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信断知何处(3)
朝云信断知何处(3)
此话一出,原本就不大的屋内顿时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元玉张了张嘴,又不知该作何解释,只好先擡步走到床边放下了手中的漆盘,将上面已趋温凉的药向沈漆递去,这才温声道:“帝君,我名唤元玉,是今年应试正考的学子。”
沈漆这些年被李庭芜严密地监视保护着,对外界的消息也大多来自于她,听到这话,他下意识地朝她看了一眼,李庭芜接收到他的目光,道:“我同你说过的,阿璧在青州府的时候有一个夫君。”
应是正考时阅看考卷都需糊名,她将此人点为榜首之时也没想到他就是李藏璧旧年夫君,还是后来放了榜,她在文武正考前三名的生平记档上见着他母亲的名字后,才依稀将元方池的名字和李藏璧未回京时所查的狄冲之事联系起来。
本以为二人这些日子没什么动静,应该是像李藏璧说得那般补偿后便了却前尘了,她替元玉扫清了障碍,元玉考官,却没想到二人背地里根本未曾别情。
“是,”元玉有些紧张,应了一声,先朝沈漆道:“章大人说帝君是因为伤心过度才致晕厥的,需要好好休息,这是章大人开得养血补气的药方,让您尽快喝下。”
见他伸手接过,元玉又侧身朝李庭芜恭敬道:“阿……璧让我转告陛下,今日初一,帝卿的棺椁不宜挪动,便继续停灵在丰乐坊的院中,她会守着,但祭祖奉天之事不能耽搁,所以……请陛下尽快回銮,主持诸事。”
中干每年正月初一皇室都要去乾明山祭祖奉天,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今年因是国丧,祭礼的声势和规模都小了很多,但该去还是得去,就算是皇帝也不能随意罢休。
李庭芜应了一声,有些疲倦地看了沈漆一眼,道:“我走了。”
沈漆没说话,捧着温热的药碗兀自喝着,李庭芜等了几息,见他没有任何回话的想法,便也不再犹豫,转身后快步朝门外走去,只留下一句:“让章见素照顾好他。”
李庭芜出了门,那些在院中护持的守卫也齐齐撤出了院子,等屋内渐渐恢复了寂静,沈漆一口喝完剩下的药,将瓷碗放在一边,起身道:“我要去找阿珏。”
“帝君!”元玉在身后虚虚地扶着他摇晃的身子,道:“章大人说了您现在需要休息。”
沈漆勉力往前迈了几步,道:“我已经休息好了。”
“您、您——”眼见他又要晕厥,元玉忙擡手将他扶回了床边,道:“您夜半之时突然晕厥,把阿渺给吓坏了,睡到现在还没两个时辰,还是再休息会儿吧。”
他声音平和,耐心劝道:“我知晓您伤心,但您也要为自己和阿渺想想,她昨日将您送来时还哭了许久,如今帝卿已逝,您和她又是久别重逢,她悲欣交加,若是您再出差错,让阿渺怎么办?”
提及李藏璧,沈漆挣扎的动作也慢慢停滞了下来,过了几息便颓然地靠在床罩上,苦涩地闭了闭眼,没有言语。
见他这般情态,元玉心中也并不好受,亲人离世的感觉他再清楚不过,实在是痛苦又煎熬,就像脑子里有个水漏,滴答滴答的每一声都像是自己的生命在随之缓慢地流逝。
在这样几百下的寂静里,元玉躬身坐在了先前李庭芜坐的位置上,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帝君若是愿意,可以同我说说话。”
沈漆缓慢地擡眸望了他一眼,喉结滚了滚,声音又低又哑,道:“我已经不是帝君了。”
“那我就唤您伯父吧,”元玉将膝上的双手合在一起,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指尖,另道:“伯父若是不想说也无妨……不如,我同您说说阿渺的事吧,您想听吗?”
说话间,外面已是朝日初升,冬日的暖阳穿透阴霾倾洒在大地之上,几缕辉光透过窗纸映入屋中,元玉见他不答,也并未追问,而是先起身走去窗边支起了窗户,清冽的晨雾不断逸散,打破了屋内压抑已久的沉闷。
在窗前站了一小会儿,元玉转身拿起一旁躺椅上的氅衣走回床边,小心地给沈漆披上,又寻出炭框往炉子里加了两块炭,这才重新坐到椅子上,说:“干京的坊市热闹是热闹,就是挨挤着,窗户打开便是巷子,庆云村的后院是一片竹林,冬日也是苍翠的,若是伯父喜欢,有机会我可以带您去看看。”
见他自说自话,沈漆沉默了两息,总算再次开口,道:“庆云村……”
他低喃着这个地名,好一会儿才问道:“阿璧……那几年过得如何?”
元玉斟酌道:“尚算平静,只是吃穿住行自然和干京无法相比。”
沈漆道:“我听闻、她以事田为生?是不是很辛苦?”
“是很辛苦,”元玉道:“不过她很聪敏,一开始下田身上总是受伤,手也会磨破,后来学会了一些技巧,慢慢就得心应手了,两年前种的最后一片田还放了稻花鱼,养得很好。”
沈漆想象不出来李藏璧在田里农耕时的景象,顿了顿,另问道:“你为什么叫她阿渺?”
元玉道:“她先前在青州府时化名李渺。”
“李渺……”沈漆喃喃重复了一遍,低声道:“渺渺天涯路,扁舟去不穷……”
想到李藏璧流落的那些年,沈漆难忍地闭了闭眼,拢着氅衣不自觉地垂下头去,心中满是自责和心疼。
“为什么不是江湖秋渺渺,道路雨纷纷呢,”元玉看着他乌黑的头顶掺杂的白发,也听懂了他的语气中的自怨,接道:“岁晚成归否,高山有白云——她曾说过经此一遭,她本不想再回干京,居江湖之远也是一个归处。”
沈漆无言,默然等待着他的后话。
“但她只是不想,并非是不能……秋景浩渺,人生广阔,阿渺也并无您想象中的那般脆弱。”
“……是,”沈漆道:“她和以前相比……变了许多。”
“她没有变,她只是长大了,”元玉道:“她长大了。”
沈漆眸光闪了闪,终于开始正视眼前这个青年,对视良久后,他才问道:“这些年,一直都是是你一直在照顾她吗?”
元玉摇头道:“我是在她进村第一年才与她相识的,要论起来,还是她照顾我比较多。”
“是吗?”沈漆闷闷地问了一句,终于肯说些话了,道:“以前……都是她哥哥照顾她的——她哥哥自小体弱,天气差一些就只能待在屋中,有时候连窗户都不能透一丝风,都是阿璧陪着他,哄他开心。”
“……阿璧自小顽皮,她母亲初登帝位,又忙,一个月能见上五六面都算多的了,我也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阿珏虽然只比她大了一岁,但自小就事无巨细地照顾她,有时候连我也不大看得下去。”
他想起旧年的事,脸上的沉郁终于消散了些,道:“她哥哥太爱她了,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记得小时候阿渺不爱吃饭,常常有一连串的侍从跟在她身后追着喂,她就爬到树上不下来,谁也拿她没办法。”
元玉轻轻弯了弯嘴角,听他继续说:“有一回被我撞见了,自然就挨了罚,罚她抄几篇书,再打一手板,阿珏站在一边看她挨罚,心疼坏了,刚打完就把妹妹抱在怀里哄,其实我根本没用力,阿璧也不怎么疼,但看她哥哥哄她她好像也委屈了,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元玉问:“然后呢?”
沈漆道:“我人还坐在殿中,但兄妹俩也不理我了,两个小萝卜头窝在一处自说自话,阿珏说会帮她抄书,让她不要伤心,还顺带让侍从把饭菜布好,端着碗一口口喂她。”
沈漆笑中带泪,拭了拭眼角,道:“……阿璧也总黏她哥哥,原本十岁上就要给他们俩分房间,结果阿璧知道了哭得像天要塌下来似的,死活抱着她哥不撒手,阿珏先前还答应得好好的,一见妹妹的眼泪也心软了,一直拖到十二岁才彻底分开。”
元玉道:“他们感情真的很好。”
沈漆点点头,说:“是,难得在皇室中有这般亲昵的兄妹之情,我和李庭芜也很高兴,觉得不论最后谁坐上帝位,另一个人也能好好的,不会出现同根相煎的事情……没想到……”
没想到兄妹相残之事没有发生,李藏珏却还是死在自己的血亲手中。
沈漆掩面而泣,道:“都是我的错……李庭芜不是心软的人,她当年对沈沛并非全然信任,觉得只是利益联结终有后患,本想让他们一家全都去往磐州府,悄无声息地死于山贼或是疫病,是我……是我怜惜幼子,为沈郢和沈邵求了情……李庭芜这才犹豫,最终选择留下了沈沛……”
他压抑许久的情绪全然溃散,道:“是我害死了阿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