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信断知何处(1)
朝云信断知何处(1)
磐州府之事顺利厘清,李藏璧也没在此处久留,赶在除夕当日回到了干京。
低调简朴的马车缓缓驶进城楼,车壁上厚重的帘子被一只素手掀起,露出半张玉白的容颜。
马车内,李藏璧正靠在元玉怀中翻看公文,见他掀帘,便问道:“到了吗?”
元玉道:“嗯,已经进城门了。”
“一点喧声也无,我还以为还在郊外呢。”李藏璧放下公文,有些疑惑地往外看了一眼,然而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关门闭户的酒楼和极为显眼的明黄对联。
元玉一下反应过来,忙放下车帘,转而去握她的手,李藏璧有些勉强地扯了扯嘴角,说:“我没事。”
她这几日来去匆忙,忘了哥哥薨逝的消息已被昭告天下,如今正是国丧期间,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三年内不得婚嫁,民间应试正考暂休,干京民间三月内不允宴饮作乐,大行娱事,是以旧年将近,街道上毫无新春之气。
“我真没事,”见元玉面露担忧,李藏璧又强调了一句,另说道:“我带你去看看我哥哥吧。”
“可以吗?”元玉有些犹豫,道:“他现在在何处?”
李藏璧道:“丰乐坊的一个院子里,那日我匆匆离京,还未将此事告知母亲——不过这件事早晚都要办,择日不如撞日,等过段时间,哥哥就要被葬入帝陵了,我再想见他……怕是没有那么容易了。”
元玉问:“这两年就一直就在丰乐坊吗。”
“嗯,很吓人吧,”李藏璧苦笑了一下,说:“我压下了他的死讯,丧仪没法办,我也不可能随便找个地方就让他将就,只好把他带在身边。”
“没有,”元玉说:“就是有点惊讶,毕竟都说入土为安,我还以为以你的性子,会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让他安眠。”
“也曾想过,”李藏璧没否认,道:“若不是因为哥哥的死,我当年怕是真的不会回京,所以也会想哥哥是不是也不想回去,要不要把他留在外面,但是……我实在是舍不得他……”
说到这里,李藏璧蓦然垂下了头,声音也变得有些哑,道:“就当我自私好了,我就想要哥哥陪着我,他当年答应过我若是我坐上那个位置,也不会离开我一步,就算是死了,也该说到做到才对……”
“好了、好了,”觉察到她哽咽的语气,元玉忙将她揽进怀中,温声安慰道:“……帝卿殿下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只要你念着他,他也不会舍得离开你。”
“可是我好想他,”李藏璧已然忍不住哭腔,温热的眼泪沾在元玉的肩膀上,一点点洇进柔软的布料,“我好想他,元玉,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可是那又怎么样,我哥哥再也回不来了,他再也不能和我说话,再也不能陪我骑马了……”
每次她都以为自己伤心够了,可下一次还是会因为什么情景什么物品而触景生情,就算什么都没有,她一个人的时候也会蓦然想起旧年的往事,想起哥哥临死前憔悴的容颜——他的死亡就像是一场下不完的潮湿阴雨,黑沉的阴霾注定此生都无法散尽。
元玉被她的情绪所感染,难忍地蹙了蹙眉,柔软的指腹在她的脊背上一下接一下的轻抚,道:“还有我在呢,阿渺……我会陪着你的,帝卿殿下也是,他见你这么牵挂他,定然也不舍得离开你,你们一母同胞,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他会在你的身体里,随着你的心脏一起搏动,永远爱护、庇佑着你。”
他牵过她的手,一起覆在她的胸前,有力的心跳在二人掌下有规律的鼓动着,一下、又一下,慢慢地,李藏璧的情绪也随之平复下来,眼神怔怔地看着虚无的一处,元玉伸出另一只手替她擦了擦眼泪,转而将她揽在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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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亲卫随从被暂时遣回东紫府,裴星濯亲自驾车,顺着永宁水街一路行至丰乐坊,慢慢地停在了一个卖豆腐的摊位前。
李藏璧和元玉下了马车,又转头对裴星濯吩咐道:“你也进一趟宫吧,让母亲来见见哥哥,还有……你明白的。”
裴星濯点头应是,立刻伸手去解马儿身上的车绳,说:“属下知道。”
见裴星濯策马消失在小巷尽头,李藏璧才带着元玉绕过那个豆腐摊,擡脚踏入了院子,那扮作夫妻俩的摊贩显然也是东紫府的人,其中一个跟着二人走进了院子,反手关上了门。
李藏璧站在院中,问:“棺椁和灵床都备好了吗?”
岑善方回答道:“好了,就放在堂中。”
中干丧仪繁复,死者入棺需要选一日晴好的天气,在院中搭建灵床丝帐,让其迎风沐阳半日,直至夜幕降临,前者是因不忍心亲人永逝,希望其还有生还的希望,后者是为了求诸鬼神,希望死者的灵魂能从幽阴处归附到身体上来,和亲人辞别,待到第二日朝阳初升,方能将死者从灵床之上擡入棺中。
李藏珏藏于此处,需得入棺才能擡出入宫举办丧仪,虽然他已无需停灵,但礼不可废,即便只是死后殊荣,李藏璧也不想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等会儿母皇会来,你和吴俨就先暂离此处,”见岑善方应是,李藏璧便擡步往柴房走去,道:“将灵帐设起来吧,孤去看看哥哥。”
……
密室幽深,元玉跟着李藏璧一步步往下走,大约走了十来个阶梯,转弯处便有隐隐的亮光透出来——一个不大的内室,燃着长明灯,简单的一桌一椅和一个冒着青烟的香炉,以及一张软枕头高床。
李藏璧一步步走过去,屈膝跪在李藏珏床头,轻声唤道:“哥哥,我又来看你啦。”
眼前虽是一具尸身,但元玉并未显露恐惧之色,反而还上前一步同她一起跪了下来,在袖中拉住她微颤的手,说:“帝卿殿下看起来肖似陛下。”
李藏璧望着哥哥僵冷苍白的面容,微弯了弯嘴角,道:“从小别人就这么说,说他和母亲像一些,连头发也是和母亲一样的,小时候我还很羡慕,觉得卷卷的很好看。”
她把手放到床沿,却没再往前伸,说:“哥哥,这是元玉,你在信里提过的,我今日带他来见见你……”
“帝卿殿下,”元玉适时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顿了顿才道:“阿渺很想你。”
李藏璧有些意外他会说这句话,扭头去看他,元玉同她对视,道:“希望下辈子你们还能再续亲缘,也希望帝卿能一生康乐,不再受那些磋磨。”
“好,”李藏璧声音微哑,不自觉地握紧了他的手,低头平复了一下心绪,又看向李藏珏,说道:“哥哥,我答应过你的,要把伤害你的人一个一个杀干净,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下辈子……我一定好好保护你,你要记得来找我,好吗?”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啦。”
她的语气中难得多了一丝像幼年那般不讲道理的顽劣,笑了笑,低头撩开外袍,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匕首。
这把匕首是当年李藏珏送给她的生辰礼物之一,通体乌黑,削铁如泥,即便过去了许多年也银亮如新,李藏璧探手摸到李藏珏冰凉的发丝,轻轻削下一缕握在手中,道:“以后就让它代你陪在我身边吧,这一回我一定会保存好的。”
……
不多时,院中的灵帐已然设毕,岑善方在上方轻敲甬道,李藏璧闭了闭眼,掀开了盖在李藏珏身上的被子,俯身将他横抱起来。
李藏珏一向体弱,即便是后来康健了许多,那也只是不惧风吹日晒的范畴,平日里也比常人容易生病着凉,再加上他常年吃药,食欲不振,抱起来总是轻飘飘的,但那时再轻,也不像现在这般,好似抱着一把骨头,一点重量也无。
李藏璧心下沉郁,小心地护着他的身体走出密室,院中的灵床丝帐已经搭好,明黄的绢布下是一层厚被,丝帐在冬日的寒风中微微拂动。
她将怀中的人平稳地放置其上,又细心地整好他的衣服,套上鞋履,随着门外一声响动,吴俨适时来报,道:“殿下,陛下的马车到了。”
李藏璧应了一声,对元玉道:“裴星濯应该一起回来了,你同他先回崇仁坊吧,今夜我替哥哥守灵,明日再去找你,等到……可以的时候,我带你去见我父亲。”
元玉点点头,安慰般的捏了捏她的掌心,说:“我等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