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民意是天》(10)
第十章《民意是天》(10)一
贺春乾心里不好受,自然是因为昨天晚上发生的事给带来的。这么多年来,在贺家湾这片土地上还没有哪一个人吃了豹子胆,敢这样公然地把矛头对着自己,向他贺春乾发出挑战和示威!可现在有了。昨晚上这些事是哪些人干的,贺春乾同样心知肚明。让贺春乾感到十分痛苦的是,这事他似乎只有默默忍受下来。不是贺春乾胆小,不敢报警,而是怕把对方逼急了对自己更加不利。因为对方同样遭受到了这样的礼遇,而且是在他之前。他们之间算是打了一个平手。贺春乾是聪明之人,知道在双方打了一个平手之后,只要自己不再主动出击,对方也不会多事,向他发动进攻!况且如今在大房里,再也找不出一个敢于替他们充当炮灰和打手的人了——看贺良毅昨晚上那个样子,不在床上躺几个月,恐怕是下不了地的。即使下了地,也不知道会不会落下残疾,以后还能不能在三军帐中听他的号令?眼目下贺春乾最担心的还不是昨晚上家里的狗被勒死、蔬菜被割的事,而是害怕贺端阳咬住清账不放。而对方的势头恐怕是不达目的,不会善罢甘休!要是那样,也许他贺春乾在贺家湾村说一不二的日子就要结束了。不但如此,说不定还要到局子里坐些日子,闹得个身败名裂。自己身败名裂不要紧,如果拔出萝卜带出泥,伍书记岂有个脱得了干系的。所以面对对方的还击,贺春乾明知是哪些人干的,却只能以退为进,像乌龟一样采取缩头战略,以避其对方锋芒了!一想起这一点,贺春乾便感到十分窝囊,却又毫无办法!想十一年前贺端阳才跳出来和自己为敌的时候,他只稍动了一下脑筋,便让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被贺良毅弟兄打了一顿,然后灰溜溜地逃出了村。可现实而今,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形势一下变得越来越不利于自己了!只说昨天晚上面对贺良毅被人打得喊爹叫娘时,贺良全、贺良才、贺良礼三弟兄却没有上前帮忙,说明他们现在心里也有些害怕了。还有,原来不管是在什么场合,哪个敢和他公开叫板?可昨天晚上,连一个打工的贺广全竟敢当着那么多人把他奚落了一顿。难道自己真要完蛋了?贺春乾想找人倒倒苦水,更希望能有人为他指点迷津,于是便晃晃悠悠来到了乡上,想把心里的话对自己的顶头上司伍书记好好说说。
贺家湾村支书贺春乾心里不好受,却没想到他的顶头上司伍书记此时也和他一样,心里同样不好受。因前日中午,从贺家湾村开完会回来的谢瑛,一回到乡上便来向他汇报了在贺家湾召开村民大会的情况。伍书记听说贺家湾村民并不认同乡上的清查结果,闹着要自己清以后,心里便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起来。和贺春乾的担心一模一样,伍书记也十分害怕贺端阳一伙人扭倒清账不放。伍书记虽然相信贺春乾不会在账上留下什么让人抓得住的把柄,但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总还是不放心呀!真要是拔出萝卜带出泥,伍书记头上这顶乌纱帽还能被保得住吗?一旦事情败露,虽说贺春乾会比自己更倒霉,但他不过是一个小小村官,不倒时是一个农民,倒了也是一个农民,哪个也不能开除他当农民!可他伍书记不一样,不倒时是一个官,倒了时便是一个人人痛恨的腐败分子,贺春乾哪能和自己相提并论?到这时,伍书记才蓦然明白自己低估了贺端阳这些农民的智慧和能力!这时候伍书记才深感后悔,觉得造成今天自己被动局面的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这换届选举产生的!当初要不是想选一个听话的村级领导班子上来,好完成上面交给的任务,自己便不会这样处心积虑地去答应贺春乾的要求,把贺国藩选上来当村主任了!如果不是乡上和贺春乾死保贺国藩,而是答应让贺端阳他们民主选举,选着哪个便是哪个,不但不会出现像现在这样自己和贺家湾村民间的官民矛盾越来越紧张,乡党委和乡政府成为贺家湾村大房和小房之间争斗的“替罪羊”的局面,而且他伍书记还会落得一个发扬民主的好书记的名声!伍书记想到这里,便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感叹,心里道:“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呀……”
这两天晚上,伍书记又没有睡好觉,做了一连串的噩梦,醒来出了一身冷汗。本来伍书记的身体是极好的,他总结出了自己身体有“五快”:一是吃得快,二是屙得快,三是睡得快,四是说得快,五是走得快!可自从这村委会换届选举一启动,尤其是一想到贺家湾的班子,他便无论如何也不能“睡得快”了。因为昨晚上没有睡好,今早上起来头脑还是昏昏沉沉的,身体也十分怠倦。上午他便哪儿也没有去,只坐在高靠背转椅上,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又继续分析和思考着贺家湾目前的局面,试图找出一个合理的解决办法。思考了一阵,没有什么结果,目光便落到了办公桌上一大堆中央、省、市、县有关村委会选举的文件上来。每个文件都把“民主”二字强调得特别严厉,不但说明了中央、省、市、县对选举工作的重视,而且从中透露的信息已经是今非昔比。如果不好好按照中央、省、市、县的文件去做,恐怕是不行的了!这是他的第一个考虑。然后,伍书记又想到全国上下,都在热火朝天地搞村民民主选举,推进社会主义民主建设,自己这个乡不说做得最好,但也绝对不能做得最差!否则让上级知道了,被作为一个反面典型来批评,那也没法交代。这是他的第二个考虑。最后一点也最重要,就是贺家湾村出了贺端阳这样一个不安定分子,虽说目前还没有闹出大乱子,但从最近几次交锋来看,这个人的能力不可小觑!何况他背后还有一个贺世普,又还有一群贺家湾小房的人和他穿连裆裤!如果真把他给逼急了,他到上面一告状,或向媒体一举报,不论哪方面自己都会吃不了兜着走……一想到这些,伍书记就在椅子上连连打了两个寒战。喝了几口热茶方才又让自己镇静了下来。想着想着忽然又笑了一下,心里道:“幸好还没正式选举,我应该马上抽身才是!”这样一想,头脑里就慢慢浮出了一个主意来,伍书记不禁又有些高兴起来了。
正打算继续往下思考,忽听得办公室的门轻轻响了两下,像是信心不足一般。伍书记对门外说了一声:“是哪个,进来嘛!”话音一落,便听得那门把手咯哒一声响,接着门吱呀一声便开了。伍书记抬眼看去,见是贺春乾,一张小脸儿发青,眼泡肿肿的,全没了往日的精神。在门口站了片刻,方才蔫头耷脑地走了进来,在伍书记对面椅子上一屁股坐下了。伍书记一看贺春乾这副霜打蔫的神情,便知贺家湾一定又发生了什么事,心情不由得又有点紧张了起来,方把身子坐直了,看着贺春乾道:“看你这副样子,像几天没吃过饭似的,怎么了?”贺春乾见伍书记问,忽然觉得十分委屈,竟像小孩子似的鼻子一抽,心里发起酸来,便把昨天晚上自己家里发生的事,对伍书记详细述说了一遍。
伍书记听后,顿时柳眉倒竖,双眼圆睁,黑了脸道:“这还了得!”说完又对贺春乾道:“是哪些干的,你心里有数没有?”贺春乾道:“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除了贺端阳这伙人,还会有哪个敢来做这事?”伍书记突然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愤怒地道:“好哇,我正愁找不到理由收拾他们,他们竟然自己跳出来了!好,我马上就跟派出所打电话,看他们还能嚣张多久?”说罢真要去打电话。贺春乾一见急忙拦住了伍书记,道:“伍书记,这个事情,我看还是别跟派出所打电话为好……”伍书记没等贺春乾说完,奇怪地问道:“为什么?”贺春乾迟疑了半天,方才把贺端阳家里前天晚上发生的事以及贺良毅昨天晚上挨打的事给伍书记讲了。伍书记一见贺春乾目光畏畏缩缩的样子,心里一下明白了,更把一张脸气得铁青,咬着腮帮对贺春乾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蠢货,一帮蠢货,怪不得你不敢报警,原来是你们先去惹别个,把别个冒犯了,别个才跟你针锋相对的!”说完又盯着贺春乾问:“你们是哪个出的这个背时主意?是你还是贺国藩,啊?”贺春乾目光躲闪着,支吾了半天才推卸责任地道:“我也不知道,就看贺国藩知不知道了!”
伍书记一看贺春乾的神情,便知道发生在贺端阳家里的事,贺春乾一定脱不了干系。可此时不是生贺春乾气的时候,想了一想便想起刚才自己的主意来,于是就愤愤地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看来这个贺国藩实在是不能再用了!”贺春乾突然吃惊地抬起了头,看着伍书记道:“伍书记,你说什么?”伍书记道:“你觉得这个人还能再用吗?上回县政协姓燕的来视察的时候,他也说一句傻兮兮的话,这回又整出这样的事来!像这号的人别说当干部,就是当村民都嫌土气了!况且贺家湾出的这些事都是为他而起。让他继续当下去,贺家湾更不会平静,你的日子也会更不好过!”贺春乾一听伍书记这番话,觉得有些道理。可事到如今不让贺国藩继续当,他们也会完蛋得更快!于是便对伍书记道:“伍书记,你说得有道理!说实话,我也知道贺国藩能力不是很强,和他搭班子,什么事都要从我心头过!我也巴不得找一个比他能力强的人来当。可是找哪一个?如果他不当,贺端阳肯定要上来。你是知道的,这个人和我们斗了这样多年,这回又闹着查村里的账,巴不得一下把我们踩到脚底下!如果让他当村主任,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就是在放虎归山,引狼入室!如果这样,我宁肯不当这个支部书记,也绝不和他一起共事……”
伍书记没等贺春乾继续往下说,便打断了他的话道:“你太多虑了!我难道还不知道用贺端阳,等于是我们自己寻个虱子在头上咬?难道不晓得这个人脑壳上像魏延一样长着反骨?可是你看一看这样大一堆关于村委会换届选举的文件,对选举程序规定得越来越严格和具体了!如果我们还像原来那样把选举只当个摆设,肯定会激起更多人的反对!结果呢,有可能我们想保的人没有保住,还会落一个压制民主的坏名声!既然这样,倒不如按上级的要求放手让群众去选……”贺春乾听到这里,也同样没等伍书记话完,便马上忧心忡忡地打断伍书记的话,道:“让群众放手去选,贺端阳肯定就会被选上来,这还有什么说的?”
伍书记突然冲贺春乾摇了摇手,道:“你别这样着急,听我把话说完!我的意思是民主要坚持,但贺端阳又不能被选上来,你明白吗?”贺春乾急忙摇着头道:“又要坚持民主,又不能把贺端阳选上来,这恐怕很难!”伍书记道:“这有什么难的?我问你,你们贺家湾除了贺端阳难道就再没人比贺端阳人际关系还好,又有能力当村主任的人了?”贺春乾看着伍书记道:“你说的是哪个?”伍书记道:“你难道忘了?上次选举贺劲松没有报名参加竞选,票数都超过了贺国藩!”贺春乾一听,急忙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道:“哎呀,你不说我倒是忘记了还有一个贺劲松!上回要不是保贺国藩,村主任就肯定是他了!为这事他对我、对你,心里恐怕还有些意见,只不过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不拿出来说罢了!”
伍书记道:“这就对了!我的意思就是让他出来代替贺国藩。一则现在你们贺家湾,主要是小房的人不安逸你们大房的人,把村里主要干部都做完了。贺劲松是小房人,让他做了村主任,小房的人心里便会平衡。这样一来,我想小房的人便不会对你、对我那么步步紧逼了!只要不步步紧逼,过些时候,清账的呼声也可能慢慢平息下来了!”说完又看着贺春乾问:“你看呢?”贺春乾道:“道理是这样,就是贺国藩那里就这样让人家下了,要是他不服气把一些事嚷出来,恐怕也不好收场!”伍书记道:“再不好收场,也比让贺端阳上来强,是不是这样?”贺春乾急忙道:“那当然!最起码贺劲松还可以算我们自己人!”伍书记道:“这就对了!贺国藩那里我们可以做些工作,或者给他一些补偿,或者在他退下来后再给他一个闲职当,我想他也知道事大事小,不得随便乱说的!但如果是贺端阳当了村主任,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后果的!”贺春乾道:“后果我刚才都说了为,怎么会不知道?”伍书记道:“既然知道,我们响鼓就不用重锤!我之所以想让贺劲松出来当这个村委会主任,其目的就是想让贺家湾村的权力结构能维持目前这种状况,不至于落到贺端阳手里!”
贺春乾听到这里有些高兴起来,便笑着道:“我明白了,伍书记,你这一着确实很高!真像古人说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刚才我来的时候,心里还以为这回真的要倒台了,没想到经你一说,心里一下又敞亮了!你这一招可以称得上四两拨千斤!既缓和了贺家湾大房和小房的矛盾,又保证了村主任没落到外人手里!贺劲松虽然不是大房的人,但现在他和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不怕他不听话!并且让贺劲松出来参加竞选,群众基础又好,贺端阳肯定争不过他,也省了我们许多心!”伍书记道:“不光如此,我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贺劲松做了村主任,贺端阳一伙人肯定心里不平衡,又会成为贺劲松的对头。我就要让他们去窝里斗,等到他们两败俱伤的时候,得利的难道不是你们吗?”贺春乾兴奋地道:“到底是领导,看得比我们远!”伍书记道:“这只是我的想法,还不知道贺劲松愿不愿意出来做这个村主任呢!”贺春乾道:“他有什么不愿意的?上次我就看出来了,虽然平时工作他不爱得罪人,看起来也老老实实、忠忠厚厚的,可心里还是想当主要领导的!话又说回来,人只要有了机会,哪个不想当人上人?不说别的,面子上也要好看得多嘛!现在组织上把村主任的官帽子主动给他戴,他正求之不得呢!”
伍书记听了这话,便高兴地道:“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你回去后就马上找贺劲松谈谈。就要到选举日期了,这件事得抓紧!如果贺劲松答应参加村主任竞选,我们就不设任何框框,彻底民主,让村民敞起马儿去选!到时候我还要把县上民政局、人大和相关部门的领导都请到贺家湾来,让他们来看看我们是如何发扬民主的!”贺春乾听了这话更高兴了,便站起来道:“领导放心,我回去就找贺劲松谈!”说完又停了一下方才继续道:“只不过贺国藩那里,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去跟他说?”伍书记道:“这个不要紧!只要贺劲松答应了,贺国藩的工作由我来跟他做!”贺春乾道:“这样最好,弟弟兄兄的,免得贺国藩今后说是我不让他当的!”
说完贺春乾就打算往外面走,可伍书记又喊住了他,道:“昨晚上你家里发生的事,你没报警是对的,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过你放心,受的损失等换届过后由乡上来负责赔偿!”贺春乾道:“损失不损失那倒没有什么。我担心的不是那点损失,而是选举的大事。只要选举成功了,那点损失算得上什么?所以伍书记就不要再提了!”伍书记说:“你说得对,选举是大事!只要选举达到了我们的目的,那就是重大胜利,比什么都重要!”贺春乾道:“正是!”可说完目光中又闪过了一丝犹疑的光彩,便又盯着伍书记小心地问道:“伍书记,村里那账……”伍书记明白贺春乾担心的是什么,便道:“你放心,贺家湾的账保管在乡政府,任何人也拿不去!”贺春乾果然放了心,十分感激地过去拉着伍书记的手说了一连串的“谢谢”,这才转身出了伍书记的办公室,匆匆忙忙地回贺家湾去了。
二
贺春乾从伍书记的办公室出来,因为对伍书记倒了心中的苦水,又得了伍书记当面传授的机宜,不但心里那颗石头落了地,而且身上又充满了力量,全不似去时蔫眉耷眼的样子了,但见他昂首挺胸,疾步如风,甩着双手,脚步震得地面咚咚直响,像是当年去迎娶邓丽娟一般,没一时便回到了村子里。打从村小学过时,远远地又看见那幅选举的大标语,因为一上午太阳的照耀,此时那纸张舒展开了一些,却又舒展得不那么整齐,有的舒展开了一角,有的舒展开了半张,但可以勉强辨认出上面写的内容了。原来写的是“认真学习和贯彻《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搞好村委会换届选举工作”!贺春乾看了一阵,觉得那标语也和自己一样,此时心情好了,因而那手脚便舒展开了。这样一想不由得笑了。笑完正准备往前走,忽见学校外墙贴有两条标语的地方,有几个年龄较大的孩子,正用手托着一个年龄小的孩子在撕墙上的红纸。另一边一堆女孩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正在吵吵嚷嚷地往脸上抹。贺春乾不由得急忙走了过去。这才看见那些女孩们手里拿的是男孩从墙上撕下来的红纸,用口水打湿了在往脸上打“摩登儿红”,一张张小脸已被涂抹得红红的了,十分的令人好笑。贺春乾一见,便沉下脸喝了一声:“干什么?”小孩子们一听,立即回过头看着贺春乾,一副惊骇的表情。那托着男孩的孩子们手一松,男孩叭地一声便摔在了地上,立即哇地哭了起来。其他男孩女孩一看,互相做了一个鬼脸,迅速纷纷逃窜,只剩下了地上哭泣的小孩。贺春乾朝墙上看去,早上还看见的那“珍惜民主权利,投好庄严一票”的标语,已经不见了。贺春乾明白那条口号肯定已经变成了女孩脸上的“摩登儿红”。另一条“树立全局观念,选出最好班子”的标语,下半截已经被撕毁,只剩下了上半截“树立全局观念”几个字,让人不知所云。贺春乾又好气又好笑,就去把孩子扶了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泥土,哄道:“好了好了,莫当哭兮狗儿了啊!”然后又问道:“哪个叫你们去撕的嘛?滚下来摔倒了怎么办?”小孩不答,只顾呜呜地哭。一边哭一边用手背去抹眼泪。殊不知那手背手掌均沾满了红纸的颜料和墙上的泥灰,一抹,顿时成了一张大花脸。贺春乾摸了摸裤兜,幸好裤兜里还有两张卫生纸,便掏出来一边给小孩擦脸,一边又劝了一阵,小孩方才慢慢止住了哭声。贺春乾又问道:“这样晚了,放了学怎么不回去?”小孩鼻子抽了一声,将两道浓浓的鼻涕抽进去了,方回答道:“我们吃了午饭都来上学了!”贺春乾一听这话,方才明白这已是下午的时间了,便急忙对小孩道:“哟,都下午了,那你还不快进教室去?”小孩这才一溜烟跑了。
等小孩走了,贺春乾也觉得肚子在“咕咕”地叫唤了,于是也急忙起身朝家里走去。打从贺国藩的房前过时,突然看见贺国藩的女人胡琴在扫院子。这个女人年纪虽然四十多岁了,可那身材仍如那魔鬼的身子一般,该鼓的鼓,该凸的凸,该凹下去的地方又凹了下去,十分的匀称,要怎么好看就有怎么好看。那一身皮肤也还像少女一般洁白细嫩。要不怎么能称为贺家湾的四大美人之一的“杨贵妃”呢?
贺春乾一见“杨贵妃”那翘翘圆圆的屁股,又想起那满身细腻白嫩的肌肤来,身上突然就有了一股冲动,连肚子的叫唤也马上停止了。贺春乾于是就站住,冲“杨贵妃”故意咳了一声。“杨贵妃”正埋头扫地,没看见贺春乾过来,猛听得贺春乾的咳嗽声,这才抬起头来,目光中顿时就盈满了柔情蜜意的光芒,朝左右看了看道:“你从哪儿来?”贺春乾也朝周围看了看,回道:“我从乡上回来!”“杨贵妃”道:“你一个人呀?”贺春乾道:“不是我一个人还有几个人?”“杨贵妃”道:“你吃午饭没有?”贺春乾用了开玩笑的语气道:“还没有,就是想到你这里讨午饭吃呢?”“杨贵妃”道:“你要是不嫌弃,我锅里正好有中午没吃完的剩饭,我跟你烧把火热一下,你就可以吃!”贺春乾听得这话,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口里却道:“国藩哥呢?”“杨贵妃”道:“吃过午饭就过去看贺良毅了!”贺春乾一听,马上便折身往贺国藩房里走,一边走一边用双关的话语道:“那好嘛,走一家不如坐一家,嫂嫂的冷饭当兄弟的吃点,也没有关系!”说着便进了屋。
“杨贵妃”也马上丢了扫帚跟着走了进去,道:“你要吃,我跟你热一下!”说着进了灶屋。正假意要去烧火时,却被贺春乾一把从后面抱住了。贺春乾道:“你屋里那人走了多久了?”“杨贵妃”道:“你来的时候才走了一会儿,少说也要耽搁个把钟头,还不够你用?”贺春乾牵了“杨贵妃”的手走出来,去关了大门,然后又走进贺国藩和“杨贵妃”的房间里,两人才宽衣解带上床,钻进被盖窝里颠鸾倒凤。
原来这两人搅到一起已非一时,算起来从“杨贵妃”嫁到贺家湾不久,两人便有这回事了。原来,“杨贵妃”六岁多时,父母便不幸去世,是她叔叔和婶婶收留她,把她带大,也送她读了几年书。到十八岁时,“杨贵妃”出落得一表人才,真个是有沉鱼落雁之美,闭月羞花之貌。远远近近的媒人踏破了叔叔婶婶的门槛,可叔叔婶婶总是不答应。又过了一年,叔叔婶婶方才做主要把她嫁给贺家湾的贺国藩。“杨贵妃”一听惊得说不出话来。因为贺国藩年龄不但整整比她大了十岁,而且长相一般,人又木讷,一副窝囊老实相,和她“杨贵妃”站在一起,真乃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比的。可叔叔婶婶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她嫁过去不可!原来“杨贵妃”的婶婶就是贺国藩的亲姑姑。亲姑姑眼看着娘家亲侄儿三十岁了还是庙门口的旗杆——光棍一条,又如何心里不着急?于是每天晚上便在“杨贵妃”的叔叔耳边吹枕头风,终于将“杨贵妃”的叔叔吹动了。“杨贵妃”听说这事后,也哭过、闹过,可到底战胜不过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叔叔婶婶,只好答应下了这门亲事。可那心里却有一千个不甘心、一万个不满意,看见贺国藩也要把头别过去。即使结了婚,两人同床共枕,贺国藩和她行鱼水之欢时,她也是把眼睛紧紧闭着,身子如木头一般,毫无一点乐趣可言。偏那贺国藩结婚这天,又请的是贺春乾做支客司。贺春乾和“杨贵妃”同岁,长得高大英俊,相貌出众,穿一身笔挺西装,更是帅气十足。同时,贺春乾本来能说会道,这日做了支客司,各种礼仪和吉利的话语出口成章,有如唱歌般动听。“杨贵妃”被众人推推拉拉着和贺国藩拜堂,却不时觑起眼睛偷偷打量一旁的贺春乾,心里暗想道:“我怎么这样倒霉,嫁给这样一个不成器的人,要是有他这样一个男人那多好呀!”从此以后,“杨贵妃”心里便把贺春乾装进去了,常常在半夜的时候梦见贺春乾躺在自己身旁。
一日,贺春乾在贺国藩屋后犁自己的一块责任地,犁着犁着犁扣突然断了。贺春乾怕耽搁活儿,不想回家去取,便想去贺国藩那儿借一个犁扣使到半天。走到贺国藩院子里,不见贺国藩,只见“杨贵妃”一个人在屋里。贺春乾便问:“国藩哥呢?”“杨贵妃”道:“赶场去了!”说完便笑眯眯地道:“他叔有什么事吗?”贺春乾道:“我在后面犁地,犁扣断了,懒得回去拿,想跟国藩哥借个犁扣用半天!”妇人此时一对眸子里已是无限柔情,满目春光,便站起来莺啼燕啭地道:“哦,要个什么样的犁扣,他叔你进来拿吧!”说罢便风吹杨柳般摆动着腰肢进屋了。贺春乾听了女人的话,便也跟着进去。可等他刚进屋,“杨贵妃”便哐的一声将门关上了。接着身子往前一扑,一双玉臂便紧紧搂住了贺春乾,口里无限凄怨地说道:“我的好哥哥,你可让妹妹想死了!妹妹今天要做出不要脸的事了!”说着便嘤嘤地哭了起来。贺春乾一见顿时明白了,也忽地将一双手拦腰抱住了“杨贵妃”,口里直说着:“宝贝,你是我的心肝!快别哭了,我能和你这号的美人来一回,死也值了!”一边说,那身子一边像着了火似的,便用手去“杨贵妃”身上到处抚摸。“杨贵妃”怎禁得住心上人的抚摸?没一时,身子便有些瘫了。两人于是相互搂着上了床。贺春乾一见“杨贵妃”那洁白无瑕的胴体,自是十分的兴奋。“杨贵妃”是心甘情愿为贺春乾献身,也自是十分的温存和主动。
完事过后,两个人也没起来,继续相互抚摸,缠绵悱恻。贺春乾说:“你千万不能让你丈夫知道了!他是个老实疙瘩,你从今以后给他一些好颜色看,把他诓到不让他发觉。只要他不发觉,你明是他的婆娘,暗地里就是我的婆娘!我也会尽量小心一些,不让邓丽娟看出来了!只要把他们瞒到,我们就可以悄悄做一辈子婚外夫妻了!”两个人又做了一回,贺春乾才起来从墙壁上取了一只犁扣走了。
自此以后,“杨贵妃”果然听了贺春乾的话,对贺国藩也不像过去那么冷淡了。晚上做那事,有时也主动迎合,喜得贺国藩恨不得把那女人给含到嘴里,或供在神龛上。哪知道“杨贵妃”只要一有了机会,便和贺春乾颠鸾倒凤,给他戴了一顶大大的绿帽子。贺春乾也果然行事谨慎,不但贺国藩在家或当着众人的时候从不到贺国藩家里去,就是平时见了“杨贵妃”也是一副目不斜视的正人君子的神态,更没听见他和“杨贵妃”开个什么玩笑。即使在后来贺国藩出去打工,贺春乾有了更多机会可以去和“杨贵妃”同床共枕,并肩交股而眠,可他也从来没这样做过。仍然是像过去一样,隔几天,逮住最安全的机会方才神不知、鬼不觉地过去和“杨贵妃”欢娱一次。因此,尽管过了一二十年,竟然没有人看出两人有任何一点偷情的端倪。贺春乾对“杨贵妃”心里自是充满感激之情的,而且这种情感随着日子越往后推移,便愈积愈深。那年贺世忠被贺世凤、贺兴成等人告下台后,乡上伍书记来动员他接任贺世忠的职务,贺春乾便立即想到报答“杨贵妃”多年感情的机会到了!于是就给伍书记提出了一个要求:如果要他担任贺家湾村的支部书记,那么他就要贺国藩担任村主任,“两个人才扣得上手”!乡上伍书记为了调动贺春乾的积极性,便满足了他的要求。第二年选举,虽然半道上杀出了一个贺端阳,但最后贺国藩还是当上了贺家湾的村主任。贺家湾人还一直以为贺春乾要贺国藩当村主任,一是出于他们都是大房人,二是贺国藩老实听话,好控制,哪儿想到贺春乾和“杨贵妃”是一对情人的关系,贺春乾是为了报答“杨贵妃”的情呢?“杨贵妃”心里自然明白这其中的缘由。从贺国藩当上村主任后,对贺春乾更是情深意浓。每次贺春乾来,“杨贵妃”都是百倍曲意逢迎,更加温柔体贴,让贺春乾快活得欲死欲活似的。
贺春乾回到家里,邓丽娟中午却并没有做他的饭,一听说丈夫还没吃饭,便道:“我以为你不回来吃饭呢!”贺春乾黑着脸道:“我不回来吃饭到哪里去吃?”邓丽娟见贺春乾生了气,便急忙道:“你坚持一会儿,我马上就去跟你下碗面来!”说着,一边往灶屋里走一边又对贺春乾道:“上午我叫人把昨晚上被人勒死的狗剐出来了,你吃不吃狗肉?要吃的话,我给你炒。”说完又突然像想起什么来了,又对贺春乾说:“你说怪不怪?上午你走了没有好一会儿,湾里好多狗都跑到我们院子里来叫,闹麻了,我拿起棒棒都打不开!”贺春乾道:“这有什么奇怪的?那是湾里的狗给我们的狗开追悼会来了!”
邓丽娟不想理会贺春乾,便进了灶屋。不一时为贺春乾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出来,里面卧了两只黄澄澄的煎鸡蛋。贺春乾一见,气也消了许多,一边挑着面条一边用了十分温和的语气对了邓丽娟说:“你刚才说吃狗肉,这阵去割一块出来炖起!等会儿我要去叫贺劲松来商量一点事,晚上就留他消了夜再走!”邓丽娟道:“还有哪些人?”贺春乾道:“就是他一个人!”邓丽娟道:“连贺国藩也不叫?”贺春乾道:“你哪里那么多话,叫你去做你去做就是了!”邓丽娟道:“我要把人问清楚嘛!煮少了不够吃,煮多了又剩半鼎罐,到时候你又有说的,烧伙佬才是作难的!”贺春乾听了邓丽娟这话,觉得也是这样,便又缓和了口气道:“今晚上你放心,就只有贺劲松一个人,煮得合适就行了!”邓丽娟听了,果然站起身要走,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贺春乾问:“狗肉用什么炖呢?”贺春乾道:“地里不是有萝卜吗?没听说过狗肉炖萝卜是大补的吗?”邓丽娟道:“好嘛,那就用萝卜炖嘛!”说完便去地里扯萝卜了。
贺春乾将一碗面条吃完,又将嘴巴一抹,一连打了几个饱嗝,才出门去找贺劲松,让他晚上早点到自己家里来一趟,有事和他商量。叫了贺劲松以后,又沿着贺家湾背着手,挺着胸,若无其事地走了一遍,在天打黑影的时候方回到家里。
贺劲松听见贺春乾叫他晚上去他家一趟,还以为又是贺春乾约了贺国藩等人打麻将,人不够让他去配搭子;或者是找几个干部,说他家里昨晚上所受到的损失。过去村里就有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如果是因干部在工作上得罪了人,遭到村民报复,家里财产受了损失又找不出人来的时候,便由村集体来赔。因此贺劲松想不去,却又怕贺春乾见怪,于是就答应了。只是挨到天黑尽以后,在屋里吃了一碗面条这才不慌不忙地去了。到了贺春乾家,却没看见贺国藩和其他的人,便对贺春乾道:“贺村长没来?”贺春乾道:“今晚上这事只关我们两弟兄,他来干什么?”贺劲松一听这话,本想问贺春乾什么事,却又忍住了。贺春乾见时间不早了,便叫邓丽娟把夜宵端上来,两弟兄边吃边摆龙门阵。贺劲松立即道:“你们吃吧,我已经吃过了!”贺春乾一听这话,做出生气的样子道:“哪个叫你吃的?我叫的你早点来,就是叫你来消夜的,你看不起兄弟嘛怎么?”说完又道:“吃了你也得再吃点,不然你对不起你兄弟妹。人家今晚上的狗肉可是专门跟你炖的!”
说话时,邓丽娟果然端出了一大钵油汪汪狗肉萝卜,上面漂着葱花、姜末,清香扑鼻。贺劲松一看也就顺了贺春乾的话道:“哎呀,我不知道!我要知道早就把肚子空出来了!”邓丽娟笑吟吟地道:“那怕什么?跨条阳沟还要吃三碗呢,何况他叔走了这样远的路?”贺春乾等邓丽娟话完,立即拿过酒杯,一边跟贺劲松斟酒一边又对贺劲松说:“坐!坐!无论怎么你今晚上也要喝两杯!”贺劲松道:“恭敬不如从命,就喝两杯嘛!”说着就去坐下了。贺春乾斟完酒,便对邓丽娟说:“你忙去吧,我和劲松哥有点话说!”邓丽娟说了一声:“那你们慢慢吃吧,要什么就喊我一声!”说完便进了灶屋。这儿贺春乾举起杯来,道:“来,大哥,我们两弟兄先喝三杯再说话!”贺劲松也不知道贺春乾要对他说什么,如此神神秘秘的,想问又不好问,便只有耐心等待,于是也道:“三杯就三杯,不过我们弟兄等会儿就少喝点,不要喝醉了!”说着一口便将杯里的酒喝尽了。
说话间三杯酒已经下了肚,贺春乾又劝贺劲松吃菜。贺劲松本是吃过饭来的,只象征性地拈了几块萝卜吃了。贺春乾夹了一块狗肉在嘴里,嚼了吞到肚子里后,又给贺劲松和自己倒了第四杯酒,这才举起来对贺劲松道:“这杯酒是杯祝贺酒,我先祝贺你!”贺劲松有些不明白地道:“祝贺我什么?”贺春乾道:“你先把酒杯端起来!”贺劲松果然端起了酒杯,目光看着贺春乾。贺春乾这才说道:“上一回村委会换届,你没有报名参加村主任竞选,可你得的票竟然比贺国藩还多!按说来村主任早就该是你的了!可当时乡上还想让贺国藩再干一届,又考虑到你是全乡业务能力最强的一位会计,乡上有时也需要你,因此动员你放弃了!我知道你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意见的……”贺劲松听说这事,便打断了贺春乾的话,道:“水都过几滩了,这阵还翻那些老皇历做什么?反正我现在会计也是当得好好的!”贺春乾听了这话马上道:“你我弟兄,真佛面前就不烧假香了!这回我就跟你明说,今上午我才到乡上跟伍书记交换了意见。我们两个的意思都是想让你出来做贺家湾的村主任……”
贺劲松一下明白了贺春乾今晚找他的意思,又不等贺春乾话完,急忙说:“那怎么行?你看我像不像当村主任的料?”贺春乾道:“我就知道你要这样说!说到底你还是在生上回的气是不是?既然伍书记和我都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还有什么不是那个料的?”贺劲松一听这话,便不和贺春乾直接顶撞了,只道:“那贺国藩怎么办?他就不当了,”贺春乾道:“你是明白贺家湾这盘棋的!贺国藩虽说人老实正直,可能力确实是弱了些,压不到阵,没有办法,只有叫他让贤了!”贺劲松道:“可你也是知道的,这要经过全体村民选,也不知道有好多人投我的票!要是选不起,倒让人见笑!”贺春乾故意笑道:“你都选不起,还有哪个选得起啊?上回你没有报名竞选,群众都把你选出来了,不要说这回你正式提出参加竞选,那更是穿钉鞋、拄拐棍——把稳着实的了!”贺劲松说:“那也不一定!”贺春乾见贺劲松有些不热心的样子,便道:“这是伍书记的意思,你一定要以大局为重!”说完不等贺劲松回答,便把酒杯高高地举起来,道:“来,我这里先祝贺你了!”贺劲松忙道:“酒我可以喝,可这个事情你容我再想想!”贺春乾道:“还有什么想的,难道这不是好事?”说完又道:“别个削尖脑袋往里钻还钻不进来呢!”贺劲松道:“好事当然是好事,可是太突然了,我过去一直没想过,所以你还是要容我考虑一下!”贺春乾听了这话,便不再勉强贺劲松了,道:“那好吧,我容你想一想!可你也知道选举马上就要到了,三十天的磨子——没有好大推头,你一定要抓紧,伍书记还等着你答应了好做下一步的工作呢!”贺劲松道:“行,我考虑成熟了就答复你!”说着两人又喝了几杯酒,说了一点贺春乾家里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贺劲松便告辞贺春乾往回走了。
贺劲松从贺春乾家里出来,却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往贺端阳家去了。到了贺端阳家门口,见里面屋子里已经熄了灯,便知这一家人都已经睡了,于是便去拍门。过了一阵,贺端阳才披衣起来开了门。一见是贺劲松,便道:“是劲松叔呀,这样大晚上了叔还来?”贺劲松道:“有好大晚上?这么早就睡了,你娃儿硬是个万事宽呢!”端阳一听贺劲松话里有话,急忙把贺劲松让到了屋里,关了门,道:“叔,有什么事呀?”贺劲松打了一个饱嗝,喷出了一股酒气后才笑嘻嘻地看着贺端阳,说:“我是来感谢你们的!要不是你们,我今晚上还吃不成狗肉!”贺端阳一听便知道了贺劲松是从哪里来的,便也道:“叔要吃狗肉,早点跟我说一声嘛!我屋里前天晚上被人吊死的狗,世福叔拖去剐了,给我砍了半边肉来。一想起平常我回来它对我亲热的样子,我哪里还吃得下它的肉?”贺劲松听了又笑道:“看不出你娃儿心肠还这样好呢!那好,老叔以后慢慢来吃!”
端阳明白贺劲松这样大一晚上来,一定是有什么话跟他说,便停止了闲话,开门见山地道:“叔,我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今晚上深更半夜地来,一定是有事跟侄儿说是不是?”贺劲松道:“当然有事,而且还是喜事……”端阳一听是喜事,忙道:“喜事?我有什么喜事?”贺劲松道:“不是你的喜事,是我的喜事。”端阳道:“哦,那我就恭贺叔了,只是不知道叔是什么喜事?”贺劲松道:“有人叫我出来做贺家湾的村主任,你说算不算是喜事?”
贺端阳一听这话,头脑里轰的一声,像是什么爆炸了一般,立即目瞪口呆起来。过了半晌方才嚅嗫着说道:“真的?”贺劲松道:“老子还在你面前说假话?不信,你过来闻一下我嘴巴里的酒气,看我说没说假话?”说完,便把刚才贺春乾对他说的那番话对端阳说了一遍。端阳听完心里更是一阵紧张,那脸也紧绷着,可嘴里却装作不大一回事地道:“确实是喜事,那叔就当呗!”贺劲松两道目光在贺端阳脸上扫了扫,这才看着他道:“你娃儿不要在我面前充什么假正经了!我要当了,还有你娃儿什么戏唱?你以为我是个糊涂虫,就那么容易被人利用了?”端阳听了贺劲松这话,有些不理解地道:“叔的意思到底是什么?”贺劲松道:“你说呢?眼前村里这盘形势你还没看明白?贺国藩已经实在是保不住了,人家又不想让你上,所以才想出这样一个办法!”端阳点了一下头,道:“原来是这样的!”
贺劲松又看了端阳一阵,像是在想什么事,过了一会儿方才慢慢对端阳说道:“你以为他们是真心想让我做村主任吗?不是的!要是真有心让我做村主任,上一届就不会左一个动员,右一个说服让我放弃了!现在是满坛子的泡萝卜——抓不到姜(缰)了,才又叫我来当。我不过只是他们棋盘上一颗可以任意支使的小棋子罢了!你叔活了这样大年龄,难道连这点都看不明白?再说,我也掂量得出来自己有几斤几两!在贺春乾手里当不当得下来这个村主任?说个老实话,这些年正是因为看到贺春乾一手遮天,我才装聋作哑,只搞我的会计业务,什么好孬都不去说。哪边的人我也不去得罪,所以大家才接受我。上回我没有报名参加村主任竞选,得票都比贺国藩高。可这一回我真要出来当这个村主任,马上就会得罪很多人!别人我不敢说,你娃儿说句心里话,会不会恨我?不但你会恨我,支持你的那伙人和小房的很多人都可能会恨我!不但你们在屋里的人会和我结成仇。湾里在外面的人,像你世海叔,你们是亲房,我知道他在跟你们背后出主意,他会不会怪我是个羼头包包?明知道你在争村主任这个位子,我却又来横起杀一杠子!知道的是人家要我当,不知道的说我是窝里斗!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你说我是不是糊涂了?我这是何苦呢?还有,会计是我的本行,从在你世海叔手里起,到现在我干了将近二十多年会计,说个吹牛皮不犯死罪的话,全乡的会计哪个也比不上我,领导也喜欢我,我现在吃多了要去当这个村主任。村主任几年一换,干得不好,下一回群众就不选你了!但村会计可以不是村委会成员。只要我愿意当,不说当一辈子,起码再干个十多年还是可以的!哪头轻,哪头重,你说我哑巴吃汤圆,心里就没有个数?还有现在村干部的工资由上头直发,村主任比村会计也只多几十块钱,担的责任和做的事却比村会计要多得多,我何必去当那个村主任?更重要的是我刚才已经说了,贺春乾的为人你难道还不明白?也怕只有贺国藩这号的老实窝囊废,才能跟他搅得起伙!换了任何一个人都怕要七拱八翘的!你想,我如果做了村主任,还会有个顺心的日子?所以表面看起来让我当村主任是为我,实际上是在害我!”
贺劲松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的心里话都一股脑儿给贺端阳倒了出来。贺端阳听完,不由得佩服地说:“叔,听了你一席话,侄儿不得不佩服!你把各方面都分析得透透彻彻!确实像你说的这样,你搞好自己的会计业务比出来当村主任强!不过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贺劲松道:“怎么办你难道没看出来?我深更半夜来就是来给你们说一声。还有几天就要选举了,你们抓紧去做选民的工作!我这儿呢,就说没有考虑成熟,把时间尽量往后拖。拖到要选举了,我才答应贺春乾参加竞选。这个时候屁股已经抵到了墙,他们就是想到选民中去拉票,也裤裆里打麻将——哈不开了!”端阳听后十分感动,道:“叔,侄儿感谢你的成全了!”贺劲松道:“不是我成全你,是我看出来了,上头选举的规定越来越具体、规范,只要是按上面的规定办事,这回你们肯定要胜!叔何必被别人利用,在中间来当个羼头呢?”说完这话,贺劲松如卸下了一个包袱似的方站了起来,告别贺端阳要走。端阳见时间已经不早了,也不留他,紧紧拉住他的手把他送到门外,轻声道:“叔,我把那狗肉给你留着,等着你来吃啊!”贺劲松道:“行,等你选上了我就来吃!不过我要把丑话说到前头,要跟我炖些,别像贺春乾今晚上那么炖得二不挂五的,我这牙巴不好,嚼半天都嚼不烂啊!”端阳道:“我一定记住叔的话,头一天就用瓦罐跟你煨起,保证进嘴巴一抿就化了!”说着两人都不由得笑了,然后挥手告别,各自回去。
三
贺劲松一心想把参加村主任选举的事,拖到选举日即将到来的时候才去答复贺春乾,好给贺端阳们留出拉票的时间。只是贺春乾岂是傻瓜?他不得到贺劲松的明确答复又岂肯罢休?因此第二日上午便来问贺劲松考虑得怎么样了?贺劲松见问,便拿话搪塞道:“哎呀,昨晚上喝多了点,回来倒头便睡,一觉瞌睡睡到了大天亮,哪有时候来考虑哟?”贺春乾便道:“那你现在就想,想好了就当面答复我!”贺劲松道:“书记老弟,你哪里那么性急?当不当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起码也得和你嫂子、侄儿们商量一下嘛!他们现在又不在这里,我怎么商量?如果我一个人答应了,他们不支持我,我工作起来这儿不对,那儿不对的,也是麻烦,你说是不是?”贺春乾不好说得什么了,便只好压着火气道:“那好吧,我再给你一天的时间,你和他们商量,明天这个时候我来听你回话嘛!”说完沉着脸走了。
第二天上午,贺春乾果然又去了。贺劲松又道:“哎呀,硬是对不起,昨天一连给你侄儿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有打通……”贺春乾没等贺劲松说完,便忍不住了,道:“你莫推三阻四的了!弟弟兄兄的不是外人,有话就明说,你就给我一句话,当还是不当?眼看着选举马上就到了,乡上伍书记还等着我回话。你一会儿推这样,一会儿又推那样,我看你是不想给我们面子!即使不给面子,你也明说好了!”贺劲松被贺春乾逼到墙角了,想了一下,于是也便干脆把话挑明了,道:“既然贺书记把话说到这个分了,那我也拜托你转告伍书记一声,我贺劲松感谢乡党委和你的信任,多谢你们的好意了!可我认真想了一下,我确实不适合做村主任!一是年龄大了,村里这多能干的年轻人,他们个个都比我强,又都有意愿来做这个村主任,我何必去挡他们的道呢?二是我这个性格只适合搞业务,哪适合做行政领导?到时候工作搞不好,既辜负了领导的希望,又对不起全村一千多村民!所以请村支部和乡党委还是另寻高明,我就不打算报名参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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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春乾一听贺劲松不报名参选,心里便凉了半截。因为只要贺劲松不答应参加村主任选举,伍书记的计划便全落空了。如此一来,又如何是好?这样想着,心里的怒火便不由得腾腾地蹿了上来,直冲头顶,便冲贺劲松勃然大怒道:“那好,你既然连村主任都不愿意当,那会计也不要当了!”贺劲松虽然平时看似温顺老实,却是故意韬光养晦的,如今一听贺春乾这话,便再也忍不住了,道:“不当村主任和当村会计有什么关系?《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规定即使是正式候选人,还可以自行决定是否参选,何况我连名也没有报呢!总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吧?”贺春乾道:“这是组织的决定!”贺劲松道:“组织的决定总还要和个人意愿结合吧?”贺春乾被问住了,过了半天才道:“不管你怎么说,两条路你去选,要么就当村主任,要么你就什么都不要当了!”
贺劲松听了贺春乾的话,也忽然沉下了脸,不甘示弱地道:“那好嘛,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打开窗子说亮话!虽然村里的账被乡上拿走了,可我这脑壳里还有一本账,没有哪个拿得走的!如果你们真要这样做,也莫怪我一根眉毛拉下来就盖住了脸!到时候大家都搞不成!”说完不等贺春乾插话,又道:“我怕什么?我反正都是一个搞业务的,到时候看哪个挨得惨些!”贺春乾顿时就像是被霜打蔫了,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嘴上却说不出话来了。他知道贺劲松说的是真话,这也正是他敢于不给自己和伍书记面子的原因——反正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去顶着,他怕什么?到时候他可以一推六二五,说是领导让他干的,大不了把吃进去那点钱给吐出来就是了!可他和伍书记就不同了!想到这里,贺春乾竟然有些害怕起来了,便马上换上了一脸笑容,对贺劲松道:“你看你,跟你开个玩笑,你竟然裁缝的脑壳——当起针(真)来了!哪个就那么轻易把你会计换了?别个要换我还不得答应呢!好了,话明气散,人各有志,我们是为你好,你既然不愿意出来做村主任,那就算了!从今以后好好把自己的业务工作做好,我们弟弟兄兄的千万不要伤了和气!”说罢,贺春乾方才走了。
贺春乾离开贺劲松,心里气鼓鼓的,却又没有办法。他没想到贺劲松会这样不给面子。在贺春乾心里,还以为贺劲松在为上一次选举的事耿耿于怀,所以关键时候就不愿意配合了。因为没做通贺劲松的工作,他也不好去给伍书记汇报,只好一个人坐在家里冥思苦想,希望能想出一个办法来扭转贺家湾选举的局面。想了一夜,功夫不负有心人。谙熟《选举法》的贺春乾终于明白自己并没有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手里还有一张牌,如果打得好,还有赢的可能。这张牌就是像贺端阳第一次跳出来要竞选村主任时那样,分散选票。具体地说,就是再去动员一两个小房或郑家塝杂姓的人出来参加村主任竞选,如当年动员贺兴成出来参加竞选一样。动员出来的人选票自然没法过半,谁也别想当选,却可以把贺端阳的选票分散一些。这样一来,贺端阳的选票自然而然也就过不了半数,因而可以把他拉下来。相反,只要大房人胳膊肘不往外拐,贺国藩就完全可以当选。
贺春乾想到这里又高兴起来,便把贺国藩喊来,先和贺国藩说了自己的打算。贺国藩听了却说:“办法好是好,可要是也分散了我的选票怎么办?”贺春乾说:“拉票的人多了,对你的选票当然会造成一定影响,可对贺端阳的影响肯定会更大!因为大房人的票,他们再怎么拉也拉不走好多的!你们现在把每个大房人都要盯紧,千万不要把他们手里的选票丢了,然后才去做其他人的工作,做一个算一个!”贺国藩道:“那你打算动员小房哪个出来参加竞选?”贺春乾道:“就是这个人我一直没有想好。再去动员贺兴成出来,他肯定不得信我们的话了!剩下一个人我看比较合适,就是贺荣,他是村民组长,如果他愿意出来,起码把他那个村民组的选票拉走没有问题,只是怕他不肯上我们的当!”贺国藩道:“不要去拉他,他肯定知道是拉他来垫背,弄不好我们羊肉没吃到,还惹一身膻!”贺春乾道:“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所以我没有下决心!要不只有去拉郑家塝的郑全福出来,这个人好说话些!”贺国藩道:“郑家塝和我们贺家湾本来就有很深的矛盾,郑全福出来明摆着又是选不上的,这样一来,会不会更加深矛盾,影响以后的工作?”贺春乾道:“你呀,让你想问题的时候不想,不让你想问题的时候却又要咸吃萝卜淡操心!现在是什么时候?眼下最急需解决的是保证你不被选下去!如果你连村主任这个位子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将来?即使有将来也是别人的将来!”贺国藩听了这话,才不说什么了,只道:“那好吧,我听你的!”贺春乾道:“那好,我们就分头去做!现在贺良毅也不能动弹了,你和贺通良、贺贤明,该拉票的就努力去拉!关系好的你不用去拉,他自然会投你的票。关系不好的你也不用去拉,因为你即使去拉,他也不一定会投你的票!现在把主要精力放到那些中间的人身上!必要时,该出点血时就出点血!出了多少血你记下来就是,等选上了,该村里承担的,村里承担了就是!”贺国藩听了这话,说了一句:“我知道!”便马上起身找贺通良和贺贤明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贺春乾果然便赶到了郑家塝,找到了郑家塝村民组长郑全福,说了一会儿闲话后,贺春乾便对郑全福道:“全福呀,你也干了这样多年的村民小组长了,怎么不出来竞争一下村主任?”郑全福个子不高,长得粗壮敦实,平时说话都有些嬉皮笑脸的,给人一种不正经的感觉。此时便嘻嘻一笑,半是玩笑半是讥讽地道:“贺支书怕是拿我开心哟?你还不知道我们这些小姓是三等公民,怎么当得成村主任?”贺春乾听了这话,却是认真地继续道:“哪个说的小姓就不能当村主任?这是海选,充分发扬民主,不管大姓小姓,只要符合条件都可以参加竞选嘛!”郑全福还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道:“算了算了,话是这样说,可我心里明白,即使参加选也是个垫背的!再说,我这个人自己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命里该吃屎,跑到天外头,捡根干萝卜,一看还是屎!哪来的当官的命?贺支书你们以后多照顾一点我们‘少数民族’,我们就感激不尽了!”
贺春乾明白郑全福对他有意见,便道:“你别对我牢骚满腹的,要怪只能怪你想错了!就说平常我哪点没有照顾你?我是一番好心,想动员你出来参加村委会主任的竞选。这是海选,乡里不确定候选人,村里也不确定候选人,这是多好的机会!选不选得上是一码事,重在参与嘛!即使选不上又有什么要紧?权当检验一下村民对你的信任度和自己的人缘嘛,是不是?”说完,不给郑全福说话的机会,又马上接着说:“再说,群众眼睛还是雪亮的嘛。他们是选村主任,又不是选族长,非得凭什么辈分高、年纪大不可?选村主任,群众主要还是看他能力强不强,办事公不公,对不对?你做小组长这样多年,郑家塝小组什么工作都走在前头!说实话,一个杂姓组能把各项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没点能力能行?办事不公能行?”郑全福听了这话,心里有些动摇了,便道:“道理倒是这样,我们姓郑的又不是没在村里做过领导!”可说完又马上接着说:“不过那是毛泽东时代,做干部的吼一声,哪个群众敢不听?别说你是几百人的大姓,就是几千人、几万人的大姓又敢怎么样?可现在不行了,我们小姓怎么争得过你们大姓?算了,我不敢砂罐做枕头——空想!知道该怎么夹紧尾巴做人!”
贺春乾不相信说不动郑全福,停了一会儿又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样悲观?你选都没选,怎么又知道就选不上呢?你要知道选不选得上,总要先来参加了选举才知道结果哟,是不是?”说罢又对郑全福问:“我问你,假如要是选上了呢?”郑全福被贺春乾说得有些蠢蠢欲动了,便道:“即使选上了,你们大姓人会服从我的领导吗?”贺春乾道:“服不服从,你只有出来试了才知道!再说,郑家塝除了你们郑姓,还有姓王的、姓罗的、姓刘的、姓余的,这么多杂姓你都领导下来了,怎么又不能领导姓贺的?”郑全福有些自以为是起来,便又向贺春乾道:“要是选不起多丢人!”贺春乾道:“哎呀,我说你这个人,硬是有些像女人一样婆婆妈妈的!这么多人参加竞选,没有选上也没见把人丢到哪里去!我跟你说,即使选不上,不但不丢人,还是一件有面子的事!”郑全福道:“怎么还有面子?”贺春乾道:“有人投你的票,说明有人拥护你是不是?有人拥护总比没人拥护强,不是就有面子了吗?”郑全福有些心悦诚服了,便笑眯眯地道:“那倒是!”贺春乾见郑全福有些心动了,便也马上笑着道:“全福,你大胆地出来参加竞选!选上了,你我两个合作几年,我一定全力支持你的工作!选不上下一届我安排你做支部委员!”郑全福立即道:“我选不上,你真的要安排我做支部委员?”贺春乾道:“我贺春乾什么时候说过假话?再说,凭你这些年的工作也早该做支部委员了!”郑全福一听贺春乾要安排他做支部委员,便道:“那好,管他选不选上,我就出来试一盘吧!”
贺春乾见郑全福答应了,十分高兴,便喜出望外地站起来拉住郑全福的手摇晃着道:“好,郑组长这才像男子汉大丈夫行事的样子!”说完又叮嘱道:“那就加紧做工作,马上就到选举日了,我也帮你做些工作!”郑全福道:“你放心,好孬郑家塝的票不得落到别人的手里!”贺春乾道:“如果是这样,说明郑家塝的人全都拥护你,我就先祝贺你了!”说完这话,贺春乾便急忙离开了郑全福,去乡上向伍书记汇报了。伍书记一听贺劲松不愿出来参加村主任的选举,心里虽然有气,也没有办法。见贺春乾动员了郑全福出来参加选举,虽然郑全福不能和贺劲松相比,但听说可以拉走郑家塝将近两百张的选票,如此一来,即使小房的人全投贺端阳的票,也不会过半,伍书记又一下高兴了。真是这样,那贺家湾的班子终于又可以保持不动,他也便少了许多担忧。想到这里,便又对贺春乾说了一通“不可大意、小心谨慎”的话,算是默认了贺春乾的这套方案。贺春乾见伍书记同意了自己的做法,也是十分高兴,因为这样一来,便可以保住贺国藩村主任的位子了。保住了贺国藩的位子,一是自己良心上不至于感到特别亏欠了胡琴,二是又可以继续赢得美人的欢心和恩爱,岂不是好事?于是便觉得如果这步棋实现了,倒比动员贺劲松出来做村主任要强许多!
却说郑全福在贺春乾走后,突然发出了一阵爽朗的大笑。郑全福为何发笑?原来,郑全福虽然不姓贺,但身为贺家湾村一个村民,这些年来又何尝不了解贺家湾村政舞台上的明争暗斗?尤其是从十多年前,贺家湾小房杀出贺端阳这匹黑马以后,村里这几次换届选举,上演的那些有声有色的戏剧实在太精彩了。作为一个村民组长,他更了解贺春乾的专横和狡猾。因此,当贺春乾刚刚开口动员他出来参加村主任竞选的时候,他就一眼看穿了贺春乾的用心,无非是想利用他来拉走贺端阳的一部分选票,让贺端阳无法达到目的。如果说他郑全福没有一点儿当村主任的野心那也是假的。假如还像以前那样村干部由上级任命,那么,他郑全福一定要去努力争取!他也完全相信自己有那个能力!正如贺春乾所说的,在村民小组长这个位子上他已经干了十多年,能把一个杂姓村民小组领导得巴巴适适,各项工作都走在全村的前头,这本身就证明了他的能力!因此,他为什么不能做好全村的工作?可是,郑全福又十分清楚,自从《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试行以来,像贺家湾这样大姓、小姓杂居的村,小姓里的人想凭借才华出众成为村里主要干部,几乎没那个可能了。除非出现特别特殊的情况,比如和上级有着特别重要的关系,或者因为形势的特别需要,他们大姓因为派性斗争实在搁不平的情况下,还有几分可能。可是现实而今,他郑全福既和上级没有特别关系,而贺家湾大房和小房的斗争又没有到达你死我活、无法调节的地步,加之乡上又明显在支持贺春乾一派,因而他郑全福又怎么可能成为贺家湾村的村主任?正因为郑全福一直没有想过要去做什么村主任,所以当贺春乾最初跟他说的时候,他不但显得十分冷淡,而且也一下看出了贺春乾心里的小九九!郑全福对贺端阳本来就怀有几分同情心的,因而更不愿意去上贺春乾这个当!他心里想:要是自己参加竞选,不但选不上,肯定又会得罪贺端阳他们一伙人。如果贺端阳真扳倒了贺国藩,那他以后会怎么看自己?还不说自己是个羼头包包?这样一想,心里就说:“算了,他们狗咬狗,自己掺和进去做什么?现在是经济社会,有那份瞎掺和的心,还不如把自己家庭搞好一些才是最重要的!”可过了一会儿,自己的想法马上又被一种报复的思想替代了!或者是因为长期生活在大姓阴影下的缘故,或者是急需摆脱心里不平衡状态,郑全福忽地幸灾乐祸起来,马上在心里又道:“管他妈的,我顾那么多做什么?不管是贺国藩当村主任,还是贺端阳当村主任,不都是他们大姓在当吗?跟我们小姓有什么关系?既然没有关系,我还为哪个着想做呀?”这样一想,一种恶作剧的念头突然在那郑全福脑海中涌现了出来。于是在心里便做出了决定:“参加竞选就参加竞选,郑家塝好歹有一百四五十张选票,我把这些选票拉过来,你贺端阳还当个!到时候我再对他贺端阳说一声是贺春乾叫我参加竞选的,让你们继续狗咬狗去吧!你们咬得越凶,我才越看笑话呢!”后来又听贺春乾说即使选不上,也要给他个支部委员做!这下就更坚定了郑全福的信心,心里又道:“龟儿子,这更有好戏看了!倒不是我看重那个支部委员的位子,你要把我补进去,就得把现在的支委给拉一个下来!不管你拉哪一个下来,对你都会有意见!到时候你兑现不兑现,都会落得不好看!就让你不好看去吧!”而且郑全福又是一个要面子的人,他对贺春乾那两句“有人投你的票,说明有人拥护你,总比没人拥护你强”的话,觉得十分有理。想自己在郑家塝干了这么多年小组长,郑家塝还有贺家湾其他村民对他究竟是个什么印象,他倒真想看看!并且他想象着在唱票时,唱票员用高亢的声音唱那么几十次、一百次“郑全福”的名字,他那脸上不是确实有光了吗?如此诸多因素加在一起,因此郑全福便真的下了决心,打算去试一试了。贺春乾一走,郑全福想起这些便感到好笑,因而便连发出了一阵阵爽朗的笑声。他是在笑天、笑地,也笑包括自己在内的世上的可笑之人和一切可笑之事!
笑毕,郑全福忽地背着手,走进了老革命郑锋的屋子。郑锋这时已八十多岁了。改革开放后,上级给他落实了政策,享受新中国成立前参加革命的老干部的待遇,每月能领到三千多元的离休工资。此时衣食无忧,把身体保养得也很好。除了行走需要拐杖支撑外,眼不花、耳不聋,头脑思维也很清晰。说话也仍如年轻时那样一个大嗓门,好远都能听到他的声音,活得滋滋润润的,万事无须担忧。郑全福走进来,喊了一声“大公”,便把贺春乾要他出来竞选村主任的事跟他说了一遍。郑锋一听,便像吵架似的说了起来:“奶奶的,当!为什么不当?要是毛主席在世,你早就当村上主要干部了!奶奶的,都是现在这些王八蛋闹的搞什么选举?”郑全福明白老头子又要开始骂人了,便急忙逗他道:“大公,你老人家不要乱说,选举是为了发扬民主呢!”郑锋道:“的个民主!毛主席那时在世,看见哪个年轻人能干就让哪个当干部!现在是哪个房里的人多,哪个才当得到干部!你以为我老糊涂了?看不明白了?贺家湾选了这样几届,哪一届有我们这些小姓的分?都是他们大姓在村里把位子占了!奶奶的,共产党打天下的时候,只要拥护革命什么人都要!现在坐天下了,奶奶的,就只给大姓人的机会了!要是毛主席在,哪个龟孙子敢这样干?”郑全福一听郑锋这话,没想到老头和自己想的竟然完全一致,不由得也感叹地说:“你说得有道理,大公!所以这选举看起来很平等,只要满了十八岁都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可实际上这种平等似乎只有大姓宗族的人才有,对我们这些小姓的人非常难得!所以这回我就去试一下,你老人家可要支持我!”郑锋立即道:“支持!我马上就出去跟郑家塝的人打声招呼,号召大家都投你的票!哪个不投你的票,看我不敲断他的大腿!奶奶的,难道我们小姓就没有当村主任的人了?”说着果然拄起拐杖出去了。没一时,郑家塝上便到处都响起了郑锋那像是放炮的声音,道:“大家听着,我们郑全福要竞选村主任了,你们都要投他一票啊!”郑全福一听立即信心大增。中午女人从地里回来时,又把贺春乾动员的事给女人邹淑华说了。女人听了也是十分高兴。当天下午,邹淑华便在郑家塝逢人就对人说:“我家全福要竞选村主任了,你们要投他一票哟!不然我全福多没面子?全福莫得面子,还不是我们郑家塝大家都没面子,你们说是不是?”说也奇怪,那郑家塝的杂姓人竟和郑全福一样,被边缘化久了,如今一听郑全福要参加村主任竞选,一时竟表现得非常团结,听了郑锋和邹淑华的话,都纷纷发起毒誓来,道:“放心,哪个不投全福的票,都死儿绝女!”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
四
第二天,贺端阳便知道了郑全福也要参加村主任竞选的消息,这时离选举日只有两天时间了。端阳听说这个情况后着急起来,急忙又把他竞选班子的智囊团召来紧急商量。兴成听了端阳通报的情况,便说:“怪不得,我刚才来的时候,在路上碰到郑龙飞,我跟他说:老表,投票时投端阳一票哟!他一听,说:老表喂,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要不是我们全福也要参加竞选,我一定把票投给端阳!我还以为他说起耍的呢,没想到硬还是真的!”端阳道:“一直没有听说过郑全福要参加村主任的竞选,现在才冒出来,这一定又是贺春乾捣的鬼!这一手是很毒辣的!因为选举法规定,年满十八岁的公民都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我们也没有理由不让人家参加!”贺毅道:“郑全福也不是不知道,他参加竞选肯定选不上,最多给别人做个垫背,何苦要来凑这个热闹呢?”端阳道:“我也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肯定是贺春乾跟他灌了什么迷魂汤,把他说动了!”说完,端阳又着急地说:“如果郑全福出来参加竞选,我们至少要失去一百多张选票,现在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