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村医之家》(11)
第三十二章《村医之家》(11)贺健在城里开了医院
大侄儿,累了没有?你没有累我就接着往下讲。要不是你看得起我,专门丢了工作跑回来找我摆龙门阵,我肯定会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烂在肚子里,一辈子都不得对人讲!
刚才说贺春的时候,我提到了你贺健兄弟,贺春那不争气的东西把我怄伤心了,我不想再提他了,现在老叔就说说你贺健兄弟的事。前面我已经给大侄儿说了,你这兄弟跟他的哥哥大不相同,从小就表现出对医药的迷恋,我们就知道这小子命里注定是个做医生的料!果不其然,这小子高中一毕业,就报考了华西医大。但这小子运气还是差了一点儿,华西医大当年录取的分高,没把他录上,而被川北医学院录取了。接到通知书那天晚上,他对我说:“爸,我不想去上川北医学院,我想复读一年,明年继续考华西医大!”我一听这话,便说:“川北医学院也是本科院校,像我们农村人,能考上一个本科院校也就不错了,还有啥值得挑三拣四的?”他说:“华西医大毕业后好就业些!”我说:“好不好就业,学校的名气当然重要,可自己的本事更重要!只要自己有真才实学,哪儿都好就业!”又说,“毕业后实在找不到工作,回来跟老子一起开诊所,也是就业……”可这小子还没等我说完,便撇了撇嘴说:“我再找不到工作,也不会回来和你一起开诊所!”我一听,立即看着他说:“回来开诊所就丢你的人了?”他见我有点不高兴了,便马上换了一副口气对我说:“爸,也不是我看不起你,也许只有你们这一代人,才这样守着一个乡村医生的职业了!过去守着还有病人,可现在你一天还能看上几个病人?农村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你说在农村开诊所还有什么前途?再说,你一辈子担了多少责任和风险,可收入呢?说句不好听的话,比城里的叫花子都不如!你苦了一辈子,难道还想让我也跟着苦一辈子呀?”一番话说得我心里痛了起来,但他说的是事实,不像他那个混账哥哥啥都和我瞎掰,我想反驳他,却找不到理由,只好说:“那好,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只要你比老汉强,老汉就高兴!至于你老汉,只有这点本事,所以也就只能在乡下干一辈子不起眼的活儿了!再说,我不做这事,这周围的人有了病又到哪里去看呢?”说完这话,我就不再说啥子了。这小子还想和我商量复读的事,但听了我的话后,知道我是不赞成他复读的,所以开学的时候,乖乖地去川北医学院报到去了。但就是从这天晚上开始,我发觉这小子虽然不会像他哥哥那样成为我的冤家对头,但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帮我拿药戥、捧药臼,围着我身边转来转去的乖孩子了,而是已经长大成人,知道怎样走自己的路了!说句伤心的话,大侄儿,孩子长大的时候,也就是父母失去他的时候,你说是不是?
这小子从大四开始,就往城里的大医院到处投简历,但每次投出去都石沉大海。这年头,中国的人太多了,你看看城里的大医院,哪个医院不是人满为患?听说一些县医院,都只接受博士研究生和“海归”了。临到毕业的时候,我听说县上要搞一次人才招聘会,其中就要招一批应届和往届的医科毕业生补充到全县的乡上卫生院去。我听到这个消息后马上给他打电话,可这小子在电话里说:“我才不会到乡卫生院去呢!乡卫生院和你的诊所有什么区别?还要钩心斗角,看人脸色!”我说:“你这也不愿意,那也不愿意,难道读了几年书回来就像二流子一样东晃西晃呀?”他听了我这话,马上说:“爸,你放心,我已经找到工作了!”我一听这话,高兴了,立即说:“哪个医院要你了?”他说:“没有哪个医院要我,他们不要我,我还看不上他们呢!回来以后,我和同学一起,自己在城里开家诊所!”我说:“自己开诊所,当然也是一条路,可在城里开诊所,要租房子,要买器械、药品,可需要不少钱呢……”
他没等我继续往下说,便打断了我的话,说:“我知道,爸,你是害怕我向你要钱!我也知道这些年你的诊所生意不好,挣点钱都供我读书花了,我不向你要钱!”我说:“没有钱你那同学会答应你和他一起开诊所?”他说:“爸,你放心,我那同学的爸爸是县工商局的干部,妈妈在财政局工作,姐姐在税务局工作,他们家里有钱。我们已经说好了,开诊所的钱全部由他们出,需要的手续也由他们去办,我只用技术入股,赚的钱我三他七!”我一听这话,便说:“说来说去,你还是在给他打工!”他说:“这和打工又不一样,打工的工资是死的,不管赚多赚少、亏多亏少都是老板的,与工人没关系。可这种办法是把所有利益都与我联系在一起了,赚多了我也有份儿!”过了一会儿又说,“虽然分成的比例我少了一点,但谁叫我们没钱呢?出钱是有风险的,就让他们高一点吧!再说我那同学也说了,我们现在是才起步,先这样试试,如果生意好,分成的比例是可以商量的!”
我听了这话,又说:“可要是赚不到钱呢?”他说:“爸,在城里开诊所怎么会赚不到钱呢?再怎么说,每个月那两千块打工的钱总能挣回来嘛!”我一听他这么说,心里便想:“也是,在城里开诊所再不赚钱,也总比打工强嘛,要不,城里怎么会有那么多诊所呢?”于是我对他说:“那好,你都是大人了,自己的事自己看着办吧,反正你也没有投资,也不要一锄就想挖个金娃娃,就当打工那么想吧!”说完,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又问,“你那同学也是川北医学院的?”他说:“不是,他没考上本科,只读了一个医专!”我说:“医专毕业也好,你两个一个本科,一个专科,牌子倒是很响的,那就好好干吧!”说完我们挂了电话。
果然,这小子一毕业,就到城里和他同学一道筹办他们的诊所去了。开业的前一天,这小子专门回来请了我,我便和他一起进城去了。诊所开在县城最中心的十字街——红旗街和胜利街的转角处,一共三间门面房,房间很宽大,中间的隔墙打通了,一间门面房做诊室,诊室的前半部分一左一右摆着两张诊桌和椅子,以及病人就诊、候诊时坐的凳子,诊桌上摆着传统的“老三件”——体温表、血压计和听诊器。左边靠墙壁砌了一个洗手池,池的边沿上放着一块肥皂。屋子中间用一块雪白的布幔将前面隔开了,里面摆了两张诊疗床,上面都铺着雪白的布单。一间门面房是药剂室,药剂室完全是以西医的模式布置的,靠墙壁立着一个巨大的不锈钢架子,架子上的瓶瓶罐罐里都是各种药片和药水。外面又用不锈钢管烧了栅栏,药从栅栏的小窗子从里面往外递出来。这间门面房也用一块布幔隔成了两半,外面是药剂室,里面也有一排椅子、两张小床、几张注射时用的高脚凳子和几个打吊针时用的铁架子,看来这就是一间治疗室了。另一间门面房里摆的东西可就让我大开眼界了,一个个全是现代化的仪器,我也叫不出名字,后来听贺健给我介绍后,我才知道这里有什么ct,b超,血液、生化检测仪等。我一边看一边问贺健:“你们这样一个小诊所,用得上这些东西吗?”这小子说:“爸,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怎么会用不上呢?”可说完又悄悄附在我耳边说,“即使用不上,摆在这儿也可以唬人呢!再说,他们家有的是钱,不缺这点钱!”我听了这话,便在这小子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说:“你小子别不好好干嘛!”他说:“我知道,爸!”
贺健的同学姓肖,叫肖伟,戴一副高度近视的眼镜,瘦高瘦高的个子,脸颊也像身子一样又瘦又长,因为瘦长,所以不但颧骨看起来有些突出,下巴也有些尖。看人的时候,镜片后面的一对眼睛像是进了沙子一样不断地眨动,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但总的来说,他对人还是十分热情的,一看见我,便“贺伯伯”“贺伯伯”地叫个不停。还有他的父亲、母亲和姐姐,在我看来也都很平易近人,说话做事一点也没有做干部那种官腔和居高临下的做派。大约是担心影响不好的缘故,诊所开业这天也没请客,城里又不准放鞭炮,所以和贺春那小子的诊所开业那天相比,一点也说不上热闹。但还是有很多人送了花篮来,门口放不下,就摆到两边街边去了,花篮上写着各种祝贺的话。也有很多人送了红包,肖伟的妈妈肩上挎了一个挎包,不论是肖伟的爸爸、姐姐还是肖伟自己收到的红包,都马上交给她,她接到后一边微笑,一边以极快的速度把红包放到挎包里去。送红包的人很多,我也闹不清他们是什么人,红包里装了多少钱,我自然也不清楚。
吃饭的时候,肖伟要我去坐上座,我说:“我怎么能坐上座呢?让你爸爸去坐上座!”可肖伟的爸爸听了却说:“不不不,贺医生,听说你都行了几十年医,医术又很好,德高望重,既然贺健和肖伟既是同学,又联合开了诊所,这也是缘分,你今后还要多帮助他们,今天这上座非你莫属!”我说:“我一个乡巴佬,只知道给病人诊诊脉,开点中草药,治治乡下人的感冒发烧还可以,怎么能够帮助他们?”肖伟的爸爸又说:“你老哥太谦虚了!即使你不能帮助他们,你远来的是客,客不上座,难道主人去上座?”可我还是不愿去坐,这时肖伟过来把我往上座拉,他们诊所里请来的两个小女孩——一个护士,一个药师——也在一旁说:“贺伯伯不要客气了!贺伯伯不要客气了!”我瞥了一眼贺健,这小子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便对我说:“爸爸,恭敬不如从命,坐就坐吧!”听了这话,我才不再客气到上面坐了。
我一坐下,肖伟的爸爸就从酒柜里拿出一瓶酒来,我一看是五粮液,听说这酒很贵,得好几百块钱一瓶,乡下人都说,喝这样一瓶酒就当吃一头牛,因此我急忙对他说:“肖同志,我不喝酒,别把这样的好酒浪费了!”可姓肖的却说:“这有什么?今天贺健和肖伟的诊所开业,我们得好好庆贺庆贺!”说着给我倒了满满一杯,然后又对肖伟和两个诊所的女孩说,“你们今天都要好好敬敬贺伯伯,向他学习!”说着,他端起自己的杯子就给我敬起酒来。大侄儿,你是知道的,你老叔这辈子哪受过这样的抬举?人家县里的干部来给我敬酒,我哪能不喝?我不喝不是不给人家面子吗?所以我再不喝酒也得要喝下去。几杯酒一下肚,我脑子便晕晕乎乎起来了。脑子一犯迷糊,嘴里话也多了起来。当肖伟来敬我的酒的时候,我竟乜斜着眼睛,端着酒杯看着他说:“你们要行医,我给你们摆个龙门阵,过去我们邻省有位名医,听说我们大巴山这儿物产十分丰富,便想到我们这里来行医。于是不辞辛苦,翻了好几座大山,过了好多条大河,一天翻过大巴山,走到我们这儿来了,看见一位打柴的汉子背了一大捆柴,在炎炎烈日下赶路,累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身上汗如雨下。走着走着,打柴的人突然看着路边有一条清溪,这人便放下身上的柴火担子,脱掉身上的衣服,光着身子跳入溪内洗起澡来。洗了一阵澡后,这人爬起来穿上衣服,挑起柴又走了。这位名医看到后,觉得这人热极而跳入冰冷的山溪水中,使热气积聚体内得不到发散,会造成热在骨髓、寒在皮肤,成为‘寒包火’的难治之症,弄不好还会死亡。为了挽救这人的生命,且使自己医名远扬,这个名医便跟在打柴人后面,准备随时去救他。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一个幺店子,只见这打柴人又放下柴担,走进幺店子,大声吆喝:‘小二,给我煮碗热面,红汤,多加辣面、大蒜!’那店小二不一时果然煮出了一碗热面,加进大量的辣椒和大蒜。这打柴人端起面碗,就稀里哗啦吃了个精光,吃得周身大汗淋漓,把刚才受到的‘寒包火’全消除了。那位想到我们这里来行医的名医突然意识到,这里的医学水平太高了,连一个打柴的樵夫都懂得这样多,何况真正的医生,那就更不得了了!左想右想,算了,还是回去哟!于是又回去了。”说完故事,我又看着贺健问,“你知道这个砍柴人是谁吗?”贺健这小子在听我讲的时候,睁着一双大眼,张着嘴,很专心的样子,可一听见我问,便马上茫然地摇了摇头。我说:“是你曾爷爷,你曾爷爷可是一方名医,好比华佗再世呢!”这小子一听,马上说:“爸,你喝多了一点!”说完又对桌上的人说,“我把我爸先送到诊所休息一会儿,他确实不怎么喝酒!”说着就过来扶我。我那时的自控力还行,知道如果不走,酒力上来了后说不定会出更多的洋相,便和桌上的人告了别,跟贺健这小子先走了。
在这小子他们诊所的诊疗床上睡了一会儿后,我感到清醒多了,看看才是城里人上班的时候,我便要回去。贺健说:“爸,你就在城里多住一天嘛!”我说:“城里有什么住的,街上除了车就是人,哪有我们乡下清静?老子还是回去,在城里怕睡不着瞌睡!”贺健见留不住我,便从里面去提出一个挎包,挎在肩上对我说:“那我送你,反正诊所才开业,也没什么病人!”说着就把我送出来。送到南门场口的时候,他才从挎包里拿出一只杯子,说:“爸,我知道你喜欢喝茶,把这只杯子拿回去泡茶吧!这杯子是真空的,双层,可以保一天的温!”我一看这杯子是不锈钢的,亮晶晶的,确实不错,便说:“你小子钱还没有赚到一分,就花钱去买这样好的杯子,这辈子怕是积不下财呀!”
他一听我这话,脸稍微红了一下,立即说:“爸,我哪有钱去买这样的杯子?是肖伟送我的!”我说:“这样说来,你那同学倒还不是个小里小气的人!”这小子听完,却马上说:“他家里这样的杯子多的是!”我一听这话,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说:“他家里又不是造杯子的,怎么多的是?”他说:“爸爸,你就有所不知了,他们家三个人,也就是他爸爸、妈妈、姐姐都享受公费医疗!公费医疗是什么意思?就是看病、吃药、打针都不要钱!这杯子是装止咳糖浆的,你看看这杯口上,不是还写着‘止咳糖浆’几个字吗?因为这样的真空保温杯,外面一个要卖两三百元,所以他们想要这样的杯子了,就到医院里去找医生开几瓶止咳糖浆,回来把里面的药倒了,留下杯子就做茶杯用!”
我一听这话,就像小孩子在听狼外婆的故事一样,张着嘴,有些目瞪口呆地望着贺健这小子,说:“还有这样的事?”贺健这小子做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继续说:“不但有保温杯,肖伟他们家里的电饭煲、高压锅,都是从公费医疗开来的呢……”我没等他说完,便吃惊地打断了他的话,说:“电饭煲、高压锅能治病吗?”他说:“不能治病又怎么能从医院里拿回来?我跟你说,爸,不但电饭煲、高压锅能治病,只要你跟医生关系好,可以‘治病’的东西多着了,吃的、用的都有!用的有手镯、镀金项链、皮带、台灯、电热毯、电饭煲、高压锅、矿泉水壶、枕头等。戴手镯可以降血压,戴镀金项链可治颈椎病,皮带治腰痛,台灯治近视眼,电热毯治风湿病,电饭煲、保温杯、矿泉水壶治胃病,枕头治失眠!吃的有红枣、莲子、药酒、甜酒、糯米……”
这些我从没听说过,觉得今天算是大开眼界了,便说:“还是做城里人好哇!农村人哪有这样的福分?”他纠正我的话说:“也不是所有城里人都有这样的福分,是端‘铁饭碗’的公家人才有,党和政府对他们的关心嘛!”说完把杯子递给我,又接着说了一句,“爸,你慢走,反正你那诊所病人也不多了,想到城里来走走就来走走!”我接过那小子手里的杯子正打算离开的时候,忽然想起叶院长的坟就在城南,于是马上对他说:“诊所才开业也没有病人,你跟我一起到个地方去!”这小子马上问我:“到什么地方去?”我说:“到了就知道了!”这小子的眼睛眨了眨,像是有些犹豫的样子,可一看我的眼神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果然跟着我走起来。走了不远,旁边刚好有个卖香烛纸钱的日杂店,我去买了一把香、半捆纸和三根红蜡。你贺健兄弟一看我买这些东西,更加大惑不解了,说:“爸,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我说:“去祭奠一个人。”他又说:“祭奠谁?”
我把半捆纸让他提着,自己只拿了香和蜡烛,走出了日杂店我才对他说:“祭奠一个大恩人,我说这个人你也不晓得!”于是我一边走一边跟他讲起了叶院长的事。可这小子却心不在焉的样子,我讲完了,你万万猜不到他说了一句什么话。他说:“要是叶院长还活着就好了,起码我到县医院也有个关系可以利用嘛!”我一听他这话,觉得实在有些刺耳,本想说他几句,可一想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活法,现在本身就是一个讲关系的时代,这小子的话虽然有些不中听,并没有多大错误,我如果批评他,倒显得自己迂腐不堪了。我便不作声了。
走了一会儿,我和你贺健兄弟终于来到那块原先埋葬叶院长的草坪地里,可是我却傻眼了:草坪和坟墓早就成了一幢幢小别墅似的楼房,连叶院长坟墓的大概位置我都分辨不出来了。我傻不啦叽地站了一会儿,手里的蜡烛落了地,口里说:“没有了,坟墓没有了!”贺健这小子听了我这话,有点事后诸葛亮地说:“爸,你早说是这里,我们就不来了!你还不知道,这儿被称为县上的富人区,我还在县上读高中的时候,开发商就在这儿建起了联排别墅!”我说:“找不着叶院长的坟了,我们随便找个地方把纸给他烧了吧。”你贺健兄弟一听,忙说:“那可不行,爸,你看四面都是住房,你对着哪个方向烧都是犯忌的,要是人家出来看见了,我们就惹麻烦了,况且这一带住的都是县里的干部!”我一听这话,觉得对着人家的房屋烧纸,那是咒人家死的意思,确实不行,便对贺健这小子说:“那把纸给我,我回去再烧给他!”那小子果然把纸给了我,我提着纸和香蜡就回到了贺家湾。晚上,我给你彩虹婶说了叶院长原来的坟地现在建成了县上的高档富人区,然后,我和她来到院子里,用生石灰在地上画了一个筛子大的圆圈,在圆圈里把纸烧给了叶院长。我一面化纸,一面在口里喃喃地说:“叶院长呀叶院长,你的坟墓虽然没有了,但愿你的魂不要随着你坟墓的消失而消失,多少还留一点在人世间吧!”你彩虹婶没听清楚我的话,便问:“你叽里咕噜地在说些啥子呀?”我说:“我在喊叶院长的魂回来呢!”
说着说着我又没在点子上了!我就长话短说,还是接着说你贺健兄弟和他同学开诊所的事吧。一句话,他们的诊所只开了三年就散伙了!怎么回事呢?俗话说,打伙的生意不好做,大侄儿你也是知道的!头一年,两人合作得倒还不错。两个才从学校出来的娃娃,心里单纯得像张白纸,没想到其他的,只想到怎么做番事业,所以两个人都不计较什么,亲密得像是一个娘胎出来的一样。很多时候,贺健吃饭都在他同学家里。他同学肖伟又送了一些东西给贺健,比如做饭用的电饭煲、高压锅等。当然,这些东西也都是他爸爸、妈妈或者姐姐从医院开回来的。但他们在享受党和国家对他们的关怀的同时,也多少让贺健这小子沾了光。可是才过一年,贺健这小子便回来对我说:“爸,我不想在那里干了!”
我一听这话,忙问他:“你们不是干得好好的,为啥不想干了?”他说:“我觉得这样干下去没什么意思!”我说:“怎么没意思,去年连工资带分红,你不是比在县医院上班还强得多吗?”他说:“要按我的劳动价值,远不止这点!我现在才给你说句老实话,别看肖伟戴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穿上白大褂,一副医生的派头,可肚子里却没多少货!我也不知他那三年医专是怎么上的,连给病人打个点滴,他半天都找不到血管,扎得病人嗷嗷地叫,连那个护士小徐都不如,医术就更不说了。一年的时间了,他没看几个病人,病人一来,就问‘贺医生在不在?’如果我不在,他们宁愿坐在凳子上等,也不会找他看病。我成天忙不过来,他却把病耍出来了!这还不说,他是城里长大的人,狐朋狗友又多,经常到外面去和他们喝酒,然后醉醺醺满嘴胡话地回到诊所里来,你说这像什么医生?要是诊所里没有我,病人早就不来了!他开诊所时明明说了,如果生意好,就提高我们分成的比例,现在他提都不提这个话了……”
我没等贺健这小子说完,就知道他们之间的合作出毛病了,立即打断了他的话说:“他不提这个话就算了,你才出来,学本事才是最重要的,钱都挣得完?挣得多多用,挣得少少用,一辈子要挣多少钱,何必钻到钱眼里去?再说,你现在挣得比县医院的医生还多,也就该知足了,别吃饱了不晓得放碗!”又说,“有病人找你,这是好事,年纪轻轻的,多干点有啥子?吃得亏,打得堆,何况病人找你是信得过你。我揣摸你同学的心里,恐怕正是因为没病人找他,他心里不好受,才出去和同学喝酒的!人心打比是一样,人家再有钱,可办个诊所也是不容易的,诊所办起来了,自己没有红,却让你红起来了,哪个都有点嫉妒心理,特别是你们年轻人。可他心里虽然嫉妒,却又不好说你,因为你是他的合伙人,他得依靠你!从今往后,他有啥不懂的地方,你多给说说,煮酒熬糖,充不得老行,你小子也不要骄傲,凭着自己有点本事就瞧不起人!”这小子听了我的话,大约是觉得有理,所以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了我一句:“我尽量努力吧,爸!”
这小子和我谈过话后,第二天又进城去了。可是我心里却踏实不下来。我也年轻过,我知道年轻人随着身上的稚气和纯真慢慢被社会上的人情世故剥去以后,思想就会变得复杂起来。年轻人的思想一旦复杂起来,我们乡下人就说娃儿长大了,大侄儿你们这些文化人就说“成熟”了。不管是长大了还是成熟了,我都觉得不是啥好事。虽然我劝了这小子,但我不知他究竟听没听进去?要是没听进去,回去又因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同学闹了起来,不但伤了和气,更会影响到诊所的生意,一旦这小子离开了诊所,他又到哪儿去找职业?我把自己的担心给你彩虹婶说了,你彩虹婶一听也着起急来,说:“那你还是要随时进城去看看,钱都是人家出的,他只当是两手雪白地给人家打工,人家除了工资还给他分红,还有啥说的?他要是把工作丢了,还不是我们老家伙的一块心病!”我说:“你说得是,等天气凉快一点了,我就进城去敲打敲打这小子!”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果然进城去了。走进诊所,我忽然看见贺健的对面坐着一个姑娘,二十来岁的样子,一张苹果脸,泛着年轻女孩那种天然的红晕,两道眉毛又弯又细,眉毛下的一对眼睛有点儿鼓,粗看嘴唇有点上翘,给人一种性格开朗的感觉,细细一看却是因为上门牙有点儿往外突的缘故。总的来说,这姑娘说不上十分漂亮,但也说得过去。她穿了一件吊带短裙,露出的两只胳膊比玉石还白,正一边和贺健亲热地交谈着啥,一边嗑着瓜子,嗑出的瓜子壳就放在贺健的诊桌上。一看见我走进屋子,这姑娘才停止了说话,同时顺手将桌子上的瓜子壳抓起来放到垃圾桶里去了。
贺健一看见我,便马上站起来说:“爸,你怎么来了?”说完这话,才指着姑娘对我介绍起来,说,“爸,这是胡灵!”说完又对胡灵说,“这是我爸!”那姑娘听了这话,脸上迅速飞过一朵红云,有些害羞似的低低地喊了一声:“贺伯伯好!”一看姑娘这样子,我心里已经明白了,便朝诊所看了一下,把话题引开了,说:“肖医生没来?”贺健回答我说:“他刚才出去!”我又说:“没病人来?”贺健这小子又说:“才看了一个,刚走!”又说,“小诊所哪像大医院那么多病人?有时病人多,有时又没有病人……”正说着,那个叫小徐的护士和药剂员小胡从旁边那间屋子里“哧哧”地笑着过来了,估计她们是听见我的声音才过来的。一看见我便叫着说:“贺伯伯来了!”说着小徐要去找纸杯给我倒水,我急忙掏出自己的杯子说:“我自己有杯子!”小徐把杯子接过去,看了看说:“哟,和我们肖老板的杯子一模一样呢!”我听了这话,心里想说:“就是你们肖老板送的呢,怎么会不是一样的呢?”但我忍住了没把这话说出口。
小徐把水倒来后,在屋子里坐下了,胡灵把她们看了看,又把贺健看了看,像在做什么决定似的,过了半晌才红着脸对贺健说:“你爸来了,好好陪陪你爸吧,我回去了!”又回头对我说,“贺伯伯你好好在城里玩!”又挥着手对小徐和小胡一边做“拜拜”,一边往门外走。刚跨出门槛,贺健这小子突然对她喊了一声:“别忙,我送你!”说着对我说了一声,“爸,你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说着就追出去,和胡灵一块儿走了。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可小徐和小胡这两个鬼丫头却“哧哧”地盯着我笑。我被她们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便问她们:“你两个笑啥?”小徐说:“贺伯伯,你是专门进城来相儿媳妇的,是不是?”
我一听这话,急忙说:“说啥话呀?贺伯伯今天赶场,顺便过来看看,相啥儿媳妇?我看那姑娘像是城里人,就贺健这样子,有哪个城市姑娘会看上他?”小徐听了我的话,正想回答,却被小胡抢在了前面,说:“贺伯伯眼睛好厉害,一眼就看出了人家是城里人,还说不是看儿媳妇!”又马上说,“告诉贺伯伯,贺医生的女朋友不但是城里人,人家爸爸还是卫生局的局长,专门管我们的呢!”她的话刚完,小徐又快人快语地接着说了起来:“就是呀,贺伯伯,以后贺医生攀上高枝儿了,贺伯伯给他说说,可要多关照关照我们哟!”
我一听两个姑娘的话,心里又惊又喜,喜的是这小子真的在谈朋友了,惊的是人家的爹是个当官的,保不准这婚姻能不能成?为了不让两个鬼精鬼精的小丫头看出我的心思,我马上就岔开了话题,问她们:“你们诊所还可以吧?”两个小丫头愣了一下,小胡才对我说:“还行,过得去吧!”话音刚落,小徐也说:“主要靠了贺医生,贺伯伯你可能还不知道,不久前来了一个腰疼的病人,说是疼了几十年,经过了好多大医院的医生都没治好,可贺医生两服药就给他治好了。现在贺医生的名气比原来更大了,你今天恰巧碰着病人少,要是往天来,贺医生根本没时间和你说话!”一听姑娘这么说,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我心里还是十分高兴。
正说着,贺健这小子回来了。两个姑娘一见,便吵着对他说:“贺医生,贺伯伯大老远从乡下来,今天中午你可要请客!”贺健这小子脸上挂着喜色,说:“请请请,我现在就去给你们一人买支雪糕,先把你们请了!”两个姑娘撇了撇嘴,说:“哪个吃你的雪糕,要请就到福满楼去撮一顿!”一边说,一边却走了。
她们一走,我想抓紧时间说话,正要开口时,又害怕两个丫头偷听,便对他说:“我要去赶会儿场,现在反正没有病人,你陪我出去走走!”这小子知道我有话对他说,马上脱了白大褂,过去跟两个丫头打了声招呼,就陪我出去了。刚走到街上,就碰到他的同学肖伟回来了。肖伟一看见我,喊了一声:“贺伯伯,你来了?”我说:“我来赶场,顺便过来看看!”肖伟又看了一下贺健,说:“你爸爸难得来,你就陪他一会儿!”贺健这小子说:“我一会儿就回来!”他们说话的时候,我的眼睛一直看着他们,想从他们脸上看出一点东西,可是什么也没看出来。等肖伟进诊所后,我才抓紧时机问:“你们现在还在闹意见没有?”又说,“我和你妈都很担心你们继续闹不团结,你妈特地叫我来看看!你妈说,开诊所的钱你也没有出一分,人家不但给你工资,还给你分红,所以你妈叫你好好干,不要和人家争长论短!”
可这小子听了我的话,却把话题岔开了,忽然问我:“爸,你觉得胡灵怎么样?”我一时没回过神来,说:“什么怎么样?”他稍迟疑了一下,才继续说:“人呀,你觉得她长得怎么样?”我一下明白了,便说:“人长得再好,也不能拿来吃,只要你们两个对脾气就行!”又说,“听说她爹是卫生局局长,就是不知他瞧不瞧得上我们平头百姓!”这小子说:“爸,你都知道了?”我说:“刚才小胡和小徐给我说的!”他说:“她爸是卫生局局长不假,可明年就要退休了,他想在退休以前办一所私人医院……”我说:“他办私人医院关你啥事?”他说:“他当然不能以自己的名义办医院,胡灵对我说,如果我们的事成了,就用我的名义办……”我心里立即明白了,便说:“那你这儿怎么办?我看你同学待你还是不错的……”我的话还没说完,这小子马上说:“爸,我总不能一辈子都寄人篱下,是不是?”说着语气加重了,变得愤愤不平起来,“明明自己干得多,可分红时却让别人拿大头!”停了一会儿又说,“拿破仑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如果真的成了,我就是院长,你说我能不能干出更大的事业?”
一听他的话,我晓得了这小子的野心不小,我也没问是胡灵追的他,还是他想攀高枝儿,主动去缠的胡灵,我只担心他和同学的关系,便说:“管你怎么着,自己去拿主意!但即使要和你同学分手,也要好说好商量,千万不要打肚皮子官司,更不要闹得个脸红脖子粗的,让人家小看了我们!”这小子说:“我知道,爸,在我们的医院没办起以前,我还需要在他的诊所栖身呢,我和他吵什么?”我听了这话,明白这小子不但野心不小,而且城府还很深,觉得自己不论说什么都是瞎子打灯笼——白费蜡,于是不再说啥了。
回到家里,我对你彩虹婶说了这小子跟胡灵谈恋爱的事。你彩虹婶一听,立即缠住我问个不停:这女娃儿长得乖不乖?嘴巴甜不甜?说话做事有没有礼貌……我翻来覆去地回答了几遍,她似乎还不满意,最后竟然埋怨我说:“你也是,也不叫他带回来我看看!”我知道天下做母亲的,没有一个不担心儿女的婚姻大事,便说:“你要看,不知道抽时间到城里去一趟?现在又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了,看你去看了以后能说些啥嘛?”她说:“即使我不能说啥,看一眼我心里总踏实一些!”我说:“人家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你怕成了老人婆看儿媳,越看越喜欢了!”你彩虹婶听了我的话,也没说什么,不过我看得出来,她确实很想去城里看看这个未来的儿媳妇。
转眼到了年底,一天,你彩虹婶突然对我说:“就要过年了,人家都进城办年货,我们家一点也不办呀?”我一听她这话,就知道她想借办年货的机会进城去看未来的儿媳妇,便说:“办呀,怎么不办?明天我们就进城去,看你想买啥就买啥!”
第二天,我们果然进城去了,说是买年货,可你彩虹婶一进城,就要我先把她带到贺健的诊所去看看。我知道她的心思,果然先带着她去了。刚进诊所,就看见诊所门前的人行道树底下蹲了一个人,这人大约五十多岁,面孔粗糙,皮肤黧黑,脸上像犁沟一样布满了皱纹,头上没戴帽子,头发茬子又短又硬,已经开始花白,看上去像是撒了一层霜在上面似的。身上裹了一件仿佛从垃圾堆捡来的又脏又旧的羽绒服,双手怕冷似的抄在怀里。脚上穿一双大约是别人扔掉的旧皮鞋,没穿袜子,脚背像是枯树皮一样开着裂,上面蚯蚓似的爬着两根大筋,一对眼睛却不断地往贺健他们的诊室里瞅着。诊室里人很多,一些病人没凳子坐,只好四处站着。我以为他也是等候看病的,也就没有问他为什么蹲在那里。
这小子正在给一个病人看病,看见我们来了,只忙忙地对我们说了声:“爸、妈,你们来了!你们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就等等,我现在没时间陪你们!”我说:“我们也没啥要紧的事,你先忙着吧!”说完后,为了不打扰他给病人看病,我和你彩虹婶就退到了诊所外面的街道上来。
可没过多久,贺健这小子就出来上厕所了。厕所在诊所对面的马蹄巷里,我看见他朝厕所走去时,朝蹲在树下那人看了一眼,那人像得到暗号似的,脸上立即出现了讨好的笑容,马上从地上站了起来,和贺健这小子一起往对面巷道里的厕所走去。走到巷道边,那人回过头朝诊所这面看了一眼,见并没有人注意他们,便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塞到了贺健的手里。贺健也像是十分明白似的,接红包的手一挥,就把红包放进了白大褂的口袋里,然后若无其事地进了厕所。那人送了红包,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马上顺着街道走了。
吃午饭时,贺健这小子果然把胡灵也叫来了。你彩虹婶见过胡灵后,像是有点儿不满意,悄悄对我说:“是个龅牙腔,眼睛又有点鼓,不好看……”我急忙对她说:“快别这么说,你儿子都没计较,你计较啥?人要那么好看做啥?好看不好吃!”胡灵看见我和你彩虹婶在交头接耳,知道在议论她,倒显得十分大方,一点不计较似的,仍然“伯伯”“孃孃”地喊个不离口,一下子弥补了长相上那点不足,最后你彩虹婶也高兴起来。吃过饭我们出来时,我才把这小子叫到一边问:“你今天收病人红包了?”
他听了这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我收红包了?”我说:“我亲眼看见的,你上厕所时,那蹲在树下的汉子追过来,把红包递到你手里的!”他听了先没回答我,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人的老婆痔疮十分严重,他到县医院去打听,县医院要三千多块钱才动手术。他又到我这儿来问,我说你给一千块钱,我给你动!他听了很感动,就要送我红包,可人又那么多,不好送,所以就在外面等我……”我没等他说完,就沉下脸对他说:“你看人家那个模样,瞎子都能看出来是个没钱的人,你怎么好收人家的红包?”这小子说:“那有什么?我只收他一千块钱的手术费和医疗费,给他节约了两千多块,他只送了我五百块钱的红包,我还是给他节约了差不多一半的钱呢!”
我一听这话,知道这小子和他哥哥一样,不但也钻进了钱眼里,还有些掰瞎道理了。我说:“这么说你收了人家红包还有功劳了?不管怎么说,我只要一想到他那身皱巴巴、脏兮兮的衣服和脚上像树皮一样粗糙的皮肤,就觉得你收人家红包是昧良心的事,以后你小子不要去做这样的事了!再说,要是你同学知道了你收红包的事,会怎么看你?”他听了我这话,马上露出了一丝不屑的笑意说:“这有什么?他知道就知道吧,反正我也不打算在他这里干了!”我说:“你们真的要分开了?”他说:“不瞒你说,爸,我和胡灵已到民政部门登记了,她爸也已经把办医院的房子租好了,就在新开发的西区里,两千多个平方米的写字楼,上下三层,过年时结了账我们就各做各的了!”一听这话,我知道这小子已经吃了秤砣铁了心,再说什么也是白费口舌了,便不再说啥,和你彩虹婶回去了。
果然,年底他们把账算清了以后,就像耗子钻水沟——各走各的路了。贺健那小子的同学虽然觉得有点为他人做了嫁衣裳的感觉,但一想到贺健现在攀上了高枝儿,说不定以后还得仰仗他,心里再有气也憋着,所以分手还算平静。过年时,贺健这小子也没回来,就留在了城里老丈人家里。这小子还带信让我们去城里过年,我们想,我们到城里你老丈人家过年算什么角色?因此我和你彩虹婶也就没去。一过完年,这小子就忙着请工人装修房屋,采购医疗器具和药品,招募医生、护士等,整整忙了半年,医院才办了起来。医院取名叫“灵健医院”,我一听这名字,便明白是分别取了胡灵和贺健这小子的名字来组成的。胡灵的名字排在前面,我便知道尽管贺健这小子表面挂着医院法人的牌子,真正的法人恐怕并不是他小子!
灵健医院开业这天,我和你彩虹婶都没有去。不是贺健没请我们,几天前他就打电话回来跟我们说了。还说他也请了贺世海和贺兴仁,说都是一个湾的,又都在城里混,今后难免不互相照应。我说你娃儿请得对,知道该怎么为人处事了!这小子又说胡灵的爸爸也说了,到时请我们一定要去。听他这样说,我就在电话里回答他:“即使胡灵的爸爸没请,我和你妈难道就不会来?把你从一尺那么长带到今天有出息了,即使我们帮不上你啥子忙,来看一看心里也是高兴的嘛!”那小子听了,急忙说:“那就好,爸,我们等你们了!”
无一错一首一发一内一容一在一6一9一书一吧一看!
到了开业这天,我和你彩虹婶怕误了事,鸡还没开始叫就起床了。我们做好早饭吃了,换上衣服,天才开始打亮口。我们正准备出发时突然听见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原来是苏孝芳这鬼女子!时间过得真快,苏孝芳转眼都四十多岁了。头上已经有丝丝白发了,脸上也起了许多皱纹褶子。她见我和你彩虹婶上上下下都穿着新衣服,像是要出门办什么喜事的样子,便着急地看着我们叫了起来:“干爸、干妈你们这是要到哪儿去呀?”我说:“你还不晓得呀?贺健的医院今天开业,请我们去参加他的开业庆典呢!”说完这话,我又看着她说了一句:“贺健这小子出息了,都当院长了!”可是她听了我的话,却没有露出高兴的样子,反而把眉头都皱到了一起,苦着脸说:“那怎么办?桂琴昨天晚上睡的时候肚子就开始痛,这阵痛得更厉害了,估计是要生了,我来叫你们去接生呢!”
我一听这话,立即脱口而出,说:“啥,平安都要当爸爸了?当初你生他时,长寿用棉絮包住你,在你身上打,说是要驱你身上的鬼,那情景我们都还记得呢!”你彩虹婶听了我的话,也说:“就是呀,时间过得太快了,孝芳你都要当婆婆了!”我们贺家湾叫奶奶为“婆婆”,说一个人要做“爸爸”“妈妈”“婆婆”了,那是恭贺人家有福气的意思。苏孝芳听我们这样说,抿着嘴唇笑了一笑。二十多年的时间把她的模样改变了许多,就是她这笑,还保持着少女时的样子,不事张扬,像是不好意思似的。笑过后她才说:“都是托干爹、干妈的福,我们才有今天,这辈子多靠了干爸、干妈,只是不知道平安家里的生孩子顺利不顺利呢。”你彩虹婶说:“上次我去给桂琴检查胎位时,就曾经给她说过,到分娩时一定到城里医院去生,怎么没去?”
孝芳听了你彩虹婶的话,忙说:“平安到县城医院去问了,现在到医院生孩子,比过去更贵了!县城医院生个孩子要四五千元,如果是剖腹产,说不定还要多。就是乡上医院,顺产也要三千多元,他们两口子舍不得花这笔钱,觉得生孩子不是啥大事,所以坚持要在家里生!”我说:“生孩子怎么不是大事,难道你忘了生平安时的事了?还忘了你娘是怎么死的?”苏孝芳听了这话,脸色一下黯淡了下来,说:“我说过他们的,可他们不听,我和他爹又有啥办法?他们还说,万山叔和彩虹婶不是接过这么多的生吗?到城里去生,不是同样这样接生吗,何必要去多花这几千块呢?”我听完孝芳这话,还想埋怨他们几句的,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了。我知道,并不是农村女人不知道在家里生孩子的风险,她们谁不想到大医院去生呀?可大医院生孩子确实太贵了,动不动就是两头甚至三四头大水牛的钱,一般的乡下人怎么拿得出?实际上,乡下女人是在拿命来做赌博呀!
一想到这里,我就不说什么了,可是贺健那里又怎么办呢?我搓着手想了一阵,才望着你彩虹婶说:“那怎么办呢?要不你去给桂琴接生,我一个人到城里去吧?”可你彩虹婶此时有些拿不定主意了,说:“要是遇到像平安出生时那样的情况,我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要不我们换换吧?”我又看了苏孝芳一眼,便说:“接生是大事,你说得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多个人就多分力量。他那医院开业,我们去不去都照样开,我们都不去了!”又说,“我现在就给贺健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们不去了!”说完,我就掏出手机,给那小子拨起电话来。电话响了半天,那小子都没有接,我估计他们还在睡瞌睡。正要挂机时,那小子才“喂”了一声,声音迷迷糊糊的。我说:“是我!我和你妈今天不能来参加你们的开业庆典了!你平安兄弟的老婆桂琴要生了,我和你妈要去接生……”我的话还没完,这小子便用了生硬的口气对我说:“离了你们,难道他们的孩子就生不出来了吗?那国家还开医院做什么?我跟你们说,不要以为你们接了这么多生都没有出事,要是一旦出了事,你们就吃不了兜着走!”我一听他这话,恨不得立即对着话筒大叫一声:“混账东西,你知道桂琴是谁?是你的亲兄弟媳妇,她生的是你的亲侄儿呢,你知道吗?”可是这话只在心里叫了一遍,我便挂断了电话,和你彩虹婶子拿上接生的用具和药品,跟着苏孝芳一起走了。
二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长寿原来那三间草屋已经换成了三间平房。尽管换成了平房,但在贺家湾,还是算贫穷的。大侄儿,你是知道的,我们贺家湾的住房经过了四次“改朝换代”。大集体时代,湾里的房子大多数都是土墙房子,上面盖着麦草或稻草,如果遇到大风把麦草或稻草吹翻了,或者鸡飞上去把草刨开了,那就是白天见太阳,晚上见月亮,大侄儿,你们写书人有句话叫“风雨无阻”,住草房最怕的就是房顶“风雨无阻”。分田到户后,村里开始建“瓦房”。瓦房就是拆了草房的顶,将麦草或稻草换成了瓦,墙大多数还是用的土坯。只有少数几户人,用了石条子做墙。后来又开始把瓦房改建成平房。为啥子叫平房呢?因为“平房”的顶是水泥预制板材,是平的,村民可以在上面晾晒衣物、粮食,成为庄稼人的第二个“晒坝”。第四次建房,就是大侄儿你今天看见的“楼房”,有的人家两楼一底,有的人家三楼一底,最不济的也是一楼一底。房是一个人的脸面,所以大侄儿你回到贺家湾,只要看看房子就晓得谁家有钱没钱。
长寿家的平房就是在原来草房的屋基上建的,只是每间屋子的进深比原来草房延伸了一些,中间用土坯隔成了两间。过去长寿和苏孝芳以及女儿冬梅的卧室都在南面,南面没有竹子遮挡,通光通风好一些。平安结婚以后,孝芳和长寿把南面的卧室让出来给了平安两口子,自己和女儿搬到了北面原来平安的卧室里。北边的屋子有一个偏厦把阳光挡了,只能从前面墙壁的窗户透点光进来,不但光线暗淡,还有偏厦里的猪牛粪的味道传过来。也就是说,现在桂琴生孩子的地方,正是当年平安来到世界时的那个地方,连床摆放的方向和位置都不差一点。我们到达时,天已经亮了,屋子里传出产妇一声连一声的叫唤,可平安却不在屋子里安慰和照顾产妇,而是站在门口,像鹅一样伸长脖颈望着前面的小路。平安虽然也长得四四方方,胸脯宽宽大大,性格却有些木讷和拘谨,这一点和他的老子长寿一模一样。他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出去打工了,他和桂琴就是在打工时认识的。桂琴也没多少文化,两个人都只能干些既辛苦又不赚钱的体力活。打了几年工,都没赚到钱,后来到一个建筑工地上搬砖,倒是可以挣到钱的,可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到年底结账的时候,包工头却卷起铺盖跑了,几十个做苦力的工人没一个拿到钱。这件事过后,他和桂琴就回来了。他一见我们,就咧开厚厚的嘴唇傻笑,脸上有种抑郁的、惶恐的表情。
我们走进屋子,发现长寿也起来了,他没按照过去的规矩去敲响篙或扫簸箕帮儿媳妇催生,看来他也知道那些都是迷信了。此时他只坐在堂屋的板凳上抽自己种的旱烟,味道很大,烟头一黑一亮。亮的时候,他那张粗糙的脸就闪一下。他的年纪本身就比孝芳大七八岁,此时已完全是个老头的样子了。脸像烤干了的苹果,唇边挂着一撮灰白的胡须,脑袋往下垂着,看见我们时也像平安一样咧开嘴唇笑了一下,但和平安不同的是,他嘴里的牙齿已经缺了几颗,而平安满嘴的牙齿还是完整的。
我们走进产妇的屋子,大约是又一次阵痛袭来了,桂琴只是朝我们投来了一瞥感激的目光,还没来得及跟我们打招呼,就一手抓着床沿,一手握成拳头,一边在空中挥舞,一边大声叫了起来:“啊……啊……痛死我了……痛死我了……”声音凄厉,你彩虹婶和苏孝芳一见,立即过去把她的手抓在自己的手里,同时安慰地说:“不要紧,桂琴,坚持住!”这时平安也进来了,孝芳立即对他说:“你进来做啥子?还不快去拿把响篙到门口敲,把这懒猪儿懒狗儿变的赶出来!”又说,“叫你老汉莫光坐到抽烟了,他帮不到其他啥子忙,去烧点热水这点事都做不得?等会儿娃儿生下来就要热水!”平安听了,脸上立即带着一丝不知所措的表情出去了。不一会儿,屋子外面果然就响起了一阵敲响篙的“叭叭”的声音。接着,长寿也进灶屋烧起水来了。
这时产妇的阵痛过去了,你彩虹婶抓紧时间去给桂琴检查,苏孝芳则打开桂琴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了给孩子准备的小衣服、包布、小毯子等,全是从商场里买回来的,还透着一股香味。我一看见这些东西,就想起四十多年前去给苏孝芳接生时,她奶奶拿出的那些小衣服,全是用旧衣服改的,也没有专门的包布,只有两条烂裤子,也不知是谁穿过不要的。至于婴儿的小毯子,那时是见也没见过。我又想起平安出生时,这屋子里阴暗潮湿,那只十五瓦的电灯泡发出的光模模糊糊,我们找孝芳那鬼女子的动脉血管,怎么也找不到,最后还是借助于一支手电筒的光才找到。可现在这屋子里宽敞明亮多了。看着这一切,我心里禁不住生出了许多感慨。可是还没等我想明白是什么感慨,产妇又一次叫了起来。这次似乎比刚才更严重了,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身子一阵阵痉挛,大颗大颗的汗珠出现在额头上。一看见这样子,我心里又有些着急了,可你彩虹婶却像胸有成竹一样,她跳到床上,托起桂琴的屁股,大声叫道:“一切正常,用力,娃儿快要出来了!”苏孝芳这鬼女子也过去将桂琴的两条大腿往两边掰,嘴里也叫道:“用力,桂琴,你万山叔和彩虹婶在这里,不要怕!”
桂琴像是得到了安慰,她用手从上到下按着肚子,似乎是在赶孩子出来一样。突然之间,她用牙齿紧紧咬住了嘴唇,将身子往上拱了起来,从额角上渗出的汗珠大如黄豆。突然之间,一个赤条条的婴儿从桂琴的大腿间滑落下来。这小家伙像是很性急似的,还没等我们看清楚她长得什么样时,便马上“哇哇”地啼哭起来。大侄儿,你没有接过生,你不知道一个接生员听到这“哇哇”的婴儿哭声时,心里是种啥感受?我们一听到这哭声,就觉得这声音比世界上所有的音乐都好听,激动得只想放声大哭或高声喊叫!为啥?因为只有孩子落了地,接生员的心才能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