薤露
薤露
鏖战结束的那天,寿春附近下起了连绵的大雨。
当何冲率领的援军终于到来,寿春城下的战况骤然改变。
援军虽是远道而来,可却并未因疲惫而削弱战力。
他们在路上憋了一肚子的火,生怕赶不上寿春的大战,救不了此处的同袍,如今好不容易抵达战场,自是要酣畅淋漓、痛痛快快地战斗一番。
北秦军队这一日连连受到惊吓,本已是勉强支撑、苦苦挨着,又如何能够对着北府军声势浩大的援军面不改色?
战败的端倪一旦显现,很快就会像瘟疫一般扩散开来。
当北秦战将的怒吼与大刀,都无法阻拦其麾下士卒的退意时,战败已是显而易见地接过。
终于,在明亮的太阳高高升起之时,寿春北城门外的敌虏被全部歼灭,西城门外的北秦军队,也被打得溃不成军、四散而逃。
当最后一面代表北秦军队的旗帜倒下,战场上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欢呼声。
最危险的时刻已然结束,将士们笑着呼喊,笑着跳跃,笑着流泪。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庆祝这一战的胜利。
欢呼过后,则是自骨血之中散发出来的浓重疲惫。
然而,他们根本来不及休息,便因战场上扑面而来的血腥停下了庆祝的动作。
当激战的情绪回落,嗅觉也瞬间敏锐了起来。
他们仿佛突然意识到这个事实——这一战,他们实在付出了太过惨烈的生命代价。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1
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更是无法被轻易回答的难题。
不到一月的工夫,寿春便已成为了北府军上千将士的埋骨之地。
几个时辰前还有说有笑、与自己一道整理盔甲、畅想未来的兄弟,此时竟已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若非亲眼得见,又有谁会知道,成千上万的尸体陈于战场,究竟是副怎样震撼而又可惧的场景?
朝阳灿烂辉煌,仿佛带着人间的一切希望,可其下笼罩的,却是无数再也无法发出声息的烈士尸体。
将士们很快有序而沉默地行动起来,快速地收拾战场,将武器与遗物归类放置,尸体则按照军规,分类火葬。
偶有几个重伤未死的北府军士兵,被负责检查的军医发现,周遭便会响起一片欢呼,在这沉默的一隅,显得分外醒目动人。
人头攒动的战场上,何冲与郗途遥遥对视,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同时又深深地明白,此时还并非能够互诉衷肠的时机。
两人驱动战马,相向而行,很快便聚到了一处。
时间紧迫,他们内心有太多的感叹来不及说,最终只异口同声地说出了“峡山”二字。
何冲憨厚地摸了摸后脑勺:“将军放心,我这就带人去峡山口,势必不让北秦人越过峡山一步。”
郗途虽不忍心让远道而来的援军再次奔驰,可却知道没有更好的办法,最后只能恳切地说出一句“拜托”。
何冲与高权等人一样,都是郗照北府旧部后人,曾一道在北固山的庄园中操练数年。
他们和刘坚一起,度过了最为肆意的少年时光,纵使彼此间少不了意气之争,可却仍是比亲人更亲的存在。
何冲不能想象,向来立志建功立业的刘坚,在峡山口那最为艰难的战场上,t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他虽一直不服气刘坚独占鳌头,可却也佩服他的本事。
若是刘坚死在峡山,那他,那他——
“不!”何冲摇了摇头,不愿再想下去。
他迅速集结出一支五千人的队伍,朝着峡山飞驰而去。
然而,当他到达的时候,峡山口的战争也已到了尾声。
何冲拼尽全力,带人端了峡山口外的北秦大营。
可就在他恨不得与刘坚浮一大白之时,得到的却是刘坚已然牺牲的消息。
那张紫赤的面容,此时此刻,只有死板而冰冷的青白之色。
即便心中早有猜测,何冲还是震惊地流下了眼泪。
他无法相信,刘坚就这么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这一去,成就了他自己的千古名声,可却将毕生的痛苦留给了他们这些故人。
何冲痛苦地坐到地上,捂着面颊无声痛哭。
到了下午,寿春附近狂风大作,吹断了不少树木的枝干。
噼里啪啦的雨点,在呼号着的阵阵风声中,随着乱飞的树枝与砂砾落到地上。
收拾战场的工作已基本结束,两处战场上的将士们,都沉默地看着这瓢泼大雨,觉得整颗心都被雨冲刷得空荡荡的。
十月原非多雨的季节,可这雨却来得又猛又烈,仿佛天公也在为英灵垂泪似的。
对于一场战争而言,最令人悲恸的时候不是战中,而是大战结束、意识回笼之后,当所有人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时,冷不丁却有人忽然想起牺牲的将士。
于是回忆中战场上所有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一瞬间都变成了催人泪下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