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信断知何处(2)
朝云信断知何处(2)
沈漆在一片昏茫中醒来,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的床顶,身上盖着干净整洁的被子,柔软,素雅,泛着一股浅淡的馨香。
他来不及去想自己身在何处,失去意识前苦痛难当的情绪就再次占满了脑海,眼泪无法控制地涌出,顺着眼尾落进了鬓间。
阿珏……
下一息,一只冰凉的手替自己擦了擦眼泪,他擡眸看去,望进了一双满是血丝的眼中。
心中那股恨意再次翻涌上来,他眼眶蓦地一红,用力挥开她的手,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可刚踩在地上,脑中就传来一片莫名的晕眩,眼看就要摔倒在地,李庭芜忙伸手将他抱入怀中,再次放到了床上。
“别碰我、滚——”他声音嘶哑,没什么力气的挣扎着,一把将她推开,李庭芜踉跄了一步,扶着椅子站稳。
沈漆狠狠攥紧下意识想伸出去的手,别过眼去,恨不得拿那只手扇自己一巴掌。
但李庭芜没注意到他伸出又收回的手,默默地看了他两眼,道:“你昨夜昏倒了。”
沈漆快速地擡手擦了擦涌出的眼泪,道:“我死了也不用你管。”
李庭芜没说话,过了两息又道:“阿珏的事,你都知道了吧,沈氏已经处理干净了,因是枭首之刑,所以只能在正月过后和李庭润的同谋一起处置,明面上……不能将此事扣在沈氏头上,只说是以谋反判处的,你母亲那边……我暂时瞒着没说,沈沛现在在大理寺关着,你要见见吗?”
“不见!”沈漆咬牙道:“除非你让我杀了她,否则没什么好见的!”
“不见就不见吧,”李庭芜还是直直地站着,眼神木然,道:“沈郢沈邵是阿璧动的手,若是沈沛在行刑前身死,只怕罪名有疑,原本阿珏的事和李庭润举兵谋反凑在一处就有些巧合,未免阿璧遭到非议,还是按期行刑更为妥当。”
“那徐阙之呢?”沈漆还是不愿看她一眼,只背对着她冷声问道:“你拿了所有人,为何独独留下徐阙之?他也想对阿珏和阿璧动手,若不是阿珏想保护妹妹,焉知现在女儿会不会有事?沈沛固然是此事的罪魁祸首,千刀万剐死不足惜,可*徐阙之也是帮凶,你为什么放过他?!”
他越说越恨,既恨自己想要保护的家族反过来杀了自己狠狠一刀,又恨李庭芜这些年对徐阙之的维护——他已经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抢走了,为什么还要伤害他的孩子?!
“我不会放过他的,”李庭芜平静道:“只是沈沛一事如今以谋反论处,再节外生枝不过是让人怀疑非议,他如今是……帝君,背后牵连了太多的人,而徐氏这些年也恪尽职守并无错漏……”
“我不用你杀徐氏的朝臣!”沈漆受不了她这般冷静的语气,终于回过头来看她,恨声道:“我只要徐阙之的命——你若是不愿动手,就由我来动手,他手上也沾有阿珏的血,我就是死,也会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李庭芜和他对视了两息,袖中的手紧紧地攥成拳,道:“给我点时间。”
“为什么?”沈漆嘴唇颤抖,扑过去抓住她的衣领,道:“你不恨他吗?李庭芜,他手上也沾有阿珏的血……我们的阿珏……他还那么年轻……”
他悲恸难忍,手中的力道也逐渐松懈,李庭芜握紧他的手慢慢扯开,道:“我……是皇帝,有些事情……”
“又要叫我理解你是吗?”沈漆替她说完未毕的话语,道:“……对沈氏动手的时候让我理解你,徐阙之入宫的时候让我理解你,阿珏和阿璧在奉山失踪的时候也让我理解你……是,李庭芜,你是皇帝,要握天权,要顾民生,要爱百姓,你需要一个身份足够的人去填补帝君的位置,所以选了我……”
“可是身份足够的人那么多,东方氏,明氏,孟氏,甚至沈家也不止只有我一个人,你为什么偏偏选了我呢?”沈漆望着她,眼里是一片怆然,道:“这些年我终于想明白了,你选我,其实就是为了拔除沈氏,因为当年沈氏手中的权力已经到了左右天权的地步,你父亲无力铲除它,就把此事交给了你,而这个帝君之位,不过是你对沈氏的捧杀罢了……”
“我成了帝君,舅舅做事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你手中明明握着他贪污受贿,徇私枉法的证据,却不立时发作,因为你知道杀他一个灭不了沈氏,于是就想等掌握所有后一击必杀。”
“你用沈沛分裂了沈氏,让两股势力自相残杀,又培植徐氏,让他们互相牵制,可我那时候在干什么呢……我在宫里,夜夜等你来看我……”
他似是觉得可笑,合上眼,泪水随着叹息潸然而下,道:“我一开始以为你娶我是想让沈氏帮你坐稳帝位,可后来发现以你的能力,就算没有沈氏的助力,坐稳帝位也是迟早的事情……而这么多年你空置后宫,只要了我一个,我们还有了两个孩子……于是我就生了妄想,以为你对我至少还有几分真情在。”
可自徐阙之入宫来,这份妄想就被狠狠打碎了。
多少个风雨寂夜,他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宫室里等她,可大部分的时候都只能听见侍从那一句:“陛下说今夜不过来了。”
他不甘心,追问道:“可是今日是十五。“
侍从每每都会说些面子上过得去但又站不住脚的理由,便和他说:“陛下说风大雨也大,不好挪动,就留在恒月斋公务了。”
到底是不是因为风雨大,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徐贵君自入宫来便是盛宠,甚至将帝君的风头都盖了过去,帝后伉俪情深的佳话变成了一场空谈,多少朝臣跃跃欲试,又开始在朝会上提出选秀之事,怕是要不了多久,后宫中那些好颜色的新人就要接天连叶了。
听了这话,沈漆也失了声,挥手让他下去,继续一个人独坐在冷寂的宫室中。
等待,就是他那几年最常做的事。
“我对你来说算什么呢,李庭芜?一个傀儡,还是一颗棋子?听话了就疼一疼,不听话了就可以把我锁起来,”沈漆的语气愈发颓然,道:“……如今沈氏没了,我再无依仗,就连现在这个身份也是个已死之人的,我甚至不能以父亲的身份送阿珏,也不能正大光明地待在女儿身边,李庭芜,你现在满意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伸手捂住眼睛,一只手抱着膝盖,深深地埋首在自己怀中。
李庭芜看着他颤抖的脊背,克制住自己想不管不顾把他抱入怀中的冲动,道:“徐阙之的事,我会处理……以前的事,我无可辩驳,现在诸事已毕,我不会再锁着你了。”
她顿了顿,又说:“我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以后不管你是想离开还是想陪在阿璧身边都可以……沈漆,你自由了。”
床上的人浑身一颤,抱着自己的手愈发收紧,只觉得心口闷地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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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不是没有幸福快乐的时光,李庭芜性格沉稳决断,但偶尔也有跳脱的一面,沈漆就更不像样了,刚成亲的时候二人还能端着君臣夫妻的样子相敬如宾,日子久了便全然曝露无疑,第一回被李庭芜撞破自己偷吃零食的时候沈漆还能装模作样地编个理由,次数多了之后就开始破罐子破摔,甚至能当着她的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看话本子。
有时候李庭芜被他吵得头疼,放下批公文的笔,问:“你以前在沈家也这样?”
沈漆眼神还落在话本上,随口道:“开什么玩笑,我可是干京世家公子的表率。”
“那你这,”李庭芜斟酌着用词,道:“成亲前和成亲后差距是不是有点大了?”
“干什么,你嫌弃我?”沈漆又翻过一页话本,道:“睡都睡过了,反悔也没用了。”
李庭芜噎了一下,说:“你这位世家表率说起话来还真是毫无避讳。”
“绕来绕去有什么意思,屋里就我们两人,”沈漆不以为意,还饶有兴致地说:“嫁给你还是挺有意思的,若是门第比沈家低,我还得天天端着,以免丢了沈氏的面子,那和在家里也没什么两样,没意思。”
“那什么有意思?”
“躺在床上最有意思,”沈漆目不转睛地盯着书,道:“那些人每次邀我去参加什么诗会宴席,烦都烦死了,现在成了太子正君,我想不去就不去……诶呀不和你说了,我要看书了。”
……
有时候李庭芜也犯懒,推开公文看着他,说:“沈漆,要不咱俩私奔吧,这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