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人心不古》(4)
第十五章《人心不古》(4)一
贺家湾这年的春节真说得上是热闹非凡了。就像改革开放三十年来的房屋经历了由草房到瓦房,由瓦房到平房,再由平房到楼房的变化一样,改革开放三十年来的农村地方文艺也经过了很多变化。不过三十年来的农村房屋是越变越好,而农村地方文艺却是越变越糟糕,地方文化主要靠麻将来支撑。至今老百姓还怀念大集体时期,尽管那个时候人们吃不饱肚子,物质也并不丰富,可那时人们的精神生活却不像现在这样贫乏。那时候正如贺世普现在所回忆的一样,每个大队都建有自己的文艺宣传队,演样板戏,唱革命歌曲,还通过一些自编自演的节目来宣传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和中心工作,以教育群众和丰富农民的文化生活。每年到了冬季农闲的时候,都是各大队文艺宣传队排练节目最忙的时候。大年初一,全大队的男女老少都早早集中到了大队操场上,看宣传队的演出。这一天,是所有庄稼人最快乐的一天,那些散发着泥土味的演出,常常让在土里忙了一年的庄稼人开怀大笑。初一演了过后,从初二开始,宣传队就开始到各生产队演出,一般一个大队有八至十个小队,有的年轻人宣传队演到哪儿就跟到哪儿,节目内容都记熟了,台上演员还没把台词说出来,台下的观众就抢着说了,惹得台上台下一片笑声。每个小队巡演完了以后,就开始在各个大队间互相交流演出,一直演到正月十五,公社组织文艺会演,评比出先进大队和优秀演员,进行表彰。
那时,贺家湾的文艺宣传队年年都是先进。除了贺家湾宣传队有多才多艺、能编能导也能演的大才子贺世普以外,还有在全公社演员中都有一定名气的郑彩虹。郑彩虹是当时大队书记、老革命郑锋的侄女,长得十分妩媚可爱。柔媚的眼睛上罩着弯弯的柳眉,明净而白皙的面孔上泛着玫瑰色的光芒。清秀而粉红色的嘴唇,嘴角向上,笑起来既甜蜜又开朗。身材苗条,一根长辫子垂到腰际,不用化妆,就是一个活脱脱的李铁梅的形象。那时很多男青年跟着宣传队一个小队一个队地赶,不是看演出,主要是看郑彩虹——那个舞台上的“小铁梅”。那个舞台上的“小铁梅”只要一开口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下面必然有很多男青年跟着她的声音唱下句“没有大事不登门”。可以说,那时郑彩虹的“粉丝”丝毫不低于今天那些明星们。郑彩虹后来成为赤脚医生贺万山的妻子。那时万山并不跟着宣传队跑,万山做梦也没想到他能娶上郑彩虹。用后来一些人的评论说:万山是拣了一个漏毽踢。世普编的那些三句半、对口词、快板书、唱词,甚至小剧,一般都是紧密配合当时那些中心工作的。取材都是当地群众所熟知的好人好事,语言也十分通俗,所以不但公社领导很欣赏他,群众也很喜欢他。贺家湾宣传队有了这么两个人,不想当先进都难。
除了宣传队演出以外,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电影也开始在农村普及起来。公社成立了电影放映队,放映员要不是公社领导的子女,就一定是他们的亲戚。放映机是那种十六毫米的小机子,影片也不多,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部。但是和春节看演出一样,电影队来到哪个村,就成了哪个村的盛大节日。一般幕布还没拉起来,家家户户的人便都会端了板凳,从四面八方来到放映的操场上,把地方占好。先来的占的位子,一般都靠近放映机旁边,后来的便只有占到后面。那时,为争位子也会发生一些争吵,但这种争吵会很快消失。在看电影时,一些年轻小伙子趁着人多拥挤,也会搞一点小动作来捉弄女青年,以寻开心。一般的小动作就是把一个靠在女青年旁边站立的“兄弟伙”猛地推过去,让他去撞女青年。女青年有时会被撞一个趔趄,甚至摔倒。也有的时候人太多,站得插麻秆一般,一人被撞倒,哗啦啦会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一大片,那被推倒的女青年被压在下面,锐着嗓子大叫。可“肇事”的男青年却会在一旁假装正经,抿着嘴唇笑。那时不管是大队的操场还是生产队的“晒坝”,都不像现在的水泥地一样平整,要想放平凳子,有时要用木头或石块来垫平凳脚。还有一些小伙子为了捉弄女青年,就把她凳脚下面垫的东西忽然拉掉,然后转身就跑。站在凳子上的女青年往往会摔个四仰八叉,让周围的人一阵大笑。
不过所有这些小动作,都是在电影还没开始放映之前干的。因为电影没开始放映前,头顶灯光明亮,再大胆的小伙子也不敢有太出格的动作。可是一旦电影开始放映,那些敢于“作奸犯科”者就不会再满足让女青年摔个四仰八叉之类的小打小闹了。那些胆大妄为的“坏小子”,会趁周围一片黑暗、女青年专心一意地沉浸在影片的内容中的时候,在她的屁股上摸一把。女青年如果没有被人看见,一般都是不会吭声的。要是被人看见了,便会哭着回家去。然后又会有女青年的同伴跟着去劝,不一会儿,那个被人摸了屁股的女青年又会回到放映场上。与其说是被摸了屁股的女青年是禁不住电影的诱惑,还不如说是处在青春期的女孩,她们本身就有着被异性抚摸的天然渴望。有一回贺家湾放电影,后来做了贺家湾支部书记的贺世忠,就曾经摸过贺桂花的屁股。贺桂花是后来成为被称为村里“四虎”的贺良全、贺良建、贺良礼、贺良毅的姐姐。她当时才十八岁,面孔被阳光晒得黑里透红,有着一个小巧的鼻子和一双圆溜溜逗人喜欢的大眼睛。但因她个子不太高,长得又有些胖,胸部又饱满又突出,更不用说两瓣丰腴而圆润的屁股了。走起路来,两瓣屁股一甩一甩,像是在召唤什么。因而她走到哪里,哪里小伙子的目光便会被她那两瓣屁股给勾走了。她的屁股被贺世忠摸了以后,也像失去了什么宝贵的东西一样哭着离开了电影放映场。但后来贺桂花竟然不但不恨贺世忠对她耍了“流氓”,反而爱上了他。两人悄悄经历了几年的地下恋爱,一个发誓非他不嫁,一个发誓非她不娶。但两人最后还是没有冲破贺家湾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犹如铜墙铁壁一般坚硬的“同姓不通婚”的规矩,没有成为夫妻,留下了一辈子遗憾的事。但在当年贺家湾放电影中,谁也没有胆量去摸郑彩虹的屁股。这一方面的原因固然是因为郑彩虹是支书郑锋的侄女,所以郑彩虹的屁股就犹如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另一方面,也是在所有这些不安分的小伙子心目中,都觉得郑彩虹实在是太高贵、太圣洁了。高贵和圣洁得好比传说中的仙女,这些小伙子只能仰望,而不能有丝毫的亵渎。这些当年发生在电影放映场的风流韵事,它们和电影本身一样精彩,现在回忆起来,既有几分苦涩,也有几分甜蜜。
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期几年,庄稼到了户,大队宣传队的演员也不能记工分了,大队又没了集体财产,因而这时不管是“李铁梅”还是“杨子荣”,干部们都只好让他们下岗了。至于贺世普围绕中心编的那些三句半、对口词、表演唱,也失去了意义。何况这时贺世普已经调到乡中心校当校长去了。这时他的中心工作,是要完成上级下达的升学任务,而非原来那些写写画画、唱唱跳跳的事了。但在此时,各大队那些由党统一领导的宣传队虽然没有了,但仍然会在春节期间,有一些简单的文娱活动开展,比如耍狮子、逗车幺妹、打连响等。这些活动,有的还是由干部组织的,有的纯粹是民间爱好者自发兴起的。干部组织的,也只是发发号召,提供一些道具和服装(比如原来的锣鼓、衣服等),并不付工资。民间自发组织的更不用说了,他们组织的目的本身就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意义。他们只是觉得在一起做这些事热闹,很好玩。民间便把这些人叫作是“老妖艳”。春节期间,几个“老妖艳”敲锣打鼓地满村串,给家家户户拜年。走到每一家的院子里,先是锣鼓哐才哐才地一阵响,把大人小孩吸引过来后,表演“大头和尚”的便会从随身背的人造革挎包里,掏出一张印有“恭喜发财”四个字的红纸条,过去用胶水贴在主人的大门上,然后挥手示意锣鼓停下来。锣鼓一停,那“大头和尚”便会摘了脸上的“戏脸壳”,朝主人一拱手,就朗声说出一段“四言八句”来:
正月里来是新年,青头狮子来拜年!进门主人脸带笑,又搬板凳又礼貌。从今狮灯耍过后,荣华富贵万万年!
“大头和尚”念毕“四言八句”,锣鼓又是一阵猛敲,狮子或车灯又表演一些节目。这时车灯或狮子表演节目,为的是等待主人拿“利市”。主人自然心领神会,待车灯或狮子表演得差不多了,就会笑吟吟地进屋去,拿出一条烟或一个早已包好的红包递给“大头和尚”。“大头和尚”往往会把红包打开看一下,如果主人给的“利市”多,“大头和尚”马上又会示意锣鼓停下来,接着他又会念上一段:
这个老板很大方,发财就是第一个!打的粮食垒起尖,喂的猪儿大得玄!挣的票儿多得很,修座“洋房子”都用不完!
下面舞狮的、耍车灯的、敲锣打鼓的兄弟伙一听“大头和尚”这话,便明白这主人给的“利市”多,也很高兴,等“大头和尚”的吉利话一完,锣鼓又便马上热烈地响起来。
如遇有那等小气吝啬的主人,锣鼓响了半天,也不见动静,或虽有动静,可拿的“利市”非常微薄,那“大头和尚”便也会唱:
送财送了大半天,不见主人在哪边。有也罢,无也罢,请你主人家答个话。
或:
这个老板很不错,只是“利市”不太多。你把包包摸一摸,再添几块也不多!你把零票子抓一把,儿子孙子上大学!
那主人一听,自是不好意思,一定会红着面孔,再添上几盒烟或给上几块零钱。于是不管是狮子还是车灯,便都会满意离去。满村的孩子们又会像当年的小青年追随着宣传队一样,追随着狮子、车灯而去。
到了20世纪90年代,年轻人开始大量外出打工了,原来耍狮子、车灯的那拨人都差不多五十多岁了,腿脚逐渐硬了起来,想玩也玩不动了。因此连这些简单的文艺活动,在乡间也就慢慢中断了。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庄稼各做各,大家都想尽千方百计挣钱,包括乡政府和村委会,还有谁愿意既费财又劳心地来组织这样一些与挣钱和出政绩无关的活动呢?
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县上有专门的川剧团,还有曲艺队,经常下乡演出。他们一来,那可真说得上是家家闭户,户户关门,万人空巷去看演出。一些乡也有民间的川剧“玩友”。有些人家在结婚或过生日的时候,请不来县里的戏班子,就把那些唱“玩友”的请到家里热闹一下。由于耳闻目染的缘故,至今一些六十到七十岁的老人,都几乎会哼几句川剧。可到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90年代,县里解散了川剧团,川剧团的演员分布到县里各行各业,有的后来当了官,有的成为大款,当然,有的也穷困潦倒。至于曲艺队,解散得更早。
在县里川剧团、曲艺团解散的同时,农村电影也开始受到了冷遇。不是庄稼人故意要冷遇它,而是因为随着大集体的解体,集体财产被分光和卖光,村级组织连它自己都无法生存下去了,遑论再为群众放电影。许多电影队的放映机,在乡政府的破礼堂里变成了废铁一堆。
不久,电视走入了寻常百姓家。电视更像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电视通过形象的画面和生动的音效,把发生在外部世界的精彩及时有效地传递到了每一个村民面前,让人们了解到上至国家的大政方针,小至做人的基本道理。但是另一方面,人们也注意到,一到天黑,家家户户都锁上院子大门、堂屋大门乃至房间的门,默默守候在电视机前。精彩的情节或者重大的新闻也有可能在次日的白天,引起庄稼人的讨论,但是绝大多数关于电视节目的讨论,仅仅只限于家人之间。电视使得本已像马铃薯一样疏松的庄稼人,变得更加分散,更加各自为战。正如村民所说:电视这个东西好,也不好。好处最起码有两个:一是消息快啊,每天我们国家有什么事情,明天下雨还是刮风马上就晓得了;二是吸引人啊,这个东西有声音、有图像,不容易让你走神。说它是个坏东西,同样也有两个理由,第一个是把小孩子弄得书都不好好念了,成天都要看动画片。动画片中那些猫呀狗的,比他娘老子都亲;二是邻居不串门聊天了,成天都窝在自己那个旮旯儿里。然后,大家又蓦地发现,电视上演的那些事,与他们的生活越来越远,不是武打争雄、血肉横飞,就是谈情说爱、争风吃醋,不但没受到教育,反把人教坏了;不但没让人聪明,反让人变得傻子一个了。这个铁匣子、“小娼妇”,庄稼人想说爱你,实在不容易呀!
也就是伴随着庄稼人对电视的无奈开始,城里的“洋乐队”开始在农村的红白喜事上流行了起来。这“洋乐队”的学名又叫“电子乐队”。“洋乐队”人数不多,要价不高,又是吹又是打的,庄稼人不就是喜欢热闹吗?正好,电子乐队它有个大音箱,声音通过音箱的扩大,不但震耳欲聋,还可以把它震耳欲聋的声音传得更远,让更远处的人也震耳欲聋。能让人震耳欲聋当然能表现出热闹的气氛了!加上价钱又承受得起。因此一经在某个村里开了头,便像久旱逢甘霖的庄稼,哗啦啦地在一夜之间,迅速地生长起来。一个电子乐队一般六七个人,其中一个能言会道的人做主持,两个女演员唱歌,你方唱罢我登场。演奏架子鼓、电子琴等乐器的都是蓄长发或在脑后绾一根马尾巴的须眉男子汉。“洋乐队”演奏的又全是些流行歌曲,什么《爱你一万年》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今夜好想你》呀,《今夜等你来》等很能勾人口味,特别是年轻人的口味。因而电子乐队一兴起,便得到年轻人的欢迎。但久而久之,老人们的抱怨却来了:他们经常抱怨音箱里传出来的声音太大,尽管他们现在耳朵有些背了,听话常常听大话,音箱里的声音也太大了嘛,吵得他们耳朵一天到黑都在放“鸽哨”,嗡嗡直响。更重要的是,搞得他们打麻将时也不得安宁,常常因为吵闹而出错牌。可老人虽然不喜欢,但现在这个社会是“小鬼当家”,老年人对电子乐队纵然有一千个不乐意,却拗不过年轻人,只好罢了。后来电子乐队多了,一些电子乐队为了争取生意,吸引人气,嫌光在嘴上动员《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已经落后时代了,得付之行动才行。于是便让“妹妹”们开始在台上脱。开始是羞羞答答地脱,半遮半掩地脱。原则是脱上不脱下,偶尔露下胯。最后是完全地脱,大胆地脱,彻底地脱,脱得一丝不挂,把自己的春光尽现于光天化日之下。“妹妹”们倒是与时俱进,大胆往前走了,可庄稼人未必肯跟着往前走。要不然,他们为什么历来都被视作是一个“保守”的阶层呢?当“妹妹”们在台上争先恐后地脱、脱得越来越彻底的时候,也就意味着“洋乐队”在农村寿终正寝的日子到了。现在,很多庄稼人有事,宁肯冷清,也不愿去请电子乐队了。为什么?怕“妹妹”们来后表演一些伤风败俗的节目让乡亲们谩骂。
闲话少说。却说这日中午,世普和佳兰刚吃过午饭,世普还没来得及躺在椅子上小睡,佳桂便带着两个儿子贺宏和贺伟上来了。贺宏在县中读高二,贺伟在县二中读初二。贺宏完全长成了一个青年的模样,上嘴唇已经挂上了一圈黑绒绒的八字胡,只是脸上略带稚气。这小子完全像是世国的翻版,圆乎乎的脸庞,胖乎乎的身子,大大的眼睛,浓黑的眉毛,戴一副眼镜,在英俊和漂亮中又多了几分文气。贺伟则还像一个少年。个子和他的哥哥倒差不多,只是瘦弱得多,因而看上去也单薄得多。他的模样则像佳桂,长长的睫毛,往上翘的嘴角,一说话就脸红的表情,加上手脚的纤弱和苍白,使他更像一个害羞的女孩。兄弟俩可能才回家里,还穿着校服,脚上也是同样的运动鞋,看上去非常可爱。兄弟俩一进世普的门,便像经过训练似的齐声喊道:“大姨!大姨父好!”
佳兰一见,便叫了起来:“哦,贺宏、贺伟回来了,啥时到的?”佳桂没等儿子们答话,便说:“刚刚才回来,一回来就说要上来看大姨、大姨父!”世普听见这话,也感到十分高兴,便在竹凉椅上坐直了身子,首先对贺宏说:“要来看大姨父,首先得跟大姨父汇报一下你们的成绩!贺宏先说,这一期考得怎么样?”贺宏迟疑了一下,方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考得不怎么样。”世普紧盯着他问:“不怎么样是怎么样?”贺宏这才羞羞答答说出了各科成绩。世普一听,便明白这成绩确实是“不怎么样”,只能算是一般,便对贺宏说,“下期你小子可还要加把劲哟!”贺宏点了点头,答应了一句“是”。
这儿世普又盯着贺伟问:“你呢?”贺伟见问,脸一下红了,只把嘴唇抿着朝世普笑,却并不答话。世普见了,以为这小子考差了不好说得,便又问:“你难道也是考得不怎么样?”眼睛看着贺伟。这小子却仍然是只笑不答。气得佳桂推了他一下,说:“大姨父问你,你怎么不说?”这小子才说了。原来他考了全年级前五名!世普一听这话,高兴了,便叫贺伟过去,一手拉了他,一手在他头上抚摸了几下,说:“你小子不错,可也不能骄傲,啊!”说完又对贺宏说,“你小子也不要沮丧,偶尔发挥不好,也是有的!”
说完,这才对佳桂问:“你们吃饭没有?”佳桂说:“我们哪里这样早吃午饭?不过,我们下去了就吃!”说完这话,然后佳桂抬起头,看着世普和佳兰说,“哥、姐,我上来和你们商量一件事。这几天湾里和周围团转的村听说我们村过年要唱三天戏,到处都闹得呜喧喧的了!湾里好多人都在商量过年把亲戚叫过来看戏!外头一些人看见我们湾里的熟人,也叫这天一定帮忙给他们占个好位子。明天贺宏、贺伟要去看他们外婆,妈也好久没到我们这儿来过了,我想今年过年,就让妈过来和我们一起过,也好看戏,就不晓得你们赞不赞成?”
佳兰一听完佳桂的话,马上说:“这有啥不赞成的?不过妈的脾气,就不晓得她会不会来?”佳桂说:“来不来是她,请不请是我们当女儿的心意。我们请了她不来,那就不能说我们不孝顺了!”佳兰说:“佳桂你的话说得完全对,那我们就请她吧!”说完就又对贺宏、贺伟两兄弟说,“你们记到没有?一定要把外婆请来哟!”贺宏、贺伟说:“大姨放心,我们一定把外婆请来!”佳兰又说:“跟你们舅舅、舅妈,还有你们表姐都说一声,让他们早点来看戏!”贺宏、贺伟又都答应了一声,然后随佳桂回去了。
第二天,贺宏、贺伟弟兄果然去外婆家了。下午两弟兄回来,却并没有把外婆请来。佳兰问两弟兄外婆为什么不来。贺宏欲言又止,贺伟却照实回答了,说:“外婆说她不在外人家过年,她要在舅舅家里过年!”佳兰一听这话,就笑着对佳桂说:“佳桂,你看妈还是那样重男轻女!我们当女儿的对她再好,哪怕把心肝掏出来给她吃,在她眼里还是外人。”佳桂一听这话也说:“就是!我从小到大,除了嫁人这一天,妈给缝了一件新衣服外,其余那么多年都是穿你的旧衣服。可弟弟呢,一年一套新衣服,就从来没穿过一件旧衣服。”佳桂说着眼睛就红了。佳兰见妹妹提起这事,急忙转移了话题,说:“算了,她不来也好!不来我们才好清清静静地看两天戏呢!”佳桂想了一下,没再提母亲的话了,却对佳兰问:“姐,你们准备哪天去给妈拜年呢?”佳兰想了想说:“忙啥?等三天戏看完了,我们两家人约个时间一齐去给妈拜年,免得妈今天也在待客,明天也在待客。”佳桂听了忙说:“那好,姐,啥时去你和哥定个时间,定下后告诉我们一声就是!”佳兰答应了一声,姐妹俩便各忙各的事去了。
二
唱戏的戏台就搭在贺家湾那棵风水树——老黄葛树下。老黄葛树一棵树便是一座森林。它那巨大的树干就仿佛一座塔,从塔身又伸出去十多股黄桶般粗的巨枝,再从巨枝上分出去许多水桶似的枝丫,连最小的枝丫也比人的胳膊粗。枝丫与枝丫交织在一起,向四周舒展开去,犹如一把硕大的阳伞,将周围几亩大的原学校的操场全都遮住了,不论是阳光还是雨水都不能穿过它那厚厚的枝叶。这儿还是一代一代贺家湾人的天然乐园,因而把戏台搭建在这里,也是完全应该的。
贺家湾村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贺端阳,原想召集在家的村民筑一个土台子,或把贺世国准备建房的水泥预制板和砖借来,搭一个水泥预制板的舞台。可村会计贺劲松一算账,无论是筑土台子还是搭水泥预制板的舞台,成本都较高。好在村小学还有一百多张学生课桌,贺端阳找人从中选出了几十张好的,又叫人到乡场上的日杂店去买了半圈三号铁丝回来,将每张课桌的腿都像城里修房子搭脚手架一样,用铁丝捆起来,再用钢丝钳拧紧,这样几十张课桌就被连成了一个整体。把台子搭好以后,端阳又安排人到山上去砍了几棵笔直的松树回来,也用铁丝绑在舞台两边,上面又横着绑一根竹竿,作为剧团挂幕布用。完了以后,端阳和劲松又挨家挨户动员每户村民家里拿一张篾笆子或晒簟出来,绑在舞台的左右两侧和后面,一方面防止湾里那些小把戏窜上舞台,影响了演员的演出。另一方面,也为了保护演员的个人隐私。演员总是需要换装的,没个遮护那怎么行。一切布置就绪,端阳专门叫人去了一趟剧团,让他们来一个人看看行不行?剧团果然派了一个人来。这人五十多岁的样子,据说就是专门负责布置舞台的。他到台上使劲跳了跳,又抱住两边的柱子摇了摇。跳完摇完后,才对端阳说:“其他还行,只是这台子上一点东西都没有铺,演员在这硬木板板上翻筋斗,要是伤了筋、动了骨怎么办?”端阳一听便盯着那人问:“你说怎么办?”那人说:“上面得铺地毯!”端阳说:“地毯?铺地毯得花多少钱?”那人把舞台看了一眼,说:“不多,如果你们不买太好的,只买一般的,两三千块就可以花下来了。”端阳一听叫了起来:“两三千块还不多呀?我们请你们唱戏的钱,都是想方设法才凑起来的,哪还有买地毯的钱?”那人看着端阳不紧不慢地说:“反正演员不能在这硬木板板上翻筋斗,如果出了事哪个负责?”端阳有些泄了气,说:“没办法了,你们只好不演了。”那人一听,想了半天又道:“还有一个办法,我们将团里的地毯带来,不过你们要付租金,一天两百元,演完过后我们带走就是。”端阳一听这话,看了看贺劲松,见贺劲松有同意之意,便说:“那好,我们租你们的。但我们要租三天!”那人说:“三天六百元,演完后你们要安排人送来。”端阳说:“送来不成问题,但租金你们要少点,我们是连租三天。”那人一听这话,就马上过来拍着端阳的肩膀说:“老弟,不能少了。跟老弟说句实在话吧,剧团改了制,完全靠市场生存。可现在有几个人看戏了?我们就指望着过年这几天挣点稀饭钱呢!兄弟,新年大节的,就算给老弟下话了,你全当可怜我们这些艺人,两百块钱就不要讲价钱了,好不好?”端阳听了那人这话,心里有些不好受起来,便打肿脸充胖子地说:“好,只要你们认真演,两百块钱算不得啥,就当我们村上给大家的红包了!”那人听后欣喜万分地说:“放心,我们一定演好!人再穷也不能砸了自己的牌子,是不是?”可说完又说,“兄弟,地毯借给你们,如果有损坏,你们可要赔偿哟!”端阳说:“我们又不偷你们一块,怎么能有损坏?”那人说:“我主要是指不要把烟头丢在上面,免得烧坏了。”端阳说:“这个容易,我不让人在台上吸烟就是了!”于是当下达成了协议。
剧团果然说话算话,在拉道具来的时候,把几大卷地毯也拉来了。可铺到台子上一看,却让端阳笑出了声。原来这地毯也不知是猴年马月的玩意儿了!上面不但早被烟头烧得满天星一般,而且还有几个大洞,那显然是耗子在上面辛勤劳动后留下的成果。破且不说,而且还十分脏,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霉味,像是很多年也没洗过了。端阳一看便笑着对剧团的人说:“都像是从垃圾场捡回来的了,还叫我们不要损坏!”又说,“你们把上面的洞洞眼眼数清了,写在纸上,如果有新的烧坏的痕迹,我们就赔。”剧团里的人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也笑着说:“我们话要那么说嘛!”
不管是世普还是端阳,都没想到村民们看戏的热情会这样高。初一这天天还没亮,就有大人一边起来到井边挑第一桶泉水,贺家湾的人叫作“挑银水”,一边催促小把戏们起床,把凳子端到戏台下面占位子。有人占了位子,却又害怕一转身别人把他的板凳又挪开了,于是干脆迎着早晨的寒风,坐在板凳上不走了。待到家里汤圆煮好时,要么给他(她)端来,要么叫家里人吃了又来换他(她)。端阳一大早便来到了黄葛树下。还在昨天下午,端阳便从村小学端来几把原来学生坐的凳子,也用铁丝把凳脚都紧紧绑扎在一起。但他还是担心被人给端走了,又在地下砸了几个很深的木楔子,然后又把凳脚固定在木楔子上。这几根凳子是端阳专门为世普、立德、东川等三个出钱请戏班子的退休回乡老人和自己与劲松几个人准备的。大成没有出钱,所以端阳事先并没有给他准备凳子,但后来一想又有些不好,于是也为他准备了一把,他愿意来坐就来坐,不愿意来坐就算了。可端阳早晨一来,便看见凳子前面早又摆了两排板凳,而且又全是那种在八仙桌上吃饭用的高板凳。端阳一见,便挥手赶道:“搬开,搬开,哪个叫你们搭在这前面的,啊?”
可那些好不容易才占到前面位子的小把戏们,却似乎并不惧怕端阳,反而看着端阳振振有词地说:“讨口子占岩洞——先来后到,这是我们占到的,凭啥赶我们走?”端阳怒了,又说:“你们也不看看,这排板凳是给哪个搭的?是给贺校长——你们该叫爷爷了——他们搭的!莫得他们出钱,你们看屁的戏呀?赶快搬到后面去,要不然今天就不演了!”那些占位子的孩子们一听,这才哗的一声,端了板凳往后面跑去,又相互争夺起地方来。
端阳向村民预告的是上午十点钟戏正式开演,可九点钟不到,操场上已是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有人一来,见没有什么好位子了,便往黄葛树上爬。这时世普和佳兰也来了,端阳急忙迎了过去,说:“老叔,兰婶,板凳已经给你们搭好了,你们到前面坐。”世普朝场上的观众看了一眼,便对端阳说:“不是说农村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没多少人在家里了吗,怎么一下子冒出了这么多人?”端阳一听这话,便说:“老叔,我们先前把人估计少了!没想到和村里沾亲带故的人都来了!这还不说,不沾亲的人也来了,这十里八村的人都集中在一起,那还不把场子挤爆?”世普见路上还有牵起线线的人在来,便说:“那要想法把秩序维持好呢!”说着,世普一下回忆起了大集体时代看演出看电影时,那些不安分的小伙子们做的那些小动作,于是又补充说,“特别是要防备那些年轻娃儿故意捣乱!”说完,一眼看见了爬到黄葛树上的人,脸便一下沉了下来,说,“怎么爬到那上面去了,啊,滚下来了怎么办?”端阳一听,便说:“老叔说得极是,我去把他们喊下来!”说着就跑了过去。
可是端阳去喊了半天,那些人就是不下来。世普一见,便亲自走过去对那些人说:“怎么不听招呼呢,啊?那上面是你们看戏的地方吗,啊?要是脚蹲麻了滚下来,摔出个好歹的怎么办?”那些人听了还笑嘻嘻对世普说:“不会的,老叔,我们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还有人说:“老叔,在这上头看得最清楚!”世普一见他们不正经的样子,便火了,说:“你们哪个不下来,今天唱戏的钱便由他出!”这些人一听,便纷纷从树上爬了下来。
可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有人更爬到对面学校原来教室的人字形屋脊上。这屋脊更不安全。“普九”时为了赶进度和节约材料,这屋顶所用的木料大多是当地速生的桉树,木质疏松,木头也容易坏。更重要的是自从“普九”验收过后,屋顶就一直没有维修过,许多木头说不定早已朽了,要是更多的人爬上去,屋顶塌下来是要造成伤亡事故的。世普立即让人去开了广播,让端阳去喊话。可端阳去喊了半天,不但没人从屋顶下来,还有人在继续往上爬。世普不得不亲自去喊。他说:“你们下不下来?不下来就通知剧团,今天不演了!”
这时,演员们在贺劲松家里吃过饭,已经在台上幕布后面化装了。站在操场的人一听世普这话,生怕不演了,便同仇敌忾地冲房顶的人叫了起来:“下来!不下来是狗娘养的!”有的甚至骂了起来。房顶上的人终于承受不住舆论的压力,下来了。这儿世普又让端阳安排了几个人,分别在黄葛树和学校院墙两边值勤。世普安排完了以后,才对端阳说:“让剧团早点开演吧,不必等到十点钟了!”说完又感慨了一声,接着说,“看来这农村文化生活真该好好抓一抓了!”端阳听了这话也说:“就是呀,老叔!像这样二三十年才唱回戏,就是看稀奇,人们也不愿意放过嘛!”说完,见立德、东川也来了,便把他们都安排坐下,自己才到台上催促演员开场去了。
不一时,锣鼓果然就响了起来,接着云板也敲了起来,唢呐也吹了起来。舞台上的锣鼓一响起来后,下面便安静了下来。一阵悠悠扬扬的吹奏和紧锣密鼓的敲打过后,大幕便徐徐拉开了。
这天,剧团上演的是一出叫《变脸》的川戏。剧里说的是一个叫水上漂的艺人,他耍了半辈子的艺,膝下却是无儿无女,孤身一人。后来他从人贩子手中买下一个叫狗娃的孩子。这狗娃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无依无靠,一见水上漂,就仿佛见到重逢久别的亲人。一声声“爷爷”的呼喊,亲昵稚嫩,动人心旌,感人肺腑。贺世普过去从报纸上读过对这个戏的介绍,说是省川剧院一个啥才子写的,参加过北京啥演出,还得过奖。世普今天一看,果然名不虚传,才看到狗娃喊“爷爷”,心就沉沉的有些酸楚起来。回头一看,佳兰的眼圈已经红了起来。世普忙去拉了佳兰的手,低声在她耳边说:“这是唱戏呢,你干啥?”佳兰却是不说话,只紧紧抿着嘴唇,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台上。台上,水上漂正紧紧地搂抱着狗娃,用脸颊上的胡须轻轻地抚弄着狗娃的小脸蛋,脸上挂着十分幸福和陶醉的微笑。世普又回头看了一眼佳兰,发现佳兰脸上的神情也放松了。可是剧情不久发生逆转,水上漂被毒蛇咬伤了,需要用童子尿来解毒,叫狗娃去给他屙尿,狗娃屙不出,水上漂仍要他屙,这才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狗娃是女扮男装的,压根儿不是一个小子。这时,爷孙俩人心里都同时出现巨大的感情风暴。水上漂不能留下狗娃,他要撵狗娃走,却又不忍心再转卖狗娃,狗娃则死也不愿离开“爷爷”。这时演员在舞台上表演了一系列解缆、撑篙、挥桨、划船的戏剧动作,以表现水上漂灵与肉的痛苦。最后水上漂毅然地割舍了狗娃,只身远走;狗娃则生死相随,投河紧追。可狗娃只是一个女孩子,她并不会凫水,河水很快就吞噬了她的小身子。演到这里时,场上静得连掉一根针也听得见,每个观众的心都绷紧了。在这种静谧中,从人群中传来的压抑的抽泣声却十分清晰。世普觉得眼角两边,有什么东西冰凉冰凉的,伸出手指一摸,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脸颊上已挂上了泪水。掏出餐巾纸正打算擦拭时,佳兰却把手伸进来,带着哭腔说:“给我两张,我忘了带纸。”世普忙把纸递过去,看佳兰脸上已是泪痕满面。正在世普擦拭泪水时,舞台上的狗娃在生与死交织的瞬间,水上漂又毅然凫水救起狗娃。狗娃紧紧地抱住水上漂双脚,爬上岸来。半晌,水上漂才迸出一句无奈的感叹:“死丫头,蚂蟥缠住鹭鸶脚,想甩脱又甩不脱啊!”只好让狗娃留下了。此时,台下不知是什么人突然站起来喊了一声:“好!”接着更多的人跟着叫喊起来,一些不叫喊的人像是受了感染,也纷纷鼓起掌来。场上的秩序有些乱了。
过了一会儿,情绪激动的观众又才慢慢安静下来。戏接着往下演去。水上漂遭坏人陷害,被抓进监狱。狗娃去探监,爷孙重逢,她不计前嫌,要与爷爷生死与共。她拼尽全身力气,誓要扯断紧铐爷爷双手的铁链,她对监狱里的人喊道:“杀狗娃,不要杀爷爷!”戏演到这时,进入了高潮,连世普也禁不住被狗娃从内心喊出的这句天籁之音感动了,泪水“哗哗”地顿时涌了出来。在教了一辈子书的世普眼里,狗娃这句话分明是一颗无忌、无瑕、无价的童心,是人类一份至高无上的宝贵情感呀!他虽然老了,可又怎能不为这份童心和情感落泪。而且这次他没有去擦拭脸上的泪水,也没去管身边抽泣的佳兰,只泪眼蒙眬地、呆呆地盯着舞台。这时,舞台上的水上漂方才大彻大悟,正袒露着自己的心里话:“听凭你这般心肠热,格老子死了也值得。休看娃娃是女子,比多少七尺男儿有人格。”听到这里,世普马上站起身,带头鼓起了掌来。场上观众见世普带头鼓掌,也全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冲场上鼓掌。一时掌声一阵高过一阵,犹如潮水涌动一般。贺家湾有很多年都没这样热闹过了。
除了剧情让人感动以外,这个戏让观众开眼的是水上漂变脸的绝活。当地正在举办的观音会,水上漂从观众席里跳将上去,亲自参加这场会。他扯圈子,亮绝活,在众目睽睽之下,先变绿色雷公脸,次变大红火龙脸,再变黑色魔鬼脸,又变孙悟空火眼金睛脸,复以红孩儿脸现出“庐山真面目”。每变一次,场下就高叫一声:“好!”一些小孩子还拼命往前挤,试图看清水上漂是怎么变的。害得端阳站在台前驱赶小孩,连戏也没看好。
演出结束后,场上的很多观众还不走,他们冲台上喊:“接着演!接着演!”演员只好出来,恭恭敬敬地站在台子中间朝观众鞠躬。可观众还是不依,演员越鞠躬,下面的喊声越高。世普看到这种场面,到处找端阳,可端阳却没见了。情急之中,他只好跳到台上,站在麦克风面前对大家说:“乡亲们,大家静一静,静一静!”
看见老叔,台上的观众终于慢慢安静下来,却是说:“老叔,叫他们再加演一场!”世普说:“要加演也得吃饭,是不是?演员从一大早起就开始化装,累了大半天,人是铁,饭是钢,他们也要吃饭!不吃饭怎么演戏,大家说是不是这样?”说完又说,“大家想看戏,明天、后天还有更精彩的节目,所以不要慌,有你们看的!现在你们回去做午饭吃吧,啊!”
听了这话,人群才不叫喊了,一些人开始往外面走。可在这时,有人看见了当年大队宣传队的台柱子演员郑彩虹,忽然高声叫喊起来:“他们不演了也行,我们要求郑医生上台给我们唱一段当年的《红灯记》,大家说,行不行?”话音一落,台下贺世忠、贺世福、贺世凤、贺世财等几个当年的“追星族”,如今尽管头发全都花白了,可一下子勾起了逝去多年的心事,如今像是要重温一下似的,也都齐刷刷地把头掉过去,看着郑彩虹叫了起来:“对,郑医生去唱一个!唱个老歌给我们听听!”这些人在郑彩虹面前,有的是大伯子身份,有的是小叔子身份,他们虽然不好在兄弟媳妇面前过分说什么,可在要求当年的明星表演一个节目的问题上,却都表现出一种“老不落教”的神情。那些在改革开放后才出生的年轻人,他们虽然没经历过大集体时代的生活,可是一听见几个“老几几”要求彩虹“老孃子”表演一个节目,觉得十分有趣,便也跟着起哄道:“要得,彩虹婶唱一个!唱一个!”
此时,郑彩虹正靠在丈夫贺万山身边。她已经不是当年饰演小铁梅的样子了,发胖和长宽了的腰身和大腿,代替了过去苗条的身段,齐耳短发代替了原来那根垂至腰际的、又粗又大的独辫子。满脸细细的皱纹代替了早先那张清秀、妩媚的面孔。她才六十出头,可鬓角上的头发已完全白了。手背上呈现出几块老年妇女常见的黑褐色斑点。她的脸色发灰,仔细看去有种病态的苍白。这段日子,郑彩虹的确发觉自己的身子有些不舒服。她感到喉咙里老是有种痒酥酥的、如鸡毛粘在喉管上的感觉,吃饭和吞口水都有些不顺畅,有时甚至还有些疼痛,还总是嗝天嗝地的,想忍也忍不住。万山以为是感冒引起的慢性咽炎,给她开了几服中药煎了吃,可吃下去也没起多大作用。万山劝她过年以后到城里大医院检查一下。郑彩虹说:“检查干啥?不去检查没病,一去检查哪都是病!”她不知道她患的正是一种要她命的病——食道癌,此时癌细胞正在慢慢地往她身体各处蔓延,一口一口地在吞噬着她的生命。这是她在一个多月后到县上医院去检查,医生才给万山这个结论的。可当时她并不知道,听见大家朝她喊叫,就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唱啥子哟,老都老了,一副破喉咙,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那几个“老几几”和他们身边的好事者听了这话,说:“难听我们也要听,你就不要推辞了!”又说,“不就是过年图个热闹吗?又不是哪里比赛!”彩虹听了这话,脸更红了,说:“我连歌词都记不得了,还唱啥?”看得出,昔日的明星不但身体起了变化,连过去的热情也很难在她心里燃烧起来了。可好事者仍然不依不饶地说:“记不得我们帮你记!”接着贺世福学起当年郑彩虹扮演李铁梅的声调来:“奶奶,你听我说——”引得场上一阵大笑。
郑彩虹听见世福故意憋出来的声音也乐了,说:“你既然记得,你上去唱嘛!”世福说:“我要有你唱得好,就上去唱了!”更多的人又附和在世福后面,喊婶,喊妹子和嫂子,还有喊郑医生的,一齐把郑彩虹往台上推。世普见了,知道在这个欢乐的日子里,郑彩虹不唱一曲是走不掉的,于是也在台上喊道:“郑彩虹,唱就唱,怕啥,你又不是没唱过?”这话一出,有人又像想起似的叫了起来:“老叔,你给她拉胡琴!过去郑彩虹唱,就是你给她拉的胡琴,今天你们这对老搭档,正好都在呢!”
世普一听欢乐的人群把他也带进去了,就说:“那可不行!三天不摸手生,我都好多年没拉了,还怎么拉?”可台下的人不依了,说:“老叔,你就不要推三阻四的了,你让人家郑医生唱,你不拉胡琴怎么行?”又说,“拉吧,反正过年过节的,大家图的就是一个乐字!”世普见推辞不过,想了一下只好说:“行,我给她拉,不过几十年没拉过了,跑了调大家别笑了,啊!”人群又喊起来:“不笑不笑!”
说完,世普才想起来:“哎,哪来的胡琴?”旁边的人提醒说:“刚才戏班子里不是有胡琴吗?”说着跑到里面拿出一把剧团的板胡来,交到世普手里。郑彩虹一见,也知道今天是推脱不掉了,于是走到台上的麦克风前,说:“你们这些人是想看我的笑话,逼鸭子上架,羞死人了!”众人说:“不是看你的笑话,是真想听你唱歌!”又说:“不羞不羞,我们欢迎!”说完鼓起掌来。这儿郑彩虹咳了两下,像是要把喉咙里的东西咳出来似的。那儿世普也坐下来,调了调琴弦,做好了准备,然后朝彩虹点了点头。可世普刚开始拉弦,琴弦却嘣的一声从中间断了,声音十分清脆。世普的脸一下变了,说:“琴弦怎么断了?”这时从里面走出剧团的琴师,他也感到十分奇怪,说:“怎么好好的就断了?”世普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的,正准备拉呢,就断了。”那人没再说什么,重新去拿出一根新弦来换上,又交给世普。
这儿世普又调了调弦,刚要再拉,却又忘了过门的谱,一下子急了起来。这时,戏班里刚才出来的琴师对世普哼了两句,世普才记了起来,于是板胡咿咿呀呀地响了起来。琴声先是响得很不连贯,也很不和谐,世普先拉了一遍,慢慢地找着了一些感觉,琴声渐渐地有些悦耳起来。戏班里打鼓和打板的师傅在旁边,赶热闹似的帮着敲起了鼓板。场上这时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郑彩虹。郑彩虹听着世普的琴声,手握在胸前,做了一个当年甩辫子的动作,动作自然是有一些僵硬的。当然,众人也没介意,尤其是那些从当年走过来的一伙老人,像是沉进了昔日的氛围中。世普拉了一会儿琴,郑彩虹先念了一句道白:“奶奶,你听我说——”念完,就随着世普的琴声和剧团师傅鼓板的节奏,唱了起来: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