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人心不古》(7)
第十八章《人心不古》(7)一
佳桂喝农药很突然。下午,佳桂还在往家里背小麦,麦捆压在她的背上像一座山。天气十分闷热,吃过午饭,太阳就钻进了云层里,偶尔从云缝里露出面孔,也像是害了贫血病般苍白着面孔,但人却热得要命,稍微做点什么,汗水便马上会顺着脸颊流下来。燕子和蜻蜓在空中飞来飞去,翅膀几乎要贴到地面了。但平时十分活跃的麻雀却没见了身影,像是躲起来了的样子。所有的树木都直直地站着,枝叶纹丝不动。佳桂知道这样的天气是要下雨了,就急忙拿起镰刀,去长沙地割自己的小麦。那小麦早已经成熟,有些麦粒甚至都被太阳晒得爆出了麦壳。佳桂害怕这雨如果下久了,麦粒便会在麦穗上生秧。佳桂是一个心性很强的女人,现在很多人都不种那么多庄稼了,可她明知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忙不过来,但还是坚持把几个人的地都种着。一是因为她感到地荒起可惜,二是她的两个孩子还没成家,现在和以后读书需要花很多钱,别人都修了楼房,可他们家还是平房,加上现在什么物价都在涨,家里开支也大,如果只是靠世国一个人在外面挣钱,只能勉强维持眼下的花销,那贺宏贺伟以后读书的费用怎么办?楼房什么时候修得起来?所以,尽管贺宏贺伟和世国都一再对她说不要种那么多地了,但她还是不让一分地荒下来。不但如此,她还要养着一大群鸡,每年还要杀一头过年猪儿,农闲的时候,她还要种点菜到街上卖。贺家湾人在私下摆龙门阵时,都弄不明白她瘦小的身子里怎么能蕴藏那么大的精力?怀疑她前世就是一头牛,只有牛投的胎才是怎么累也累不垮。
佳桂背着背篼、拿着镰刀出门的时候,家里那只黑狗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后面,鸡迈着碎步也跟在她后面,低飞的燕子、蜻蜓也跟着她。但走了一会儿,鸡们回去了,只剩下黑狗和盘桓在头顶的燕子和蜻蜓把她送到了地头。黑狗吐着舌头,在一棵桐树的浓荫下坐了下来,燕子和蜻蜓则继续贴着麦穗飞来飞去。这块麦地只有一亩多,如果世国在家里,两口子一下午轻轻松松就收完了,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又要割,又要捆,又要往家里背,要想收完实在够呛。出门时,她本想叫姐姐佳兰来帮帮忙,可一想到姐姐这么多年都没干过农活了,加上姐的年龄也大了,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自家山自家搬吧!
佳桂一到地头来不及多想,便下地了。割麦的活儿虽然不重,却十分累人。好在佳桂不怕吃苦,她弯下腰,撅起屁股,露出腰间一圈白皙的皮肤,左手捋住麦秆,右手挥舞镰刀,麦秆在她面前纷纷倒下,发出咔嚓咔嚓十分清晰悦耳的声音。闷热的空气中有一股清新的麦香味,终于有了一股风,从地边的桐树上刮来,地里的麦穗便如金色的波浪一般起伏。风虽然不大,但佳桂却感到了一阵凉爽。
正在这时,坐在桐树下的狗却突然发出了一声十分怪异的叫声,紧接着,便一声连一声地拉长声音哭了起来,犹如一个女人伤心的哭叫。佳桂急忙拾起一块泥土朝黑狗扔去,并且骂道:“死瘟丧,你哭啥,啊?”泥块落到了黑狗身上,可狗并没有跑,还是昂首向天,和先前一样一声接一声地号哭。佳桂用镰刀砍下一股桐树丫,剔去上面的叶片,跑过去抽打了黑狗两下,一边打还一边说,“你哭啥?你再哭回头找人剐了你的皮!”那黑狗这才跑了。
黑狗走到远处,哭声仍没有停止,佳桂有些心慌意乱起来。但她顾不得去管狗了,又弯腰割起麦子来。割了几垄地时,天气凉爽一些了,这时佳兰才拿了一把镰刀走来。看见佳桂就说:“中午那样大的太阳你就出来了呀?”佳桂看见姐来了,眉梢眼角都立即露出笑来。她明知姐来也做不了什么,但俗话说得好,糠壳不肥田也松下脚,起码有一个说话的了,于是便笑着说:“我怕下雨呢!”佳兰说:“我刚才到你家去看,看见门锁着,便晓得你割麦来了!”佳桂明知故问:“姐,你来做什么?”佳兰看见佳桂一个人在地里割麦,便想起当年佳桂来帮自己收麦时的情景,一时百感交集,便说:“你一个人要割到好久?姐帮不到你其他的,来帮你割几把也少几把吧!”说着佳兰就蹲下了身子。
佳桂看见叮嘱说:“姐,你十多年没做过农活了,慢一点,不能累坏了自己!”佳兰捋住一把麦,一边割一边说:“姐晓得!”佳桂原先是屁股撅着的,现在见佳兰蹲下,为了不把姐拉下,便也蹲了下来,一边朝前移动,一边又对佳兰说:“姐,刚才我们家里那条黑狗,不晓得撞到了啥,像人一样拖声哑气地哭。”佳兰说:“我来的时候听到了,过去老年人都说乌鸦、狐狸和狗哭都要死人,这湾里不晓得要死哪个了?”佳桂说:“要说年龄,这湾里一要数世龙哥最大,二才是世凤哥,莫非他们……”佳兰急忙打断了她的话,说:“莫要乱说,世龙、世凤哥俩年龄虽然大了一些,可身体还那样硬朗,再活十来年都不会有问题的!”佳桂停了一下,突然叫了起来:“世国在外头,莫……”话没说完,急忙丢下镰刀用手捂住了嘴巴,脸也变得苍白起来。佳兰听了这话也吃了一惊,却回头盯着佳桂说:“你个死婆娘儿瞎说些啥?世国虽然在外头打工,可他又不是三岁小孩,还不晓得注意安全?”接着又说,“阎王爷的事哪个晓得?死到哪个头上哪个就晓得了!”佳桂听了佳兰的话,果然不胡乱猜了,过了一会儿却笑了说:“死都死了,他又晓得个啥了?”佳兰一听这话也笑了,说:“就是,就是,你看我这个人说话也糊涂了!”
姐妹俩一边说闲话,一边朝前割去。佳兰果然久了没做农活,没一会儿手上便打起了几个血泡,佳桂见了,要佳兰不要再割了,佳兰没答应。佳桂便撩起自己的衣服,看里面的吊边破没有?如果破了,便撕下来缠住镰刀把。可是吊边没破,又去翻看裤兜,裤兜也完好无损。佳兰见了便说:“你不要找了,我这里有帕子!”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手绢来缠在了镰刀把上。佳桂说:“姐,你还在用帕子呀?”佳兰说:“他们年轻人用纸巾,揩一下嘴巴就扔一张纸,那多浪费,我还是用帕子!”说着话,姐妹俩又割了一阵,佳兰抬头看了看天,发现太阳都偏西了,地里已摆了一地麦子,便说,“你不要割了,快去捆起往家里背吧!如果等会儿雨来了,你还会搞不赢!”佳桂一看,果然时间不早了,便说:“姐,你也不要割了,回去吧!”佳兰说:“你先去捆,等捆完了,你往家里背,我和你一起回去!”佳桂说:“姐,我一个人怎么捆?你来给我抱麦才行!”佳兰听了,觉得佳桂一个人确实不好捆,便站了起来,说:“那好吧!”
佳桂去背篼里拿来篾条铺在地上,姐妹俩一个从地上抱麦,一个扶住麦堆,开始捆起麦来。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地里割下的小麦都捆好了,佳兰数了数,一共十八捆。也就是说,佳桂需要往返十八次才能把地里的小麦背完。佳兰见了十分过意不去,说:“佳桂,姐年纪大了,加上肩膀又十多年没背过东西了,背麦姐就帮不上你的忙了,你快点往屋里背吧!”佳桂一边往背篼上放麦捆,一边说:“姐,没关系,到天黑时我能背完的!即使天黑背不完,晚上也有月亮,不要紧!”佳兰说:“今天是旧历二十四,月亮要下半夜才起得来,上半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你怎么背?”说完又感叹了一声,“唉,要是世国在家里就好了!”说着,过去帮佳桂扶起背篼,姐妹俩一个背上负着重,一个空着手,往家里去了。
这天下午,佳桂一直背到人家都关门吃晚饭的时候,地里还剩下两捆麦子。就在地里还剩两捆麦子的时候,佳桂回家突然看见世国回来了。世国虽然是坐在那把凉椅上,但身子却是向前俯着,两只手在不断地揉搓跷在一根小板凳上的左脚脚踝,脸上呈现出了一丝痛苦的表情。但因为世国的脸是往下俯着,佳桂并没看见世国脸上的表情,相反,佳桂像是见了救星似的,马上说:“你回来了!长沙地还有两捆麦子,你去把它们挑回来吧!”听了这话,世国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有些没好气地说:“叫你莫种那么多地你偏要种,哪个给你挑?你自己要种自己就去背吧!”佳桂听了这话,一下子觉得十分委屈,便嘟哝着回答说:“我种那么多地难道是为我?”说完,见世国又俯下身子揉起脚踝来,便以为世国是走累了,于是又带点讥讽的语气说,“走这样一点路就把脚走痛了,你又不是哪里的大少爷!”世国听到这里,突然怒了,竟冲佳桂骂了起来:“龟婆娘,你晓得个球!”骂完,竟不再去理会佳桂,只顾揉搓自己的脚去了。佳桂听见世国骂,也没还嘴,只愤愤地盯了世国一会儿,然后又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说:“你不去挑算了嘛,还有两捆麦子看把我累不累得死?”可是走到院子边上,却又回头说,“你不去挑,那就在屋里烧火做夜饭嘛!你想吃稀饭,米在我们睡的那屋里的缸缸里,要吃面条,面条就在灶屋的柜子里,菜在案板底下,你自己洗!”说完就走了。
却说这天,世国在城里砌砖,心里觉得特别烦躁,好像是有什么大事一样令自己坐立不安,可仔细想想,又想不起什么事来。从进入“双抢”大忙以来,工地上就有不少人请假回去帮家里干农活。世国也想请假回去,可老板不肯答应。老板说:“你是砖工的头儿,你一走砖工不就散架了?”世国虽然没走,心里却是惦念着家里的活儿,惦念着佳桂的身体。他知道佳桂是一个要强的女人,但再要强,女人毕竟是女人,男人挑两捆小麦,甩脚甩手地就走了,女人却要背两趟,而且比男人费力得多。到中午时,世国发现自己的情绪愈发有些不安了,有几次砖刀竟然从手上掉了下来。他还是闹不清自己心里慌乱什么,到吃过午饭发现天色变了,这才明白自己心里烦躁的根源还是牵挂着家里的庄稼。他十天前回过一次家,那时长沙地、堰沟地的小麦还没怎么成熟,他就跟佳桂说过,等成熟后他回来和佳桂一起收割。现在又过了十天,那两块地里的小麦肯定熟透了,正等着他回去收割。再一看天气,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心里就更不安了,不行,我一定要回去!这样想着,吃过午饭又去向老板请假,老板自然还是不肯。世国东说西说,老板最后答应了世国今天下工以后可以回去一趟,最迟后天一定要回到工地。世国想有一天假也好,起码可以收回一块地的麦子。
这样,下工以后,世国搭了一辆拉砖的便车往家里走,走到县道与贺家湾交界的机耕道旁,世国下了车。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因为老天爷正在酝酿一场雷雨,所以无论是远山、近村、丛林、土丘,全都朦朦胧胧的,像是罩上了一层头纱。空气中气压很低,一条狗在机耕道旁边吃着一泡下午放学时学生拉下的屎,正津津有味地品尝着时,没防备有人走了过来,倏地一下从世国大腿边窜了过去。狗虽然也吓着了,但世国却吓得更厉害,身上的衬衣早已被汗水濡湿了,这时又添上一层冷汗。世国过了好一会儿才定下心来,继续往前走。这时,不知从哪里又飞出许多小蠓虫,成团成团的在世国头顶上飞,有的干脆撞到了他的脸上。在走到那棵老黄葛树下的时候,忽听得浓密的树叶一阵扑簌簌响动,两只乌鸦从树枝上飞了出来,一边用哑了的声音哇哇地怪叫着,一边像受了什么惊吓找不着窝了似的,拖着声音在村子上空盘旋起来。就是这两只死神之鸟的怪叫,世国觉得左脚碰到了一个东西绊了一下。世国先没觉得什么,只是感到左脚脚踝像一根银针扎在里面一样,稍有一点酸麻和胀痛,可是走着走着,他发觉痛得厉害了,这才知道脚被扭了。等回到家里一屁股坐在凉椅上时,这才发现左脚螺蛳骨这里已经红肿了。世国一见不由得气愤地说:“撞到他妈的鬼!这个样子还怎样干活?”一边埋怨,一边进去拿了药酒出来倒在掌心里,然后按在受伤处用力揉搓起来。揉搓时,伴随着一阵阵疼痛不断袭上心头,世国心里便有了许多怨恨。他恨佳桂没听他的话,要是她不坚持种这么多的庄稼,他怎么会一心挂两肠,这样摸天黑地地往回走?不摸天黑地、忙七慌八地赶路,又怎么会崴了脚?如果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耽误了上工,你那点庄稼又抵得了……心里正这么怨恨着,佳桂背麦子回来了。佳桂明明看见自己在揉脚踝,也没问是怎么回事,就叫自己去挑麦子,因此他也便没好气地回了佳桂那样几句话。世国想起来,佳桂那是活该!
再说佳桂把最后两捆麦子背回来后,满以为世国在家里已经做好了晚饭,可进门一看,世国仍在凉椅上坐着,锅头灶膛里冷冷冰冰的。过年后新买的一只小猪娃,现在已长到了六十来斤,饿得在圈里一边撞栏一边嗷嗷直叫。佳桂不觉恼了,便气愤地冲世国道:“你是不是真的成了大少爷,啥都要我做起来侍候你?”接着又说,“你还要不要我再做个神龛把你供起?”世国听了佳桂这些话,也没回答什么,只狠狠把佳桂瞪了一眼。佳桂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也赌气不去生火做饭,却从缸里打一桶水,提到猪圈房里,褪下衣裤洗起澡来。
世国见佳桂不生火做饭,他是下了工就往家里跑的,这时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心里不由得又蹿起一股火来,等佳桂洗完出来后,便冲灶屋里吼道:“你还不做饭,想把人饿死呀?”佳桂听了一边往背后捋着被水打湿的头发,一边说:“一顿饭不吃就饿死人了?”说归说,佳桂经过凉水的冲洗,心里的气早已消了,加上女人的心本来就软,听见圈里猪的嚎叫声,心想,“人一顿不吃可以,但畜生一顿不吃就不行!”这样一想,便去刷了锅,打算先煮两碗面条人吃,然后在剩下的面汤里搅几把细糠和抓几把菜叶在里面让猪吃。
很快,锅里的水就沸腾起来,佳桂从柜子里拿出一把面条来,正准备往水里丢面条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咚咚的敲门声。这声音世国也听见了,他忙向灶屋里喊了一声:“有人敲门,来开了看看是哪个?”佳桂已把面条丢进了锅里,正用筷子在锅里搅,听见世国喊,便又没好气地说:“你就坐在那里的,难道去开不得?”听了佳桂的话,世国便骂了一句,道:“死婆娘,我能开还要对你说?”佳桂听了世国这话,忍了一下,便丢下手里的筷子,出去开了门一看,外面黑乎乎的一片,没有一个人影,却是自家的那只黑狗,又坐在大门中间的阶沿上嚎了起来,声音瘆人。佳桂打了一个哆嗦,世国却大叫一声:“莫忙关!”说着暴躁地拿过凉椅背后的一把斧头,叫道,“你让开!”佳桂刚刚侧转身子,世国便一下将斧头朝狗扔了过去。一边扔一边咬着牙齿叫:“嚎你妈个!”但因为用力过度,斧头从狗头上飞了过去,落到了院子中间。那黑狗虽没伤着,却站起来走了。佳桂这才重新将门关上,一边关一边黑着脸嘟囔:“啥都要我一个人,好像这个家硬是我一个人的一样!要是我不在了,看你又靠哪一个?”世国心里本来十分烦躁,听了这话嘴上便有些恶毒地道:“你说这话想吓我是不是?你不在了难道我去死?”说完这两句话后,想了想又补充说,“你想死就去死,我才不怕呢!”佳桂听了世国这几句话,却平静了下来,说:“你倒想我死,我却偏不得去死!我晓得你现在是嫌我老了,巴不得我死,死了好给你让路,你好去讨一个年轻的,年轻的在那里等着你呢……”佳桂的话还没说完,世国忽然红着两只灯笼样的眼睛看着佳桂说:“龟婆娘,老虎不发威,你还以为是只病猫,你是不是又想讨打了?”佳桂本来已经转身,准备往灶屋去捞面条了,一听世国这话,就回头答道:“你打嘛,你屋里打人有种呢!”佳桂说这话的意思,是指世国的爹在世国的母亲活着的时候,也经常打她。谁知佳桂的话刚完,世国果然一把抓起垫脚的小凳,十分暴躁地就向佳桂砸了过来。佳桂躲避不及,脑门儿上被重重砸了一下。等她回过神时,便扑过去抓世国,可世国早有准备,右腿往前一蹬,将佳桂又一脚踢在地上。佳桂在地上坐了半天才爬起来,正准备拾起凳子也朝世国砸去时,突然看见灶膛的柴草燃了起来,这时她已顾不上和世国打架了,急忙冲进灶屋,用盆子从缸里舀起水,将火扑灭了。把灶膛前的火扑灭后,佳桂才朝锅里看去,发现面条在锅里已成了糊糊。她本想将糊糊舀起来,可一生气,干脆将泔水桶里的泔水哗的一声倒进锅里,搅了搅,用猪食瓢舀起来,往猪圈房提去了。
佳桂把猪食倒进猪食槽里后,回过身来,忽然看见墙角的半瓶农药。这农药是春上点花生时没用完,放在这里,准备今后点小春作物时再用的。不知怎么回事,佳桂一看见那半瓶农药,突然一下伤心地伏在猪圈栏上哭了起来。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刚才挨打时没哭,直到现在才哭,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泣,只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十分憋闷、委屈。她的肩膀一耸一耸,内心充满无限的隐痛,大滴大滴的泪珠滚进猪食槽里。正在吃食的猪感到奇怪了,抬起圆溜溜的小眼睛看了主人一阵,忽然将两只前爪搭在猪圈栏上,将糊满泔水和面条糊糊的长嘴伸到佳桂怀里拱着。佳桂伸出右手,轻轻地将猪赶了下去。可是泪水并没有洗去她心里的悲伤,她转过身子,歪着头,泪眼蒙眬地盯着屋子,似乎想弄明白什么一样。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过去抓起墙角的农药瓶,打开盖子就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
佳桂其实并不是想死的,她只是想用这种方法吓唬一下世国,好让世国改一改自己的脾气,在家庭说话做事不这样像吃了枪药似的。实际上世国在外面,脾气并不是像家里这样坏的,不知怎么他一回到家里对佳桂就变成了这样。过去佳桂也曾用这种假喝农药的方式吓唬过世国,而且效果也十分明显。她吓唬过世国后,世国起码有一两年时间没敢打过或骂过佳桂。再一个,佳桂明白自己即使真想死,也是死不成的。因为佳桂知道世国是个火暴性格,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过去常常是两口子打了架,过不了三两分钟,世国就会后悔,马上会过来哄她逗她,给她赔小心。世国只要一过来给她赔小心,一眼就能看见她喝了药,立即就会叫人去请万山来给她洗胃,上一次就是这样。因此佳桂这天晚上连想也没想,就拿起农药喝了下去。喝完以后,把空瓶子放回墙角,回灶屋扯下绳子上的洗脸巾将嘴角残留的药汁揩干净后,才去灶膛前烧火的板凳上坐下,等待世国来逗她哄她。
可是这天晚上却鬼使神差。世国打完佳桂后,心里确实很快就后悔了。他本来也打算像过去一样,马上就去向佳桂赔礼道歉。可左脚刚一落地,脚踝处一阵钻心的疼痛向他袭了过来,便又一屁股重新坐下了。加上听见佳桂在灶屋里平静地搅着猪食,猪食瓢刮着锅底发出的沙沙声有些像老鼠磨牙。然后他又听见佳桂提着猪食桶去了猪圈房,听见她把猪食倒进猪食槽,听见猪吃食的声音,这一切都觉察不出佳桂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即使后来听见佳桂在猪圈房哭泣,世国也没有往心上记,女人嘛,受了一点委屈本来就是要哭出来的嘛!眼泪一流,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果然佳桂的哭声一停,就没有任何声响了。不知是世国打了佳桂后情绪得到了宣泄,还是又困又乏,听见佳桂没了声音以后,竟躺在凉椅上睡着了。而且这一睡还十分沉。在睡梦里,世国梦见一只大鸟,乌黑的翅膀,乌黑的嘴唇,怪叫着朝自己房屋飞来。他急忙从阶沿上的屋檐下取出一根晾衣竹竿朝大鸟打去。可是这时佳桂却从屋里跑了出来,一把拦住了他,说:“不要打它,它是来接我的!”世国觉得奇怪,看着佳桂,此时的佳桂却不像佳桂了,她披散着头发,七窍里流着血,但世国知道她就是佳桂,于是说:“它怎么来接你呢?”佳桂说:“这你不用管,从今以后你就打不成我了!”接着又说,“你要好好带好贺宏贺伟,我走了!”说完爬到大鸟背上,果然随着黑鸟飞走了。世国一见佳桂被鸟驮着飞走了,急忙大叫一声:“佳桂——”猛地惊醒了。
世国醒过来一听,佳桂正在灶屋里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叫声,世国猛地出了一身冷汗,也顾不得脚踝的伤痛了,急忙几步奔到灶屋,这才发现佳桂已躺在灶膛前湿漉漉的柴草上,面色铁青,口死眼闭,身子像蛇一样扭曲成一团。世国急忙大叫一声:“佳桂——”俯下身子要去抱她,这时他闻到了从佳桂身上传出的浓浓的农药味。世国一下明白了,急忙又一下放下佳桂,冲到堂屋里拉开大门,几步奔到院子里,便对着黑沉沉的夜空高声喊了起来:“来人呀!来人呀!佳桂喝农药了!佳桂喝农药了——”
这凄厉的叫喊在贺家湾上空久久地传荡,惊得湾里的狗对着天空齐声吠叫。被惊醒的人连衣服都顾不得穿,就朝世国的屋子跑了过来。可是当人们七手八脚地把佳桂抬到村医万山的诊所时,佳桂已经完全没有了知觉。万山掰开佳桂的眼皮,用手电筒光往瞳仁照,佳桂的瞳孔完全散开了。万山照了一阵,无力地站了起来,对世国说了一声:“晚了,抬回去办后事吧。”话音刚落,天空忽然打了一声霹雳,老天爷孕育了多时的雨,这时像一片巨大的瀑布似的铺天盖地地下了起来。
二
这天晚上端阳也睡得很死,到底是年轻人,瞌睡多,加上老天爷正在酝酿下一场暴雨,空气又潮又闷,更容易让人犯困。端阳吃过夜饭,往床上一倒,便打起了呼噜来。无论是村子里的狗哭鸦嚎,还是鸡悲鸭鸣,他都一概没有听见,甚至连老天爷的霹雳都没有震醒他。他是被一阵如雷鸣般的擂门声惊醒的。睁开眼睛一看,发现自己只穿着一条裤衩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床前的电风扇还在呼呼转着。再竖起耳朵一听,才听见外面雨声哗哗,雷声阵阵,不时伴着一道道闪闪的电光。端阳这才知道下雨了,怪不得身上已经有了一丝凉意。他急忙伸手关了电风扇。这时,在风雨雷鸣的声音中,拍门声再次响起,端阳先以为是风吹门扇发出的声音,没怎么在意,可仔细一听又不像,因为拍打门的声音一阵比一阵急,同时他听见了叫喊声。但因为风声和雨声太大,他没听清楚。于是他便从床上坐了起来,冲外面大声问:“哪个?”声音刚出来,便被一阵风吹得细细的。端阳等风过了以后,又重新问了一句,这时他听到了外面的回答,说:“快起来!快起来!出大事了!”声音显得十分慌张。
端阳听出了是兴成的声音,便一下溜下床,趿上拖鞋,大步走出卧室,过去拉开了大门。门外果然是兴成,已经淋得像是落汤鸡一般,脚下汪着一摊雨水。端阳一见,便诧异地问:“啥事?”兴成急急地说:“佳桂婶喝农药死了!”端阳一听,犹如头顶又响了一个霹雳,瞪圆了眼睛问:“你说啥?”兴成又大声说了一遍。端阳等兴成说完,像是被雷击中一般,直直地站在屋子里,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外面的雨密得像是一道帷幕,借着从屋子里溢出去的灯光,可以看见豆大的雨点如箭一般,斜射到院子里的水泥地上,迸溅的水花又形成了一道迷蒙的烟雾。端阳发了一会儿呆,终于回过了神,急忙转身取过一把挂在墙上的雨伞,就要往雨水里冲去。兴成一看,急忙抓住他说:“裤子!你就这样打个光董董、穿条短裤儿去呀?”端阳这才明白过来,又放下雨伞,进屋去穿了衣服和水靴,然后和兴成一起赶到世国家去了。
到了世国家一看,佳桂的尸体果然停在一张临时卸下来的门板上,门板下是两条大板凳。佳桂还穿着下午干活时穿的衣服,身上没遮盖任何东西,两排牙齿紧紧咬着,并向外凸着,嘴角上挂着血迹,全身的皮肤紫乌,呈现出一种十分恐怖的样子。她的身子本来就瘦弱,此时更是缩得像是一个小孩。佳兰伏在佳桂的尸体上,哭得像是要昏死过去的样子,一边哭一边诉:“死婆娘儿,你怎么就想不开,要去喝农药哟……下午你还说,阎王爷死到哪个是哪个,没想到就死到你脑壳上来了哟……飞起飞跳的人,就一下没了哟,让姐姐怎么放心得下哟……都怪我,不该把你说给这个不得好死的东西哟……”哭着诉着,突然就从佳桂的尸体上直起身,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水,猛地朝旁边呆若木鸡的世国扑了过去,抓住世国,就在他的脸上、身上乱抓乱撕。世国如木桩一般动也不动,任佳兰在脸上身上抓着撕着。不一会儿,世国的脸上被抓出了几道血痕。屋子里的人见了,这才过去拉住佳兰。端阳看见世普也站在旁边,脸阴得比刚才没下雨时的天空还黑,胸脯一起一伏,因为牙齿紧咬两边腮帮鼓得像含了两只鸡蛋,不断翕动着鼻翼,看见佳兰去抓世国,自己也没动。看得出,他的愤怒也到了极点。
端阳一看见佳桂的尸体,就突然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来了。这是他担任村支书和村主任以来,村庄里出现的第一件死人的事,而且是非正常死亡。人命关天,不管死亡的原因是什么,对村庄而言都是一件特别重大的事,他即使想推也没法推掉。他虽然年轻,却一直土生土长在这里,虽然不能说能处理得十全十美,但大致还是有个头绪的。从农村处理这类事的经验看,他现在要做的事非常多。首先,他应该要控制住事态,不让事态继续发展。一般来讲,出了这样的事,佳桂的娘家,包括佳兰在内都是不会依的,会率领人来打闹,轻则毁坏财物,重则又惹出新的人命。无论是作为村里的当家人,还是作为村落里同一个姓的人,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发生。第二,是要迅速安葬死者,只有安埋了死者,事态才算基本控制,为接下来的大事化小创造条件。所以端阳现在什么都来不及想,也忘了黄葛树事件给他带来的影响,甚至连世普,他现在也顾不上去征求他啥意见了。他必须当机立断,快刀斩乱麻,否则事情越拖将会越麻烦。当他看见佳兰抓住世国又抓又撕的时候,首先的一个想法就是必须将世普和贾佳兰劝走。如果他们不走开,他就没办法放开手脚来处理后事,甚至还可能和世普闹僵。想到这里,他便过去对佳兰说:“兰婶,人已经死了,你节哀吧!”又对世普说,“老叔,你和兰婶年纪大了,回去休息吧!”世普似乎很不放心地盯了端阳一眼,然后才瓮声瓮气地说:“出了这样的事,我们回去就睡得着?”端阳说:“即使睡不着,也总不能和我们年轻人一样熬夜吧,你是晓得农村风俗的,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熬夜的日子还在后头!再说,你也要替兰婶想想,像她那样哭,把身子哭坏了怎么办?你放心,这儿交给我,有啥子拿不准的地方,我来请示你就是……”
正说到这里,门外又走进毕玉玲和李春英等一群女人。端阳朝外一看,原来雷雨已经停了。人死众人伤,这也是乡下的风俗。毕玉玲和李春英年纪虽然比佳桂大许多,可平常像是姐妹一般,如今见佳桂冷冰冰地躺在门板上,面目狰狞难看,不禁悲从中来。毕玉玲过去在佳桂的手上摸了一把,便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埋怨:“大妹子,你怎么这样傻呀?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喝啥农药嘛?”李春英看见弟媳哭,也一边抹眼泪一边说:“就是,有啥想不开的嘛?两口子哪能不打打闹闹的?两个儿子都快长成大人了,孙子还没抱到,你去寻啥短见……”佳兰听见两个堂嫂子这样说,又扑过来抱住佳桂的尸体捶胸顿足地哭起来。端阳一见,急忙对毕玉玲、李春英喝了一声:“这里才劝住,你们又来说些啥?两个婶婶来得正好,你们陪兰婶回去休息,好好劝劝她!”说完又对兴成和中华说,“你们把老叔和兰婶劝走,其余的人全部留下来,听我安排后事!”说完直对兴成和中华等人眨眼。兴成、中华自然明白端阳的用意,果然过来连架带拉地把世普和佳兰劝走了。
世普和佳兰一走,端阳松了一口气,转身对世国问:“丧事怎么办?”世国却是神情呆滞,木头木脑地看着门板上的佳桂,像是没有听见。端阳过去推了他一下,又问了一遍,世国却是喃喃自语地说:“我不该砸她那一板凳,不该踢她那一脚!”挤在屋子里的人听见这话,都惊讶地说:“啥,你用的板凳砸她?”世国又说:“我不该睡着,我不睡着她就不会死了!”端阳看见世国失魂落魄的样子,忙喝了他一句:“哪个在问你打她了?她身上也没伤痕!”世国却又喃喃地说:“有伤痕,我砸到她脑门儿上的,你们看她脑门儿鼓起来的!”说完又对着佳桂说,“我不该砸你!我不该睡着!”端阳一听世国这些疯疯癫癫的话,汗毛都立起来了,立即对身边的长安说:“他伤心过度大脑有些乱了,你把他接到你家里去,好好看住他,不要让他过来了!”长安果然过来拉世国,世国却非常凶暴地甩开了长安,接着紧挨在佳桂尸体旁边,一屁股也在门板上坐了下来。众人见了又对端阳说:“他不走就算了!”又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个时候他怎么舍得走?”端阳听了,对长安说:“那你们就要看住他,别让他出啥意外,这个事就交给你了!”长安说:“行,我就守着他!”
端阳吩咐完长安,目光在众人身上掠过了一遍,这才严肃了面孔,说:“刚才世国说他用板凳砸佳桂的事,那是他气糊涂了说的,当不得真!这是非大非小的事,弄不好还要死人,可一定不能乱说!”众人听了这话,一下明白了端阳的意思,于是一齐回答说:“我们晓得,哪个烂嘴巴说出去了,出了事他负责!”听了众人这话,端阳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接着说:“人死众人伤,这是贺家湾的规矩!你们也看到世国现在这副样子,已经气糊涂了。但家里这摊事,总要了了才算完!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到死人的面上,大家该跑路的跑下路,该出力的出点力!如果有不愿帮忙的,就回去睡瞌睡,我也不勉强……”话还没完,众人就说:“遇到这样的事都不愿帮忙,他家里今后人死了哪个去帮忙?”端阳说:“愿意帮忙就好,现在就听安排!”
端阳说着,眼睛一边巡视着众人,一边思考。过了一会儿,便看着兴安说:“兴安哥你在天亮前,骑上你的摩托车赶到县城,天一亮就到县中和二中把贺宏、贺伟接回来!”兴安听了犹豫着说:“刚下了雨,不晓得我们这条机耕路能不能骑摩托?”端阳说:“下的是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路不会太烂。即使路泥泞骑不得车,你推也要推着摩托走,反正天亮后必须把贺宏、贺伟接回来!”兴安说:“那好吧,现在住了雨,月亮也出来了,我等会儿就走!”端阳说:“你先不要跟两弟兄说他们妈死了,只说家里出了事要他们回来。回来后,直接把两弟兄拉到村委会办公室……”兴安没等端阳继续说,便打断了他的话问:“拉到村委会办公室做什么?”端阳说:“你别管那么多,按我说的做就是了!”兴安答应了一声,没说什么了。
这儿端阳又对兴春说:“兴春哥吃过早饭后,到佳兰婶的娘家报信……”话没说完,兴春说:“我现在就去!”端阳立即瞪着兴春说:“你这样早去干啥,啊?现在你回去睡瞌睡,一觉睡到大天亮,起来吃了早饭再慢条斯理地去,佳桂娘家人来得越晚越好!”说完又像不放心地看着兴春叮嘱说,“你报了信就走,他们不管问你啥,你都一概说不晓得!”兴春说:“我知道了!”
刚说到这儿,兴成和中华两个人下来了,端阳立即问:“老叔睡了?”兴成说:“没睡,在房顶平台的凉椅上坐着。”端阳说:“你们下来干啥?”中华说:“老叔叫我们下来的,他说他想清静一会儿。”端阳说:“那好,你们来了就好!”说完就对兴成问,“你幺爸老屋的钥匙在哪个手里?”兴成说:“在我爸爸手里!”端阳说:“那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中华、善怀叔、贺建几个人了,人手如果还不够,你们就再找几个人,把世国家里的电器和值钱的东西,全部搬到世海叔的屋子里去……”听到这儿,兴成有些不明白地问:“怎么要搬?”端阳听了还没答话,善怀一旁对兴成说:“这你还不明白?端阳老弟是怕佳兰娘屋人来打来闹,把东西毁坏了!”兴成一听明白了,说:“那倒是,那些东西好不容易才置起来,砸坏了实在可惜!”但说完又对端阳问,“佳兰婶娘屋人来看见女儿原来屋子里的东西没了,还不怀疑是世国叔藏起来了?”端阳说:“他们就是怀疑又能怎么样,难道敢挨家挨户地去搜?再说,即使有人走漏了风声,他们晓得东西都藏在世海叔的老屋里,我谅他们也没胆量去砸了世海叔的门。”兴成、中华等人都说:“那倒是,给他们胆子也不敢!”说毕,正要到屋子里去搬东西时,中华又想起了什么地对端阳问:“仓里的粮食搬不搬?”端阳想了想说:“都搬,有备无患!”众人说:“那好吧!”说着进屋去了。
这儿端阳又对贺贤明、贺通良几个人说:“你们几个马上上山砍柏树丫和竹子回来搭灵堂,今晚上务必搭好!”旁边有人听了这话就说:“搭灵堂忙啥?佳桂咽气这样久了,还没给她抹汗、更衣和开路。不开路她的灵魂就上不了天,快叫凤山来给她开路比搭灵堂重要!”端阳听了这话,便说:“这点不用你们担心,我安排完了亲自去请凤山叔,搭灵堂也很重要,要不明天佳兰婶娘屋人来了,看见灵堂都没搭起,那还不出事呀!”贤明、通良一听这话确实在理,便说:“那是,你放心,我们马上就搭!”接下来,端阳又一一指派人员,谁谁明天一早就去九岭冈买棺材,棺材要大,因为佳桂的尸体早已僵硬,现在已没法把她扭曲的手脚和身子拉伸了;谁谁明天天一亮就到城里的“巫记丧行”给佳桂买现成的全套老衣。衣服买单不买双,最好买五件或七件;谁谁又上街去买酒割肉,准备开丧饭;谁谁负责灶屋里的一套活儿,谁谁负责借桌子板凳……一一支派完毕以后,端阳才又大声说:“没有支派到的人,你们就见机行事,哪儿需要人干活了,就自觉地去干,不要等哪个再来支派了。另外,你们今天晚上回去给没来的人带个信,明天白天无论地里的活儿有多忙,都要把活儿搁下来这里帮忙!我们要让佳兰婶的娘屋人看看,贺家湾是讲仁义的,看他们还有啥话说?”众人听了都说:“就是就是,这时候不能打破篱笆让外人来钻!”端阳见众人纷纷答应,显出了高兴的样子,又说:“那就这样吧,有活儿的你们就去做,暂时没活儿的回家睡觉,明天一早再赶来!”众人听了端阳的话,果然各行其是,散开去了。
端阳安排完毕,又去安慰了世国一番,这才动身去请贺凤山来给佳桂开路和作请水等法事,让佳桂能顺顺利利地到达另一个世界。出得门来,果见雨后天晴,一轮明月挂在天上,月华似水,照着地面上一些低洼处的雨水如镜子一般。除了沟底小河还有流水的淙淙声以外,几乎听不见任何声响。大地宁静而深远,夜晚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十分清新的气息。端阳走过竹林的时候,身子不小心碰着了几根竹子,竹叶上的水珠一阵骤雨似的落到他身上,他感到了一阵凉爽。
走到凤山的院子边,凤山家那条黄狗一下窜出来,刚叫了一声,被端阳喝住了。黄狗听见是端阳的声音,不但不叫了,反而过来围着端阳又是摇头又是摆尾地献媚。端阳又吆喝了一声:“一边去!”黄狗没一边去,却欢跳着跑上了阶沿,将前爪搭在门上,一边抓一边从嘴里发出呜呜的喊声。端阳见这狗十分通人性,很高兴,也走上阶沿,在狗头上轻轻拍了一下,黄狗放下前爪,退到了一边。端阳从门缝看进去,屋子里还透着灯光,知道凤山还没睡,便轻轻敲了几下门,又喊了两声:“凤山叔——”
喊声刚落,像是有人在门边等着一样,大门马上就开了。端阳一看正是凤山,便十分惊奇地问道:“凤山叔,都半夜过了,你还没睡呀?”凤山今年也是七十岁出头的人了,他觑着眼睛把端阳看了好一阵,才似乎认出来的样子,说:“我知道有人来叫我!”端阳说:“你怎么知道?”凤山一边把端阳往屋子里让,一边说:“这点都不知道,还怎么吃这碗饭?”接着又说,“今晚上从阴曹地府来的罡风邪气、小鬼恶煞,把贺家湾搅得鸡犬不宁,我作了半晚上的法术,才刚平息下去!”端阳每次走进凤山的屋子,瞧见屋子四壁上那些阴阳八卦图、六十甲子表以及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符,看见正面神案上供的菩萨和那些作法用的工具,还有香炉里袅袅燃烧的香烛,都会产生一种阴风扑来的感觉。此时听了凤山的话,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便问:“你能掐会算,算出湾里出啥大事没有?”
凤山听了这话,便马上接口说:“世国老弟的女人贾佳桂走了!”端阳听了后又是一个哆嗦,说:“你是已经听别人告诉了你的!”凤山忙说:“我眼睛不方便了,很少出门,有哪个来告诉我?我是算出来的!实话跟你说吧,晚上吃完饭,我观天象,就看见世国老弟房子上空被阴曹地府的罡风邪气所笼罩,便晓得世国老弟屋里有凶险之事发生。我掐指一算,这凶险之事不是发生在世国老弟身上,而是发生在他女人身上。”端阳被他说得头奓一奓一乍的,又问:“你既然晓得他家里要出凶险之事,为啥不去告诉他们一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凤山听了一边摇头,一边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说:“此是天意,我岂能泄露天机?”
端阳听得头皮发麻,过了半天才说:“好了,凤山叔,你既然晓得佳桂已经死了,我就不绕弯子了。我现在就是来请你去给她开路作法事的!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有一点,就是要你把死人出门的日子看得越近越好,最好在明天中午等她娘屋人来看了以后就马上抬上山安葬了!”凤山一听,急忙说:“不行不行,我刚才已经查看了日子,明天不能动土,最少也要等三天才有出门的日子!”端阳一听这话,便生气地叫了起来:“你说啥?等三天,那不再出一件大事才怪!”说完见自己语气生硬了些,吞了一口口水后才又说,“凤山叔,你是晓得的,我们乡下人常说入土为安,只要死人一埋进土里,无论是佳桂的娘家人还是其他啥人,都不会再把死者掏出来了!所以尸体一埋,即使佳桂的娘屋人再怎么闹,也掀不起大浪了。如果尸体不埋,按你说的还要等三天才有日子,那佳桂娘家人如果来闹,你说会不会再闹出更大的事端来?”
凤山听了端阳的话,半天才说:“可通书上却是这样规定的,我有啥法?”端阳看着凤山,正色说:“啥事都有例外,难道这事就不能变通一下?佳桂婶是凶死鬼,不尽快把她送上山埋了,不怕她的魂魄在湾里作怪?”凤山说:“人都是有一定的,该怎么死就怎么死,怕她魂魄作啥怪?”端阳听了这话,有些生气了,说:“啥一定一定的?说透了,你这一套不就是骗人的把戏吗?就说你们看风水吧,连小娃儿都会唱:地理先生好使空,指南指北指西东,山川果有好风水,何不埋他老祖宗!你说这话有没有些道理?”凤山一听脸立即红了,嗫嚅地说:“这些事信则灵,不信则不灵。”端阳放缓了语气,说:“这就对了,叔,信一半不信一半,看在哪种情况下。你老是晓得的,一般出了这种事,都是就活人不就死人。佳桂死得确实有点冤,但再冤也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却还要继续活下去。若不立即把死人埋了,佳桂的娘家人便会今天这儿不对,明天那儿不对,天天惹是生非,闹得湾里不安生不说,如果世国想不通,也去吃了毒药怎么办?哪头重哪头轻,叔几十岁的人了难道还掐算不出来?”凤山听了这话,终于有些妥协了,说:“你这样说倒有一些道理!那好,我眼睛不好使了,看不清小字,等会儿我叫上来福,去把他们家里所有人的八字合了以后,再叫年轻人好好掐算掐算!”说完又说,“年轻人眼睛好使些!”
端阳听了凤山这话便笑了,说:“这就好了,叔,那你就叫上来福哥快去吧!明天一早我就来听你的消息,你一早把坟地勘探好了以后,我马上就叫人去挖墓坑!”接着又说,“叔可要给佳桂婶把活儿做好,她确实是不该死的呢!”凤山说:“你放心吧,做手艺的人,还要图今后呢!”端阳点了点头,又叮嘱了凤山一句:“叔眼睛不好,走路小心一点,啊!”说完就离开了凤山的家。
端阳忙了大半夜,很想睡觉,却知道现在还不是他能放心睡得下的时候。尽管他把能够想到的方方面面都做了安排,但是最大的考验不是在今天晚上,而是在明天白天佳桂娘屋人来了以后。他们会来多少人?来了后又会做出些什么过激行动?这一切他都不能预测,因而也不能把下一步防范的事安排得更加详细。如果他们只是来闹一闹,出一出心里的气,或者砸坏一些家具和东西,倒也罢了。家具坏了可以重新做,东西没了可以再买,他担心的是佳桂娘屋人会对世国报复。如果不把世国打伤,仅仅只是在世国身上打几下或抓几把,那也没什么要紧。他怕的是打架无好拳,他们又处在悲伤和气头上,要是把世国哪儿打残了,今后动弹不得,往大里说,这是他这个负有守土之责的小小村主任所不愿看见的,往小里说,他也觉得会对不起世国。尽管世国常常打佳桂,那是因为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但他心里实际是很爱佳桂的,更没想到要让佳桂死。世国如果让佳桂娘屋人打得丧失了劳动能力,贺宏、贺伟两个孩子谁来供养?时下乡村这一类事情,端阳实在听得和看得太多。正因为这样,乡村社会中才有了“就活人不就死人”的传统,不能说老祖宗立的这个规矩没有道理。因此,无论是从乡村传统出发还是出于一个村主任现实的工作考虑,端阳都不得不尽量把明天的事安排布置好。他想只要把死人一埋,那么后面不论佳桂娘屋人提出什么要求,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有那份避重就轻、大事化小的能力。
这么一想,端阳的瞌睡也没有了。他抬头看了看天,发现月亮不知不觉下山去了,空中只剩下一天繁星,四周雄鸡的啼叫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他知道天不久就要亮了,于是便不再打算回家,就近到村委会办公室去眯一会儿,顺便等候贺宏、贺伟两兄弟。这样一想,端阳便拐上去学校的路。
到了村委会办公室,端阳掏出钥匙开了大门,打开灯,一看桌子上和椅子上满是老鼠屎,屋子里还弥漫着一种难闻的尿臊味。但端阳实在太困,已管不了那么多,只用手将桌上和椅子坐垫上的老鼠屎刨了刨,便将身子往自己平时坐着办公的椅子上一躺,脚跷在另一把椅子上,眯上眼便睡过去了。
这一觉好睡,直到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端阳才醒来。醒来后端阳还觉得眼睛发黏,还想继续睡,可身子在椅子蜷了这样长的时间,腰椎和尾椎都有些不舒服,便站起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又把手反过去捶打了腰椎和臀部一会儿,正想出去时,忽然听得院子里一阵摩托车响,便知道兴安已经把贺宏、贺伟兄弟接回来了。果然,他刚刚在椅子上坐定,兴安带着贺宏、贺伟上楼来了。
端阳一见贺宏、贺伟,便站起来迎过去,拉住两人的手笑着说:“摩托车把两位老弟屁股抖痛没有?”两兄弟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端阳,显然兴安遵照端阳的吩咐,没告诉他们家里发生的事,此时一脸的惶惑。贺伟毕竟年纪小一些,听了端阳的话就回答说:“没有,就是我们这条机耕道抖了一些!”贺宏却盯着端阳问:“端阳哥,我们家里究竟出了啥事?怎么把我们拉到这里来,不直接让我们回家里?”端阳把两兄弟拉到身边坐了下来,才说:“你们别忙,我自然要告诉你们!”说完又对兴安说,“你去把大门关了,插上插销!”兴安去关了大门,端阳这才回头对贺宏问:“贺宏你今年多大年龄了?”贺宏还是不理解地说:“十七岁了!”端阳又问贺伟。贺伟说:“十五岁!”端阳听了才说:“哦,都不小了,该懂事了,是不是?”贺宏没吭声,贺伟却朝端阳点了点头。端阳说:“好,你们既然知道自己该懂事了,那我就告诉你们!”说着紧紧看着两弟兄,然后才一字一句说,“昨天晚上,你们妈和你们爸吵了嘴,你们妈一时想不开,喝农药死了——”
端阳说完,屋子里一时死一般寂静,两弟兄先是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巴,像两尊泥塑的菩萨一样一动不动。紧接着,两弟兄的睫毛开始抽动起来,跟着嘴唇、脸皮和身子就像风中的树叶一样抖动开了。只一瞬间的工夫,先是贺伟撕心裂肺地大叫了一声:“妈——”接着就向外跑。过去拉门没拉开,端阳忙叫兴安:“抱住他!”兴安果然冲过去抱住了贺伟。这儿贺伟还在兴安的怀里挣扎,贺宏也像回过神的样子,一边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一边也要过去开门。端阳突然一拳擂在桌子上,冲贺宏大叫了一声:“贺宏你要干啥?你给我站住!”
贺宏被端阳的气势吓了一跳,果然身不由己地站了下来。端阳又急忙去把他拉了过来,放缓了语气说:“你是哥哥,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你应该是家里的主心骨了,怎么能像贺伟一样不冷静?”说着又过去帮着兴安把贺伟拉到自己身边,用命令的语气说,“贺伟你要像个男子汉,就把眼泪擦干净,听端阳哥哥跟你们说话!”贺伟果然鼻子耸了一下,用衣袖擦去了脸上的泪水。端阳见他两弟兄都慢慢止住了眼泪,才说:“你们妈妈去是去了,我们都感到很伤心!可是你们今后的路还很长,现在我们最担心的,就是你们外婆家的人明天来打来闹,如果只是把门呀啥的砸烂了还好,可是如果他们要报复你爸爸,把你爸爸哪儿打残废了,今后做不得活儿,你们两弟兄靠哪个来养?你们已经没有了妈妈,总不能也不要爸爸了吧?没人养你们,你们就只好到街上当流浪儿,晓不晓得?”
听了这话,贺宏毕竟大些,眼泪又扑簌簌地滚了下来,一边哭,一边咬着嘴唇朝端阳点了点头。端阳又对贺伟问了一句:“贺宏晓得了,贺伟呢?”贺伟也像贺宏一样噙着泪水点了一下头。端阳见了便说,“既然你们明白,明天能救你爸爸的,就只有你两弟兄了!”两弟兄一听这话,又用手背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泪眼蒙眬地看着端阳。端阳说:“我告诉你们一个办法,明天你外婆家的人如果要打你们爸爸,或砸你们家什么东西,你们别的人都可以不管,只去给你们舅或你们外婆跪下说:不要打我爸,不要砸我们东西,你们要是把我爸打坏了,我们就成孤儿了!如果他们还不听你们的,你们就抱住他们的腿不起来!你们听见了吗?”两个孩子愣了一会儿,终于又咬着嘴唇点了一下头。端阳一见,又伸出手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说,“记住了就好!记住,不要怕,啊!”说完就又对兴安说,“把他们两个先送回去吧,我回去喝碗稀饭就来!”兴安听后,果然牵了贺宏贺伟两个孩子要往外面走。没想到贺宏走了两步却返回来,突然跪下朝端阳磕了一个头。端阳急忙叫道:“贺宏你这是干啥,啊?快起来,啊!”说着急忙将贺宏拉起来,过去打开大门,将小哥俩和兴安先送了出去,回来锁了大门,才朝家里走去了。
三
端阳回到家里,却见大门锁着。开了门进去,只见灶膛里煨着一只蒸锅,端阳便知道妻子王娇已把早饭做好,等他不着,自己先吃了,这时恐怕也到世国家帮忙去了。王娇过去一直在外打工,去年端阳被选为村主任后,在端阳的一再要求下,才回家做起了“主任太太”,和佳桂的感情说不上有多深厚。但在这“人死众人伤”的日子里,端阳知道王娇不去帮忙说不过去。端阳为妻子的懂事感到高兴,他胡乱地洗了一把脸,从蒸锅里端出一碗四季豆稀饭,一盘嫩南瓜丝,还有一只鸡蛋。饭菜不冷不热,正好。端阳先把鸡蛋剥了,放到稀饭碗里,后来又把盘子里的南瓜丝也倒进碗里,用筷子搅了搅,来了个一碗烩,然后也不用上桌子,就坐在灶膛前的凳子上,呼哧呼哧地吃了起来。
吃完饭,端阳又把碗放进蒸锅里,从缸里舀出一瓢冷水泡上,扯下绳子上的洗脸巾擦了一把嘴巴,出来锁上门,又急急地往世国家去了。到了世国的院子里一看,果然湾里大多数人家主事的都来了,屋内屋外都是人。兴成、中华、兴安、善怀等人在有条不紊地做着端阳昨晚安排的活儿,世凤和毕玉玲从家里拉来了过去办餐饮服务的全套工具,在院子边上架了一只土灶,准备着煮丧饭。一些端阳没安排到活儿的人,就在旁边帮他们劈柴、洗菜、担水、烧火,王娇也果然在这支帮忙打杂的队伍里。还有一些上年纪的老头和老太太,实在没有事做,便都坐在旁边的竹林边,一边说些佳桂活着时的故事,一边摇头叹息。众人一见端阳,便道:“端阳你来了?”端阳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说:“你们都来了,我能不来?”众人说:“你昨晚上一夜没睡,以为你要睡一上午呢?”端阳说:“昨晚上好多人都没睡,我又不是瞌睡虫,为啥要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