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人心不古》(6) - 乡村志系列长篇小说 - 贺享雍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十七章《人心不古》(6)

第十七章《人心不古》(6)一

时间说过得慢也慢,说过得快也快,端阳在出门时,突然想起今天是正月十五,是送年的日子!过了今天,年就结束了。可到处却是冷冷清清的。听说城里今年的元宵节非常热闹,县上要求每个乡都要组织龙灯狮子等民间文艺节目到县上闹元宵。今天送走了年,那些回家过年的打工仔打工妹,又要像候鸟一样往外飞了,到时村庄又会变得十分冷清起来。端阳想到这里,即使有王所长带给他的好消息垫底,心情也未免有几分惆怅。

端阳走了一会儿,身子有些发热了,便把披着的外衣拿下来搭在肩头,显得很悠闲的样子。尽管他刚才心里为送年冷清的事有些不平,但中华的事解决了,他还是很有一种成就感。加上阳光又是如此明媚,眼前的一景一物都令他心情放松。他很快便不去想送年冷清不冷清的事了,反正乡下人都是这样过,想也没用,不如不想。他这样一想,忽地撮起嘴唇,很清脆地吹出一阵口哨声来。

端阳在学校里读书时,口哨便吹得很好,他能用口哨吹出《在希望的田野上》《黄土高坡》等歌曲,在学校举行的庆五四青年节上,还上台表演过。现在,在这春回大地的时候,他忽然想把自己吹过的歌儿都吹出来。于是他就吹了,可刚吹出“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有我可爱的家乡”这句时,突然从头顶传来“哇——”的一声大叫,如同鬼哭狼嚎,把端阳吓了一大跳,口哨声也戛然而止。

端阳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抬头看时,却见是一只乌鸦两只脚爪紧紧抓在头顶油桐树的枝丫上,将身子挺得直直的,俯了头,眼睛圆溜溜地盯着端阳,像是随时都要朝端阳俯冲下来似的。端阳的头皮一阵紧张起来,他急忙伸开双手,一边朝乌鸦挥舞,一边从嘴里发出轰赶的嘘声。可那乌鸦仍纹丝不动,又突然朝端阳“哇——”了一声。端阳急了,忙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头朝这不吉祥的东西扔了上去。乌鸦这才张开自己黑色的双翼,噗的一声朝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一边飞,一边又把一连串哇哇的怪叫,炸弹一般砸在贺家湾安静的大地上。听着这悚然的怪叫声,端阳不但头皮,甚至连全身的皮肤都起了一层疙瘩。乌鸦叫预示着村里要出事,可刚过了年,中华这事又顺利解决了,还会出什么事?端阳想了一阵,没想到要出什么事来,等大地重新安静以后,端阳又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往前走了。

走到离村小学不远的地方,端阳忽然看见那棵黄葛树巨大的冠盖下,有几个人围着树干在测量什么。端阳加快步子走了过去,近了才看清这是几个城里模样的人,一个胖子,四十多岁,头上秃了顶,从浓密的枝叶缝中透下来的阳光照在秃顶上,秃顶也闪着金箔似的光芒。他大腹便便,连手脚上都像堆砌了许多肉,使自己的行动显得特别迟缓的样子。这人背着手,站在离树约两米远的地方,眯缝着小眼睛正在往树冠上望。一个瘦子,身子如麻秆一样,两条腿像是圆规,一张刀条脸,鼻梁上却架了一副又厚又大的眼镜,让人怀疑他瘦削的脸颊是怎么承受住眼镜的重量的。一个高个子,五十岁的样子,一张扁平脸,圆得像柿子,黑糙得却像抹了锅灰,一双浓眉大眼,皱纹布满前额,像是饱经风霜的样子。一个矮矬子,年龄在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矮壮敦实,右耳旁边一颗肉疣,上面长着一撮又黑又粗的长毛。也戴了一副金丝边框架的眼镜,两只小眼睛在里面闪着活泼的光。还有一位女士,三十来岁的样子,苹果形的脸,眉毛像是拔过,显得又弯又细,眼睑却涂得像是熊猫的眼睛一般。脸庞光润白皙,两边耳垂上各吊着一个翡翠大耳环。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披散在肩头,右肩膀上挎着一挎包,手里拿着一个本子。瘦子和高个子拿了一只皮尺,围着树干在反复丈量,然后把丈量的数字告诉给手拿本子记录的女士。矮矬子走到胖子身边,似乎喊了一声,胖子把目光从树冠收回来,和矮矬子说起什么来。

不一时,瘦子和高个子量完了,收了皮尺,也走到了胖子和矮矬子身边,几个人又对着树,一边指画,一边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都显得很兴奋的样子。端阳以为他们又是县林业局来勘测或考察这棵树的——自从这棵树被县林业局挂上一块“古树名木”的牌子以后,这样的情况并不鲜见,便走过去问:“你们又要给这棵树挂什么牌?”那几个人看了端阳一眼,他们也压根儿不认识这个人,其中那个胖子就说话了:“挂牌?挂啥牌?”端阳就指着树身上那个字迹已经脱落的牌子问:“这个牌子已经旧了,你们是不是要给它换一个新牌子?”胖子算是明白了,瓮声瓮气地说:“我们不换牌!”端阳一听又问:“那你们就是来考察这棵树的了?”胖子显出了不耐烦的神气,没回答端阳的话,矮矬子说:“是的,是的,我们就是来看看这棵树。”端阳说:“你们辛苦了,今天过元宵,你们都没在家里,还到乡下来考察树!”说完这话,端阳以为他们也要客气地对自己说点什么,几个人却什么也没说,像是压根儿没听见端阳的话似的,继续对树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端阳一时觉得非常没趣,便转身往前走了。

端阳赶到中华家里,把王所长说的事告诉了中华,中华果然高兴,对端阳一个劲儿地说:“端阳老弟,这事全靠你帮我逢凶化吉!从今以后,你老弟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端阳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过你今后支持我的工作,我倒是很高兴的!”说完又突然想起似的说,“这事还是该告诉老叔一下!”中华说:“跟他说啥?他是希望我吃官司的。”端阳说:“现在人家主动撤诉了,这也是合法的,我还是去给他说一声!”中华说:“你可别把那五千块的事说出来了!”端阳说:“我怎么会给他说这些?我只说对方已经撤了诉就行了!”中华说:“那好,你就去给他说一声吧!”端阳听了,果然就起身去了。

走到世普的老房子前,看见佳兰手拿一只簸箕,从屋子旁边的小路走了上来,正好和端阳打了照面。端阳便问:“兰婶,你拿簸箕做啥?”佳兰说:“你们年前给我们送那么多的花生、绿豆,我和你老叔怎么吃得完?趁太阳晒一晒,免得生虫了。”端阳说:“花生有壳壳,不容易生虫,但容易发霉。绿豆是最容易生虫的了!”佳兰说:“可不是这样吗?所以你老叔叫我去借只簸箕来晒一晒!”端阳一听见佳兰说老叔,便问:“我老叔在哪里?”佳兰把簸箕放到地下,朝楼上指了指,说:“在上头看书呢!”端阳听完,便进屋咚咚地上楼了。

世普果然在楼顶平台的凉椅上躺着,双脚跷在一条小板凳上,捧着一本书在看,整个身子都沐浴在一片金黄的光线里。旁边一只独凳上,放着他那只心爱的不锈钢真空茶杯。听到楼梯响,抬头见是端阳,便放下书本,又坐直了身子,不等端阳打招呼,便说:“你来了,我还正说要找你呢!”说着,把刚才搁脚的小板凳移到了旁边,示意端阳坐下。

端阳一边在板凳上坐下,一边看着世普说:“老叔,你看见自己的脸色没有,红头花色,比昨年腊月间回来时起码年轻了十多岁!”世普听了这话,伸手去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觉得有点发烫,便说:“都是太阳晒的,哪能一下就年轻十几岁?”接着又说,“不过在城里确实难得晒到这样的太阳!说出来不怕你们笑,我进城二十多年里,从没有看见过昨晚上那么晶莹、美丽的月亮!”说到月亮,端阳一下又想起今天的日子,便对世普说:“老叔,今天送年,乡下没有城里热闹,让老叔受冷清了!”世普说:“受啥冷清?要爱热闹我就不会回来了!”说完,不等端阳回话,两眼便落到端阳脸上,认真地说,“我找你,主要是我看见一些人房前屋后的卫生,又有些回潮了。你们村两委可要认真检查、督促一下,要防止乱扔垃圾、乱甩果皮、乱堆放柴草等不文明、不卫生的现象回潮,巩固年前治理的结果!”

端阳一听,立即说:“是,老叔!过年这段时间,一是我们放松了督促检查,二是回来的人多了,加上过年喜庆,一些人放了烟花爆竹,纸屑也不打扫。一些人吃了水果瓜子,瓜子壳和水果皮乱扔,影响了村里的卫生,回头我便开一个干部会,强调强调!”世普说:“不光是强调,重点是要检查落实!”端阳又说:“是,老叔,布置安排过后,我们专门组织一个检查组,挨家挨户检查!”

世普听了,这才不说这个话题了,端阳正想把中华的事告诉世普,却又听见世普说:“还有一件事,昨天我出去转转,走到新湾贺世元的家时,贺世元叫我进去坐坐。我进去一看,贺世元老两口却是住的一间偏厦小屋,里面黑咕隆咚的,墙壁到处都是裂缝,屋子里一股霉气。我就问他,你老两口怎么住这样的屋?你平房里的屋子呢?贺世元说平房的屋子他儿子贺贵全住着。我问他,你儿子结婚了吗?他说没有。我一听这事就火了,哪有儿子还没结婚,就把父母赶到猪牛圈棚棚里住的道理?我当时没对他们发火,出来又恰好碰到贺贵全从外面回来了。我一见就没好气地把贺贵全训了一顿。我说你自己年纪轻轻住的是金銮殿,父母年老体弱却住着破猪圈,你良心遭狗吃了?你不怕天打雷轰,就不怕法律制裁你吗?你不马上搬出来让父母搬进去,谨防我把你送上法庭!贺贵全听了,答应马上从平房搬出来,让父母搬进去!你过一两天去看看贺贵全搬出来没有。”

世普刚说完,端阳就像忍不住似的笑了起来,说:“老叔,这事说起来话长……”世普看见端阳没把他的话当回事的样子,有些生气了,便打断了端阳的话,沉下了脸说:“我知道你这话的意思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是不是?可难断也要断,谁叫你是贺家湾主事的,难道变了泥鳅还怕糊眼睛?不能因为是家务事,村里就放任不管!不正正风气,今后湾里都跟着学,都不孝敬老人了,贺家湾还成啥贺家湾?”

端阳见世普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便马上说:“老叔,我不是那个意思!对不孝敬和不赡养老人的,村里肯定会管!可是世元叔家里并不是贵全不孝敬老人,而是世元叔老两口自己非要住在偏厦房不可……”端阳刚说到这里,世普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端阳不相信地说:“是吗?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放着好房子不住,去住又黑又湿又四面透风的破屋子?”端阳说:“这是真的,老叔,为这事贵全还来找过我,叫我去劝劝他父母搬回到平房去住,可老两口就是不听。”

世普一听这话,像是有些放不下脸面地说:“这么说来,他贺贵全还是一个大孝子了?我跟你说,你可不能给村里这些不良风气打掩护!助纣为虐,只能使社会风气更坏,这个道理难道你还不明白?”端阳说:“老叔,我真的不是在给贵全打掩护!老叔出去了这么多年,可能对湾里的情况还不十分了解。世元叔一共生了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这你是晓得的。原先世元叔家境一直很好,是新湾最早扒了瓦房建平房的人。一溜五大间平房,原来准备住几年,慢慢积攒材料再在平房顶上加盖两层,两个儿子各住一层,老两口自己住一层。可没料到,那年小女儿贺兴亚在家里烧火做早饭时,外面猪在菜地里啃菜,她跑出去赶猪时,灶膛里的火不慎滚出来引燃了地下的柴草。那正是热天收了小春粮食的时候,屋子里到处都堆着柴草,没一时,整个房子便被火海吞噬了。等湾里的人发现跑来救火时,家里粮食、衣服,为修楼房准备好的全部木料,什么东西都烧尽了……”世普听到这里,便说:“世元家里失火的事,我听你佳兰婶来给我说过!”端阳说:“这一把火烧过后,世元叔家别说建楼房,连立身之地也没有了,还是借贺国银两间破房子把一家人安顿下来。老叔你想,一个庄稼人,被一把大火把所有的东西烧得干干净净,又莫得外援,就那么容易翻得了身么?从此世元叔家就败了下来。过了两年,老大贵祥该讨婆娘了,看了几个女娃儿,人家一看他家连房子都没有,话都不答一句就拜拜了。后来贵祥便倒插门,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两个女儿兴书和兴亚倒是不愁嫁,很快放了人户嫁了人。兴书和兴亚两个女儿放的人户家境倒好,贵全又出去打了十来年工,挣了一点钱,兴书和兴亚又分别支持了娘屋一点钱,世元叔又向三亲六戚借了一点钱,才好不容易又修了现在这两间平房……”

世普听到这里,又说:“听你说的意思我算明白了,是不是因为修这房子,主要是贺贵全打工挣来的钱,所以他就觉得自己该住在平房里?”端阳听了又急忙说:“也不是这个原因,老叔!”世普有些疑惑地停顿了一下,才追着端阳问:“那是啥原因?我听说现在农村的年轻人都是这个想法,认为钱主要是自己挣的,所以自己就该享受!”端阳说:“一些年轻人是有这个想法,但贵全不是!你不晓得贵全这个人老实,属于那种用锥子都锥不出屁来的人,只晓得下死力气干活,胆子也小,但对他父母倒是不错的……”世普还是没等端阳话完,便又不相信地说:“不错是不错,就是自己住好房子,让父母住破房子!”

端阳说:“老叔你慢慢听我往下说就明白了。你知道当初世元叔到处借账修这房子的目的是啥?就是想给贵全讨个婆娘!贵全年纪不小了,今年都二十八岁了,可因为家里穷,他人又生得老实,所以一直没有媒人来给贵全提亲。世元叔老两口着急了,生怕贵全讨不到婆娘断了他这房人的后,修这两间平房,就是为了给贵全讨婆娘增添一个重要的筹码……”世普说:“你说的原因我理解,我怎么会不理解呢?农村人都有这样的观念,那就是为儿女来当牛做马。可你还是没有回答我贵全为什么要住好房子这个问题!”端阳说:“我马上就回答你这个问题!房子修好以后,世元叔老两口要贵全搬到平房里住,他们两个住偏厦。贵全不答应,说自己住偏厦。世元叔就对他说:我奔死奔生地修这两间房子,就是为了给你讨婆娘,让你给我传宗接代!住在偏厦房里,你有啥子脸面?以后人家来给介绍婆娘或者带女娃儿来,一看你住在这样一间房里,鬼才会答应你!又说,我和你娘老都老了,也不爱好了,只要冻不死就行,住那样好的房子做啥?你要是真的有孝心,就给我搬进去,早点讨个婆娘给我们生个孙娃抱,那才是大孝子,真孝子!贵全听了还是没答应,老两口就找人来,把自己的东西直接就搬到偏厦屋去了。我去劝他,世元叔反问我说:大侄儿,我问你一句话,你说现在贵全都二十七八了,还没讨婆娘,是他的面子重要,还是我这个老不死的面子重要了?是贵全讨不到婆娘打一辈子光棍重要,还是我们老两口住两年舒适的房子重要?你给我回答出来了,我就搬!老叔,你说我当时怎么回答他?农村中确实有很多老年人住在破房子里,这其中有一部分是因为儿子媳妇不孝,给逼的,有一部分却不是这样,他们主要是替儿女着想,心甘情愿的。世元叔就属于这种情况!”

世普听完端阳的一番话,突然瞪大眼,有些愣住了似的望着远处,半天才回过头看着端阳说:“是不是这样?以后看着世元,我可是要问的!”端阳说:“老叔你尽管问吧,我保证没有半句谎言!”接着又说,“我敢在老叔面前扯谎?”说完,便把中华的事对世普说了一遍。世普一听对方主动撤了诉,沉吟了一会儿便说:“既然对方主动撤了诉,也是好事。不过你还是要告诉中华,不能因为对方撤了诉,便认为自己有理了!要多学法律,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然,以后还是会犯法的!”端阳说:“是,老叔,我一定让他汲取教训!”

说完,端阳站起来要走,可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下来,又对世普说了刚才看见几个人围着黄葛树测量的事。世普听后想了一想才说:“可能是县林业局保护古树名木的人吧!听说县林业局隔几年,就要对全县的古树名木测量一次呢!”接着又说,“管他们怎样测,反正树长在贺家湾,哪个也拿不走的!”端阳说:“那是,所以当时我也没有理他们!”说完转身就往下走。可还没走到楼梯口,世普又喊住了他,说:“听说国家有个规划,到‘十一五’末,全国的乡级公路必须修成柏油路,村级公路必须修成水泥路!我们这条通村公路,春乾上台时就说修,到现在也没修成。你到乡上马书记那儿问问有没有这个政策,有这个政策的话,就做点工作争取一下!都什么年代了,人家火箭都上天了,我们还是一条机耕道。”端阳说:“好的,老叔,过两天我就到乡上问一问。如果有这个政策的话,还得仰仗老叔的面子呢!老叔一句话,比我们跑多少路都管用,是不是?”说完,这才咚咚地下楼了。

晚上突然下起了雨。雨下得十分奇怪,白天还是温暖的艳阳高照,到天黑时,从擂鼓山方向突然涌起一块块低垂的浅灰色的碎云,遮住了落山时太阳那微弱的余晖。接着,成团成团的、颜色逐渐变深的乌云便盖住了整个天空。从远处又吹来了一阵风,气温骤然下降了许多。人们赶紧往身上添加衣服,一下子像是回到了数九寒冬里。世普本来还想在这个早春的月圆之夜再好好地欣赏一下山村的月亮的,却被迫取消了。到了临睡的时候,雨就沙沙地下起来了。往年这个季节的雨,是细小的,连绵的,似烟,似雾,似牛毛,似花针,似细丝,密密地织着。下到大地上,湿滑了路,酥泡了土地,染绿了庄稼,苏醒了桃花,却并不沾湿人的衣服,只是人在那样的雨天中站久了,衣服摸上去像是没晒干一样有些润罢了。因而农人把这雨称作“桃花雨”,湿路不湿衣。但尽管这样,庄稼人怕感冒——因为这样的雨也最容易让人在不知不觉中着凉——出门时还是会戴上雨具。于是在小路上,你会看见有撑着花伞的姑娘或女人在不慌不忙地向前移动;在田野和地头有披蓑衣、戴箬帽的少年在牧牛或农夫在劳作。而他们身后的背景,是青山和立在烟雾迷蒙中的房屋。这样的雨是诗,是歌,是画,成就了许多骚人墨客。当然,每下这样一场雨,庄稼人的精神也会格外饱满一些,因为他们的心也被这雨滋润透了。

可是这天晚上的雨却下得截然不同。沙沙的雨声像是音乐的前奏一样,只持续了一会儿,就变得淅淅沥沥起来,而且淅沥声越来越大,不一时,从屋檐的瓦沟里便传来“滴滴答答”的滴雨声,犹如妇人伤心时连绵不断的泪水。紧接着,雨线打在房顶上的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沉,噼噼啪啪的,檐沟的滴水声也变成了哗哗一片,完全成了夏天的急雨。庄稼人被这雨声惊醒了,他们一边竖着耳朵倾听,一边喃喃自语道:“这么早就下这样大的雨,过段日子正需要收干田水的时候,怕不好收呀!”正这么说着,天空竟然响起了轰轰的雷声,像大车的车轮碾过大地一样。虽然这雷声不像夏天霹雳那样暴烈,却还是把被窝里的庄稼人吓了一跳。因为这时打雷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怕要出怪事呢!”庄稼人这样自言自语地说。

这雨一阵紧,一阵松,一直下到天亮还没停。人们早起一看,擂鼓山还迷蒙在一层白茫茫的雨丝里,山上的树在模糊中变了形。院子里水汪汪的。鸡们缩在阶沿上不愿出去,狗们出去不知在哪里跑了一圈,回到主人面前将身子一摇,摇下的水珠溅到主人的裤子和地上。主人踢了它一脚,狗夹着尾巴出去躺到了墙角的窝里。一阵风吹来,将竹叶上的积雨哗哗啦啦摇下一大片。

吃过早饭,端阳忽然接到乡政府办公室的通知,说马书记让他立即到乡上去一趟。端阳有些不愿意在这种天气里出门,心里便嘟哝了一句:“这样溜天滑地的,有啥事叫我去?”便问给他打电话的小何,说,“何主任,事情急不急?如果不急的话,你给马书记说一声,天晴了我来行不行?”小何说:“恐怕不行,贺书记!有啥事马书记没对我说,但马书记的口气像是很急!”端阳一听这话,便不再问什么了,只得去换了一双雨靴,又找出一把雨伞撑开,将那只经常随身携带的、象征着身份和地位的黑色公文包往胳肢窝里一夹,极不情愿地出门了。家里那条麻狗尾随在他身后,似乎是想出来寻找玩伴,可走了一会儿,发觉无趣,便又回去了。

端阳走到村小学那里,突然发现大成打了一把青布雨伞,在那棵老黄葛树下朝上张望。端阳觉得奇怪,便过去问道:“大成叔,这样大的雨你站在树下望啥?”大成一见端阳,便把伞收起来,朝地下甩了甩才说:“端阳,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昨晚上听见黄葛树哭了!”大成的房屋就在黄葛树背后的八卦井边,是离这棵老黄葛树最近的人。端阳听了大成的话,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嘴里却说:“有那回事?黄葛树是一棵树,怎么会哭?一定是你听错了!”说着也把伞收了,抬起头看着黄葛树树梢,像是想探望出一个究竟似的。大成见端阳不肯相信,便用了更加坚定的语气说:“真的,我真真切切听见的,像一个妇人一样哭声凄凄的!”端阳虽然没看出什么究竟来,但他仍然不相信大成的话,便把头低了下来,说:“昨晚上下雨,下雨必然会刮风,风虽然不大,所以那一定是树叶被风刮出的响声。”大成听了端阳的话,有些像是没有把握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也可能是吧,但那声音真的有些像哭!”端阳说:“那是大成叔你对这棵老黄葛树的感情太深了,所以才产生的幻觉。”说完又补了一句,“黄葛树对人再有感情,也是不会哭的!”大成听了端阳的话,没吭声,却仍然盯着黄葛树那巨大的树冠看。

端阳的话说得很对,大成对这棵老黄葛树太有感情了。大成小时候体弱多病,那年又偏偏得了“童子痨”。父母怕养不活他,就找了一个“大仙”来给大成算命。大仙是麦家河坝的人,据说算命很灵。大仙掐指算了一算,便断言大成这辈子必须去拜一个“干保保”,把命寄托在“干保保”的终生庇护上,方能顺利过一辈子。那时贺家湾小孩拜“干保保”除了那些健康长寿、无病无灾且又是长辈的人以外,还有把命托付给大树神木庇护的传统。大成的父母听了大仙的话,便备了香烛纸蜡和供品,拉着大成的小手来到这棵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老黄葛树下,按下大成的脑袋对黄葛树叩了三个响头。这棵老黄葛树就这样成了大成的“干爹”。以后每年过年,大成在吃过午饭后,便会一手端着碗饭,一手端着碗菜,走到黄葛树下把饭菜摆好,然后对树干磕三个头,说:“保保请吃饭!”说也奇怪,自从大成拜了这棵老黄葛树做“干保保”后,不但“童子痨”不治而愈,连身体也逐渐强壮起来。当然,拜黄葛树为“干保保”的并不是只有大成一人。湾里好多爱闹病的小孩,在冥冥中需要庇护的时候都是奔树不奔人,把自己的命交给了这棵黄葛树。一代一代,这棵老黄葛树也不知成了多少贺家湾人的保护神。

时过境迁,如今大成已六十多岁了,对拜“干保保”的事已觉得有些荒诞。但他和这棵黄葛树的感情却是与日俱增。在他中师毕业被分到全县那个最偏僻的村小教书的时候,除了寒、暑假外,他基本上不能回家。这时只要一想起家乡,首先映入脑海的,便是这棵老黄葛树和在这棵树下度过的童年。正是这棵老黄葛树陪伴了他在外的几十年岁月。正因为这样,现在回到了家里,只要没事,他每天都要来树下转几次。在夏天,他还会端一把竹椅来树下乘凉。他感觉自己对这棵黄葛树的感情比对儿女还要深,因此,当昨天夜里听见从黄葛树上传来的哭声的时候,便惊骇得没有睡好觉,一大早就起床来到了黄葛树下。看见黄葛树安然无恙,这才放心一些。现在听了端阳的话,也觉得自己的想法荒谬,是的,黄葛树再有灵性,可也不会像人那样哭啊?想到这里,便把心思收回来,对端阳问:“淋天大雨的,你拿把伞往哪儿去呀?”端阳道:“乡上马书记找我。”说完,便走开了。

下雨天路滑,端阳一趔一趄地赶到乡上的时候,都差不多快晌午时候了。一推开马书记办公室的门,端阳忽地愣住了。原来马书记办公室坐着的,正是昨天端阳看见测量黄葛树的那几个人——一个胖子,一个瘦子,一个高个子,一个矮矬子,还有那个苹果脸女士。那几个人看着端阳,也有些吃惊的样子。马书记看见他们这副神情,便猜出了什么,看看端阳,又看看屋子里另几个人,便笑着说:“怎么,你们认识?”屋子里胖子这时没有了昨天的倨傲神情,胖脸上浮起了笑容说:“昨天我们见过一面。”马书记听了又笑了一下,说:“哦,原来如此,那你们今天就肯定谈得拢了!”

端阳听到这里,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对马书记说:“马书记,我还……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们呢!”马书记这才想起似的说:“哦,我还忘了给你们做介绍!”说着,便指了那个胖子对端阳说:“这是县交通局瞿副局长!”又指了矮矬子对端阳说,“这是县林业局麻局长!”又指了瘦子对端阳说,“这是县林业局黄股长!”又指了高个子说:“这是县交通局朱队长!”端阳过去一一和他们握了手。最后马书记才指了苹果脸女士说,“这是县林业局刘股长……”话音未落,旁边瘦子忽然不怀好意地坏笑起来,对端阳说:“她叫‘刘妓女’……”苹果脸女士一听,忽然在瘦子屁股上踢了一脚,说道:“你妈才是妓女!”骂完,才回头对端阳说,“你别信他胡说八道!我叫刘继玉,刘胡兰的刘。继,继续革命的继。玉,林黛玉的玉!”那瘦子听完,却还是坏笑着说:“还是‘刘妓女’嘛!”端阳明白他们是开玩笑,也不吭声,只脸上挂着笑看着他们,却在心里说:“城里人把名字也弄得怪,叫啥不好,要叫继玉,听起来也确实像‘妓女’。”等他们把玩笑开完,马书记又才把端阳介绍给他们。他们几个人一边说着“幸会幸会”,一边和端阳握了手。

握完手,端阳在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才看着马书记问:“马书记,你找我有啥事?”马书记听了这话,看了看胖子,说:“瞿副局长你说说!”胖子却说:“还是马书记你说!”马书记又看了看矮矬子,还没等马书记开口,矮矬子也抢先说:“对,马书记是‘父母官’,你说!”马书记回过头来,见端阳满脸疑惑的样子,也不说了,却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红头文件往端阳面前一放,说:“说啥?文件上都写着呢,贺书记你自己看吧!”

端阳把文件拿过来,还没看完,便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眼睛瞪得灯笼似的,盯着那几个人大声叫了起来:“为啥要把我们那棵黄葛树挖走?长得好好的,犯着啥了?”那几个人一看端阳这样子,便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那矮矬子麻局长才不慌不忙地说:“贺书记你不要着急嘛,好好看看文件。纠正你的一个说法,不是挖走,是保护性移栽!也就是说,把那棵黄葛树移走,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这棵古树嘛!”端阳还是红着眼睛,像是要和人打架似的梗着脖子说:“难道我们保护得不好吗?你们昨天看见了的,我们那树上就是一根枯枝也没有人敢上去取,更不用说谁敢去砍一股枝丫了!”麻局长又说:“你们保护得好是不错的,可移栽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嘛!”

端阳瞅着麻局长右耳旁边肉疣上那撮毛,恨不得过去一把给他揪下来,胸脯起伏了半天,才咬紧牙关说:“你们不是保护性移栽,是想破坏这棵古树!几个人都围不过来的树,就那么容易栽活吗?”话音刚落,瘦子便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们自有办法让它成活!”那瘦子话完,苹果脸女士也接着说:“比你那树还大的,我们都能够栽活!”

端阳的脸涨得通红,脖子上面的两股青筋像柴油机的汽缸一样一跳一跳的,有点像是陷于绝境中的困兽,乞求似的又看了马书记一眼,回过头才冲屋子里几个人叫起来:“挖走肯定是不可能的,这是我们贺家湾的‘风水树’,即使我同意,村民也是不会同意的!”屋子里几个人又互相看了看,胖子开始说话了,声音像是一个女人似的:“贺支书,你是干部,怎么也迷信?什么风水树,世界上哪有风水树?”端阳说:“不管你们怎么说,反正树是不能让你们挖走的!”

听了这话,麻局长脸上明显露出了不悦的表情,但看得出他在努力克制心里的不满。过了一会儿才说:“贺书记,这树不是你说不能挖走就不能挖走,我们既然下了文件,就肯定要移走!也不瞒你说,我们是请示了县上领导的。领导也同意保护性移栽,你总得讲点组织原则吧?”端阳听了捧着头,眼睛看着地面,半天没吭声。屋子里的人都看着他。等了半天,才听端阳闷声闷气地问:“你们准备把它移栽到哪里去?”麻局长说:“这就不用你管了嘛!”端阳一听这话突然又冒起火来了,便冲矮矬子局长吼道:“这又不是军事秘密,有啥怕说不得的?”麻局长又看了一眼交通局的胖子局长,终于说:“告诉你也无妨,我们准备把它移栽到县城里去!”端阳一听移栽到城里,一下又跳了起来,喷着唾沫星子大声说:“还说是更好地保护,移到城里有在乡下长得好?”

矮矬子局长还没答,忽然听得苹果脸女士又在一旁帮腔说:“贺书记,这你就别管了嘛!家电要下乡,大树要进城,难道你还不知道这是政府的政策?”端阳一听这话,觉得有些刺耳,便对她不客气地说:“家电下乡,我倒是听说过的,可是我从来没听政府说过要把农村的大树挖进城!是哪个文件规定的,你把文件给我看看?”苹果脸女士的脸一下红了。矮矬子一看,又急忙帮自己的女下属说道:“怎么不是政府的政策呢?政府号召要加快城市化建设,要把每座城市建成宜居城市,要使城市漂亮起来,没有绿化怎么行……”端阳没等他说完,便愤愤地打断了他的话说:“要绿化你们不晓得自己栽树,非得到乡下挖树不可?乡下的树都被你们挖走了,乡下又怎么办?”矮矬子局长一听这话,突然有些被问住了。这时交通局胖子局长像是非常不耐烦了,突然对端阳说了一句:“你这个同志,我看你有点不讲政治……”

话没说完,端阳像是一下子被激怒了,突然将放在桌上的公文包气冲冲地拿过来,往胳肢窝里一夹,然后才愤怒地冲胖子叫道:“我是一个农民,我讲啥政治?我不讲政治你们开除我农民的资格好了!”说完转身就往外走。这儿马书记见他们说僵了,跟着追了出来,把端阳拉到了另外一间屋子里。见端阳还是气呼呼的样子,便叫办公室的同志给端阳倒了一杯开水来。端阳喝了一杯开水,心情才稍微好了一些。这时马书记才看着他说:“火气那样大啥子?慢慢谈吧!我实话跟你说吧,这棵树就是交通局想要!交通局修了很气派的新办公大楼,前不久才举行了落成典礼,贺校长不是还被邀请去参加了典礼的吗?我告诉你,交通局新办公大楼前面的院子有几个篮球场那么大。院子里虽然也建了假山、花台、喷泉,可总觉得太空旷了一些。交通局局长和林业局麻局长是老同学,又是一起被县委同时提拔起来的,是属于铁哥们儿的那种关系。交通局局长想从哪里挖一棵名贵的树木移栽在他们的院子里,麻局长东找西找,便找到了你们贺家湾这棵老黄葛树,于是便下了这样一个‘保护性移栽’的文件。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你难道不能和他们讨价还价?”

端阳一听这话,便道:“我怎样讨价还价?”马书记说:“你忘了交通局是干什么的了?不是专门主管全县修路的吗?你们村那条土机耕道,听说上届支书一上任就打算修它,可是直到现在还没能动工。全乡就你们一个村没有水泥公路,已经拖了全乡公路建设的后腿,难道在你手里都不打算修?”说着,马书记又看了端阳脚上沾满稀泥的雨靴,然后才又接着说,“说句不该说的话,其他村的干部到乡上来开会,不管天晴下雨都穿皮鞋,可看看你,脚上稀泥烂土的,也不嫌丢脸!”端阳听了这话,也朝自己脚上看了一眼,然后红着脸说:“我正要问你呢,听说中央有文件,‘十一五’末全国所有的村都要通水泥路,是不是?”马书记一听这话便沉下了脸,说:“原来你还是这样想的哟?那我也可以明确告诉你,文件是有这样的文件,加大农村基础设施建设嘛!可是真要轮到像你们既不在公路边上,又没有领导经常来参观的‘夹皮沟’,还不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说完又对端阳说,“现在机会来了,为啥不抓紧?一棵树换一条公路,有啥不可以的?”

端阳听到这里,腮帮像牙痛似的动了动,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有点活泛了。马书记迅速捕捉到了端阳脸上这一细小的变化,又抓紧对端阳说:“我这是为你们好,当然也是从全乡工作大局出发!去年我们乡就是因为你们村没能通公路,就与‘全县公路建设先进乡’的称号失之交臂,少得了二十万元奖金!今年难道还要因为你们让我们受县委的批评吗?”说完又在端阳肩上拍了一下,换了一副语气说,“我知道你们舍不得那棵树,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是不是?再说,乡下哪里没有树?少了那棵黄葛树,你们就呼吸不到新鲜空气了?再说,你不答应,人家就不来挖了?人家打的是‘保护性移栽’的旗号,你胳膊拧得过大腿?不如趁这个机会叫他们拿钱把你们的公路修通,各取所需,有啥不好?”

端阳听到这里,心彻底动了,心想,如果真用这棵树换来一条公路,让大家出门都方便,也没啥不可以的。想到这里,便抬头看着马书记说:“我们是这样想的,可还不晓得人家答不答应呢?”马书记说:“这你不用担心,我们进去一起对瞿副局长说。如果他们答应,你就在协议上签字,如果他们不答应,你就拉倒!”端阳听了这话,便点了点头说:“那好吧!”

说完,两人一起又回到马书记的办公室里。县交通局那胖子局长也许有脚气,正把一双脱了鞋子的脚跷到马书记的办公桌上,用手在脚趾缝中捏着。见马书记和端阳进来了,急忙不好意思地把脚放了下去。马书记在椅子上坐下来,拍了两下手说:“好了好了,事情终于有眉目了!贺支书说,国家搞城市化建设,他当然要大力支持!可城市呢,也应该支持农村的现代化建设是不是?中央不是提出城市要反哺农村吗?所以,他也提出了一个条件……”听到这里,矮矬子麻局长一下坐直了,打断了马书记的话问:“啥条件?”马书记立即微笑着对麻局长说:“麻局你放心,贺支书不会向你们林业局要钱。即使要,你们林业局也给不起!”麻局听了这话,脸上才露出了一种释然的表情。

接着,马书记转过头,看着胖子说:“瞿副局你昨天亲自到贺家湾去视察了的,他们村现在还是一条机耕道。现在不是说,要致富,先修路吗?贺支书的意思是,树他可以让你们保护移栽,可你们能不能在今年的乡村道路建设中,优先把他们这条路纳入计划,帮助他们在年内把路修通?”

马书记话音刚落,胖子局长便一下站了起来,十分爽快地拍了一下胸膛说:“那没问题!”说完嘴里又喳了一声,眼光落到端阳身上,继续道,“这事贺支书怎么不早说呢,啊?是呀,人家那些地方早修成水泥路了,可你们还是一条机耕道,也是太落后了!没公路怎么带领老百姓致富呀?”端阳这时嗫嚅着说:“没钱,怎么修……”话还没完,麻局长也兴奋地过来拍了一下端阳的肩,笑着说:“这下对了,贺支书!你今天遇到财神菩萨了,有了瞿副局长,还愁你那几公里路修不起?”接着又说,“你现在算算,修你们那条路,少说也得三五十万是吧?你回去数数你那黄葛树有多少树叶?我可以说,你那黄葛树,每片叶子都是钱呢……”

瞿副局长似乎有些嫌麻局长话多了,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继续对端阳说:“你回去就写个报告来,我们研究一下,今年内就把你们这几公里路的钱给你们解决了!”马书记听到这里,急忙重重地又拍了端阳一下,高兴地说:“好哇,一棵树换几十万块钱,还不快感谢瞿副局长!”端阳听了马书记的话,却没感谢胖子局长,只对着胖子局长问:“你们啥时来挖?”胖子说:“做好准备就来挖!”然后拿出一份协议对端阳说,“如果同意,你就在上面签上你的名字。”

端阳接过协议看了一遍,说:“你把你刚才说的今年拨钱给我们修路的话也写在上面吧!”瞿副局长说:“这事怎么能写在纸上,那不明明白白地成了交易?”说完又说,“你放心,这儿有你们的党委书记在,我们不会赖账的!”马书记也说:“贺支书你放心,他们不给,我陪你一起去他们办公室上吊!”麻局长也说:“瞿副局长到时要是赖账,我也帮你们打官司!”端阳还是有些犹豫,说:“我签字可以,但要挖树你们自己去挖,我不会找人给你们帮忙!”麻局长听了这话,便笑了起来,说:“当然是我们带人来挖,你以为挖树那么简单?我问你,你有大型的起吊机和挖掘机械吗?即使你们想挖,也挖不成呢!”胖子局长说:“我们不要你们的人挖,但你要做好村民的思想工作,不能让他们阻挠我们施工!”端阳说:“我尽力而为吧!”

在众人一片讨好和撮合的声音中,端阳真的下定了决心,咬着牙,在纸上属于自己签字的地方,重重地写上了“贺端阳”三个字。写完,屋子里的人都像舒了一口气的样子,脸上露出了微笑。马书记立即对大家宣布说:“好了,大家请往‘香四海’走!今天乡上做东,宴请瞿副局、麻局和贺支书,大家可要好好喝一杯,啊!”说着就在前面带起路来。一干人于是都跟在马书记后面,往乡场上那家最好的酒楼“香四海”走去了。

端阳本是能喝的,可这天还没喝两杯,就觉得头昏脑涨起来,于是不管是县交通局的胖子局长,还是县林业局的麻局长怎样劝,他都坚持不喝了。最后几个人又使用“美人计”,发动苹果脸女士向端阳展开进攻,但端阳仍是不喝。几个人见状,于是把端阳放到了一边,又一起向马书记发起了攻势。马书记也不甘示弱,事先安排了乡上几个“酒精考验”的干部作陪,其中一个是乡妇女主任。这几个干部平时被人称为酒仙,于是马书记一方大获全胜,把瞿副局长和麻局长等几个人全都灌得趴在了桌子上——包括苹果脸女士在内。

端阳虽然头昏脑涨,但离醉还差很远。吃过午饭他就昏昏沉沉地往回走。走到村小学旁边时,忽然刮来一阵风,端阳听见那棵老黄葛树叶子哗啦哗啦一阵猛动,发出的声音犹如万马奔腾。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头脑刹那间清醒过来。猛地想起今天发生的事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棵黄葛树,只见它的根盘根错节,如龙爪一样紧紧抓着大地,一副任你有多大的风浪也休想撼动它丝毫的样子。可现在有人要来把它挖走了,而且还是他亲自同意让别人来挖走它的。这样大的事他没跟湾里任何人商量就擅自答应了,要是村民们不同意把这树挖走,他一个人答应了,他就是全湾人的敌人!是贺家湾历史上的罪人!可他已经在协议上签了字,怎么办?不过现在找人商量还来得及!一想到这里,端阳没有回家,而直接往世普家来了。

世普看见端阳,有些像是奇怪地问:“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说完又问,“这样稀泥烂土的,你穿着一双雨靴打算到哪里去?”端阳想把自己的表情放轻松一些,就用手去摸了摸面颊,发现脸上的皮肤绷得很紧,便苦笑了一下说:“老叔,我不到哪里去,就到你这儿来!”世普听出了端阳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哭腔,便又审视地看了端阳一会儿,然后才又问:“怎么,发生了什么事吗?”端阳又迟疑了一会儿,才将发生的事对世普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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