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人心不古》(5) - 乡村志系列长篇小说 - 贺享雍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十六章《人心不古》(5)

第十六章《人心不古》(5)一

贺家湾过年的风俗现在还是这样的:大年三十早上,很多人家都是熬稀饭,在稀饭中煮几个汤圆,其中一两个汤圆里面会包上一分或一角的硬币,如果谁吃到包有硬币的汤圆,那就证明他这一年里运气会很好。当然,如果是当家人吃到了,那更是皆大欢喜的事。中午是一家老少团年的日子,得弄上很多的菜,摆满一大桌,吃不完不要紧,剩的菜吃得越久越好,这叫作年年有余。过去的老传统,中午饭菜摆上桌后,要请逝去的祖先先吃,具体做法是将杯筷摆好,将杯里的酒也满上,一家老小站到一边,当家人恭敬地对着桌子说一句:“过年了,请列祖列宗入席!”说毕也垂手恭立。这样经过大约两三分钟的时间,一家人才入席落座。现在这样的风俗不兴了,但入座的规矩却是不能变的,就是家里辈分最高的人,一定得坐上面。所谓上面,就是朝着大门那一面。晚上时兴守岁,一家人坐在一起,一边烤火,一边谈笑。在守岁的时候,当家人一般要把全年的收支和人情世故情况,提出来说一下,同时也展望一下来年的情况。当然守岁时最主要的,是大人逗小孩子玩,充分享受天伦之乐。这些年有了电视,电视里年年又有春节联欢晚会,可贺家湾人对电视里那些明星扭屁股并不感兴趣,觉得离他们的生活太远,他们还是喜欢逗自己的孙儿孙女玩。如果孙儿孙女才开始上学,在学校里又学到了几首儿歌或几篇课文的最好。他们在父母或叔叔、姑姑的“教唆”下,跪下给爷爷奶奶磕头,稚声稚气地给爷爷奶奶表演在学校里学到的儿歌和朗诵学过的课文,以便向爷爷奶奶讨要更多的压岁钱。而这时,也是家里老人最幸福的时刻,他们虽然已经老去,或者所剩岁月不多,但他们却从这些孩子身上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延续。相比而言,电视里那些莺歌燕舞,与他们有什么相干?

年三十这天,还有一件农事活动,那就是殡南瓜子。据说腊月三十当天种的南瓜,会结得又圆又多又大。但才过了年,气温还很低,南瓜子种在土里容易坏。所以庄稼人会在这天挑选出籽粒饱满的南瓜种子,先用温水浸泡半天,在吃过午饭以后,会挑选筛子大一块地,把土整得细细的,撒上底肥,将浸泡过的南瓜子均匀地撒在土里,然后再在南瓜子上面撒一层拌有糠壳的细土,细土上面盖上塑料薄膜或稻草,做成温床。等南瓜苗出土长到开了瓣时,再移栽到事先挖好并埋有底肥的坑里。也有人家不这样,直接用筛子盛上粗糠,把南瓜子埋进糠壳里,每天浇洒温水,白天有太阳时端到院子或房顶上吸收阳光,同样等瓜秧长到开了瓣时,再移栽到土里。

这是腊月三十当天的情况,到了正月初一,这天一般不走亲访友,湾里人互相拜年。主要是晚辈给长辈拜年,同辈的人见了面也互相问候。但同辈间的问候只限于问一声好或说一些“这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又是一年了”的话。如果别人拉着孩子,也要顺便说一说“这孩子又长高了”或“这孩子越来越懂事了”的话,以博得同辈的好感。但晚辈给长辈拜年,长辈是要给红包的。当然,并不是所有晚辈都给,一般是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才给。对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如果别人在自己家里也必须打发一把糖果或一把瓜子,不然,人家会说你连人都不会做。贺家湾人出门拜年是从正月初二开始的,俗称“走人户”。“走人户”有严格的顺序,首先要去的,自然是孩子的外公外婆家,然后依次为舅舅、姨妈、姑姑、老表等一干亲戚。舅舅又依次分为大舅、二舅、小舅。自然,姨、姑、老表也是这样。即使大舅、二舅、小舅都住在一起,房屋挨房屋,那也必须是先到大舅家,再到二舅家,然后到小舅家,这样从大到小,依次走下来,方才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不然,亲戚间还会因为这拜年的顺序而打起肚皮官司来。

闲话少说,却说贺家湾村今年因为唱戏,全村“走人户”的时间都推到了大年初四。世普也是如此,决定正月初四这天去给老岳母和小舅子拜年。世普自从当了县中校长以后,就官身不由己,一直没有什么闲时间。虽说春节正值寒假,可这个假对学生和普通老师来说是假,对学校领导特别是主要领导来说就没什么假期之说了。这个假期又很短,一般毕业班腊月二十八都还要上课,正月初五一过就要开始补课,中间只有短短一周时间学校没有学生。在这一周里,还必须把新学期的教学和工作计划制订好,损坏了的课桌椅和其他教学设备,也要在假期中修理好,如果有危房,更得在这期间排危。更不用说还得有人值班,以应付上级政府和教育行政部门突然布置的工作或检查了。而这事都是由学校行政一班人来做的。因此,世普有好几年春节都没去给老岳母和小舅子拜过年了,以至于老岳母都有了意见。有一年,老岳母叫佳兰带回话来,说:“你问问贺世普,忘没忘记到贾家沟的路?忘了的话,我叫佳成去给他带路!”佳成就是佳兰的弟弟,世普的小舅子。世普知道这是老岳母有意激他,虽然心里内疚,但实在抽不开身,也只好任岳母和小舅子埋怨了。可现在,世普已经退休了,并且住在了老家里,不去给老岳母和小舅子拜年,别说老岳母和小舅子那儿,就是佳兰这里也通不过。因此,昨天戏一结束,送走了城里那帮唱“玩友”的艺人和那几个小青年,回到家里世普便对佳兰说:“这下好了,明天我们去给你妈和佳成拜年!”佳兰一听,便高兴地说:“那好,我马上去跟佳桂说一声!我们年前就说好了的,要去就一起去,免得妈天天都在待客!”世普说:“怎么不行?一锅费柴,两锅费米,一起去也热闹些。你去给他们打声招呼,要去明天就早点走!”佳兰听了这话,马上就下去给佳桂说了。

佳兰去给佳桂说了明天去给妈和佳成拜年的事,回到家里,简单地做了一点夜宵,夫妻俩吃了。世普这几天为演出的事操了不少心,感觉有些累了,一放下碗,就坐在竹椅上打起盹儿来。佳兰看见便说:“要睡到床上睡嘛!”世普睁开眼,又打了一个呵欠说:“这么早就上床怎么睡得着?”佳兰说:“睡不着怎么又打瞌睡?”正说着,忽然听见房梁上喵地叫了一声,接着便有许多灰尘簌簌地掉了下来。世普抬头一看,原来是佳桂家里那只花猫,正弓着身子在房梁上跑。世普说:“我们回来这才几天,难道屋子里就有老鼠了?”佳兰说:“你没有回来,难道屋里就没有老鼠?”一语未了,房顶上便传来一阵扑打声和老鼠的吱吱声。佳兰说:“咬着了,咬着了!”世普说:“咬着了好!”话音刚落,果然看见那只花猫从房顶上下来了,嘴里叼着一只又肥又大的老鼠向世普面前跑来。世普嘴里轻轻地喵了一声,伸出手想去抚摸这只劳苦功高的花猫,可花猫却警惕地瞪了他一眼,嗖的一声便跑到楼下去了。

经过花猫这一闹腾,世普的瞌睡消失了,便和佳兰闲聊起来。说了一会儿闲话,忽然听见下面佳桂的屋子里传来一阵叫骂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响声和佳桂的哭声。佳兰马上站了起来说:“佳桂两个又打架了!”世普说:“你刚才下去听见他们在吵没有?”佳兰说:“吵啥?我说了明天去给妈拜年的事,两个人还有说有笑的,答应得哦哦的!”世普说:“那为啥这么快又打起来了?你下去看看,为啥子打?”

佳兰一听这话,马上转身就朝楼下走去。可是还没等她下完楼梯,佳桂却已经哭哭啼啼地朝上面跑来了。佳兰刚打开门,佳桂就一下子扑在佳兰怀里,肩膀一耸一耸地哭得更凶了。世普听见,也急忙朝楼下走去。到楼下一看,只见佳桂披散着头发,脸呈现出灰白的颜色,嘴角向下拉着,嘴皮和眉毛都不断哆嗦,整个面孔都扭曲得十分难看。一只手掩了右边眼角,哭声一抑一扬,像是很有节奏的样子。世普看见小姨子哭得泪人儿一般,便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对佳桂问:“怎么,他又打了你?他又为啥打你?”

佳桂听见,哭声噎住了似的顿了一下,可接着又提高了。佳兰把她扶到板凳上坐了下来,也问:“刚才我下来时,你们还好好的,究竟为啥打起来了?”佳桂坐到凳子上后,却把脸埋到了桌子上,用手掩住了哭,仍没回答佳兰的话。佳兰生起气来,就大声说:“问你又不说,打死你活该……”话还没说完,忽然看见佳桂后脑勺鼓得高高的,就一把撩开佳桂的头发,这才看见后脑勺上有两个大包,分明像是被撞了的。佳兰一看,不由得更加气愤起来,便一边摇晃着佳桂的身子,一边将另一只手按在鼓起的两个疙瘩上问:“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佳桂还是不答,却把手反过来,把佳兰的手推开了,然后抱住了头。佳兰见追问不出什么来,就一把扳过佳桂的身子,把她披在脸颊前面的头发往两边刨去,又才看清佳桂的眼角一片瘀血。于是狠狠地推了一下佳桂说:“哭哭哭,就晓得哭,问你不开腔,哭顶啥用?”说完,又回头对世普说,“这个东西下手好狠,要是再过来一点,还不把眼睛打爆?明天顶着这大一片青疙瘩回去,还怎么见人?”佳桂一听这话,又反身抱住了佳兰,身子随着哭声而抽动,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世普一见,心里越发难受起来,便对佳兰说:“她不愿说就算了,我下去问问贺世国,究竟是为啥打起来的?”说着不等佳兰说什么,就气冲冲地出门去了。

世普来到屋子下面世国家里,见门开着,就怒气冲天地走了进去。进去一看,见贺世国正坐在屋角里,耷拉着头,一副霜打了的样子。贺宏、贺伟兄弟俩坐在桌子两旁,满脸怒容,默默地盯着父亲,屋子里充满着紧张的空气。看见世普来了,兄弟俩站了起来,对世普说了一声:“大姨父来了!”说完后不再说什么,只把板凳扯过来,示意世普坐。世普却没有坐,只大义凛然地站在屋子中间,对世国厉声问:“你为啥子又打人了,啊?”

世国稍稍抬起眼皮看了世普一下,接着又把头耷拉下去,把一头刺猬似的短发对着世普。世普一见世国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气更不打一处来,又厉声问了一遍。可世国和佳桂一样,仍是一声不吭。世普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又回头问兄弟俩说:“他们是怎么打起来的?”

话音一落,兄弟俩都摇着头说:“不晓得他们是怎样打起来的!我们在里面屋子里做作业,听见他们在外面说着什么,说着说着就听见爸爸骂了妈妈一句,接着就打了起来!”世普听了这话,便转身对世国说:“动不动就打女人,那是什么人?是畜生,是变人没变过来的野蛮人!我们教育过你多少次了,你硬是改不过来是不是?”说着,世普停了一下,他觉得心中的怒火在嗖嗖上蹿,恨不得也上去给世国几下似的,双眼喷射着火苗,继续对世国大声说:“我告诉你,你不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实施家庭暴力,这是犯法的!犯法的你晓不晓得?”世普在世国面前攥了攥拳头,接着警告道,“我把话说到这里,要是你下次再打佳桂,我也要让你到监狱里面去尝尝受法律处罚的味道!”

说到这里,世国忽然抬起头来,愤愤地盯了世普一眼,然后将双手抱在怀里,重新垂下了头。世普看出了世国刚才那一眼中的恨意,气更大了,便又冲世国说:“你瞪我干啥?难道你瞪我我就怕了?打开窗子说亮话,我说得出就做得出!”

话音刚落,头顶的灯泡忽然闪了闪,瞬间就熄灭了。屋子里一下黑了下来。世普说完那番话后,仍觉得不解恨,胸脯起伏着,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又狠狠地盯了世国一会儿,才转身向外走。世国仍蹲着没动,两弟兄却站了起来,在黑暗中将世普送到大门外,说:“大姨父慢走!”世普黑着脸,也没对两弟兄说什么,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回到家里,见佳兰正在用棉花蘸着白酒给佳桂揉着后脑勺的大包和眼角瘀血的地方。世普见了也没说什么,只是说:“你们两姐妹在大床上睡吧,我到隔壁的小床上睡!”说完世普走到楼上,抱了两床被子和枕头到隔壁房间,将被子铺在一张单人床上,睡去了。没一会儿,佳兰和佳桂也上楼睡了。

睡在床上,佳兰东问西问,才从佳桂嘴里盘问出他们打架的缘由来。说起来这事,无论是佳桂,还是世国都确实是难以启齿的。原来他们为的正是明天“走人户”给佳成送多少礼的事而发生争执、最后世国动起手来的。如果外人知道是为这事两口子打架,那实在是太丢人了!所以佳兰刚才那么追问佳桂为什么打架,佳桂张了几次嘴,都没有说出来的原因。而且这原因也牵涉世普和佳兰。原来过去回去给母亲和佳成拜年,佳桂和佳兰两姐妹都是各走各的。佳桂每年都是按规矩,在正月初二和世国、儿子一起回娘屋去。而佳兰一般都要等到初五过了,才从城里去给母亲和佳成拜年。世普是吃皇粮的,又顶着一个大校长的官帽,佳兰进城以后回娘家的日子也比在家时少了许多。因此,佳兰回娘屋出手就要比佳桂大方些,一般给佳成的拜年钱是五百元。而佳桂呢,和佳成一样都是土里刨食,所以每年给佳成的拜年钱只有两百元。按说,乡下人送礼,两百元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问题是按照农村风俗,佳桂的两个孩子贺宏和贺伟还没成人,加上又在上学读书,因此做舅的必须给两个外甥打发“压岁钱”。前些年两个孩子小,佳成一般是给两个孩子各打发五十元钱,可现在两个孩子都大了,佳成再打发五十元就有些不好出手了。所以,从去年开始,佳成就给两个外甥各打发了一百元。这样,佳桂给弟弟送的礼就等于没送。过去,姐妹俩不在同一天回娘家,送多送少,没人知道。可今年姐妹俩一同回去,而且世普也要去,如果佳兰还是送五百元,佳桂还是送两百元,佳桂就会感到不好意思。再说,佳成还要打发贺宏、贺伟的“压岁钱”,而不用打发佳兰什么钱。因为佳兰不带孩子回去,即使带孩子回去,佳兰的孩子全都参加工作了,不但不需要舅打发“压岁钱”,反而还要给舅送礼。正是基于上面这些考虑,佳桂想在明天回去时,提高给佳成拜年的礼金。不说和佳兰一样多,至少除了佳成打发贺宏贺伟的“压岁钱”外,多少有点赚的,自己脸上才过得去。于是吃过晚饭,佳桂等两个孩子到里面屋子里做作业去了以后,便对世国提起了这个话题。可她先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对丈夫问:“今年给佳成拜年,你说送好多钱呢?”世国像是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听了这话后愣了一下,然后才瓮声瓮气地说:“往年不是都送到的吗?”佳桂说:“往年是往年,今年有姐姐姐夫一起,少了,不臊了你的皮?”

世国听佳桂这样说,便有些不高兴了,沉下了脸对佳桂问:“那你说送多少?”佳桂想了一下,说:“大哥大嫂今年给贺宏、贺伟的压岁钱都是一千元,我想他们给佳成送礼也不会低于这个数。他们送一千块,我们不说跟他们比,最低也该送他们的一半……”

谁知佳桂的话还没说完,世国就冲佳桂恶狠狠地骂了起来:“龟婆娘,你不如说送两千块!不如把这个家都一下搬到你娘屋去!老子的钱又不是抢来的,今年要修房子,钱在哪儿?”佳桂一听这话,心里觉得十分委屈,于是也骂了世国一句:“你个龟犯人,我哪里顾娘屋了?你修房子别人不还你的情呀……”

两个人就这样一来二去,你一句我一句,那贺世国的火炮脾气就上来了,猛地过去抓住佳桂的头发,就往墙上咚咚撞去。一边撞还一边对佳桂咬牙切齿地道:“龟婆娘,我让你嘴巴凶!我让你嘴巴凶!”撞了几下,这才松开手。佳桂的头发被世国抓散了,此时脑子里像进了千万只蜜蜂嗡嗡地响成一片。世国一松手,人便打了一个踉跄。这时贺宏、贺伟丢开作业出来了,佳桂看见儿子出来了,就一边骂着一边扑过去抓世国。贺宏、贺伟急忙跑过去拉扯,可还没等他们抓住佳桂,世国一拳便打在佳桂的右眼角上。当时,佳桂只感到眼睛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袭来,无数的金光在眼前直冒。她又打了一个踉跄,以为眼睛被世国打爆了,哇的一声,便用双手紧紧按了右眼,一边哭喊一边跑到佳兰这儿来了。到了佳兰这儿,去摸眼睛,才知道眼睛并没有被打爆,世国那一拳只打在眼角上。

佳桂在被窝里,絮絮叨叨地对佳兰讲了打架的经过。刚讲完,又忍不住伤心地哭了起来,佳兰搂住她,说:“算了,这事都怪姐当年看错了人。”佳桂长长地抽泣了一声,才一边流泪一边对佳兰说:“姐,你说我活着有啥意思?嫁给他都二十年了,娃儿都那样大了,我在他家里算个啥?一点发言权都没有,连个童养媳都不如!要不是看到贺宏、贺伟面上,我硬是想死了算了!”

佳兰一听这话,急忙对佳桂斥责道:“你说的些啥话?正月忌头,腊月忌尾,过了年才这样几天,就死呀活的,还不把嘴闭上!”佳桂说:“我说的是真话,都下了好几回决心了,就是怕把娃儿丢下可怜!”说着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佳兰见了,心里真生起了气来,又冲佳桂说:“你再说,我就把你赶出去!”佳桂听了姐姐这话,这才努力压抑着哭声,也不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佳兰又才把手放到佳桂受伤的那只眼角上,一边像母亲一样在上面轻轻抚摸一边说:“明天回去,可不准对妈和佳成说你们又打架了!”佳桂噙着眼泪在被窝里点了点头。佳兰把佳桂的头从自己的怀里放下去,自己也紧挨着佳桂躺下,姐妹俩像小时一样互相搂抱着。佳兰腾出一只手,在佳桂的背上拍着,说:“睡吧,啊,睡过一觉就好了!”佳桂又像怕冷似的往佳兰的怀里拱了拱。佳兰忽地笑了,说:“还跟小时候一样,像只猫儿!”佳桂听了,嘴角也忽然牵出一丝微笑,真的慢慢地在佳兰怀里睡过去了。

可佳兰听着佳桂在睡梦中还不时带着抽泣的鼾声,却没了睡意。往事一幕一幕往脑海中袭了过来。那还是二十多年前,佳兰种着四个人的包产地,孩子又小,世普在村小学教书的时候,每天放了学和星期天还能帮佳兰做点地里的活儿。可不久世普就被调到乡中心小学做了校长。做了校长的世普就一点儿也没法帮佳兰了。佳兰许多农活都忙不过来,尤其是抢收抢种的时候。那时佳桂才十八岁,已经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白里透红的皮肤,水汪汪的大眼睛,个子不高,却有着男孩子似的力气,两条手臂粗壮有力,经常是穿着一双布鞋,裤腿挽到膝盖处,露出白色的小腿和弯曲有力的小胫,走起路来震得地面咚咚直响。一张圆脸蛋,嘴角两只酒窝溢满了灿烂的阳光,笑起来一闪一闪的,显得既自然又无比妩媚。姐姐家的活儿做不走,作为娘家妹妹自然是要来帮忙的。这天,佳桂来给佳兰收割小麦,住在佳兰房屋下面的世国突然来对佳兰说:“嫂子,活儿做不走,怎么不对我说一声呢?今天我来给嫂子挑麦子!”世国那时也才二十出头,胸脯隆起,肩宽膀阔,腿壮腰粗,穿着一件白背心蓝短裤,胳膊、大腿和裸露的胸部皮肤都闪着古铜色的光辉。一张方形脸像上了釉一样,颜色也是黑红黑红的,厚厚的嘴唇,说话时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使他看上去有几分腼腆的样子。他家里那时只有三个人的包产地,父母又都能下地劳动,所以每季活儿都会走在全湾人的前头。

佳兰一听世国主动来给她挑麦子,正求之不得,便对他说:“你来给我挑麦子,那你们家的麦子呢?”世国说:“我们家的麦子还有我爹呢。”说完又埋怨佳兰说,“嫂子,不是我说你的话,住在一堆一块儿的,有啥子活儿了也不吭一声,你这是把我当外人了!”佳兰说:“那好,以后有啥活儿,我就叫你世国来帮忙了!”说着,几个人就下地了。

可是没多久,佳兰就看出一点“问题”来了。就是世国在干活时,总是找机会去和佳桂挨在一起,没有机会时,两只眼睛也总是在佳桂身上瞟。佳兰心里一下明白了,但她也没说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家有女百家求,这也是正常的。再说,她在大队宣传队演过戏,嫁给世普后也受过教育,也不是那种封建的女人,这事得看佳桂的态度。但从此以后,世国有事没事都往佳兰家里跑,来了就寻活儿干,俨然一家人一样。佳桂只要一到姐家来,就几乎要见到世国。在这期间,佳兰忽然发现佳桂也有些变了,变得在世国面前更大方了,话也更多了,有时趁佳兰不在家,还和世国单独在一起,两个人有说有笑地不知说些什么。这样过了一年,又到了第二年收小麦的季节,佳桂又来了。中午时候,佳兰回去做饭了,地里就剩下了佳桂和世国两人,世国捆麦,佳桂抱麦,捆着捆着,不知怎么回事,两个人都去抱麦,世国就忽然抱住了佳桂,把她摁到了麦捆上。下午,佳兰下地去,发现地下折断了许多麦穗,还散落着不少麦粒,佳兰便问:“地下怎么有这么多麦穗?”佳桂听了,脸红得像块绸布,没吭声,默默地走开了。世国却说:“麦捆爆了腰,跌的!”佳兰信以为真,便不再问了。

可是过了不久,贺世国的父亲贺万元就提了礼物到佳兰屋里来为世国求亲了。佳兰先还有些犹豫,但仔细一想,世国家里虽然穷是穷了点,但他是独子,也不和别人分家产,况且贺万元已经备好了材料准备扒了草房建瓦房。再一想,过去都有两姐妹嫁两弟兄的,姐妹在一块儿也相互有个照应,又哪点不好?贺世国上过初中,人样子也不错,干活有一身力气,说话有一副口才,在人市上和人比,也差不到哪儿去。于是佳兰就回去,先问佳桂的意见,佳桂虽然没直接说同意,可那一脸的红晕和嘴角的笑意,就完全表明了她的意思。然后佳兰又对父母说。父母虽然也有点嫌弃男方家里穷,但是亲生女儿保媒,这还有啥好拒绝的?难道还有亲姐姐害亲妹妹的?于是父母便欣然答应了。这样第二年佳桂便嫁给了贺世国。

谁知结婚以后,世国慢慢就暴露出了作为一个独生子被父母娇生惯养所惯出来的坏脾气。在家里他处处要占上风,佳桂只能像是小媳妇一样,他怎么说,佳桂便怎么听,不能有半点的自主权。更恶劣的是,他脾气暴躁,几句话不对,就对佳桂拳脚相加,常常把佳桂揍得个鼻青脸肿的。在贺万元两口子还活着的时候,因为有老两口时时敲打着他,世国还要收敛一些。老两口一死,世国就更加我行我素,佳桂挨打成了家常便饭。在这一点上,佳兰经常觉得对不起妹妹。但贺世国又是这样一种人,那就是他每次打了佳桂以后,马上又后悔了,好多次都在佳桂面前痛哭流涕,甚至还向佳桂下过跪,请求她原谅,赌咒发誓地表示以后绝不再动她一指头。但是事隔不久,他又会忘了这些誓言,照样对佳桂实施暴力。佳桂也曾提出过离婚,但包括佳兰在内的娘家人觉得离婚会丢娘家的脸,再说,孩子都已经那么大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孩子的面上忍一忍,也许过两年就不会这样了。加上世国又一次次地故技重演,不但给佳桂下跪,还到佳桂娘家给岳母和小舅子下跪求情,于是佳桂在娘家住了一段时间后,又会回到贺家湾。佳桂和世国这种日子,就这样磨磨蹭蹭地走到了现在。此时,佳兰听着妹妹在睡梦中还不时发出的抽泣声,想起佳桂刚才说的那些话,一时感到害怕起来,便紧紧搂着佳桂,生怕她会从自己怀里失去似的,一时更没有睡意了。

第二天天刚亮,佳桂就起床了,穿衣服的时候,弄醒了佳兰。佳兰昨晚为佳桂的事没有睡好,现在眼皮有些发黏,还想多睡一会儿,但见佳桂这样早就起床了,便在被窝里问:“你这样早起去做啥?是不是要回去?”佳桂一边将毛衣往身上套,一边说:“你们说的要早些走嘛!”佳兰一听,便知道佳桂身在曹营心在汉,还是欠着家里,不由得生气了,一下坐起来,将佳桂其他衣服全甩在床边,说:“你硬是虾子身上无二两血!昨晚上才那样打了你,今天就这样早爬起来,又想回去煮早饭服侍他呀?你还有点志气没有?”佳桂一听佳兰这话,果然愣住了。佳兰又把她往下一拉,用命令的语气说道:“躺下,你哪里那样下贱?我跟你说,他不亲自上来请你,你就不用回去!你一顿饭不煮给他们吃,看他们会不会饿死!”佳桂瞪着两眼把屋顶望了一会儿,果然又把穿好的毛衣脱了下来,重新躺回了被窝里。但姐妹俩却谁也没有睡着,都只睁着大眼看着窗外渐渐变白变亮。

姐妹俩就这样又躺了一阵,直到窗外传来一片鸟儿的鸣啾吵闹声,才重新起床来。穿好衣服,佳兰又去撩开佳桂右眼角上的头发,发现眼角上瘀血仍然没有消,便又对她说:“还没有消,你再去用热毛巾敷敷,听说热敷去瘀血快!”说完又去摸佳桂的后脑勺,发现后脑勺上的包消了一些,便又说:“遮得到的地方消了,遮不到的地方却还是那个样子,快去用热水敷吧!”说完便拉着佳桂下楼来,走进灶屋拿过一只盆子,从保温瓶里咕噜咕噜地倒出昨天的开水,又抓了一把盐放到盆子里,用手搅了一遍,将一根新毛巾放到水里,然后提起轻轻拧了一下,叠成四层塞给佳桂。佳桂接过毛巾,就把它贴到受伤的眼角上去了。

这儿佳兰见佳桂自己去敷受伤的眼角了,便转身去开了大门。可刚把门打开,就看见贺世国双手抱在怀里,耷拉着头站在门外,一脸懊悔的样子。佳兰看见世国的眼里布满红丝,面色发灰,两只眼泡肿肿的,便知道他也一夜没睡好。但佳兰并没同情世国,反而把脸一下沉了下来,对世国冷言冷语地说:“你来干啥?是不是昨晚没有打够,现在手爪爪又痒了,想寻到这儿来打了?”世国听了这话,也没生气,看来他已习惯了这样的冷脸,过了一会儿才嗫嚅地说:“姐,我来接佳桂回去吃饭。”佳兰还是冷着脸说:“佳桂在我这里就没有饭吃?”

世国听了,又轻轻说了一句:“姐,我错了。”佳兰一听这话,就瞪圆了眼睛数落起来,说:“你错了你错了,这话你说过多少遍了?就像细娃儿一样只说不改!如果是根木头,这样多年都被你捶绒了!”世国仍垂着头说:“这回我一定改了。”

世国一边说,一边将身子伸到门里来看,发现佳桂在灶屋用毛巾敷眼角,便不等佳兰招呼,径直走到了佳桂身旁,一边想伸手去接佳桂手里的毛巾一边低声下气地说:“怎么样了?我看看。”佳桂却一转身,赌气地把世国甩开了,说:“我不要你管!”世国见状又急忙凑近佳桂耳边说:“回去吧,早饭我都煮好了。”说完又说,“回去我给你敷。”说着就伸手去拉佳桂。佳桂却又甩开了世国的手。世国立即变得有些尴尬起来,讪讪地站在那儿,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世国才又涎着脸皮,像是讨好地对佳桂说:“两口子打架不记仇,你说的送情的事,我都全依你。”

佳桂仍然没有答应,将毛巾拿下来,重新浸在水里,打算拧干继续敷。这时世国看见了佳桂眼角的瘀血,便伸出手指想去抚摸,又被佳桂一把打开了,说:“我不要哪个摸!”世国急忙又把手缩回来,说:“我把你打痛了,我不该打你,以后一定不得打你了。”又悄悄对佳桂说,“回去你把我打一顿都行,只求回去吃了饭好走人户呢!”佳桂听了还是没吭声。世国又站了一会儿,这才没趣地回去了。

可没过一会儿,贺宏和贺伟就走了上来。两兄弟先去跟佳兰问了好,接着便走到佳桂面前,分别拉住了佳桂的手说:“妈,回去吧,爸爸都知道错了,再说,吃了饭还要到外婆和舅舅家去呢!”佳兰说:“你爸爸那个脾气,他都知道错?”贺宏说:“大姨,爸爸这回真知道错了,昨晚上他一夜都没睡,要不是怕打搅你们,半夜都来跟妈妈和你们赔礼了!”说完又去拉佳桂。佳桂看着两个孩子,眼里又渐渐噙满了泪水,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对佳兰说:“姐,我回去了。”说着擦了一把眼睛,就和儿子们一起走了。佳兰看着佳桂的背影,说了一句:“没脾气的东西!”说完,自去忙自己的事去了。

没一时,世普也下楼来了。世普昨晚上同样没有睡好,这一则是因为一个人睡小床睡不惯,老是觉得脚那头冰凉冰凉的;二是隔壁佳兰和佳桂姐妹俩摆龙门阵,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也不知她们说些什么;三是想起世国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对一个弱女子下手?他打佳桂的时候,脑袋里究竟想了些什么?如此翻来覆去,直到下半夜,方才睡了过去。这一睡就睡过了头,直到佳兰的早饭快做好了才起来。等他起来漱了口,洗了脸,佳兰才把世国和贺宏、贺伟来接佳桂的事,对他说了。世普听后说:“回去就回去吧,夫妻无隔夜之仇,迟早她也得回去的!”

世普和佳兰刚刚吃过早饭,贺宏就又上来了,对世普和佳兰说:“大姨、大姨父,我爸爸妈妈都收拾好了,问你们啥时走?”世普没有答话,佳兰想了一下说:“我还没有洗碗,等我洗了碗下来喊你们!”贺宏一听,便回去了。

等贺宏走后,世普才突然对佳兰说:“你等会儿和他们先走吧,我一个人走!”佳兰一听这话,便对世普问:“你这是啥意思,是不是不愿意和世国走在一起?”世普说:“我就是不想和一个野蛮人走在一起又怎么样?”佳兰说:“我跟你说,人家已经认错了,你就不要再去说他啥了!人都是有面子的,你今天如果当着妈和佳成的面,再去说人家啥,让人家的面子往哪里搁?”世普说:“我说他啥?那样的人,我说他不如留点口水养牙齿!我只是不想和他走在一路罢了!”佳兰听了这话,便说:“那好,我叫上佳桂先走,等走出去了,让他们一家人走前面,我们后面走就是了!”说完,佳兰端着碗进灶屋收拾去了。

佳兰洗罢碗,又拾掇干净灶台,到楼上换了衣服,又问明世普穿啥衣服,从箱子里找了出来。世普仍然穿的他那套西装。世普个子高,人又没有发胖,穿西装十分精神。不过天气逐渐暖和了,佳兰要他带上那件全毛风衣,世普没带,说用不着了,带上还会碍手碍脚。但佳兰还是将风衣折叠起来,装进自己的挎包里。世普只去泡了茶,又将几小袋袋装茶叶用一个信封装了,让佳兰给他带上。佳兰看见,便说:“佳成家里有茶叶,带茶叶做啥?”世普说:“他那是啥茶,我怎么喝得惯?”佳兰明白世普是嫌佳成家里的茶叶太差了,于是也不便说什么,将茶叶放到挎包里面的一个小口袋里,拉上拉链,便和世普出门了。

出来,佳兰果然去叫上佳桂一家人先走了。走到村小学旁边,佳兰突然对贺宏、贺伟说:“你们两弟兄陪你们妈走前头,我和你爸爸说几句话!”贺宏、贺伟听了,果然陪着佳桂前头走了。这儿佳兰沉下了脸,又狠狠地数落起世国来。佳兰说:“佳桂回来说什么没有?”世国今天穿了一套新衣服,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的,早晨脸上还呈现着苍白的颜色,可现在已放着红光了。听了佳兰的话,便说:“没说什么!”接着却又说,“夫妻无隔夜之仇,姐你们也要多劝她一劝!”佳兰说:“我们劝一千一万,不如你把手爪爪收起来!”又说,“佳桂哪点不好,啊?一个人在家种几个人的庄稼,还要养猪,还要种菜卖,周围团转,你看看哪个女人有佳桂这样吃得苦?如果没了佳桂,你到哪里找得到这样的女人?”世国说:“姐,我知道!我一打了佳桂,心里就后悔死了!我就巴不得把自己的手一刀剁了,免得今后再打她了!”佳兰一听世国这话,便说:“知道错了就好,你去撵佳桂吧!一家人走在一起,你要多找些话跟佳桂说,让佳桂慢慢消气。娃儿都懂事了,你这个当爸的也要有个好的形象才是!”世国一听,就连声说“是”。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来,一边往佳兰手里递一边说:“姐,这是我们给佳成拜年的钱,你帮我交给佳桂吧。”佳兰说:“你不会亲自给她?”世国说:“我刚才给她,她还给我赌气,说要送我送,看我送多少都行,她不管了。”佳兰说:“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哪有拿着钱交不出去的?”世国一听,果然不再说什么,只迈开大步朝前追去了。

追上佳桂母子三人后,世国挨挨擦擦地直往佳桂身边凑。贺宏、贺伟兄弟俩一见父亲这样子,便知道父母有话说,便十分懂事地往前走了。这儿佳桂的身子一边往外趄,一边没好气地对世国说:“你是癞疙宝专往热和的地方凑呀?”世国没吭声,只讨好地对佳桂笑着。佳桂见了,又把头扭到一边。可世国却趁佳桂不看他的时候,过去拿起佳桂的手,啪的一下便把手里的红包放到了佳桂的手里。佳桂明知道是什么,却故意装作不知道地问:“啥东西给我?”世国嘿嘿地笑着说:“给佳成拜年的钱!”佳桂想把钱还给世国,可世国却已经走开了。佳桂这才气呼呼地说:“是你在当家,你不晓得送拿给我做啥子?我只是个‘干棒棒’!”世国听了这话,也不生气,仍嘿嘿地笑着说:“你送我送都一样,还是你送吧!”说完,装出要去追赶儿子的样子,对前面兄弟俩喊道,“贺宏、贺伟你两个走那样快做啥子?还不等等老子!”说着急忙追了过去。这儿佳桂等世国走开以后,才打开红包,把钱展开一看,果然是五百元。佳桂心里顿时就涌起一股说不清楚的感情。她把钱重新装好放到贴身的衣袋里,心想自己虽然挨了一拳,但换回的却是在家庭中的权力和地位,这一拳也挨得值!这样一想,心里的气真的慢慢消了,也加快步伐追上了丈夫和儿子们。

这儿佳兰停下来等世普。世普来后,问佳兰:“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走了?”佳兰说:“他们一家人像是和好了,我还跟他们走啥?”世普问:“真和好了?”佳兰突然凑过去对世普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不好的梦,梦见我们屋子旁边那棵柏树倒了。我叫你去砍回来,你果然拿起斧子就去把它砍了回来。新年大节的,做这样的梦怕是不好!”世普说:“一个梦,有啥不好的?”佳兰说:“梦见砍柏树是要死亲人,要不是妈,恐怕佳桂今年有些不顺利!”

世普听了,说:“她有啥不顺利的?”佳兰说:“你不晓得,昨晚上她跟我说,要不是看在两个娃儿身上,她真不想活了,觉得活起没啥意思。”世普说:“她这是一时气话,过了就好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哪儿现在就过不下去了?”佳兰说:“你难道忘了,佳桂曾经喝过一次农药?”世普说:“那也是为了气世国,不是没喝多少吗?”

佳兰听了,却仍是坚持地对世普说:“人有时恰恰就是为了赌那一口气走上绝路的。我总觉得佳桂在新年大节里说那些话有些兆头不好!还有,佳桂家里杀猪那天,不知你看出没有?兴成并不是一刀就把猪杀死的,而是把刀插进猪的喉咙里,猪并没有死,反而扯天扯地叫。兴成急忙将刀在猪喉咙里前后左右旋了半天,猪叫声才慢慢小了。我估计兴成那一刀并没有找到猪的血管,只不过他没把刀取出来,而是在猪喉咙里补的一刀罢了!我总觉得不太吉利……”世普没等佳兰说完,便说:“无稽之谈!真是无稽之谈!”说后又对佳兰嘱咐说,“这话你千万不要对佳桂说,啊,他们两口子敲敲打打几十年了,习惯了,不会出啥事的!”佳兰说:“这是我猜想的话,去跟他们说什么……”

正说着,忽见长安从旁边小路上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一兜东西,一见世普和佳兰,忽然像是不好意思似的,急忙把东西往背后藏去,嘴里嗫嚅地喊道:“老叔、兰婶,走人户呀!”嘴上说着,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惊慌的表情。

世普早把长安的神情看在眼里,见长安迟疑着站了下来,便问:“这样早你去哪里?”长安躲避着世普的眼光说:“我、我随便转转……”世普说:“你过来,把手里拿的东西给老叔看看!”长安听见世普这样说,不但没向世普走来,反而向后面退着,嘴里说:“没、没啥,老叔……”世普突然大吼一声:“拿来!”长安一惊,终于挪动着步子朝世普走过来。

走到世普面前,世普让他把手里的东西举起来。原来长安手里提着的是一只网兜,网兜里是几十只颜色各不相同的鸟儿。世普看见里面有全身颜色灰黑的麻雀,有翅膀乌黑发亮、肚腹上的羽毛却一片金黄的黄鹂鸟,有尾巴短短的画眉和像花花公子一样的小鹧鸪。更让人惊讶的是,里面竟然还有两只羽毛十分漂亮的野鸡,每只野鸡都只有一斤多重。这些鸟儿都还是活的,有的把圆圆的小脑袋从网兜的网眼里挤了出来,此时都瞪了乌黑发亮的小眼睛惊恐地看着外面。有的则在网兜里把自己尖尖的小喙搭在别的鸟儿身上。还有的则闭上了眼睛,像是十分疲惫似的。世普看了看鸟儿,又将目光移到长安脸上,尽量用十分平和的声音说:“你很勤快嘛,这么早就把鸟儿网回来了。”长安没去看世普的眼睛,只说:“我是昨天天黑的时候把网下了的。鸟儿饿了一晚上,早上起来要到处觅食,所以最好网。”世普说:“你还很有经验呢!才过了年,你家里就没肉了,要靠网鸟儿来打牙祭?”

长安听了这话,忽然咧嘴笑了一下,才有些像不好意思地对世普说:“老叔,我们农村人,哪里有这号的口福?不瞒老叔说,我这是把它们拿回去,褪了毛,把它们腌在那里,等凑多了才拿到城里去卖。城里专门有野味餐馆收呢。”世普听了冷笑了一声,说:“好嘛,这也是一条发财之路呢!那我问你,你一只野鸡能卖多少钱?”长安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不一定,如果是年前,一只能卖一百块左右呢!”

世普听了,突然大声吼道:“你还有没卖的了,啊?我跟你说过,叫你别网鸟儿了,要保护生态环境,你为什么不听,啊?”长安一听,这才有些害怕似的看了世普一眼,红着脸说:“我、我、我没在贺家湾网,我把网架在雷家垭口网的。”世普听了这话,又好气又好笑,仍大声说:“管你在哪里网,你都是网的鸟儿,不是网的石头!现在是啥时候了,啊?都打春好几天了,鸟儿都要开始繁殖了!古人都说过,劝君莫打三春鸟,儿在巢中盼母归!你为了区区一点利益,就做这样的事,你看看,这些鸟儿在你网兜里是好可怜,啊!”

说着,世普忽然向长安伸过了手去,说:“把你网兜给我!”长安听了,有些迟疑。世普又说了一遍,长安终于把网兜递了过去。世普接了网兜,拉开上面网口的网绳,忽然将网兜倒过来,要把那些鸟儿全倒出来。长安见了,忙叫了一声:“老叔——”想过来抢,世普却一把将他推开了,说:“我让你网!我让你想钱想疯了!”说着,将兜里的鸟儿全都扑簌簌地倒了出来。那些鸟儿有的落到了地上,有的还没落地,便扑扇着翅膀飞了起来。那两只野鸡的翅膀像是受了伤,落到地上,翅膀扑扇了几下,却没有飞起来。但很快却迈开脚爪,一边扑翅一边跑开了,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也有一些鸟儿大约在网兜里被捂得过久,已经死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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