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的低语
归途的低语
马车碾过雪后结冰的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有无数根冰棱在车轮下碎裂。
车篷上积的雪被车身颠簸震落几块,“啪嗒”一声砸在车窗上,随即碎成粉末,顺着玻璃的纹路蜿蜒流下,在昏黄的煤气灯光里划出几道蜿蜒的白痕。
陈霜宜裹紧了驼色呢子大衣,竖起的衣领蹭着下颌,带来些许刺痒的暖意。
她怀里抱着那只沉甸甸的皮箱,黄铜锁扣硌在右侧肋骨上,隐隐作痛。
箱子里装着从汉斯·克劳斯公寓搜出的所有东西——烫金字母磨得发亮的德文日记、边缘发脆的黑白照片、贴着模糊标签的玻璃罐、铁皮盒里卷得整齐的胶片,还有那本写满公式的演算纸。
它们像一块块被冰雪冻透的砖,沉甸甸地压在她腿上,也压在她心上,让呼吸都带着种凝滞的沉重。
陆川坐在对面,深灰色的中山装领口微微敞着,露出里面深蓝色羊毛衫的领边,毛线的纹路在昏暗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闭着眼,头靠在车壁的绒布衬板上,那衬板是暗绿色的,磨出了几处发白的毛边。
他眉间那道浅痕即使在假寐时也未完全舒展,像是被刻上去的褶皱,藏着化不开的警惕。
窗外流转的煤气灯光透过结了霜花的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将他本就棱角分明的轮廓切割得更加冷硬。
高挺的鼻梁在脸颊上投下狭长的阴影,下唇线绷得很紧,连带着下颌的线条都像用刀削过一般。
只有胸口随着呼吸的轻微起伏,证明他并非真的睡着,只是在积蓄力气。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车轮滚动的“咯吱”声和老赵偶尔甩鞭子的轻喝。
那鞭子声在空旷的雪夜里格外清脆,惊得街角的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过积雪山墙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陈霜宜的目光落在陆川搭在膝盖的手上。
那双手骨节分明,指腹和虎口有层薄薄的茧子,是常年握枪、握放大镜磨出来的。
此刻它们正虚握着,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像是在梦里也保持着随时要攥紧什么的警觉。
她想起在汉斯公寓的书房里,就是这双手,沉稳地撬开了那个上了锁的木箱——箱锁锈得厉害,他用撬棍时却没让木头发出生硬的断裂声,只是“咔哒”一声轻响,就像拧开一瓶陈年的葡萄酒。
“在想什么?”陆川的声音突然响起,低沉,带着点刚从浅眠中醒来的微哑,像被炭火熏过的橡木。
他依旧闭着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期待答案。
陈霜宜收回目光,指尖下意识地抚过皮箱搭扣冰凉的金属边缘:“在想那本日记。”
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汉斯……他记录得很详细,尤其是关于沈明远和阿翠的部分,字里行间透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观察欲。
但他提到施密特时,语气很复杂,崇拜里混杂着恐惧。”
陆川缓缓睁开眼,漆黑的眸子在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沉静,像两口深潭。
他看向陈霜宜怀里的箱子:“像被套上了项圈的狗,既依赖主人投喂,又怕被勒死。”
这个比喻冰冷而精准。
“还有那些汇款单,”陈霜宜从箱子里拿出那个装着单据的证物袋,隔着塑料薄膜,能看清上面“柏林大学医学院”的擡头,“每月固定数额,像在交‘保护费’。他维持着这个‘医师’的身份,恐怕不只是为了便利,更像是……某种准入资格。”
她没说出那个可能的词——“组织”。
但两人都心知肚明,能让一个人二十年如一日地记录、汇款、隐藏自己,绝不是单靠施密特的个人魅力。
陆川“嗯”了一声,鼻腔里发出的气音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火炉上。
他的目光转向窗外飞逝的街景,玻璃上的霜花被他用指尖轻轻刮开一小块,露出外面流动的夜色。
雪后的夜晚格外清冷,空气里飘着煤炉燃烧的味道,混着远处面包房飘来的黄油香。
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已打烊,木质门板上贴着褪色的春联,“生意兴隆”四个字被雪水浸得发皱。
只有零星几家咖啡馆还亮着昏黄的灯,窗玻璃上凝结着厚厚的水汽,模糊了里面人影的轮廓,只能看见有人举着咖啡杯,在雾气里留下个晃动的影子。
偶尔有黄包车夫拉着空车匆匆跑过,棉帽的帽檐上积着雪,像扣了个白馒头。
他们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拉得很长,落地时已变成细碎的冰晶。
一个车夫在街角滑倒了,车把摔在地上发出“哐当”声,他骂了句脏话,爬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雪,又佝偻着背往前跑,背影在路灯下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他公寓里太干净了。”
陆川忽然说,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车厢壁上一块磨破的补丁上,“除了那些明显和实验有关的东西,几乎没有个人物品。没有家人照片——我翻遍了所有抽屉,连张明信片都没有;没有私人信件,废纸篓里只有药盒和演算纸;衣柜里只有三件一模一样的深棕色皮大衣,连纽扣的磨损程度都差不多,像是批量买的。”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他的时间停在了二十年前青河村的实验室里,只活在施密特留下的指令里。”
陈霜宜沉默了片刻,将证物袋小心地放回箱子。
皮箱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晃动,里面的东西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她想起汉斯审讯室里最后那个惊恐的眼神,还有那句戛然而止的“如果不是为了——”。
那个未尽的“为了”后面,藏着什么?
“胶片……”她低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皮箱粗糙的表面,那是上等牛皮,却被常年忽视,边缘起了层细毛,“会是什么内容?陆川的目光也落回箱子上,看着那个装着铁皮盒的角落——那里微微凸起,能摸到盒盖的形状。
“实验室记录?”他猜测,声音很轻,“手术过程?或者是……‘容器’的观察档案。”
“容器”两个字,他咬得很轻,却像冰锥一样刺穿了车厢里短暂的平静。
陈霜宜的指尖猛地一颤,皮箱搭扣的金属凉意顺着指腹窜上来,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想起阿翠抱着户籍纸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