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人心不古》(3) - 乡村志系列长篇小说 - 贺享雍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十四章《人心不古》(3)

第十四章《人心不古》(3)一

一连两天,天气都是出奇的晴好。清晨起来,就看见一轮硕大的旭日挂在了擂鼓山的山头,大半个天空都像醉汉紫红色的脸庞,地下一景一物也都浸润在一片红霞当中。这样的天气似乎是专为过年准备的。一大早,那些家庭主妇就像赶日子似的,急急地去拆盖了一个冬天的被单、毯子和挂了一个整年的蚊帐,泡在大木盆里。于是这天,无论走到村子哪个地方,便会听到一片熟悉的捣衣声。不到中午,家家的院子里便像展览似的挂满五颜六色的“万国旗”,空气中飘溢着一股洗衣粉的清香味道。过年的气氛是越来越浓了。当然,这样的天气也不是尽善尽美的,那便是早上大地上覆盖满了一层白霜,泥土都被冻得干燥而坚硬,脚踏上去鞋底簌簌作响,稍不留神便会打滑摔一个仰面朝天。待到太阳转暖,白霜和泥土开始解冻,到处又都变得潮湿和泥泞起来,像是刚刚才下过雨一样。因此,村民除非有紧急事情,上午一般都会窝在家里。

吃过午饭,世普将那件全毛风衣搭在左手臂上,右手捧着他那只从不离手的不锈钢真空保温杯出门了。此时,世普的心里也如同这美好的天气一样,明亮的艳阳从他的内心往每个骨节、每处肌肤弥漫开去,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与自豪感。短短的两天时间里,贺家湾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像换了一个样。阴沟里的垃圾被清理出来,挑到了地里,院子里的鸡鸭粪被扫得干干净净,柴柴草草上了垛,箢篼、簸箕上了墙,先前不时看见有打敞放的猪崽归了圈,黄菜叶子被就地作了处理……总之一句话,村里再看不见又脏又乱的现象了。堆积在河沟里的稻草、秸秆,也按照属哪家田地这一段,就由哪家清理干净的办法,从河沟里清理出来,让这些已经腐烂或正在腐烂的堆积物重新回到了它们原来生长的田里,成为了下茬庄稼的肥料。河道不再像患肠梗阻一样,汪着一段一段颜色发黑、气味发臭的脏水,此时变得有些像一个苗条的女孩子了,显得整整洁洁,清清爽爽。世普现在不但不再担心春水发了以后,会因为那些堆积物挡道而使河水冲毁了农田,更多了一些非常美好的回忆和遐想。他想起小时候放学以后,会经常来到这条小溪里捉螃蟹。那时的河水多么清澈呀,真是蓝溪湛湛,流水莹莹,清亮得能照出人的影子。河道两边还有很多树,主要是杨柳和一种被村民叫作“懒夹花树”的乔木。后来他读到中学以后,才晓得“懒夹花树”的学名叫木槿。这种树开白花,大朵大朵的,村民说吃了这种花可以治头痛病,他就在夏天的清晨出来给母亲摘过很多这种花,母亲用蛋煎了吃。他到河道里捉螃蟹,当然也是在夏天,因为冬天河水很冷,一般不会下去。那时两岸垂柳依依,木槿飘香,在垂柳和木槿中间,还有许多“阳雀花儿”。“阳雀花儿”也就是山茶花,红的、黄的、白的都有,把个小溪两边映得五彩缤纷,美不胜收。那时河里的螃蟹和鳝鱼也多。螃蟹都喜欢藏在石头底下。河里的石头早被河水冲得圆圆的,像鸡蛋一样,在水里泡久了,又长了一身浅绿色的青苔,很滑,所以很不容易把它们翻过来。但只要把它们一翻过来,便一定会大有收获。螃蟹看见有人捉它们了,自然不会束手就擒。它们一方面马上会张牙舞爪地把大爪子举到空中,一面急急地逃去。螃蟹逃的样子很可笑,它不是竖着跑,而是横着爬,而捉螃蟹的技巧也在这儿了。世普至今还记得当初唱过的一首儿歌中的四句话:“一个螃蟹八个脚,搬开石头跑不脱。你要横起爬,我要顺到摸!”“顺到摸”就是从侧边的方向把手伸过去按住螃蟹,它便不会夹住你的手指了。螃蟹喜欢躲在石头底下,鳝鱼则喜欢藏在河道两边的石缝和岩罅里,得把小手伸进洞里去掏。鳝鱼一着急,便会纷纷往外逃,一出来便被逮个正着。但有一次,世普的手刚伸进洞去,便被一口咬住了。世普以为碰到了蛇,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那次和他一起到河里捉螃蟹和抓鳝鱼的还有贺凤山。贺凤山比他大几岁,听见哭声跑过来,帮助他把手从洞里取出来。一看,右手指肚上不但留下了几个深深的牙齿印痕,而且还有血丝从咬伤的地方渗透出来。世普以为真被蛇咬了,便哭着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贺凤山却去折了一根木槿树树枝,使劲在洞里搅。不一会儿,一条足有半斤重、浑身散发着黄铜光亮的大鳝鱼从洞里爬了出来。凤山一看马上说:“你不得死了,是黄鳝咬了你,不是蛇!”世普一听这才放了心,两个人跑过去,将这条“鳝鱼王”逮住,在石头上磕死了,用一根小树枝穿起来,一边提着往回走,一边唱:“人之初,性本善,先生教我抓黄鳝。一天抓了两斤半,拿给先生下早饭!”

现在,世普想到这里不由得笑了。往事虽已过去,不能重来,沧海桑田,河道两边的垂杨绿柳、木槿虽然也已经没有了,但河道只要一变得清爽干净,没有堆积物的堵塞,春雨一来,满河便又会回到蓝溪湛湛、流水莹莹、天光云影的景象。何况河道两边的植被比先前大集体时好了许多,因而世普相信,在蓝天白云掩盖下,那些阳雀儿花也一定会开得十分绚烂。世普一想起这些,心里就按捺不住有些激动。世普最初的想法,除了把湾里的公共卫生打扫好、过一个干干净净的春节以外,内心里还是有一些小九九的。只不过他把这种小九九掩藏得很深,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个小九九就是想通过打扫公共卫生这件事,检验一下自己这个在外的退休“公家人”此时在村民中究竟还有多大威信。虽然过去贺家湾的村民们看见他都尊崇有加,可那是自己在位的时候,头上又顶着许多中听不中用的荣誉“顶子”。在村民半是道听途说半是凭自己的推论演绎中,他成为家乡父老乡亲的骄傲和家族的光荣。但此时他已是人走茶凉,一无所有,如一个穷光蛋了。没想到自己和几个老头一发出号召,就真的得到了村民的响应。而且这种响应还可以用得上“一呼百应”几个字来形容了。把标语贴出来的当天,许多村民就开始了行动,生怕落后了,被世普把照片拍出来挂在了村委会墙上。一些村民还一边打扫着房前屋后的卫生,一边互相提醒着说:“快弄呀,这是老叔叫弄的!”此时的“老叔”似乎已经是他们心中一个至高无上的神了!就这样短短两天时间,就把村委会多年没做到的工作做到了。此时,世普虽然手捧茶杯,轻轻地漫步在洒满阳光的家乡小路上,可心底里产生的那种成就感却是好几年都没有过的了。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在位时,在每年的高考过后,查看有多少学生又上了大学一本、二本时的心情。想起不久前在城里那种空虚和寂寞的日子,世普觉得决定回到故乡这一步是走对了。真是“狐死必首丘”呀!怪不得古往今来,有那么多文人学士,要叶落归根,要魂归故里!原来在这故土上,不但可以找到尊敬、尊严,而且还能找到发挥余热的价值。才回来短短的三天时间里,世普已经感到了内心的充实。内心有了寄托,身上的力量也增添了许多!他变得比在城里年轻了!

此时,世普沿着弯弯曲曲的家乡小路,往下湾走去。他走得十分从容,像在城里散步一般,身子却挺得笔直。虽然还有几天才立春,可春的气息却是让人明显感觉到了。世普今天出来,不光是走走,享受享受大自然馈赠的美好时光。他心里同时还怀有一个目的,就是要看一看湾里还有哪些卫生没有打扫到的死角。虽说整个村的村容村貌有了很大改观,甚至可以用“旧貌换新颜”几个字来形容,但世普是个完美主义者,他不能容忍任何的瑕疵。这是他大半辈子形成的人生准则,干任何事情,不干就不干,要干就要干好,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他知道全湾几百户人家,有打扫不到的死角存在也不足为奇。有死角存在不要紧,关键是督促检查要到位,然后及时加以整改。世普觉得过去村委会甚至乡上布置的一些工作,为什么落实的情况一直不太理想。其原因也恐怕在于他们只有泛泛号召,而无具体安排。或者虽有安排,却又没有检查。或者也检查了,却又没有整改到位,因此许多工作落实不到实处。久而久之,老百姓习以为常,乡村干部的话便会很少有人听了。因此,世普一方面决定要改变一下贺家湾村民这种观念,把要干的事情干得尽善尽美。另一方面,世普也想树立起自己完美的形象。打扫环境卫生,整治村容村貌,是他回到贺家湾办的第一件事。如果第一次说话就让人打了折扣,那以后说话还会有谁听?世普此时一点没感到自己是一个归乡的游子,一个离开了工作岗位回家乡颐养天年的老头。相反,他有一种是这块土地的主人的感觉。既然是主人,那当然就得尽主人的那份责任了!

世普到下湾去,是想去看看贺中华房屋前边那条通往鱼塘的水沟。那条水沟给他的印象太深了!或者说,正是因为那条臭水沟带给他的刺激,使他脑子里萌生了整治村容村貌的念头。偏偏那条水沟不长,又不处在村子中央,也不在河道的位置上,容易使人忽视。但别人容易忽视,他贺世普心里却没有忘记。所以,他今下午要装作散步,似是有心却无心地过去看看。

世普没有走原来走过的那条小路,而是从村小学旁边另外一条小路朝中华和长安的房子走去。这条小路直通中华的鱼塘。世普的意思是他站在鱼塘边朝前面一望,如果水沟已经清理和整治,便不吭不声地回去便是,也不惊动中华。如果水沟没有清理,或清理得不彻底,那他便会毫不客气地把中华喊出来,当面批评和教训他,再督促他把水沟清理干净。

世普出来得很早。他出来的时候,有些人家还没开始做午饭。贺家湾人在农闲的季节里,家里如果没有小孩上学,一日三餐通常都会吃得很晚。现在马上就要过年了,学校已经放了寒假,天气又还比较寒冷,家家的主妇们通常都是一觉睡到早晨八九点多钟,才会神色倦怠地开始起床。起床后也不会马上就开始生火做饭,还要等她们简单地梳洗之后,才会淘米下锅。贺家湾人的生活现在好了,但早饭他们一般离不开稀饭,这是从祖祖辈辈留下来的传统。而小菜常常是自家在冬天所腌制的萝卜干、咸菜。现在也有早晨就吃干饭的,如果是稀饭,也煮得比较干,个别人家还会用自己包的皮蛋下饭。伴随着袅袅炊烟,整个湾里都闻得到一种米饭的香味。等米饭的香味刺激得人嘴角流涎的时候,家里的男主人才会慢慢从被盖窝里爬起来。这时候便又会响起男人大声吆喝大娃小崽起床的叫声。这样一来,吃早饭的时间一般都会是在十点钟左右。吃罢早饭,如遇天晴,女人们收拾起全家换下的衣服,在自家的院子里用大木盆放水搓洗,一边洗衣服,一边为男人安排一点活儿。这活儿无非就是到地里把啥小菜摘些回来,中午好炒之类,也有一些女人考虑到一家人好久没有打上牙祭了,便会安排男人到垭口王老二肉摊上割两斤肉回来。不要肥的,间肥搭瘦的前胛方最好,要不干脆叫王老二下一块“髈箍箍”回来和萝卜炖更好!听到这样的安排,男人和小孩都会显得特别高兴。男人高兴不是因为又有了肉吃,而是因为借买肉又可以在垭口上李五儿的麻将铺里摸上两个小时的牌。小孩高兴当然是因为又可以治治肚子里的馋虫了。男人个个领命而去以后,女人的衣服也洗完了,全部晾上之后,会开始面临不一样的选择。有的女人会留在家里,督促小孩做作业或读课文,有的则会选择亲自下地采摘蔬菜或提了篮子到垭口小店买东西。有的则会什么都不做,却把自己的装束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假装找鸡找猫或找狗,随意在村子里溜达溜达。看见张三了,和张三说上一阵闲话,碰到李四了,又和李四拉呱儿一阵。说说儿女,说说家里的牲畜,说说天气,又说说庄稼,问问早上吃的什么。再问问中午准备了啥子菜。一问到中午的菜,猛然记起十二点都过了,自己也要回去准备午饭了。于是便匆匆结束闲聊,急急地回去了。贺家湾人吃午饭的时间,一般都是下午两点左右。贺家湾人的午餐,主食都是大米饭,小菜一般是两到三个,比较能干的主妇,会为家人弄出一个蔬菜、一个荤菜、一个清汤,这是最佳的组合。就蔬菜而言,随着季节的不同而多有变化,其中青菜、莴笋、菠菜、白菜、冬苋、四季豆、丝瓜、冬瓜这些当地可以生产的东西是主打产品。而在荤菜上,最普遍的就是猪肉。偶尔也会逮只自己喂养的鸡、鸭或鹅杀了来吃。午餐完毕之后,便是贺家湾人通常所称的“娱乐”时间了。大量的村民相互邀约打麻将,一打便会打到天完全黑尽,才肯收摊散伙。一宣布散伙以后,女人们会显得比男人着急,先离开“场合”往家里跑去,因为她们要急着回家烧晚饭。贺家湾人的晚饭和早饭一样,十分简单。若是中午还有剩饭,再烧上一点薄粥,或煮碗面条即可对付;若是中午的食物已经基本吃完,就需要像早晨那样,再烧上一锅黏稠的稀饭。晚餐完毕,往往已是晚上八九点,因为冬天的夜深长,一些人还会去打一会儿“夜麻将”,在十二点后才回家睡觉。更多的人家会选择打开电视机,一边寻找心仪的电视剧,一边闲谈。整个贺家湾村就在这种井然有序、不紧不慢的氛围中,先是哈欠不断后便渐渐入睡。

但世普在城里住了几十年,生物钟已经习惯了城里的生活规律。尤其是在吃饭和睡觉的问题上,他有自己严格的时间表。所以,他的一日三餐都比贺家湾人早。此时,他吃过午饭又小睡片刻后,出来溜达了这么长的时间,其他的村民可能还正窝在家里吃午饭,因而整个湾里既没有看见一个人影,也没听见一句声音,除了鸟儿的呢喃以外,大地安静得像是睡过去了一样。这种静谧让世普恍惚进入了陶渊明笔下那个武陵人的世界。是的,这儿除了没有扁舟,什么都有,简直和那个“桃花源”没有任何区别。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中,世普觉得自己也会慢慢变成那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武陵人了!

世普脑海里一边这样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着,一边不慌不忙地走过一段缓坡,便来到了中华鱼塘的边上。从鱼塘这儿看中华和长安的院子,虽然看不清全部,但大部分可以尽收眼底。世普停下步子,把风衣披到肩上,正准备再往前走一段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叫他:“哎呀老叔,你怎么来了?”

世普一看正是中华,他背了一背青草,从屋子那边走了过来。世普不往前走了,看着中华。等中华走近了,世普才问:“你把草往哪儿背?”中华说了:“喂鱼呀!”世普一下明白了,说:“哦,塘里放的是草鲢?”

中华见世普这样问,一下子高兴起来了,马上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老叔,也不哄到你老人家说,哪里光放草鲢?还有花鲢、白鲢、乌棒、鲤鱼呢,你等会儿看看就晓得了!”说着,中华来到鱼塘边,放下了背篼。世普一看,背篼里全是又嫩又细的麦芽草。这种草长在麦地里,叶片细细的、长长的,形状和麦芽也差不多。这草营养价值很高。小时候世普养过兔子,到了冬天,他便是把这种草扯回来喂兔子,兔子特别爱吃。只是扯这种草要有耐心,因为它很细,扯半天还扯不到一把。可是中华却背了这样一背来,可见中华两口子费了多大工夫,才给鱼塘的生物们备下这样一顿丰盛的午餐。

中华的鱼塘也不是过去就有的。原先这儿还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地,世普现在还记得这地的名儿就叫“四方地儿”。地里边还有一股泉水,长年不断从地沟里往外流去。“四方地儿”在大集体时候就是中华家里的自留地。后来中华建平房和楼房时,都在这儿取土制砖,渐渐地就形成了一个大水坑。后来中华就一不做,二不休,又把它扩大一些,挖成了鱼塘,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算是变废为宝,物尽其用。现在这口鱼塘已经有半亩大,因为塘里边有泉水,加上中华又在他的院子前面挖了一条水沟,把老天爷下到他和长安房屋及院子里的雨给积到塘里来。这样一来,半亩方塘一年四季都是满塘清波,涟漪不断,倒是一个鱼儿生长的好地方。

中华见世普怔怔地看着他的鱼塘,便抓起一把青草朝水中撒去。青草还没落入水面,奇迹便在世普眼前出现了。他先是听见从水中传来一阵扑喇喇的响声。接着,便看见像是天空起了乌云一样,那水面上迅速聚集起了一片黑压压的鱼群,朝着他们的方向游过来。它们的动作是那样整齐,一条鱼将尾一摆,要转过身去,千百条鱼儿仿佛得到号令一般,也同时将尾一摆,转过身去,全都露出肚腹的银色的光辉,像是对着岸上的世普炫耀似的。它们的目标也仿佛十分明确,那就是在青草落入水面的那一瞬间,一个个张开圆圆的嘴巴,来争抢这从天而降的美食。有的鱼甚至跃起身子在空中来接。一时,只见水面银光道道,无数的气波闪闪烁烁。中华一边向水里撒食,一边像是对着自己的孩子爱不够疼不够似的说:“慢点嘛,抢什么?有你们吃的!”尽管这样,每撒一把饲料下来,仍有无数的鱼齐聚在水面,张着圆圆的嘴来争抢。世普从没见过这么多鱼争食,此时看得呆了,等中华把背篼里的青草撒完了,才对中华问:“这么多鱼,你是啥时放的?”

中华听见世普问,一边搓着手上的草叶,一边回答说:“年初才放的,鱼苗还是到县水产站买的呢!”世普又问:“那都养了差不多一年了,你估计一条大概有多重?”中华说:“三四斤一条还是有的吧!”世普停了一会儿,才又像想起地问:“这么多鱼,怎么不打起去卖呀?这大过年的,正好卖个好价钱呢!”中华笑了起来,显得十分自豪的样子,说:“真被老叔说准了!怎么不打起去卖呢?不过不是现在!老叔晓得鱼最好卖的是哪一天吗?”世普从没进过菜市场,便又接着问:“哪天?”中华说:“我跟老叔说,腊月三十的早上,鲜鱼最好卖!”

世普一听,有些不明白了,便又问:“为什么要腊月三十早上,难道二十九这天都不行?”中华又满脸是笑地说:“老叔难道这点都不明白?大过年的,家家都要买鱼,年年有鱼(余)嘛,可买早了呢,鱼不新鲜,好多人都要等大年三十早上来买,拿回去现杀现吃,所以腊月三十的鱼最好卖!挑到市场上,要不到好一会儿就抢完了!”世普一下明白了,说:“原来是这样,那你就是要等大年三十早上才去卖啰?”中华说:“老叔说得一点不错,前几年我都是这样!只有去年怕人家来电鱼,才提前打去卖了的,结果卖相因了许多……”

世普不等中华说完,便有些疑惑地叫了起来:“啥,还有电鱼的?”中华说:“怎么没有,龟儿子做事狠着呢!前年我的鱼就遭电过,要不然去年我怎么不到腊月三十就把鱼卖了!龟儿子一根电线下去,别说大鱼,连鱼子鱼孙都给电死了!”说着,中华的脸上浮现出了十分气愤的表情。世普听了,正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不料中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紧接着刚才愤愤的话后,突然说:“哎,老叔,你在这儿站一会儿,我回去就来!”说着,将背篼提在手里往家里跑去了。

趁中华不在眼前,世普才把目光投向水沟。他顺着眼前鱼塘的入水口一直看到中华院子前面,发现不但水沟里的杂物和垃圾被清理了,水沟两边埂上的枯草和刺蓬也被铲除了。一些塌陷的埂子也重新填补了泥土,并用锄头夯得实实的。阳光下,这些被填实和被铲掉枯草、刺蓬的地方,都泛着新鲜泥土的光芒。世普一看非常高兴,正想趁中华还没来自己准备离开的时候,中华却早已提了一个小网跑过来了。

一到塘边,中华也不等世普问,就把小网张开丢到塘里。只过了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便把网扯了起来,只见那网里蹦跳着好几条鱼。中华从中选了一条鲤鱼,有一尺来长,嘴唇和鱼翅都红红的。鱼在中华手中使劲摆动,差点滑掉了。中华抠住鱼鳃,才往世普面前送,一边递一边说:“来,老叔,你回来好几天了,我也莫得啥子送你的,你就把它拿回去尝尝!鲢鱼头,鲤鱼腰,营养得很!”世普捧着茶壶直往后退,说:“不不不,我怎么能白要你的鱼?”说完又马上接着说,“我说你回去做什么?原来你是回去拿网来网鱼!既然网起来了,拿回去今晚上你们一家人改善生活!”说完又试图把话题转移开去,问,“你吃饭没有?”中华还是坚持要世普把鱼收下,说:“农村人,哪个这样早吃饭?”说着顺手从柳树上折了一截柳枝,从鱼鳃里穿了过去。一边穿一边说,“老叔无论如何要收下!这是我自养的,又不是花钱去买的,老叔有啥不好意思收的?”说完将穿好的鱼递了过来。那鱼儿的嘴一张一张的,不断摆动着身子,仿佛在表示抗议。世普见中华把鱼递了过来,双手仍然紧紧捧着茶杯说:“不行,中华,我一定不会要的!”说完才故意撒谎地道,“你不晓得,我和你兰婶最讨厌吃鱼了!尤其是剖一次鱼,总觉得那鱼腥味几天都洗不掉一样!”中华听了这话,眉头往中间皱了过来,显出有些为难的样子。可过了一会儿,却又高兴起来,说:“那有啥要紧的?老叔嫌剖鱼有腥味,那就等我剖了再给老叔送过来!”说着也不等世普表态,捧着鱼就往家里跑去了。

世普见了,才朝着中华的背影喊道:“中华,你千万不要给我拿来,啊!”说完,也顺着原路走了。

世普离开中华的鱼塘后,又到上湾和老湾去转了一圈。转到四点多钟,太阳突然钻进了云层。太阳一藏起面孔,不仅气温马上低了下来,天也开始阴沉,像是很快就要黑了的样子。冬天时间短,天本身也黑得快,一般六点多钟天就要完全黑尽了。世普不打算再转了,开始往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一看,佳兰却在陪着端阳摆龙门阵。一看见世普,端阳马上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冲世普说:“老叔可回来了!”世普问:“你啥时来的?”端阳说:“我来了有一会儿了!”

世普听了端阳这话,正想问端阳有什么事,却听见佳兰埋怨地道:“你一出去就不回来,到哪里逛去了?人家等你半天了!”世普听了,才对端阳说:“我也不晓得你要来,看见天气好,就出去走走了!”端阳急忙说:“没事,老叔,我也没有啥大事!”说完又道,“老叔,你喜欢走一走是对的!像你们这个年龄了,就是要多运动,走一走对身体是有好处的!”说着又对佳兰说,“兰婶以后也跟叔一起出去走走,乡下空气新鲜呢!”佳兰说:“我才不跟他一路走呢!我要锻炼,不如去种点庄稼!”端阳说:“那也好,婶,乡下人不像城里人那样锻炼,可身体比城里人还好,为啥?种庄稼那可是天天都在锻炼呢!”

世普等端阳说完,才对他问:“你娃找老叔有啥事,啊?”端阳听世普问,马上便兴冲冲地说:“老叔,真有你的!你一号召,全村人就没有不听你的!人靠衣裳马靠鞍,这村子也一样。这么一打扫,看着都顺眼!”

世普听了这话,心里觉得十分受用,但嘴上却说:“搞了半天,你娃是来给我戴高帽子的是不是?我可给你明说,老叔是油黑人——不受粉,以后你莫来给我戴高帽子了!”端阳还是嬉皮笑脸地说:“我可没有给老叔戴啥高帽子,这都是事实嘛!老叔还没听见外面的人怎么议论呢?说县长的本事和老叔比起来,是戴起草帽亲嘴——要差老长一截呢!”世普一听这话,不由得笑了起来,说:“这话越说越远了!老叔要是真有那样的本事,怎么没人让我当县长呢?”说完才换上一副郑重的语气,对端阳说,“村里是起了一些变化,不过这是大家的功劳,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我刚才还在想,打扫一两次清洁卫生容易,可要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保持村容村貌的长期整洁,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所以我们要继续开展宣传,让大家养成爱清洁讲卫生的习惯!我刚才看见前两天贴的标语,有些被风吹得掉了角,你找人重新贴一下!”

端阳一听这话,马上说:“老叔,你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没问题,明天我就找人去把那些标语重新张贴好!”说完又放低了一些声音,看着世普继续说,“老叔,我是来和你商量一件事的!你看,今年我们村里喜事连连,得好好庆贺庆贺!我是这样想的,这么多年,村里都没唱过戏了,今年春节我想请个戏班来村里唱一天戏,让大家热闹热闹……”

世普没等端阳说完,便高兴得拍了一下端阳的肩,叫了起来说:“你娃行呀!你娃当支部书记,就要想到这些,是不是?现在农民吃饱了,穿暖了,没事干就成天去打牌赌博!我们可不能富了荷包,穷了脑袋,是不是?党中央号召我们要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我们就是要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呢!”说完停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不过只唱一天,时间太短了,能不能多唱一两天,让大家乐就乐个够,也提升提升我们贺家湾的名声!”

端阳先听见世普表扬他,眉梢眼角都全堆砌着笑。可当听到世普的建议后,眉头开始皱了起来,半天才迟疑地说:“老叔,我也不想瞒你。我倒是想多唱两天,可你晓得村里没有钱,就是这一天,我也是东拼西凑,都还没凑够,只好把我一二月份的工资先拿来垫起!”

世普听了这话,眉头也开始蹙起来了,过了一会儿才突然说:“那这样好了:村上负责唱一天的钱,我负责唱一天的钱,我再去动员立德和东川两个人也出一天的钱,一共唱三天,从初一唱到初三,你去安排就是!”

端阳一听这话,马上站起来朝世普鞠了一躬,说:“那我代表全贺家湾村民谢老叔了!”世普说:“有啥值得谢的?不就是唱一天戏嘛,有啥大不了的?”端阳听到这里,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对佳兰问:“兰婶,老叔要请大家看一天戏,你不会有意见吧?”

佳兰等端阳话完,立即说:“我有啥意见?我才懒管得他呢!听说唱戏,他耳朵肯定在发痒了!端阳你不晓得,在城里他莫得事了,光往唱‘玩友’的茶馆里跑,像是有人勾他魂一样!”

端阳笑了起来,说:“兰婶不管就好!”说罢又回头对世普说,“老叔,说起剧团,县上的川剧团早就撤了,我就只好去外地找剧团了。你说找哪个剧团?”世普见问,便道:“外地剧团价格高,每天没两三千块怕是不行的!”端阳说:“我们不找大剧团,只找一个小剧团吧!”世普说:“如果找小剧团,我建议去竹阳镇找他们的剧团。还有,请剧团来只唱一天,另外两天,刚才你兰婶提到了唱‘玩友’那帮人,倒是提醒了我。这些人中大多数都是过去县上川剧团下来的,唱功和做功都不错,他们的头头也是县政协委员,我认识,我只要叫他们一声,他们一定不会推辞!就请他们来唱好了!”

端阳一听就叫了起来,说:“那好,老叔,我们就这样说定了!说到说到就要过年,时间也没有几天了,我去安排人搭戏台,老叔你就先给那班‘玩友’打声招呼,免得到时被别人请走了!”世普笑着说:“你娃还不放心老叔?老叔办事是穿钉鞋、拄拐棍——把稳着实,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好了!”端阳听了这话,果然不再说什么,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走了。

端阳前脚走,佳桂后脚又到了,一看见世普和佳兰,便说:“哥、姐,今晚上过小年了,你们不要烧火,就下来和我们一起吃了算了!”世普一听,方记起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三,民间过小年、送灶王菩萨上天的日子,便道:“算了,佳桂,你们自己煮起吃,我和你姐随便做点什么吃了就是!我们一来,你又要去弄这弄那,摆一大桌子,给你添些麻烦。”

佳桂听了世普这话,便说:“有啥麻烦的,哥?反正我们也要吃饭!也不瞒哥、姐说,我叫了凤山来把家里的灶安一下,请你们也是顺便……”话没说完,佳兰叫了起来,说:“你们家的灶好好的,还要安啥灶?”佳桂听了这话,脸一红,却不说什么了。佳兰一看,心里立即明白过来,说:“你们家的灶烧了好几年,重新安一下也好!”说完这话,也不征求世普的意见,便表了态说,“那好,你先下去忙吧,我和你哥等一会儿就下来!”佳桂见佳兰答应了,便高兴地说:“行,那哥、姐你们早点下来,我晓得你们饭吃得早,我这就回去烧火!”说完果然就小跑着走了。

这儿世普等佳桂走了,才对佳兰问:“哎,你两姐妹在搞啥子名堂,像打哑谜一般?”佳兰听见世普问,便道:“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装糊涂?”世普问:“我怎么是装糊涂了?”佳兰说:“世国老是打佳桂,佳桂怀疑是家里灶神不安引起的,所以她要找凤山重新给她安灶。安了灶后,也许他们两口子就和睦了!”

世普一听这话,突然又勾起了对小姨妹的同情,却愤愤地说了一句:“愚昧!”佳兰一听,便对丈夫露出了不高兴的神色,说:“我晓得你要说这是迷信!但我要提醒你,你不信是你不信,佳桂要信是佳桂信,你等会儿下去又认为你有理,去说人家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嘛!”世普听了佳兰的话,半天才缓缓地说:“人活着都要有个精神寄托,我去打破佳桂的梦做啥?”说完,老两口都不再说话,像是陷入了深思中。

没一时,天黑了下来,远处的景物完全被黑暗包裹了起来。稍近一点的田野可以模模糊糊看清一个大致的轮廓。只有眼前十来米的地方还可以看见暮色吐出的雾霭,在贴着地面像水一样地游荡着。世普和佳兰坐了一会儿,佳兰先站起身说:“走吧,别个好心好意来请,世国这几天工地上也没有放假。贺宏、贺伟两弟兄也还在学校补课,屋里就佳桂一个人,免得人家等会儿又来叫。”世普听了没说什么,却也站了起来。两人便沿着旁边的小路,朝佳桂的房子走去了。

到了佳桂的屋子里,佳兰一头钻进了灶屋里帮佳桂烧火,世普见贺凤山正站在桌子边裁一种非常粗糙的火纸。凤山比世普大几岁,个子却差不多比世普矮了半个头,一张长方形的脸,脸上浓密的须眉差不多占了整张脸三分之一的面积。这一脸须眉,凤山肯定对它们十分珍视,因为一般人的须眉会有些蓬松和凌乱,可凤山这脸胡子,既深且黑,又一点不乱,看得出来是经过了精心修饰和梳理过的。也许正因为这样,在贺家湾村民眼里,凤山才具有“神仙”的飘逸与洒脱。凤山是贺家湾通鬼神的人物,世普是听说过的。世普还知道凤山这一套和鬼神打交道的本领,是半路出家,无师自通的。不过,世普还从没亲眼看见过这个和他一同长大的“毛根儿”伙伴是如何去与鬼神沟通的,今晚正好可以开开眼界了。

凤山看见世普,忙停下手中的活儿,小眼睛眨了眨,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世普一笑,说:“哦,校长老弟来了!”说着有意不给世普任何说话机会似的,马上又主动地说道,“我晓得校长老弟看不起我们这一套!校长老弟是干啥的?是教学生科学的!我们这一套是狗屎上不了墙的!我说不来不来,可佳桂硬要我来给弄一下。我想一堆一块儿的,别个请了不来又不好,就还是来收拾一下嘛!”

世普一听凤山这番话,一时倒不知该怎样回答了。过了半天,方才像是感冒了似的抽了一下鼻子,然后也故意用轻松的开玩笑的语气说:“既然来了,该怎样给人家收拾,就怎样给人家收拾,可不准偷工减料哟!”凤山的小眼睛闪着烁烁的光芒,一边在世普的脸上扫着,一边又笑着说:“老弟不会批评我这是在搞迷信吧?”世普又停了一会儿,才又模棱两可地说:“现在好多传统的东西都恢复了,我批评你干啥?”又笑着说,“你做你的吧,别只顾说话忘了干活儿!”

凤山听了这话,连声说:“老弟不批评就好!不批评就好!”一边说一边用手捋了捋自己的大胡须。说完,果然又埋下头去裁起自己的纸来。裁完,手伸进桌子上一只布包里掏了一阵,掏出了一只砚台、一支毛笔和半瓶墨汁。世普一看,知道那只布包是凤山带来的,里面盛的一定还不止这些。果然,凤山把砚台、毛笔、墨汁瓶一一在桌子上摆好以后,又从布包里掏出一本线装书来。那书已经被翻得没了书皮,被凤山用一张牛皮纸代替了书皮,上面恭恭敬敬用毛笔写了四个小楷字:《克择讲义》。世普一看便说:“哦,还有书呀?”

凤山一听,又十分自豪地捋了捋胡须,然后才一边摇晃脑袋一边说:“老弟以为只有你们教学生才有书,做我们这行的就没有书是不是?其实世上各行各业哪没有书的?书就是我们最好的师父呢!”世普说:“你说得也很有道理,世上七十二行,每行都有自己的祖师爷,都会留下自己的经书。不过这本书是讲啥的,我倒想听听。”

凤山见世普问,益发有了兴趣,用手在书上轻轻一拍,立即道:“话说起来可就远了!这书是术数之书。术数之书,老弟知道吧?就是我们这些人用的书!然自清代以来,术数之家多如牛毛,吉凶祸福,不无矛盾。那些克择者流,往往宜忌混淆,是非倒置。星学之道,也晦暗而不彰显。至清同治年间,有福建人洪潮和,精通星学,著通书。后三个儿子洪彬海、洪彬成、洪彬淮在泉州开继成堂择日馆,收徒授学,门庭若市,其授学之书,皆是这本《克择讲义》是也!”世普听完凤山一番话,倒笑了起来,说:“哦,这书原来还有这样大的来头,怪不得你半路出家,也把一份手艺学到家了,我还以为你是无师自通,却原来是有神书相助!”

凤山还要往下说,佳桂忽然从灶屋出来,冲凤山说:“他叔,夜宵做好了,你看是吃了再安,还是安了才吃?”凤山一听这话,这才住了口,看了看世普后才说:“那就吃了再安吧!”说着,又把桌上的砚台、笔墨和那本破书收进布包里,放到旁边的椅子上,又将裁好的草纸也拿了过去。这儿佳桂和佳兰姐妹便把饭菜端了出来。

吃过晚饭,凤山又把布包拿过来,重新从里面取出砚台、笔墨,只是那本他无比珍视的书再没取出来。他把墨汁倒了一些在砚台里,把毛笔尖含在嘴里咬了一阵,取出来在砚台里蘸了墨汁,拿过一张草纸在上面试了试笔,当一切都满意以后,凤山最后才拿过两张草纸,坐直身子,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后,方低下头,开始屏息静气地画起一张符来。凤山的毛笔字还写得不错,许是因“工作”需要经常写的缘故,起笔运笔和收笔还有些书法的味道。世普从凤山的肩头看过去,只见凤山在纸的右边中间先写了一行小字:山斗神押起。什么叫“山斗神押起”?世普不解其意,正待要问,凤山已经提行,将笔落在纸的中间顶部,一挥而就写下了下面的文字:“钦奉□□灵符到此则安太阳在玄急急如律令。”“钦奉”后面两个字,第一个字世普勉强可以看出左边是一个“束手就擒”的束字,可右边世普认为应该是一个“力”旁,可凤山却写成了一个“文”旁,因而世普认为是一个错别字。这个错别字后面那个字,世普便不能认识了,它像是一个“弓箭”的“弓”,却又比“弓”多了两个拐。写完,又在纸的左边中间像右边一样,写下一行小字:上杀恶神杀。世普看了这几个字,又不能理解意思了。

写毕,凤山长长舒出一口气,眼睛在纸上浏览一遍,把符细细欣赏了一遍,这才拉长声音对佳桂问:“准备好了没有?”佳桂在灶屋里答:“准备好了,他叔!”凤山听见,便又从布袋里取了一束香,三支蜡,拿了火纸和符往灶屋里走去。世普跟着过去一看,只见灶屋的案板上,已经摆了一盘猪头肉,一杯清茶,一盘水果,一杯白酒,一盘五谷。凤山将供品逐样看了一遍,表示满意,便叫佳桂拿了贺宏留在家里的一瓶胶水来,把符贴在了灶的后面。然后将供品一一端在了符前摆成一排。又叫佳桂去削了两只萝卜来,插了香蜡,点上,然后凤山便双膝跪地,一边焚纸,一边口里念起咒语来。念毕,凤山起身,佳桂早提了一只大红公鸡站在旁边,凤山过去接过佳桂手里的公鸡,只见他伸出长长的手指,再用手指上长长的指甲在公鸡的冠上用力一掐,那公鸡一边在凤山手里扑腾,一边咯咯地大叫。凤山看着公鸡那被掐的红冠上慢慢沁出了鲜血,于是提着鸡走到贴符的地方,将鸡冠摁在符上,那符便开出了几朵鲜红的莲花。摁了几处后,凤山又从鸡背上扯下几匹鸡毛,按在莲花上。做完这些,凤山才退过来,把鸡重新交给了佳桂。然后又郑重地对佳桂交代说:“就这样了!把这些供品收起来,明天早上太阳出来以前,再像今天晚上一样祭祀一遍,然后将符撤下来焚化了就是!”佳桂答应一声,将公鸡提到鸡笼里去了。

这儿世普却还充满了怀疑,便对凤山说:“就这样了?”凤山说:“就这样了!”世普还要问,却见佳兰在对他眨眼睛。世普便明白佳兰在提醒他少说话,免得既得罪了人又得罪了神。世普想了一想,佳桂求的本来就是一种心理安慰,何必要那么认真?这样一想,也就没再问了,到一边坐了下来。等凤山走后,佳兰又帮佳桂把锅灶碗筷收拾干净了,两个人才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刚走到院子里,阶沿下的阴影处忽然拱出一个汉子来,把世普和佳兰都吓了一跳。世普正想喊出来,却听见汉子在叫道:“老叔,你们回来了?”世普听出是中华的声音,心里便明白了大半,却故意道:“黑咕隆咚的,你来干啥?”中华说:“我给老叔把鱼送来了!”一边说,一边举起手里已经剖开的鱼,在空中晃了一下。世普看见朦胧的夜色像是一道银光划过,心里有些抑制不住地感动起来,便说:“叫你不要送来,你偏不听!你来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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