推着自行车,一张画报上的赤脚医生骑着马,觉得这小子这话还说得有点道理,那时有条件的赤脚医生都能骑马或骑自行车,何况现在时代已经变了呢?再说,有了摩托车,对抢救一些危重病人也确是有帮助的。当然,我也知道这小子另有小算盘,那就是想显摆。可是人在年轻的时候,谁又不想显摆一下呢?他看见同学都有了,自己没有,难免心里不想。想到这里,我本想马上答应他,可一想到买摩托车又要花三四千块钱,一下又犹豫了。于是我没马上表态,又看着他问:“没有了?”
他想了一下,又接着说:“还有,那赊账的规矩也要改……”我知道这小子一说起来,又会滔滔不绝地说出一番歪道理来,便不想让他再说下去了,于是马上打断了他的话,正了脸色说:“你小子给我好好听着,你说的这些改革,我月亮坝坝里耍刀——跟你明砍,我不想改,也没法改……”他一听我这话,顿时瞪大了眼睛,十分诧异地看着我。我怕他和我争起来,于是不等他开口,就又急忙说:“你想让我向你那位同学的哥哥学,还不如叫我提着刀直接去杀人好了!你想想,他坑蒙拐骗,卖假药、过期药,当不当是在间接杀人?这样的昧心钱你老子也能去赚?钱不烧手,哪个都想赚,却不能昧了良心!我们家里,从你曾爷爷开始,几代人都没做过这样的事,难道你想从我开始做辱没祖宗的事?再说,城里是城里,乡下是乡下,城里满大街的人,不知道哪个是哪个,可我们农村,哪个不是开门就相见?要不是亲连亲、戚连戚,就是一个祖宗下来的,全都是熟人,你要是做了一点昧心的事,不到半天,全湾都会晓得,人家当面不骂你,背后也会把你祖宗八代全骂遍,你还有啥脸在湾里见人?”接着,我又对他说,“你真打算当一个好医生,从今往后,把脑袋里那些歪想法都通通扔掉,跟着老子好好给人治病!至于别人怎么发财,怎么赚钱,你不要去管,只管走自己的路!再说,我们有这份手艺,虽然发不起大财,却也不会饿到饭,你说是不是?”
这小子听完我的话,脸上一副不服气的神情,我说完后,他的嘴张了张,似乎还想反驳我,可一看我决然的样子,又沮丧地把嘴闭上了。我看见他这副样子,又有些心疼起他来,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想家里好,总不能不给他一点安慰吧?于是我又对他说:“至于买摩托车,我想了一下,你也说得对,过去我们出诊全靠走路,不但费力,有时还耽误了病人的治疗。遇到路远的,来去就是一天,其他病人只好在家里等。现在时代不同了,年轻人大都骑上摩托车了,你想要一辆,老子答应给你买一辆,老子年纪也一天天大了,出诊也不太方便了!”这小子见我虽然否决了他的其他改革建议,却答应了给他买一辆摩托车,脸上的神情就一下转过来了,马上对我说:“老汉,你放心,以后出诊这些事你就放心交给我好了!”我说:“那你还要练好本事,不然老子还是不放心!”他说:“农村这点子病,大不了就是点伤风感冒,有什么我不能对付的!”为了不扫他的兴,听了这话,我也没再多说什么。
过了不久,我果然凑了四千多块钱,让他去城里买了一辆摩托回来。从此以后,这小子不管有事没事,都骑着它在村里村外的公路上显摆,有时也骑着它出诊。可是很快我就发现,这小子压根儿不适合当医生,因为他不但缺乏足够的医疗技术和知识,而且还缺乏对待病人的那份耐心。
你是知道的,一个医生如果没有耐心那怎么行呢?耐心也是一种医德,体现着一个医生的修为。比如说给病人诊脉,望、闻、问、切,“切”是最重要的。切脉时最需要的就是医生那分最细微的感知能力,可这细微的感知能力从哪里来?就是从医生的耐心和静心而来。医生切脉时,不管周围有多少病人,外界干扰有多大,医生都要敛神静气,如入无人之境,达到一种神游物外的境界,用两根手指去细细地探测病人经络运行时气息的微小变化,如果医生没有耐心,匆匆忙忙,慌里慌张,怎么能诊出病人哪儿出了问题?切脉时要有耐心,出诊时更是如此。我们过去出诊,如果遇到病人只是一般的病,不需要打针或输液,那还好说一些,诊了脉,了解了病情,处了方,配了药,再告诉病家怎样熬煎,怎么服药,饮食上需要忌什么等,然后就回来了。如果碰到病家的病情比较严重,需要打针或输液,那我事先不但要准备好一些防过敏的应急药品,还必须待在病人家里,观察他会不会出现异常现象,要直到病人完全稳定或病情有所好转后,我才能起程回到诊所。遇到这样的情况,我在病人家里往往一待就是半天,有时甚至要待一个整天。可有啥办法?这是必须要待的,不然,要是医生走了,病人才出现异常情况,那麻烦可就大了!正因为我对病人有这份耐心和责任心,所以行医几十年来,一次医疗事故也没有发生过。想起这一点,我就感到有些骄傲。
贺春这小子就不同了,我也不知他一天像鬼撵起来了似的,究竟在忙些啥子。按说他有了摩托车,来去可以节省很大一部分时间,完全可以安下心来,在病人家里多待上一两个小时,等病人把药水打完、情况安稳后再走人。可是他不,到病人家里把针一打、药水一挂,也不管病人会不会发生过敏反应或出现异常情况,拍拍屁股就走人,像是哪儿有什么人在等着他一样。我说过他几次,他不听,反而还自恃有理地对我说:“我出诊的一个最大特点就是‘出’嘛,又没有把诊所搬到他们家里去,为什么要留下来观察呢?”接着又说,“我出诊就已经是方便他们了,既节省了病人就医的时间,使他们得到了及时的救治,又免除了病人及其陪同家属来诊所看病的路途劳累,已经够意思了,怎么还要我在他们家里陪伴呢?他们又没有多给我钱!”我说:“你匆匆忙忙地回来也没多少事,就留在病人家里多待一会儿,又有什么呢?”他说:“你怎么知道我没事?买摩托车的目的就是为了节约时间,能够多看两个病人,你现在叫我待在病人家里观察,还不如不买。”一听见这话,我感到无话可说了。我想起我们年轻时,脑袋里成天想的是怎么治好病人的病,让他们少受痛苦的折磨,可现在的年轻人,他们除了年轻气盛和心高气傲以外,开口闭口就是怎样多挣钱,所以才没有耐心在一个病人家里耗费太多的时间,才不会耐着性子等给病人把药水打完后观察一段时间再离开。可我又知道,这种一心只想赚钱的想法与医生的职业恰恰又是背道而驰的。长此下去,这小子终究会出问题。
果然不久,我的担心就变成了现实。这天上午,贺春这小子吃过早饭便出诊到黄家沟看一个病人,这个病人是昨天下午就来请了的,约好了这天上午去。我一个人在家里接诊了两个病人,一个病人是个老胃病患者,他的慢性胃炎发作了,还有一个是感冒患者,打喷嚏流鼻涕加点发热,不是很严重。我给他配了药,让他回去多喝白开水和注意休息。刚嘱咐完他,学校里的李老师就来了,一进门就对我说:“贺医生,贺医生,快到学校里去!”我一看李老师慌慌张张的样子,便问:“出了啥事?”李老师这才急赤白脸地说:“贺健下课时和几个同学玩游戏,不小心掉到台阶下面,把头摔伤了!”我一听这话,心里立即像有人揪了一把似的,有些紧张起来,马上问:“摔得严重不严重,怎么不叫他回来?”他说:“我们叫他回来,可这孩子说回来要耽误上课,还说不严重,可我们一看流了很多血,不放心,所以来叫你去看看!”我一听说他摔在头部,又流了很多血,心里也有些慌乱起来,于是顾不得再说什么,背起药箱便和李老师一起走了。
可是我刚踏出门槛,贺世益的老婆吴泽英就拐着小脚一颠一颠地跑来了。你还记得湾里贺世益和吴泽英他们两个的样子吧……是的是的,贺世益个子不高,人却有些胖,看起来红光满面,却是个老病号。吴泽英个子要比贺世益高得多,长得一双鹭鸶腿,走起路来晃晃荡荡的,你说得一点不错!是,他们都死了好几年了,这人嘛,不死世界上怎么装得下?好了,我说正经的,她一跑到我门口,看见我背着药箱正往外走,便着急地叫了起来:“哎呀,你要出去?”
我看见她惊惊慌慌的样子,急忙问她:“有啥事?”她不等我话音落地,双手在膝盖上一拍,就叫着说:“我们家那老不死的病又犯了,你快去给看看……”我一听是这事,心里就犯难了,马上说:“这怎么办?贺健从学校的台阶上摔下来把头碰伤了,正流着血,我要去看看!”她一听这话,也着起急来,像我一样地叫着说:“这怎么办?这怎么办?我们家那老头子你也是知道的,一犯起病来就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吓死人了!”我听了这话,便说:“你先回去,我到学校去看看,如果贺健确实不严重,我马上就来……”
正说着,突然一阵摩托车声响,贺春这小子鼻梁上架着一只蛤蟆镜,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我一见便高兴起来,说:“你回来得正好,我这儿正愁着呢!”他一听我这话,便一脚跨在摩托车上,一脚站在地下对我问:“什么事?”我说:“贺健在学校里头摔伤了,正要去看看,可你世益爷的病又犯了,分不开身呢!”又说,“你世益爷患得有高血压和冠心病,去年还突发了心肌梗死,幸亏我去抢救及时,才没出问题。你现在马上过去,先给他挂上药水,有什么情况就及时来告诉我!”他一听这话,便说:“他那病我治过一次,都是老毛病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去吧,我去给他把药水挂上就是!”一边说,一边叫吴泽英上了摩托。在这小子发动摩托正准备走的时候,我又对他说:“挂上药水后你要留下来观察一会儿,记得有一次,他曾发生过药物过敏……”可是我的话还没说完,这小子已经开着他的摩托“突突”地走了,也不知我的话他听见没有。看着这小子的摩托跑远以后,我才急急忙忙地到学校看贺健去了。
说到贺健,我现在得发一点岔,给你说一说他了!他出生和我们收养他的事,我是给你谈过了,但他成长的事,我还没有给你说过。当然,这人就像地里的庄稼,只要有那样一棵苗苗,只要风调雨顺,就不愁它不长。所以老辈人都说人是愁生不愁长,好像没过几年,娃娃就长大了。你这个兄弟也一样,说话说话的,他就长成一个半大小子上五年级了。说起你这个兄弟,我和你彩虹婶打小就喜欢他,因为他听话,一点不像他那个哥哥那样让我们操心。这么给大侄儿说吧,他满周岁那天,我也像当年他哥哥一样,把药戥、药灯、书、笔、锅铲、镰刀、镜子、碗等摆在床上,让他抓周。大侄儿你猜怎么着?两次他都爬过去把药戥抓到了手里。你彩虹婶一见,还记得我当时说过的话,她说:“你还没有抱养他的时候就说,如果是个男孩,长大了跟你学医,当你的传人,看来你怕硬是有那个命!”我一听这话,便十分高兴地说:“有这个命就好,这也许是上天早就给我们安排好了的!”
说也奇怪,这小子后来一连串的表现,让我们真的看出了他确实是一个天生就该当医生的料。为啥呢?你说两三岁的小孩最喜欢什么?喜欢贪玩是不是?可这小子,在他两三岁的时候,我发觉他不是喜欢贪玩,而是喜欢待在屋子里,看着我给病人诊病、拿药,有时还喜欢给我当配角,譬如我要给病人抓药了,他会急忙跑过去给我把药戥拿过来,我要捣药了,他又会急忙去给我把药臼捧过来。久了,我还发现他有一个怪脾气,喜欢闻药味,有次我从外面回来,正碰见他把药柜的抽屉拉开,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嗅里面中药的味道,那小鼻子一吸一吸,像是十分有味一样。到了六七岁的时候,他竟然能报出每个抽屉里的药名来了。有一次我为了考他,把抽屉打乱了装进药柜里,然后随便拉一个抽屉出来,他竟然也回答得丝毫不差,惊得我和你彩虹婶半天都没合上嘴巴。现在这小子只有十二岁,才上五年级,可他能随口说出许多中药的药性来了。有时候他放学回来,遇到我在家里忙不过来的时候,他可以将我处好的方子,拿去帮我给病人配药了。大侄儿,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你们文化人有句话,叫近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对,也许是这个缘故吧!当时我就晓得他长大了笃定会成为一个好医生,那心高兴得就像是要融化了一样!
还是长话短说吧,正因为你这个兄弟比他哥哥要听话,读书成绩又好,一点不让我们操心,所以说句心里话,虽然他是我抱养的,但我要比心疼贺春还要更疼他些!我这点偏心连一些病人都看出来了,说我这是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的旧观念作怪,可哪儿是这样一回事呢?所以一听他在学校里受了伤,我心里就非常着急。我本想让贺春去学校里瞧瞧他弟弟的,我去给贺世益看病,可我话到嘴边却又咽回去了——我要亲自去学校看看才放得下心来,所以还是让你贺春兄弟去了贺世益家里。
到了学校一瞧,发觉头皮碰开了一个口子,没伤着里面的骨头,确实流了不少血,但伤势算不上很严重。那个和贺健一起玩游戏、不小心将他挤下台阶摔伤的同学一看见我,吓得身子直发抖,一副要哭的样子。我一见,急忙抚摩着他的头说:“不要怕,孩子,你不是故意的,叔叔不怪你!”他抖了半天,还是把头垂得低低的,声音怯怯地说:“我错了,叔叔,以后我再不玩了!”一听这话,我又说:“怎么不玩?孩子家不玩还叫孩子了?不过以后玩小心点就是了!”那孩子听了这话,这才点了点头。我用药剪将贺健伤口周围的头发剪开,用酒精在伤口上消了毒,看见伤口还是有那么长,我又缝了两针,然后敷上消炎的药粉,缠上纱布。处理完毕以后,这才背着药箱往家里走。
刚走到家里还没放下药箱,就见贺春这小子又“突突”地骑着摩托车回来了。我一见忙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他说:“药水挂上了,不回来做什么?”我说:“我给你说过,挂上药水观察一下,他年龄大了,又发生过药物过敏,要是又发生药物过敏怎么办呢?”这小子说:“都是老挂药水的了,怎么会呢?”我说:“你怎么就知道不会呢?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出了事怎么办?”又说,“过去我去给他挂药水,总要等到药瓶里的药水滴完才离开,有一回甚至等了四个多小时……”他没等我话完,便说:“我给吴泽英交代清楚了的,如果感觉不舒服,就叫她把药水放慢一些……”
这小子的话还没完,吴泽英就跌跌撞撞地跑了来,一边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叫:“万山,万山,你快去看看,我家老头子挂上药水后不行了……”我一听这话,顿时感觉头脑都大了,急忙说:“怎么不行了?”她说:“我也不知道,他说心里难受,手脚一个劲儿发抖,脸色都变了……”我不等她说完,心里就知道准是药物过敏了,来不及再想什么,抓起药箱就往外面跑。那小子大概也意识到出问题了,便追出来对吴泽英说:“我叫你把药水放慢些,你没这样做?”吴泽英一边跟着我颠着小脚跑,一边回过头说:“怎么没放慢,放慢了他还是说难受……”我顾不得说什么,只撒开脚丫朝前跑。
到了贺世益家里,果然这老头子脸色紫乌紫乌的,四肢乱颤,但喊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那药水还挂着。我一见,急忙去拔了针头,又马上打开药箱,拿出注射器,给他注射了一支抗过敏的针剂。过了一会儿,病人的脸色开始有些好转了,手脚也不像刚才那么抖动了。又过了一会儿,病人终于睁开了眼睛,看见是我,手便伸过来拉住了我的手,说:“谢谢你救了我的命!”我那时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安慰了他一通便回来了。
我回到家里,本想将这小子痛骂一顿的,可一想他现在都这样大了,要是和兰子没有分手,也许早就当爸爸了,我怎么还能像小孩子一样想怎么骂就怎么骂?于是我尽量忍住心里的火气对他说:“我给你说过挂了药水后要观察一阵,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不是离得近,今天不就出大事了?”这小子听了我的话,也没和我争论,只嗫嚅着说:“过去他都没有出现过药物过敏,哪知道他今天会出这样的事呢?”见他一副知错并有些悔意的样子,我心里的气又消了一些,便说:“你既然把病人不舒服了就把药水放慢一些的话都嘱咐了吴泽英,为什么不告诉她如果病人不舒服了就把针管拔掉的话呢?”这小子红了脸,又过了一会儿才对我说:“我忘了。”我说:“我行了一辈子的医,一直小心翼翼,从没出过医疗事故。你曾爷爷、爷爷也是一样,一辈子都把病人当成亲人,所以才被称为德行医生,十里八乡的人没有不称赞他们的!”又说,“吃一次亏长一次智,搞医这件事,人命关天,风险很大,这次没出大事,是老天爷在保佑我们,以后再也不要发生这样的事了!”
这事发生后,贺春这小子安生了一些时间,到了病人家里,给病人挂上药水后,虽然不会像我那样要等药水挂完才离开,但也不像过去一挂上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至少要留下来观察一会儿才走。可啥人啥性是天注定的,就像狗一样,永远也改不了吃屎的性。没过多久,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于是出现了一次更严重的医疗事故——这小子把贺建春、贺建华、贺建国的老娘给医死了!这事不知你听说过没有?还没听说过?说起来也不怕丢丑,我就给大侄儿把经过说一说。事情是这样的,贺建春、贺建华、贺建国的老娘不是都要满八十岁了吗?三个儿子,老伴早死了,她是跟着老幺贺建国一起住的。要说这老太太,她不像贺世益那样经常闹病,身体硬朗得很,那牙口还嚼得动干豌豆,你说那身体好不好?平时别说吃药,连引子水也没喝过,所以她常常在湾里夸海口说她要活一百岁!可就是这样一个人,那天下午,她觉得自己不舒服,她的小儿子贺建国便来请我去给她看看。可不巧的是我到雷家湾出诊去了。雷家湾的雷绍柱老汉是个怪人,他不相信任何医生,每次他病了,都必须要我去给他看病,而且他只吃中药,对任何西药和针药都一概拒绝。现在这样痴迷中医的病人很少了,可是病人相信你,请着你了,你就不能不去呀。我不在家,贺春一听,背起药箱便去了贺建国家里。这小子检查后,发现老太太是患了胸膜炎,需要注射青霉素,于是在做了皮试后给老太太进行了静脉注射。注射完毕后,他对贺建国说:“明天和后天我再来给她注射两次就没事了!”说完就走了。贺建国等我们家那小子走后,真的也以为没事了,就扛起锄头下了地。可是等他晚上收工回来时,发觉老太太早已死在床上,身体都僵硬了!
一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像是掉进了冰窖里,心里想:“终于出事了,怎么办?怎么办?”可这小子却不以为然,说:“这不关我们的事,我做过皮试,发觉没有过敏反应才注射青霉素的!”我说:“没有过敏反应人怎么死的?”他说:“我怎么知道?”我说:“你等着人家来打官司吧!”他说:“打就打,我还怕他们打官司?”我说:“你不怕老子怕,这诊所的执照上写着老子的名字,你当然不怕!”你彩虹婶听见我们吵,也慌了,急忙对我们说:“你们还有心思吵,还不快想法息事宁人,硬要等着人家来打官司或把诊所砸了呀?”我说:“能想啥子法,人家人死在家里摆起的,难道你还有本事去起死回生?”在关键时刻,女人倒显得比我们镇静了,她说:“找人出面说和说和吧,他们如果需要钱,就赔他们一点钱吧!”我一想也只有这样了,便问:“你说找谁去说和贺建国他们才会给面子呢?”你彩虹婶迟疑了一下才说:“叫贺世忠出面说说吧,他是支书。”说完她的脸有些红了。我知道她是犹豫了很久才把话说出来的,就说:“那好,我就去试试吧!”说完,我就揣了一万块钱去找贺世忠。大侄儿你是知道的,我们贺家湾有个传统,就是遇到村里因纠纷死了人,只要不是太出格,都是就活人不就死人。啥意思呢?就是说一般都是为着活人开脱,因为人死了不能复生,一了百了,可活着的人还要过日子,还有将来,而死是过去了的事,人要为将来着想而不能想着过去,所以就有就活人不就死人的说法。尽管我和贺世忠是情敌,可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再说是他抛弃的你彩虹婶,也不能怪我。何况他现在又是贺家湾的当家人呢?所以他听了事情的原委后,便欣然地接受说:“这有啥子?人又不是你们故意害死了的,有啥理由来找你们的麻烦?再说,是他们来请的贺春去给老太太治病,又不是你们自己问上门去的,要说有责任,也是他们先有责任,后才是贺春的责任。你们丢了自己的事去给他们老娘治病,是他们欠了你们的人情,即使是你们不慎出了问题,两相抵消,就哪个都不欠哪个的了!都是一堆一块儿住的,低头不见抬头见,难道一根眉毛扯下来就把脸盖住了?今后就不见人了?”说完这番话后才对我说,“你放心,我这就找他们说去,看他们哪个好意思来和你们打官司或来砸你们的诊所!”说完果然就去了。
他们果然没有来找我们任何麻烦,更没有一点想和我们打官司的意思,反而还通过贺世忠带话给我们,说老人家那样大的年龄了,迟早都是要死的,一笔写不出两个贺字,也不是有意的,怎么会来找我们的麻烦呢?听了这话,我和你彩虹婶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你一定会觉得奇怪,一场医疗纠纷怎么就这样容易解决了,如果放到城里,还不把天都闹垮?其实说怪不怪,正如贺世忠所说,大家都住在一堆一块儿,你知我识,每个人都处在一个人情关系中,没有哪个人不受人家的人情,欠了一个人情,就好像矮了人一截。另外,在一个小村子里,大家打交道不像城里人那样打一次就算了,是会一辈子把交道打下去的,所以哪个都不想一次就把事情做绝,断了自己以后的后路。这就是熟人社会的好处,有时人情会大过人命,所以贺建春、贺建华、贺建国没找我们闹,反过来还安慰我们。
事情虽然了结了,可我的心里却始终结下了一个疙瘩,我觉得我不能再让贺春这小子跟着我干了。以这小子的医疗技术和服务态度,迟早还会惹出麻烦,如果让他继续跟着我干下去,到时候痛脚连着好脚,让我过不了安生日子,不如趁早让他各自干去。于是等这事平息过后,我便对他说:“你现在也是二十六七的人了,读了三年卫校,又跟着我闯了几年,也应该独立了!我想了一下,你也不能跟我一辈子,不如我们现在就分开,你好自己出去打你的天下。”这小子一听我的话,马上流露出了一副早就期望着的样子对我说:“这话可是你说的,啊!那好,我也不想连累你,你给我把房子盖好,我就马上出去!”我想起才赔给贺建国三弟兄的一万块钱,心里就有些生气,于是说:“你还好意思叫我给你盖房子,这回因为你,我又白白丢了一万块钱!你想想,你前前后后,让我扔了多少冤枉钱?”又说,“我就这么一个小诊所,能挣多少钱?再说,又不是只有你一个,还有你弟弟在读书,也要用钱……”他没等我说完,马上打断了我的话,说:“我不管那么多,反正你们生得起儿子,就盖得起房,没有房子我就不得出去!”接着又说,“人家世龙叔一辈子挖泥盘土,还给兴成哥把新房盖起了呢!湾里哪个父母没给儿子盖新房?”我一听他这话,便想了一想说:“你真要我们给你盖,那我们就在这房子旁边给你盖一间,你各人搬过去!”他一听就叫了起来:“你说得轻巧,吃根灯草,你就在这房子旁边盖,哪个要你这房子!”我问:“那你想要在哪儿盖?”他马上说:“在机耕道旁边的四方地里给我盖!我的要求也不高,只盖三间一楼一底,外加一个偏厦就行了!”我说:“你这个要求还不高?你老子怕只有去抢银行,才能给你把房子盖起来!”他说:“那我不管,反正我只要房子!你们不愿盖房子,要不你们搬出去也行,我就住现在的房子!”我说:“你想让我们搬哪里去?”他说:“搬哪里是你们的事!”说完这话,脖子一抬,像是和我前世有冤、今生有仇一样,将一个又硬又直的背脊甩给我,然后气鼓鼓地出去了。
晚上我向你彩虹婶说了白天贺春说的那些话,你彩虹婶听了说:“盖吧,不盖他怎么把婆娘接得进来?”——我还忘了给大侄儿说,这小子和兰子分手后,先后又走马灯似的谈了几个女朋友,最后才和你现在的这个叫李小琳的嫂子谈成功。我说:“他要盖楼房,我哪找那么多钱?”你彩虹婶说:“现在盖房子不是盖楼房,还像我们那时盖几间平房?盖几间平房,就是贺春依了,亲家亲家母那边,恐怕也是不得依的!”我说:“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手中没刀杀不死人,钱才是硬的!要盖楼房,我们手里的钱还差老长一截,怎么办?”你彩虹婶说:“借吧,借起我们两个老家伙又慢慢还嘛,有啥办法?”又说,“反正就是这一回了,把房子一盖,婆娘一讨,我们就像甩祸事一样,把他甩出去了!今后管他是好也罢,不好也罢,他各自一家人了,就再也不会来找你的麻烦了!”我一听这话觉得也对,如果不把他打发出去,要是他再给我弄出个医疗事故出来,让我一下赔上十万二十万,或者让别人来把我的诊所砸了,不是还会损失得更多?于是我打定了主意给他盖房。
房子是第二年给他盖好的,就按照他的意思,把房子盖在了机耕道旁边的四方地里。盖好房子后,我们一不做二不休,又给他把亲事办了。喜事就在他的新房里办的,那天晚上客人走光了以后,这小子突然对我说:“老汉,是你把我们赶出来的,不是我要出来的哟!我现在就把话跟你说明白,从今往后,我们之间就是竞争关系了,你可不要再来干涉我,说我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了哟!”我说:“现在各做各的事了,我还来说你啥?”他说:“还有,要是你竞争不过了,你可也不要怨恨我,啊!”我听他口气实在太大了,便说:“你的大话不要说得太早了,究竟谁输谁赢,现在还说不准呢!”说完我就回去了。
这事过了两天,贺世凤突然耷拉着脑袋,又像是病了一样到我诊所来了。一看见我,那眼睛就期期艾艾地往一边躲闪,似乎想说什么又不好开口的样子。我看见他这样子,便问他:“世凤你怎么了?”他过了半天,这才终于吞吞吐吐地对我说了:“万、万山,我、我欠你的医药费,能不能再宽我几、几天,等我下半年卖、卖了圈里的猪,我一定来、来给你结清!我、我也知道在你这、这里挂了那么多药账,实、实在不好意、意思……”我一听这话,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便对他说:“世凤,你这是什么意思?哪个在向你催账了?”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忽然看着我说:“你、你没有催、催我还钱?”我又说:“我啥时候催你还钱了?这么多年你来我这儿看病都是挂账,我都没有催过你还钱,怎么现在就来催你了?”他听了我话,似乎还不肯相信,张着嘴望了我半天,这才说:“那、那、那贺春怎么说是你、你催我们还钱……”一听这话,我马上叫了起来:“啥,他来叫你们还钱?”他说:“可不是吗?贺春拿着欠账本来对我们说你们家修了房子,经济很困难,连买药都没有钱了,他是受你之托,来把欠诊所的钱都收回去!大家也都知道你们家修了房子,又挂了这么长的时间,不好意思,都纷纷找钱来交了……”我还没听完心里就明白了,于是立即对他说:“我并没有叫这小子出来讨债,他是打着我的招牌出来向你们收钱的,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呢!”我又对他说,“你回去,你那点钱啥时候有了,啥时候给我就是,不要着急!”他听了我的话后,咧开嘴皮对我笑了一下,转身回去了。等他走后,我才去抽屉里找我那本挂账的本子,账本却没有了。我这才知道这小子早就打定了去收我欠账的主意。
晚上,我实在忍不住了,便跑过去问他:“谁叫你出去收的那些挂账?”他听见我问,知道包不住了,便说:“看病给钱,天经地义,何况一些人年年挂账,搞成习惯,我现在帮你把他们的坏习惯打掉,难道还不好吗?”我说:“一些人是经常挂账,可人家也从没赖过账,一有了钱都会来销账,再说,我也没有叫你去收账,你瞎操啥子心?”接着我就大声说,“收了多少钱,你给我拿出来!”他一听这话,便说:“这钱我要用!”我说:“这钱又不是你的,你要用自己去挣!”他一听,又说:“老汉,这话亏你说得出,这钱怎么不是我的?你总不能把我分出来就不管我了吧?”我说:“我给你把房子修起了,婆娘也讨进屋了,你还要我怎么管?”他说:“这就是管?喊明叫现说,我还需要创业,需要资金!”我说:“你还想创什么业?”他说:“你也是知道的,这儿是机耕道边,村子里的人进进出出,都要打这儿经过,除了开个诊所外,我们还想开个卖小百货的商店……”
我一听这话,没等他继续说下去,便打断了他的话说:“我们当年把房子修好以后,就有人建议我们顺便开个百货店,可后来一听说贺大成和郑玲玲要开,我们就不开了。你大成哥两口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一个是瘸子,一个又聋又哑,这么多年来,湾里都没有人再开一家百货店,主要就是可怜他们!你现在开一家百货店,不是和他们抢生意吗?”他说:“抢生意就抢生意,那有什么?”我说:“你倒是觉得没啥子,可大家在背后头不骂你先人祖宗才怪!”说完这话,我知道钱是要不出来了,便黑着脸离开了这小子的屋子。
无一错一首一发一内一容一在一6一9一书一吧一看!
回到家里,我把这小子打着我招牌去收挂账和准备开百货店的事,又对你彩虹婶说了。你彩虹婶到底是做娘的,护犊心切,听了我的话便劝我说:“算了,你也别气了,他收了就收了,自己的儿子,也不是外人!”我说:“我不是心疼那几千块钱,主要是今后叫我贺万山怎么见人?你都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来,我贺万山行医啥时候对病人说过钱的事?啥时候催过病人的挂账?现在老都老了,才给大家留下一个不厚道的印象!”又说,“如果他把钱拿去办其他事还好说,偏偏要去开个百货店和大成两口子抢生意,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是我们让他这样做的!”你彩虹婶听了说:“他要开,你也要把心放开一些!”我说:“你以为开个店,就是他个人的事哟?这么多年来,湾里都没有人出来开第二家店,为啥?主要是大家都有个想法,人家是残疾人。谁再去开一个店,谁就是去抢残疾人的饭碗!现在他把店开起来,不光是会影响到他和大成、玲玲的关系,还会引起全湾人对我们的看法,让我们怎么有脸去见大成和玲玲?”你彩虹婶听了我的话,也说:“你说得也对,明天我再去劝劝他,让他别开这个店了!话又说回来,湾就这么大,已经开了一家,现在再开一家,又能赚到多少钱?”我一听你彩虹婶这话,立即说:“你自己养的儿子还不知道他的脾气?这小子想干的事,你不让他去碰个头破血流了,他是不晓得回头的。他要开就让他开吧!”说完,我们就再不说什么了。
这样,这小子既开起了诊所,又开起了小百货商店。开业那天,这小子张狂得不得了,把他卫校的那帮哥儿兄弟都请来了,光摩托车都停到院子外面的机耕道上去了,又是放鞭炮,又是猜拳行令的,整得个雷吼地的。我看见了,便对他说:“你小子是骡子是马,还没到道上跑,就这样扯旗放炮的做啥子?只怕是欢喜过了头,会打破碗呢!”他听了我的话,有些不高兴地说:“你别管我,我迟早会超过你!”我说:“你超过我好哇!古人都说一代更比一代强,你真的比我强,我睡着了都要笑醒,只怕你娃儿会欢喜开头、怄气收场呢!”他听了这话,像是更生气了,理也没理我就走了。
果然不到半年,我的话就应验了!怎么回事呢?我不说你也猜得到,那就是不管是诊所还是百货店,他都开不下去了!尤其是百货店,这湾里人也怪,明明这小子的店在大路口,来来去去都方便,可大家宁愿绕来绕去,也要到大成和玲玲的店里去买东西。看着病人不到自己的诊所来,看着货架上的货物一天天发霉,这小子终于着急了。一天,他垂头丧气地走到我的诊所里来,一进门就说:“老汉,我的诊所和店都开不下去了,你说怎么办?”我一听这话,便说:“你不是还要和我竞争吗,怎么开不下去了?”他愤愤地横了我一眼,似乎想发泄什么,然后才强压住了心里的火气说:“我知道,我现在这样子,你是看我笑话了!”我一听这话便说:“老子看你笑话?老子要看你的笑话,怕一辈子也看不完!”他一听我这么说,马上又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才说:“你没看我的笑话,那就要给我出主意!”接着不等我回答,又马上往下说了,“我打算把百货店里的商品贱价处理给贺大成,把店关了,然后还是回来跟你一起行医……”
一听他这话,我立即说:“你当初就不应该开这个百货店,现在把它关了,说明你还不糊涂!”说完我也不等他回答,又接着说,“你如果需要我去给你大成哥和玲玲嫂子说一下,把你店里没过期的商品接过来,我倒是可以去说的!可你又要回来和我一起行医,那可不行……”他一听我这话,立即叫了起来,说:“为什么不行?”我说:“你既然出都出去了,还回来做啥子?再说,老子现在诊所的生意也不是很好,我一个人完全够了!”他听到这里,抬起眼睛看着我,眼神既有些愤愤不平,又有无可奈何的样子,然后才说:“可我诊所里一点生意也没有……”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十指连着心,看见他这副样子,我的心又软了。我想了一会儿,才突然说:“你没有生意,不会出去找生意吗?”他听到这里,眼睛闪出了一点火星,然后盯着我问:“怎么找?”我说:“你不是有摩托车吗?虽说你们那些同学出来新开了很多诊所,可也并不是每个村都有,但没有诊所那些村的人也照样要生病,你不能骑着摩托车把医送到这些村去?”说完见他还有些不明白的样子,我又说:“医家有多种多样,过去有铺医、堂医、摆摊医,还有一种医生叫走方医。为啥叫‘走方医’?就是行走四方的医生,也叫游医!你可别小看了游医,小时候我经常看到游医到我们湾里来,现在我还记得他们的样子,穿着长衫马褂,背着一只黄包袱,手里摇着一只铃子,一边在路上晃晃悠悠,一边叫喊治疗疑难杂症。一听见铃声,我们就知道是医生来了,马上跑出去,在他背后嬉戏打闹。这些医生只要在村里一出现,马上就会有人把他请到家里去。医生在人家家里吃了饭,就免费替人家看病。来的时间多了,大家就慢慢熟悉了。游医给村里人看了病,要是这家人没钱也赊账,说以后来了再收。这些游医治好一个病人以后,便通过这个病人和他的亲戚朋友帮他做宣传,久而久之,信他的人多了,他就不做游医了,他把自己住的地方告诉大家后,人们有病就去找他医治,有的游医后来还成为很有名的医生。你现在在贺家湾开诊所,也不想想,我老汉行医几十年了,你才几天,你说病人相信你还是相信我?还说要和我竞争!所以我想,你与其在家里饿老鸹守死鱼鳅,不如骑上摩托,带上中药、西药,先到那些没有诊所的村去当‘走方医’。等名声出来了后,还愁没有病人来找你?再说,你的那些同学当中,就没有当‘走方医’的?”
我的一番话说完以后,这小子的眼睛果然亮了,他看着我说:“我也想过当游医,可怕别人笑,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试一试了!”又接着说,“不过,老汉,我把话说到前头,如果还不行,那我可是要回来的!”我说:“有啥不行的?不管做啥子医,你都要用心!你只要用了心,天下没做不好的事!”他听我这么说,就不再说什么了,喜滋滋地回去了。
这小子从此就当起了游医。他在摩托车后座上焊了一个架子,又找裁缝缝了一个装中药的包袱,和过去游方郎中的黄包袱一模一样。他将中药包袱和西药药箱往架子上一放,就等于把一个诊所全让摩托车给驮了。他又在摩托车的把手两边,各捆了一面小旗子,一面小旗子上写着“中医世家”四个字,一面旗子上写着“妙手回春”四个字。摩托车一跑起来,那小旗子就呼啦呼啦直响,像是给他打气似的。加上这小子不论走到哪儿,都把我给抬出来。人家一听他是贺万山的儿子,还有啥怀疑的?慢慢地,这小子真像我估计的那样,在一些村庄打开了局面,找他看病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有时,他一天能看十来个病人,有时甚至超过了我,能看二三十个病人,在周围的村子里也渐渐地有了一点名声。
可是西瓜皮打掌子,这小子到底不是正经材料,才稍微有点生意,他就又打起了歪点子。有天,黄家沟的黄仕才突然来到我的诊所,他望了我好一阵,才迟迟疑疑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处方笺对我说:“贺医生,平常我到你这儿来弄服药,最多六七块钱,今天你儿子小贺医生给我开了一服药,说要三十多块钱,我嫌贵了没抓,你给我看看是些啥子药,怎么这么贵?”我接过药方一看,眼睛就大了!这个狗杂种,怎么能这么糊弄病人,这完全是在骗病人的钱嘛!可因为是自己的儿子,我不便揭穿,只对黄仕才说:“老黄,如果你按照他上面的处方抓药,可能确实要三十多块,不过你的病并不需要这样贵的药!这样,你把这个单子留下来,我给你另外处个方子,就在我这里抓,既不要这么多钱,药效也是一样的!”说完,我就另外给他处了一个方子,他花了六块多钱,拿着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