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响铃杏 - 千灯录 - 侧侧轻寒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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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响铃杏

这是小事,晏蓬莱应了,让弟妹去开门,自己回身去屋内取了小碗来,给她打了一碗井水,捧到面前。

她靠在他靠过的梨树上,接过碗时正有微风吹过,一片梨花瓣坠落在碗中。

她垂眼看了看,却没有倒掉,喝了两口水,将那片花瓣含在唇间。

玉白的花瓣沾染了她鲜红的口脂,变成暧昧的一点粉色。她慢慢抬手取下这片花瓣,接过身旁人递来的帕子拭净指尖,似笑非笑地对面前的少年说:“多谢了,可惜我还有要事,无法停下来在这里休息休息。”

晏蓬莱不明所以,也朝她笑了笑,默不作声收回了碗,继续看他的书。

贵妇人转身率人离开,一群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只如落在碗中的那一片花瓣,激起小小一点涟漪,很快便散了。

在他的心底,也未曾留下过任何痕迹。

毕竟从小到大,审视他、凝望他的人不在少数,早就习以为常,很快淡忘。

转眼初夏,师娘回娘家拿了一篮响铃杏,她一向待他亲善,特意给他塞了几个响铃杏,祝愿他此后折桂探杏,一举高中,不负十年寒窗苦读。

他回家时看到弟妹,便将响铃杏分给他们,一人一个。

正在院子中制泥肧的父亲看见了,随口问:“哪来的杏子?看着着实漂亮。”

“爹,这杏子好甜呀!”妹妹咬了一大口,汁水染得她小小的唇亮晶晶的。

于是他将手中最后一个杏子递给了父亲,他爹正好渴了,随手接过来在井边冲了冲,两口吃完了,赞了一声:“确实好吃。”

窗内绣花的母亲放下绷子,隔窗没好气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把孩子的东西吃了,你没见阿郎就这三个杏子吗?”

一看儿子空空的手,父亲才回过神来,只能挠头讪笑:“哎,爹过两日给你买,买一篮子!”

然而过了两日,他爹被县里征召去服徭役,因为他泥瓦手艺不错,去了秦赵和谈埋兵处修缮行宫。

这里是秦赵古迹,有一座小小的行宫。只是如今大唐衰微,中央疲敝,早已无人来此,荒废了数十年,每年不过照例征调些匠人略加修补而已。

在御园的角落中,他看到一株杏子黄熟绽裂,落了满地,那橙红香甜的模样,正是那天被他吃掉的响铃杏。

他用三天时间修完了墙壁,又用两天时间修完了屋瓦,五天里他一抬眼便能看见墙角的杏子,它们在日头下落了一颗又一颗,橙红灿黄都霉烂在杂草之中。

最后一天收工时,他落在其他人后面,偷偷将枝头的响铃杏摘了五个,揣在了怀中。

晏蓬莱再次见到父亲,他已经血淋淋地站在县衙外头的墙根下。

他的父亲在行宫盗窃,被人察觉上报,当场打了二十板子,送交县衙。

虽然只是几个杏子,但朝廷法度难容,又判他当众披枷三日,以儆效尤。

六月的日头下,他父亲带伤暴晒半日后便倒地不起,意识全无被拖去了牢狱。

母亲去伯父家中借钱,希望能打点一二,将人先赎出来。

伯父半讹半吓,她一个妇人哪有见识,将家中田地托伯父卖钱救人。谁知这钱到手比市价少了四五成,根本无法救出人来。

当时年少的晏蓬莱不懂事,激愤之下跑去宗祠找族老上告,却被冠上忤逆长辈之名,罚跪祠堂,请了家法。

丈夫身陷囹圄,儿子在祠堂受罚,母亲深悔自己断送了家中所有田业,却连人都救不出来,绝望之下跳了渑池。

可他的弟妹偷偷尾随在后,看到她投水之后,拼命要去救娘亲,结果三人都淹死在了渑池之中。

他从祠堂中被放出来,一瘸一拐地回到家,还妄想与母亲商议挽救父亲的办法,谁知看见的,只有躺在门板上的三具尸身。

他的母亲与弟妹,裹着一身泥浆污水,早已冰冷。

他在亲人的尸身前跪了一夜,到第二天,县令郑饶安亲自过来了。

郑饶安一贯惜才,这回也好好给他指了条明路,国朝大祭正在眼前,光禄寺准备在各地寻觅随祭少年,只求家世清白、容貌出众。

若他真的能成为祭祀发引的少年之一,那么他父亲这点小偷小摸的行径自然会被轻轻抹去,因为朝廷会给他一个清白家身。

而那时,离八月乡试不到两月,若没有这一场意外,他原本应能考中秀才,继而入京春试,靠多年苦读走上仕途,一步步实现自己清平黎庶的愿望。<

可是,他的父亲如今关押在狱中,身受重伤,已经奄奄一息。

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在郑饶安嘱咐衙役好好照顾父亲后,草草埋葬了母亲与弟妹,换上素衣去往了长安。

他轻易在来自大唐各地的诸多候选人中脱颖而出,第一次在光禄寺庭中练习八佾时,便被所有人的目光注视。

那里面,他看见了有过一面之缘的贵妇人,在今年春天的如雪梨花中,他曾经为她捧上一碗清冽井水。

春日时,他低垂的眼睛映在水中,被坠落的梨花瓣泛起层层涟漪,难以看清。而此时的秋日中,郜国公主穿过满庭的少年少女,肆无忌惮地贴近,细细将他每一寸模样看清楚,也让他看清楚她自己。

满朝奉迎的郜国公主,轻易发话便让他成为了发引队首,他站在了所有人的最前面,日光汇聚,不可逼视,长安百万人从此有了神仙郎君的具体模样。

皇帝亲赐了“蓬莱”为他的名,他入了太卜署,无须苦读应考,便跻身于朝堂。

只是他所面对的,已经不再是天下百姓、众生疾苦。他此后的一生,只有虚妄的神佛鬼道、星相卜算,不问苍生问鬼神。

他父亲之前的过错被轻轻抹去,只是伤病救治太迟,自此终身瘫痪在床,药石无效。

家族中凑上来的族老亲戚们,他冷漠以待,不加理会。他并不信那些虚幻的神佛,自家变后他诚心祈求,却从未得到过母亲和弟妹的回应,连梦里见到他们都是奢望。

他常常站在司天台上望向遥远的尽头,看着天际日月轮转,黑了又白。

年少时熟读的诗书明经在他的脑中逐渐淡去,让他明白自己真的已经告别了往昔的理想。

可新的道路,他还不知道自己怎么走下去。

关于他凭着一张脸在朝中尸位素餐的言论甚嚣尘上,嘲讽讥诮的声音甚至传入了太卜署。

而真真切切知道自己确实如此的他,更是急着寻找一个证明自己、让自己可以在太卜署立足的契机。他要像以前当神童一样,让所有人都知晓,他堂堂正正站立在自己该站的位置,姿态高傲,无人匹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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