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人心不古》(1)
第十二章《人心不古》(1)一
“哥,姐,真的不晓得你们要回来,要晓得你们回来,这院子我也打扫一下。到处乱糟糟的,真不好意思!”贾佳桂一边带着贺世普和贾佳兰往院子里走,一边这样很内疚地对他们说。
院子里确实够乱。左边堆了几垛柴火,从各种作物的秸秆到乱七八糟的树枝。有的秸秆和树枝已经发黑,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鸟粪。鸟粪已经干涸,犹如伤口结的痂。柴火堆下面,则有鸡和狗钻进钻出的窟窿,散发出一种霉味。院子右边的竹林里,则码放着几堆砖垛和几十块水泥预制板。砖垛的砖本是红色的,可此时外表却被一层绿苔所覆盖,昭示着这些砖垛的存在已非短时。水泥预制板的颜色倒还和这冬日的天气相配,一派铅灰的颜色,像是买回来不久。砖垛和水泥预制板上密密匝匝的鸡粪,表明这两个地方是鸡的领地无疑。院子外边有两堆发黄的萝卜缨子和青菜叶子,显然是为猪准备的青饲料。此时已到腊月,猪进入催肥阶段,需要的精饲料多,粗饲料少,这些菜叶猪一时吃不完,主人又舍不得扔掉,故而堆放在这里。院子里边的阶沿上,顺墙堆着一长溜带泥的大白萝卜。萝卜堆上,放着两只箢篼。有几个萝卜滚到了院子里的水泥地上,像几个孩子踢的足球。从阶沿通向偏厦的门口,本该挂在墙上的一只簸箕,此时卧在门口的地上。和簸箕为伍的还有一只大筲箕。阶沿边上,一只大木盆里浸泡着半盆待洗的红苕。院子里东一摊、西一泡的鸡粪,满天星似的。
刚才,贾佳桂正撅着屁股在地里割莴笋。莴笋是准备卖给城里人吃的,不久前猛施了一次化肥,此时壮得像婴儿的大腿。正割着,忽听见卧在竹筐旁边的黑狗一声低吼。贾佳桂听见狗叫,抬起身子一看,就看见了从前面走来的贺世普和贾佳兰。
佳桂一看见世普和佳兰,眼珠子顿时定在眼眶里了,只有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扑闪着。嘴也张成了一个半圆,一副受惊吓的样子。接着,佳桂把镰刀往地里一丢,就朝外面跑去。
佳桂跑过去迎住了贺世普和贾佳兰,高兴得嘴巴也合不拢的样子,搓着手直说:“姐,哥,你们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回来了?”又说,“昨晚上我烧火,灶膛里的火轰轰地笑,我就说今天有贵客来,没想到是你们回来了!”佳兰朝地里看了一下,道:“你这一地的莴笋长得好茂盛!”说完又马上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在割,世国呢?”佳桂说:“都年尾了,他前年在罗老板手里做了活路,到现在还欠着他的工钱,已经是隔年账了,总不能再欠一个隔年账,所以今天他又去要账了!姐姐哥哥快到屋里坐吧,你们实在是难得回来呢!”说着,也顾不上地里的莴笋了,接过贾佳兰肩头上的挎包,带着他们往家走去。
贾佳桂的家在中湾一块叫“麻地儿”的地方,离贺世龙、贺世凤他们的房子不远。她的房子后面有一座两丈高、笔直的石岩,石岩上面就是贺世普和贾佳兰老房子的院子。两家的房子都建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在此以前,贺家湾大多数人住的都是“草房”,以麦草为顶,以土为墙。到了分田到户后,村里很快出现了建“瓦房”的热潮。但那时的瓦房也比较简单,主要是拆了草房的顶,将麦草换成了瓦。至于墙体,大多数还是用的土坯,只是少数几户有人在外面吃公家饭、手里有活钱的,才用石料做墙。至于用砖做墙,则是村民想也不敢想的。有的人家房顶上没有桷板,干脆用了房屋前后的竹子,从中间一分为二,绑在屋顶上代替了桷板。尽管如此,在那时村民还是把修得起这样的“瓦房”,当成了一件非常荣耀和自豪的事。湾里贺通良,在修了这样一座“瓦房”以后,找来很多玻璃瓶,砸碎后在墙上镶嵌了一行字:一九八三年八月二十五日。这天正是贺通良“瓦房”落成的日子,这行字便有了特殊的纪念意义。后来人们再建“瓦房”,便纷纷向贺通良学习,找来各种颜色的碎瓷片,镶嵌成字,以示纪念。有的是镶嵌在堂屋的地面上,有的是镶嵌在院子中央,有的镶嵌在正面墙上。不管镶嵌在哪里,那份隆重、庄严和溢于言表的兴奋是显而易见的。可是,还没等这些人家的高兴劲过去,村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建房比赛。这时日历已经翻到了20世纪80年代后期,距村民“草房”改“瓦房”后短短四五年时间。这一轮建房热潮风行的是“平房”。“平房”又称平顶房,是针对“草房”和“瓦房”的斜顶而言的。“平房”的顶是水泥预制板材。到“平房”阶段,土坯墙被完全从房屋构造中淘汰出局,既经久耐用又坚固牢实的石头和砖,成了普遍采用的建筑材料。在建筑方式上,一般都有楼梯通到屋顶,村民可以在上面晾晒衣物、粮食,成为庄稼人的第二个“晒坝”。“平房”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可以很方便地在平顶上再搭建一层,成为“楼房”。事实上,不少庄稼人把从“瓦房”上淘汰下来的小青瓦,再在平房上搭建一个人字形的屋顶。这样不但可以增加一到两间或三间屋子,更重要的是能够起到隔热和防雨水渗漏的作用。至于后来村里出现的“楼房”,这已是后话。贺世普的老房子和佳桂的房子,就是那种20世纪80年代后期单层平房再加人字形小青瓦屋顶的建筑,大门也是一个朝向。房屋建成以后,人们对佳兰和佳桂说:“你们两姐妹多好,一个岩上,一个岩下,有啥事,站到岩边喊一声就到了,像不像一家人那样方便?”有和世普同辈的人听了这话,就把世普拉到一边,对他开玩笑地说:“你莫晚上回来走错了门、上错了床哟!”另一人又说:“姨妹姨妹,姐夫有份,走错了门怕啥子?”世普是知识分子,不善开玩笑,只得红着脸,口里讷讷地道:“说些无用的话!说些无用的话!”这么多年来,世普自然是没有走错过门,但佳兰和佳桂姐妹情深、亲如一家倒是全贺家湾人都知道的。
佳桂带着世普和佳兰走到院子边上,阶沿上的花猫朝他们喵了一声,接着把目光转到了柴草垛上。原来柴草垛上跳跃着一只灰背白肚黑嘴的鸟儿,一边跳跃一边发出叽叽喳喳清脆的叫声。佳兰听到鸟叫,马上扭头去看。这儿佳桂拉了一下她的胳膊,说:“姐,小心点,别踩到鸡粪了……”一语未落,佳兰果然就踩在了一泡鸡粪上,急忙将鞋底在水泥地上蹭。
这儿佳兰还在水泥地上蹭着自己的鞋底,水泥地上已经出现了一道道凌乱不堪的黑色印痕。擦净了,几个人才绕过一堆堆鸡的排泄物,走到阶沿上。佳桂开了门,从屋子里扯出一高一低两条板凳,招呼世普和佳兰坐了,自己才忙不迭地走进灶屋,从灶膛里扒拉出半箢篼草木灰,走出来倾倒在一摊摊鸡粪上。然后又从屋子里提出一把锄头,要将那些被草木灰覆盖住的垃圾铲去。佳兰见了,急忙过来说:“你各人去忙,让我来吧!”说着要去夺佳桂手里的锄头。佳桂说:“怎么能让姐做这些粗活?”佳兰听了这话,越发要去夺佳桂的锄头了,说:“你把姐当啥人了?姐那么多年的农民都当下来了,现在怎么就不行了?”说着就把佳桂手里的锄头夺下来了。佳桂听了佳兰的话,也不去和姐争了,先把滚到院子里的几个萝卜捡起来,放到阶沿里边的萝卜堆上,然后把衣袖挽得高高的,跑到院子外边,将两堆发黄的萝卜缨子和青菜叶子,抱起来全扔到侧边的阴沟里去了。扔完,佳桂又从墙角拿起一把大扫帚,佳兰在前面铲着鸡粪,佳桂就在后面将遗漏在地上的草木灰和残余的鸡屎清扫干净。不一会儿,院子便变得清爽、干净起来。
拾掇完院子,佳桂进屋去,等她再出来时,换了一件带紫花的衣服,头发整齐了一些,腰上围了一根围裙,整个人也精神了许多。只见她手里端了半碗黄灿灿的苞谷籽,来到院子里,嘴里咯咯地唤了一阵,将苞谷籽倒在水泥地上。顿时,刚才那些悠闲地蹲在砖垛和水泥预制板上打瞌睡的鸡,忽地扑扇着翅膀跑了过来。佳桂等鸡互相拥挤着抢食的时候,瞄准了那只鸡冠红得像面旗帜、身上却长着青黑色羽毛的公鸡。此时这只公鸡并没有在抢食的母鸡中间,而是像一个高贵的绅士般,迈着粗壮的双腿在母鸡们的周围走来走去。那神情既流露出对它的妻妾们的无限关心,同时它的头不断扭来扭去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也有些谨慎的样子。佳桂等它转过身的时候,猛地向它扑了过去,却只抓住了它的几片羽毛。那雄鸡腾地而起,两只翅膀扇起一阵灰尘,咯咯地叫着跑远了。母鸡们听见公鸡发出的警报,也顾不得剩下的食物了,像来时一样又纷纷扑扇着翅膀逃走了。
佳兰看见,又问:“你逮鸡做啥?”佳桂说:“你们回来,事先也没打声招呼,家里啥也莫得,总不能让你们吃碗老米饭吧!”佳兰说:“你想做啥子山珍海味给我们吃?我跟你说,你就煮点红苕稀饭,我们最欢喜了!”佳桂说:“你们把我说得那么没出息?几年回来一次,我就煮碗红苕稀饭招待你们,也不怕别人说你们妹妹是个小气鬼?”说着,不等佳兰再说啥,又撵鸡去了。
正追着鸡,忽见兴成扛了锄头从前面的路上走过,佳桂立即叫住了他,道:“兴成,兴成,过来给我逮一只鸡!”兴成道:“佳桂婶,过年还早,这时杀鸡做啥?”佳桂说:“你就是话多,我叫你来逮,你就来逮嘛!”接着又说,“你老叔和兰婶从城里回来了!”
兴成一听这话,立即叫了起来:“啥,老叔和兰婶回来了?在哪里,啊,在哪里?”说着早把锄头挖在路边,咚咚咚地就朝院子里跑了上来。到院子里一看,果见世普和佳兰坐在阶沿上。人没到,他就朝世普和佳兰嚷开了:“哎呀呀,果真是老叔和兰婶回来了!我没有看花眼吧?兰婶,老叔,你们怎么想起回老家来看看了?”说着也不等世普和佳兰答话,又马上对贾佳桂道,“佳桂婶,老叔和兰婶回来了,你烧啥子火嘛?就到我屋里去吃!”
先前佳兰和佳桂说话,世普一直没有插言,因为他觉得这是她们女人家的事,让她们姐妹说去,自己只捧着一只不锈钢的双层保温杯,慢慢啜饮自己的茶。这阵见兴成来了,便道:“你娃儿真要请老叔吃饭呀?我跟你说,你老叔可是沙地的萝卜——一带就要来的哟!”兴成仍然道:“老叔这是说的啥子话?老叔是啥子人,平时八抬大轿也怕抬不来呢!老叔既然说了这话,那就和侄儿一起走吧!”世普见兴成认了真,这才道:“算了,老叔和你开玩笑的,你不要裁缝的脑壳——当了真(针),老叔以后再来吃你的!”兴成还要说什么,佳桂说:“莫跟你老叔说些空话了,快去给我把鸡逮来!”兴成果然不和世普说话了,回头对佳桂说:“佳桂婶,逮鸡还不容易?你再去舀半碗苞谷籽来,看我不费吹灰之力,你说要逮哪一只,我就给你逮哪一只!”佳桂听了,果然又去从柜子里舀出半碗苞谷籽,交给兴成,还说:“你娃儿吹牛能干,我看你能不能把那只黑鸡公抓回来!”
兴成接了碗,也不说什么,端了苞谷籽走到鸡们身边,从碗里抓出几粒苞谷籽丢到地上,然后转过身子,朝前面走了几步,才回头看着鸡们。鸡们看着地上的粮食,犹豫了一阵,见兴成已经走开,并无伤害它们的意思,这才放心地啄了起来。啄完,又抬头看着兴成。兴成又丢了几粒在自己的脚下,然后又走开。鸡们一见又拥了上来。鸡们抢吃完毕,兴成又故技重演,鸡们也亦步亦趋。这样就把鸡引到了堂屋里,兴成把碗里剩下的苞谷籽全倒在桌子底下。趁鸡们抢食的时候,兴成去关了所有的门。只一会儿工夫,那只黑公鸡便成了兴成的囊中之物。
兴成把公鸡提到佳桂面前,说:“任务我可给你完成了,鸡放到哪里?”佳桂正在灶上烧烫鸡的水,听了兴成的话,便道:“啥任务完成了?你世国叔没在家,婶的手上又不得空,你得帮婶把鸡杀了,才算完成了任务!”兴成说:“杀就杀吧,有多大一回事!”果然就提了刀,走到屋旁边的阴沟边,捋干净鸡脖子上的毛,然后把鸡脖子别到后面,一刀抹去,一腔鲜血就喷涌而出。很快那鸡就被兴成褪了毛,破了膛,取出肚里的鸡杂,去除脏物,用水洗净,一只鸡便算宰杀完毕。
二
兴成给贾佳桂杀了鸡,回到路边,重新扛起自己的锄头往家里走。刚拐过下马坟,突然碰到了贺端阳。端阳把毛衣扎到裤腰里,却把一件黑灰色的羽绒服披到外面,脸上挂着几分怒气。看见兴成,强把脸上的怒气收敛了一些,因为兴成不但和他是一个祖宗下来的,还是他参加村主任竞选时得力的政治盟友。要没有他和贺善怀、贺毅、贺长军、贺建等一伙人的支持,他至今恐怕还是一个平头百姓。因此,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看到他这伙支持者都会十分客气。此时一见兴成迎面走来,不等对方先打招呼,脸上便漾出几分笑容,道:“哦,收工了哇,兴成哥?”兴成一听也忙道:“是呀,支书你这是到哪里去?”端阳现在不但是村主任,还支书主任一肩挑了。因此兴成这么叫他。端阳却道:“兴成哥你这样叫我就见外了!只有弟弟兄兄,脑壳打烂都镶得起,啥支书主任,今天叫你当你就当,明天叫你不当就不当,算个啥?你是哥,直接喊我端阳就是!”兴成道:“该怎么喊就怎么喊,莫得规矩,怎么成方圆?”说完这话又盯着端阳问,“都中午时候了,你还要到哪里去?”端阳道:“说起来怄死人了,还不是为贺中华和贺长安那起纠纷!从上年到现在解决了好多次,就是解决不下来。刚才贺长安来对我说,解决不下来就只有死人了!你听听这话,要真是死个人摆起,我们都是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兴成听了这话,立即道:“我晓得他们两家的矛盾很深,贺中华又是个不让人的,即使你现在去解决了,他们也不一定依你的!要我说,你现在先不要去解决!我跟你说,老叔和佳兰婶回来了,你不如先去看看!”端阳一听叫了起来:“老叔他们回来了?在哪里?”兴成道:“在佳桂婶家里,我才帮佳桂婶杀了鸡!”端阳听完,马上把披在肩头的羽绒服穿好,拉好拉链,才一边抻衣角一边急急地说:“我现在就去看看!现在就去看看!他们房子的钥匙还在我这里,我怎么不去看看呢?”说罢就朝麻地儿的方向匆匆跑去了。
到了佳桂的房子前,果见贺世普坐在阶沿上看书,端阳就叫了起来:“老叔,你老人家舍得回来呀?”贺世普已经沉浸到书的世界里了,听到突如其来的叫声倒吓了一跳。抬头一见是端阳,便笑道:“哦,是‘父母官’来了,有失远迎,啊!”端阳道:“老叔羞煞侄儿了,我这算啥‘父母官’?给大家跑腿的差不多!”世普道:“这话说得好!就要牢固树立这样的公仆意识,不要一当官就忘了本!”端阳道:“老叔说得对,我一定牢记你的教导!”说完这话就把话题岔了开去,马上问,“老叔回来,怎么不先告诉一声,我们好安排人来接你!”说完又接着问,“佳兰婶呢?”
贾佳兰在灶屋里陪着佳桂做饭,听见端阳问,便在里面答道:“是端阳哇,有啥事?”端阳听见话音,立即走到灶房里,看见贾佳桂正在菜板上剁鸡,贾佳兰陪着,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摆着龙门阵。端阳便道:“兰婶,听说你和老叔回来了,我是来接你们的呢!”佳桂听了这话,不等姐姐答话,便对端阳笑道:“你明明看见我鸡都杀起了,才说雨后送伞的话!”端阳道:“好哇,我是刚刚听说老叔和婶回来了,中午这顿饭我不和你争了,但晚上你可别和我抢,啊!”佳桂又笑道:“你是支书,你说了的话哪个敢和你争?”端阳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晚上村里给老叔接风!”说罢又对佳兰问,“兰婶,你们家里的钥匙我带来了,上不上去看看你们的屋子?”贾佳兰说:“一个空屋子,有啥子看头,你问问你世普叔,他愿不愿上去看看?他愿意去看,你就带他去看吧,我和佳桂摆会儿龙门阵!”端阳便走出来,对世普说了佳兰的话。世普坐着正无聊,便随了端阳往自己的老屋子走去。
世普和佳兰老房子的钥匙,怎么会在端阳手里?原来在去年村级组织换届中,为了支持端阳竞选村主任,在贺家湾成功商人贺世海的导演下,由县政协燕副主席带队,到贺家湾村开展了一次农业结构调整“视察”。名为“视察”,却明显是为给端阳造势来的。世普也是那次“视察”大员之一。同样也为了支持端阳,世普当着乡、村干部和全湾村民的面,把自己老房子的钥匙交给端阳,托他帮助照看一下。世普这样的举动用意是很深的,他没有明说自己是站在端阳一边的,却又用行动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众人自己是信任和支持端阳的。果然,后来端阳竞选上了贺家湾村的村主任。现在,端阳带着世普从佳桂房屋旁边的小路往老房子走去。这是一条只供他们两家人行走的之字形小路,窄窄的,从佳桂家堆码砖垛的竹林里走过两三丈远的样子,突然一拐弯,就像一条带子似的缓缓地朝他的房屋伸去。虽是上坡路,却因为坡不高,加上小路又是斜着通向世普老屋子的院子,所以并不陡。虽然有好些年没走过这条小路了,可此时走起来,还是十分亲切。
没一会儿,两人就来到了世普老房子的院子里。佳桂房屋上面的人字形小青瓦房顶,差不多正好与世普老房子的院坝齐平。如果将屋顶换成水泥预制板铺的平顶的话,那么像端阳这样的汉子,则可以毫不费力地跳到佳桂的房顶上。世普站到边上朝院子里一看,发现竟然比佳桂的院子还要干净,便知道端阳照看他的屋子是用了心的。等端阳打开屋门,他进去一看,这种感觉就更加明显了。屋子里虽然散发着一股霉味,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像是主人昨天才刚刚离开,一切东西都还按过去一样摆放着。堂屋正中是一张吃饭的老式方桌和四条长板凳,显得笨重,桌面的漆有的已经开始剥落,东一块西一块的像是人身上长了牛皮癣。板凳是自己后来请木匠做的,没上漆也没上桐油,此时木头的颜色有些发黄了。看见桌子和板凳,贺世普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去自己和佳兰以及孩子们围在这张桌子上吃饭的热闹情景。顿时贺世普心里有几分热乎起来。他伸出几根指头摸了摸桌面,又摸了摸板凳,上面都没有灰尘。贺世普不禁有些感动地对端阳说:“我让你帮我照看老屋,看来老叔没有找错人!”
端阳听了这话急忙道:“老叔这是看得起我!”说完又说,“老叔对我的恩比天地还大呢!”贺世普继续往屋子里瞧,靠墙角立着一架木风车,这风车还是田地到户那年,他们从集体分来的。接着他又把目光移到了屋子左边,靠卧室的墙壁下是一把竹凉椅,过去他晚上乘凉,就把凉椅搬到屋顶上,纳四面凉风,观星斗银河,那份放松的心情,至今想起来还十分怀念。可久没人坐,上面的竹篾片有的已经呈现出发黑的颜色。和竹凉椅并排摆在一起的,还有一把老式的木椅,半圆形的椅圈,像今天用竹子和藤条编织而成的“圈椅”。这把椅子是从祖宗手里传下来的,老祖宗们和父母都是在这把椅子上咽气的。因为根据贺家湾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风俗,说老人要是死在床上,是不吉利的,那叫“背床”。“背”了“床”的老人不能顺利进入天堂,所以必须让老人坐在椅子上走完自己的人生历程。因此,这把笨重的老式木椅也可以说是后人恪守孝道的一个象征物。一想起这些,贺世普的眼前不禁浮现出了父母模糊的面容,心里突然有些酸楚起来。为了转移情绪,他这才回答端阳的话说:“我有啥恩?这是你娃儿自己的造化!”说完这话又马上问,“贺春乾现在在哪里?”
贺春乾是贺家湾原来的村支书。贺家湾的贺氏家族虽然是一个祖先下来的,可后来人口繁衍,就像一棵大树分杈那样分成了六房人,俗称“老六房”。但各房的发展又不平衡,其中大房人最多,小房人次之,其他几房人人数就更少了。所以从贺世忠当支部书记起,支书和村主任都是大房人担任。贺端阳是小房人,从县职业技术学校毕业回到贺家湾后,就想竞选村主任,为小房人争气,却遭到了贺春乾的百般阻挠。贺春乾的上面又有乡上的伍书记撑腰,所以贺端阳竞选村主任的道路充满了艰难曲折,当然最后还是在同样是小房人的贺世海、贺世普的支持下当选了。没想到贺端阳当上村主任不久,贺春乾就倒台了。贺春乾倒台不是贺端阳把他弄下去的,是他自己倒下去的。严格说来也不是他自己倒下去的,而是被伍书记牵扯下去的。因为在县上调整班子时,伍书记已被组织定为副县长候选人,还被组织找去谈了话。伍书记自然是非常高兴,可是不久,有人将一封告发伍书记有经济问题的信寄到了省纪委,上面便来人调查了。一查,果然查出了伍书记的问题,并把贺春乾给牵连进去了。原来几年前,省上有家“九环制药公司”来贺家湾租了一千亩地种植中药材,伍书记和贺春乾贪污了公司给农民的部分补偿款。这样一来伍书记倒下去了,贺春乾自然也倒下去了,新来的马书记便让端阳支书、主任一肩挑了。现在端阳听见世普问,便道:“听说出去打工了,具体到哪里打工,我也不知道。”
世普一面往原来的卧室里走,一面回头对端阳道:“贺春乾脑袋瓜子很聪明,但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这是咎由自取!你可以学他的聪明,但不能拣他只往自己的胯脚下刨的样!”端阳说:“老叔放心,侄儿该得的才得,不该得的一分钱也不得!”世普听了这话,便赞许地说:“这就对了!古人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手莫伸,伸手必被捉,人一有贪心便完了!”
说着话,两人就走进了卧室。卧室里靠后墙是一张老式的双檐架子床,床沿宽得可以放下一只大碗,四根床柱跟小柱子似的,檐上雕着各种花草图案。这张床是世普的母亲出嫁时外婆给母亲的嫁妆,这也是他们家里最值钱的一件家具。他就是出生在这张床上的。小时候在床上爬来爬去,觉得这床十分宽大,可如今一看,它远不及如今的席梦思床宽。现在虽然只有一张空床摆在屋子里,但留在世普脑海里的却是无比深刻的记忆。因为他和佳兰的新婚之夜就是在这张床上度过的。那时母亲还活着,可母亲非得让他们睡这张床不可,自己却搬到他原来睡的那张小床上去睡了。从此,他和佳兰再没有离开过这张床。后来儿女也落生在这张床上,他也看着儿女们在这张床上爬来爬去长大。床前的榻凳儿是柏木的,那上面先是整整齐齐地摆着他和佳兰的两双鞋,男左女右,鞋跟朝里,鞋尖朝外,从没乱过。后来陆续多出了两双小鞋。再后来儿女一大,不再和父母睡了,榻凳儿上鞋的摆放又成了原来的样子。后来他就进城了,再后来佳兰也进城了,可那榻凳儿上鞋子摆放的样子,却深深烙进了脑海里。看着看着,贺世普突然说了一句:“恍若隔世,真是恍若隔世呀!”
说着,贺世普退了出来。端阳知道老叔现在陷进了怀旧的情绪里,也不打断他,只跟在他后面往外走。贺世普又到右边卧室和做饭的耳房看了一遍,出来突然对端阳说:“端两根板凳,我们两叔侄到房顶上去摆龙门阵!”端阳一听便道:“好,老叔,房顶上坐得高看得远,这把木椅子我给你端上去!”说着便要动手去搬那把老式木椅子,世普忙拦住他说:“那家伙太笨重了,就端两条板凳算了!”可端阳哪里肯听,扛起椅子就往楼梯上走去了。
世普老房子的屋顶,虽说上面也盖了人字形屋架,却只是遮住了后半部分,前面还是平顶,平顶周围还用青砖砌了将近一米高的栏杆。房屋的地势高,现在又在屋顶上,抬头一看,贺家湾村一景一物尽收眼底。此时又正是午炊时候,几家屋顶炊烟袅袅,因为没有风,炊烟慢慢形成一根柱子,直指天空。天空和炊烟的颜色一样,看不见其他云彩。有微弱的阳光从铅灰的云层中透下来,这已经是贺家湾所处的川东冬日最好的天气了。贺世普再将目光投向远处,只见天地特别远大,连左边的擂鼓山和右边的跑马梁也似乎远了许多。多么安静,多么恬适,那条像羊肠一样通向和尚坝的弯弯曲曲的小河,好似一根脉管,一些地方汪着水,像镜片似的闪着光。河道里边的坡上,落了叶的树木和没落叶的树木交织在一起,在静谧中都像是睡着了。贺世普看着擂鼓山顶那块酷似一面大鼓的巨石,突然想起他才从学校毕业回来分在贺家湾小学教书时,大队书记郑锋让他每天早晚拿着一只铁皮喇叭筒,到山上给全湾社员广播《人民日报》文章的情景。郑锋对他说:“别小看了你手里的那只铁皮广播筒,它可是无产阶级战胜资产阶级的有力武器!”他那时特别卖力,每天早晨七点和晚上七点,社员都会准时听到他在擂鼓山上用铁皮广播筒念“最高指示”和《人民日报》社论的声音。
现在想起来,他就好比是现今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主持人,一想到这,贺世普不由自主地笑了。端阳看见贺世普笑,以为世普心里高兴,便说:“老叔,你看你和兰婶一回来,老天爷都出太阳了!”
贺世普听了这话,却什么也没说,只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叹完,也不等端阳问,却突然说:“端阳,我背一首诗给你听,看你娃儿晓不晓得是哪个写的?”端阳听了这话,急忙说:“老叔可千万不能把我考住了!”世普说:“这首诗你娃儿都不晓得,就说明你读书时光玩去了!”说罢,果然抑扬顿挫地背诵出一首古人的诗来: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诵毕,便看着贺端阳。端阳果然一时蒙了,想不起这是谁的诗,自己压根儿没读过。世普便道:“陶渊明的诗,怎么都不晓得?”端阳一听陶渊明便叫了起来,说:“陶渊明我晓得,但我只读过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那首,这首诗没听说过。”世普明白过来,说:“哦,那就是我记错了。你说的那首叫《饮酒》,课文上选了的。我背的这首叫《归园田居》,可能课文上没有选。这首诗是诗人自彭泽归隐后写的,表达诗人脱离官场,归隐田园后那种怡然自得的乐趣!”端阳听了急忙道:“老叔的书读得多,侄儿要是有你那么深的学问就好了!”
世普听了这话,却咧嘴苦笑了一下,继而又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叹息。端阳听见世普接连发出两声叹息,知是老叔心中有事,正想发问,却听见世普转移了话题:“好了,端阳,老叔这是发啥子思古之幽情哟?不说这些了,跟老叔说说你的工作怎样?听说现在国家不收农业税,你们这些村干部好当得很了,是不是这样?”
端阳一听这话,就着急地叫了起来,好像贺世普是一个法官,不马上辩解清楚,老叔就要落锤定案一样:“哎呀呀,老叔,这可就冤枉我们这些跑田坎的草鞋干部了!”世普听说,拉长声音哦了一声,然后看着端阳又笑问了一句:“是吗?”端阳说:“可不是吗?现在上面和村民都认为国家不收农业税了,村干部每个月白领钱,好耍死了!其实哪是这样?农村的事复杂,别的不说,就说村民跟村民之间那些扯五绊六的事,就够我们累了!”说完这话咽了一下口水,抬眼看见贺世普在认真地看着他,停了停又接着说,“上面对这些矛盾纠纷又抓得紧,要求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乡,如果哪里出现了上访的,又是一票否决,又是通报批评,光这个工作就难做!”
世普听了这话,便说:“你说的这个事我晓得,现在上面把稳定工作抓得很紧。过了年又要开全国‘两会’,省上县上怕出现上访的,所以要求下面要把矛盾解决在基层!”端阳道:“正是这样,老叔!前几天乡上才开了各村党支部书记会,要求在全乡开展农村民事纠纷大调解工作,每个村还要成立领导小组,还组织我们出去参观了其他地方是怎样做的。可上面的话好说,下面的事难做,有些事哪里是我们能调解得了的嘛!即使我们去调解了,别个不听,我们也莫得办法!”世普问:“这么说,村里出现矛盾纠纷了哟?”
端阳见世普主动关心,便立即道:“怎么没有呢?为这事我都急得上火了!”说完又对贺世普道,“老叔你晓得贺中华和贺长安两个人吧?”贺世普说:“他两个人我怎么会不晓得?我在村里和乡上教书时,他两个都在我手里读过书,还是我的学生呢!”说完又对端阳问,“听说贺中华发财了?”端阳说:“发财倒说不上。不过他家里挖了鱼塘,副业也搞得好,两个娃儿初中还没毕业就到外面打工去了,一年能挣两三万块钱,家里日子不错,去年才起了楼房!”世普道:“他和贺长安两个是啥子纠纷,你倒给我说说!”
端阳一听,立即坐直了身子道:“说起话长,这还是上半年热天的事了。老叔你是晓得的,贺中华和贺长安都是住在一起的,贺中华东墙就挨到贺长安的西墙。两家人过去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难免磕磕碰碰,但都没有大的矛盾。不过这两年贺中华手里有了一些钱,胆也跟着壮了,腰杆也觉得硬了,加上他平时就有一些霸道,所以常做出一些欺负人的事来。和他比较起来,贺长安家里穷一些,为人不但老实,甚至有些懦弱……”世普听到这里,打断了端阳的话,说:“我晓得贺长安,读书时就光受人欺负,人家打他连手也不还!”
端阳听了马上点头道:“老叔说得对,人的脾性真是难得改!”说完又接着往下说,“贺中华院子前面有一条沟,是他专门挖的,为的是在老天下雨时,把院子里的水排到他的鱼塘里去。他们两家的矛盾就发生在这条沟里。贺长安在家里种地,喂了一条水牛,是湾里唯一一户还养牛的人。养牛既为自己耕地,也为在农忙时出租挣几个现钱,还为下小牛儿卖钱。今年六月的一天,天下了暴雨,贺中华院子前面的水沟里积满了水。贺长安牵牛出去放,路过水沟时,哪晓得那水牛喜欢泅水和洗澡,一看见满沟的水就跳进去了。贺长安以为牛洗个澡不会出啥子事,就把牛拴在一棵水青冈树上,让它滚澡去了。殊不知那牛滚了一会儿澡,爬起来把贺中华那棵水青冈树擦破了一块皮。这下贺中华就不干了,便找贺长安的麻烦了……”
世普听说为这样一点事贺中华便要找贺长安的麻烦,也太有些小题大做了,便打断了端阳的话问:“他怎么找贺长安的麻烦?”端阳道:“老叔你咋个也想不到!贺长安晓得这事自己悖理,不该把牛拴到树上让它滚澡,再说自己门户又小,不敢惹事,见贺中华找来了,便说:‘这事是我不小心,让牛擦掉了你的树皮,我赔你的钱就是,你先说个数字吧!’可是贺中华却不直接说赔钱的事,而是说:‘我的水沟也被你的水牛扒掉了!我也不要你的钱,说钱外人说我欺负了你。我只要你把水沟给我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把树皮给我生起……’”
贺世普听到这里,突然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有些气愤地道:“这不是不讲道理吗?树皮擦掉了怎么生得起?”端阳道:“可不是吗?贺长安一听便晓得贺中华是故意刁难自己来了,便说了一句:‘你这不是逼到牯牛下儿,欺负老实人吗?’你晓得贺中华是个煤油桶子,碰不得,一听贺长安的话是说他逞强霸道,甩手就打了贺长安一个耳光,并且还说:‘你说我欺负了你,我就要欺负你,看你敢搬起石头打天!’说完就回去了……”
贺世普听得入了迷,急忙问:“后来呢?”端阳道:“后来?老叔想想,贺长安虽然人老实,可倔人就有倔性,何况已经是几十岁的人了,被人白白打了耳光,心里怎么会好受?那天晚上回去就对他女人说:‘娃儿现在也大了,离了老子也能活了,你改嫁吧,我跟贺中华一起死了算了!’说了这话还去磨了一晚上刀。他女人听了这话,怕出人命,就来找我去解决。我急忙去调解,可贺中华仗着有几个钱,根本没把我们这些村干部放到眼里。我去调解了几次,贺中华要么是不到场,要么到了就是不讲道理,还说他这要求是合理的。所以到现在都没调解好。今天贺长安的女人又来对我说:‘贺书记,不能再拖了,长安说了如果出不了这口气,只有死人了!’我一听这话,真怕死了人,刚才就是再次去调解,在路上碰到了兴成,才晓得老叔和兰婶回来了的消息。”
世普听完了端阳的述说,也立即说:“是该抓紧调解!我晓得农村的许多纠纷,都是小事拖成大事,最后成为恶性案件!”端阳说:“可不是这样!晓得的说农村的事太复杂,不晓得的还说我们真的拿了钱不做事!我再去调解一次,实在调解不下来,我也就莫得办法了!”世普见端阳作难的样子,想了一想,突然道:“这样吧,他们两个人都在我手里读过书,今下午我去找找他们,让他们各让一步,看他们买不买我这张面子!”
端阳一听世普这话,一下从板凳上跳了起来,过去拉住了贺世普的手,激动地摇晃着说道:“老叔,这太好了!你老人家出面,他们还敢不给你老面子?我在这里先谢谢老叔了!”说着就真的向贺世普鞠了一躬。世普忙说:“你先不要谢我,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说完又对端阳说,“你娃儿要加强村民的法制教育呀!你看看,这样一点小事就互不相让,如果大家稍有一点法制观念,怎么会出现这些事?还说出了要死人的话!”端阳听了立即附和说:“就是,老叔!还是老叔站得高、看得远……”话还没完,佳桂在下面喊他们吃饭了。
三
吃过午饭,端阳又对贺世普、贾佳兰和贾佳桂说了一通晚上到他家吃饭的话,就先回去了。贺世普不论春夏秋冬,都要午睡一会儿。端阳一走,世普就觉得两只眼皮在打架,直张开嘴打呵欠。贾佳兰一看便明白丈夫要午睡,便对他说:“到佳桂床上去睡吧。”佳桂听了这话,急忙跑到里面屋里把床铺收拾了一通,出来叫贺世普进去睡。世普刚要往里走,突然想起当年,莫要上错了床的玩笑话,有些不好意思了,便对佳桂说:“我也睡不到好久,就在椅子上眯一会儿眼算了!”
世普虽然每天都有午睡的习惯,可每次都睡得不深,时间也不长,只十来分钟就醒来了。醒来了却又觉得眼皮仍然有些沉重,需要再闭着养会儿神。今天也同样如此。没睡一会儿,他就从迷糊中醒了过来。醒过来后,他就听见佳兰和佳桂两姐妹坐在灶屋的板凳上摆龙门阵。也许是怕影响他睡觉的缘故,姐妹俩都把声音压得很低。可因为周围实在太安静了,她们说话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了过来。他听见佳桂在说:“姐,反正年轻人说你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干脆回来住算了!”停了一下又接着说,“反正房子也是现成的!如果你嫌麻烦不想煮饭,就住到我这里也一样,我们姐妹也有个摆龙门阵的。”佳桂的话一完,便听见佳兰说:“我那时就想回来,可我回来了,你姐夫怎么办?”佳桂说:“一起回来哟!反正退了休在城里也没事干,回来哪点要不得?虽说农村的路莫得城里好走,可空气却比城里好,你说是不是?”佳兰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停了一会儿才听见她说:“哪晓得他愿不愿意回来?他不回来,我一个人回来当庙老婆婆,就莫得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