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丹杏雨余花(1)
墙头丹杏雨余花(1)
干京到往西去,先进入的便是明州府,李藏璧便同元玉在集川道停留了两日。
元汝安和柴瑾已经年过七十,身体还算硬朗,元玉如今为官,常年不在明州府,除了钟家时不时的看顾,他也专门雇佣了两个仆役照顾二老,又在集川道寻了个医馆,让里面的大夫每隔十日上门为二人把脉看诊,如此才算安心。
未免不必要的麻烦,二人出行并未显露身份,近黄昏的时候马车驶入了城门口,钟自棋和钟自檀带着几个小辈亲自来接,引着马车回到了善和街崇贤巷的钟家。
元、钟两家相邻,院子挨着同一堵墙,此时此刻,两家的长辈也被搀扶着站在钟家门口一齐等候,远远见自家的马车打头往这边驶来,门口的一群人立刻激动了起来,钟夜白拄着拐杖用力地在地上点了点,喝斥道:“先前说过什么都忘了吗?莫要失礼!”
小辈们一下将张望的脑袋缩回去,尽量端出一副沉稳持重的样子来。
前后一共三辆马车,第一辆即是钟自棋兄妹的,李藏璧和元玉坐在中间一辆,最后一辆装了些路程中要用的东西和携带的礼品等物,待马车停稳后,裴星濯率先从车轸上跃下,回身打开了车门。
车帘被掀起,李藏璧率先踩着车凳下了车,众人擡目望去,便见她穿着一身普通的广袖长裳,披了一件玄色氅衣,此外再无其它赘饰,就连头发也只是用玉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露出干净流畅的面部轮廓,五官中正平和,唯有眼尾隐隐上挑,却不含一丝魅气,反倒更显凛冽桀骜,透着久居上位的慵懒和淡然。
不过待她弯唇一笑,那点迫人的锋锐又如璞玉表面的尘土般飘然散去,露出内里的明净亲和来。
门前的积雪早在晨起就已被扫净,格外干净整洁,李藏璧踩在地上,又自然地擡手去牵钻出车帘的元玉。
待二人并肩行至门前,众人立刻就要屈膝跪拜,李藏璧忙伸手扶住离她最近的元汝安,笑道:“我未以太子身份出行,如此大礼还是免了,免得引人注目。”
听到这话,元汝安有些踌躇地看了元玉一眼,见他也含笑点头,这才勉强放下心来,领着众人俯身朝她行了个屈膝礼,道:“太子殿下请。”
李藏璧受了此礼,同元玉一起向门内走去。
钟家院落不算大,走进垂花门便是一个用篱笆围起来的花圃,虽是冬日,但几株白梅还是凌寒而开,花圃边上放有几个高高的木架,上面垂着各色的布匹,随着微风起伏飘动,一草一木都显得温情款款。
堂中已经备好了茶水,李藏璧被一路引至主位坐定,依言饮茶,又让他们不用太过拘礼。
比起只剩下两个老人的元家,钟家还算热闹一些,钟自棋膝下二女一子,钟自檀也育有一对双生子,且都已经成亲生子,家中四世同堂,家风严正,颇为和睦。
下一辈中最小的孩子是元玉表姐钟卿远的幼女钟磐,如今才三四岁,此刻正被钟卿远抱在怀中,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元玉,张开白嫩的小手朝他挥了挥,道:“舅、舅。”
钟卿远笑道:“年前元宝回来带他玩了几日,她便黏上舅舅了,刚刚在门口的时候就想从我怀里钻出去呢。”
众人闻言,纷纷笑开了,气氛一时间松快了许多,元玉伸手将她从表姐怀中接过来,捏着她的小手晃了晃,笑道:“磐磐又长大了。”
……
二人在钟家住了一晚,待第二日晨起又去了城外的北善山,祭拜了元方池和钟自横。
北善山风光灵秀,山峦起伏,极目远眺时一片晶莹剔透,因有很多达官显贵、富商巨贾归葬于此,所以山路都被好好修整过,虽然还下着小雪,但也并不难行,大约一刻钟后,二人停在了一个牌坊前,神道两旁的青松已经被积雪披上了一层白衣,一块简朴的石碑静静地立在道路尽头。
元玉从左首的一颗树后找出了笤帚,大概清理了一下碑前碑后的积雪,又将带来的酒食陈在案前,最后点了三柱香,磕头俯拜。
李藏璧站着给二人上了一柱香,退开两步立到了元玉身后。
本以为元玉还要同父母说一会儿话,却没想到他只是跪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就将香插进炉中,起身对站在身后的李藏璧道:“走罢。”
李藏璧有些惊讶,道:“这就走了?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说会儿话吗?”
元玉露出一个苦笑,回身看了看碑文上紧靠的两个名字,轻声道:“我……不知道说什么。”
闻言,李藏璧也没有再说什么,只安抚地笑了笑,向他伸出了一只手,元玉擡手牵住,和她并肩走入漫天的风雪中。
下山路上二人仍是徒步慢行,李藏璧想起旧事,问:“元大人去宜丰道之后的事情,你想知道吗?”
当年元方池从宜丰道辞官归来,这件事就一直都是压在元、钟两家头顶最大的那团阴云,所有人都想知道她在那里到底经历了什么事,可元方池到死都没有说出口。
元玉犹豫了一会儿,没说想不想,只道:“我本来也想去查一查的,但……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李藏璧道:“那你现在呢,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
元玉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脚下松软的积雪,每一步踩下去都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显得山间格外寂静。
李藏璧耐心等了一会儿,感觉到他握紧了自己的手,说:“你说吧……我还是想知道。”
“嗯……”李藏璧沉吟了片刻,似乎是在想从哪说起,道:“你母亲当年之所以受明州贪腐案的牵连是因为狄冲,此事你应该知晓了吧。”
元玉道:“可以猜到。”
李藏璧道:“他受你母亲举荐得以归京,先进吏部,后又调任太常寺,当年贪腐案查办,他身为你母亲旧日下属,也被依例问话,自然,他没说出什么好话,吏部查办此事的官员听信了他的一面之词,以致你母亲被调任宜丰道。”
“宜丰道位于明州府最北边,是靖梁的故土,虽然没有青州府那么混乱,但也不太好管,再加上元大人当时的上司是靖梁旧臣,同僚中也有很多靖梁旧人,他们自称一党,对待中干官员很是排斥。”
“当时宜丰道有个叫白世轩的商户,经营的是丝绸生意,生意做的很大,不过也正是因为生意做的太大了,客人中也多了很多达官显贵,渐渐的他的商铺也开始为这些人供应丝绸。”
“这原本只是一件你买我卖的小事,没什么重要,可你母亲自调任宜丰道后,就发现官署中经年累月的收税账目都有些不对劲,那些官员怕她觉察此间异事,又不想从自己的腰包里掏钱,就盯上了常年与官府做生意的商户,首当其冲的就是白世轩。”
“他们以白世轩的商铺货物作胁,让他出钱,但白世轩实在无法以一己之力填补宜丰道连年的亏空,又不敢得罪官府,便称近年蚕桑不足,已是连年亏损,那些官员便圈定了宜丰道几个村县,要求当地农户改稻为桑,一方面自然是想借白世轩的手弥补亏空,一方面也是觉得白世轩上道,想着此事过后,靠着他还能大赚一笔。”
“但是当地的百姓不愿意改稻为桑,那些官员就趁着春汛,命人毁堤淹田,从而低价圈买百姓的土地……此事获利的是官员,背锅的却是白世轩和那些被夺了稻田的百姓,白世轩看着那些百姓无辜受灾,深感愧怍,觉得此事都是自己的错处,于是就卖了大半的铺子买粮赈灾,还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宅邸,于宅前痛骂贪官,等你母亲带人闻讯赶到时,他直接转身走进了火中,自焚于当场。”
听到这里,元玉已然白了脸色,定定地望着她,说:“然后呢。”
李藏璧道:“……你母亲得知此事,自然想为他讨个公道,可宜丰道的官场上下一党,直接就将此事捂下了,还颠倒黑白将毁堤淹田之事强加到了白世轩头上,说他自焚是因为畏罪自杀,当街痛骂是想要栽赃陷害,你母亲也受到了不少利诱和胁迫,又处处受制于人,无处可告,最终愤而辞官。”
“此事是当时查狄冲的时候一起被掀出来的,涉案的官员被审问时也对当初中饱私囊之事供认不讳,小五将此事呈报给我时我正准备离开庆云村,怕等我离开之后你更加胡思乱想,便没有在那时将此事告知于你。”
话音落下,元玉一时不知作何言语,陷入了一片默然之中,冬日的寒风在山间呼啸而过,吹落枝叶上的积雪,扑簌簌地砸在地上。
过了许久,元玉才低声道:“……母亲自小顺风顺水地长大,父母慈爱,仕途通达,心中也有抱负,乍然遇到这种事,想来是受不住的……所以后面遇到明君在朝,她才会……”
李藏璧出言打断他,道:“我告诉你此事,并非是想让你借此说服自己早日释怀,有些东西本就难放下,你若是非要强逼自己,反而自苦。”
元玉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道:“我以为你会和我说母亲有苦衷,叫我不要怪她——以前……父亲就总是劝我,想让我原谅母亲,同我说母亲是爱我的,说她只是心有执念,难解心魔,好像劝得多了,我就真的会被说服一样,但其实……我很讨厌父亲和我说这些。”
情感是有重量的,过往那么多年的痛苦交织在一起,早已重逾百丈高山,恒久地压在他身上,无法剥离,而父亲或哀或悲的劝告只不过是给这座高山加注重量,让他更加难承其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