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灯灯
凌天水垂眼看着脚下的路,没有回答。
只是,他的耳根似乎更加温热了一些,脚步也没有之前那么平稳了。
虽然没有得到他的回答,但她已经知道了答案,于是她也没有等待他,只愉快地贴在他的脊背上,声音轻快又柔软:“不许想东想西,认真看路哦。”
他下意识收紧了托着她双腿的手,默不作声。
因为,他确实想起了一些不该想起的东西。
在猗兰馆那片黑沉暗夜里,她迷失了神智,紧抱着他不肯放开。
她将面容埋在他的胸前,气息萦绕在他的脖颈与颊畔。她呢喃流泪,在他身上寻找索求属于她亲人的气息——
那些混乱的纠缠、无法躲避的接触、心口让他心烦意乱的震颤,当时现在一模一样,只是如今他再狠不下心弃下她。
——事实上,也许现在更需要沉入水中镇定冷静的人并不是她,而应该是他才对。
前方斜阳穿透树林而来,显然已是密林边缘。
而他并未加快脚步,她也并未雀跃。
他觉得背着她再多走一会儿也未尝不好;她也觉得,被他背着再走一会儿也未必不好。
“县主……”他终究抑制不住心口那难言的蠢动,声音喑哑低沉,“你不是一直跟我说,中迷药之后的所有事情,你都不记得了吗?”
仿佛一层薄而透的窗户纸被突然戳破,林间叶隙,一道明亮的光照入了他们的眼中,让千灯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将脸埋在他的肩上,因为他身上与父祖一般的凛冽整肃的气息,窘迫的声息有些短促:“对啊……其实我记得,骗你的。”
这慌乱又强自镇定的模样,伴着她紧贴着他的咚咚急促心跳声,让他恍惚想起,背上这个少女,才刚满十七岁而已。
只是她背负着太多沉重的东西,于是含着泪、咬着牙,逼着自己撑起整个昌化王府,成为府中所有人的顶梁柱,不肯也无法露出这一面。
交织的复杂情绪,让他低喃般又低唤了她一声:“县主……”
“这里没有别人,或许……也不需要叫我县主。”事到如今,反正一切已经不一样了,她也不再掩饰。
她从背后拥着他的肩,莫名的情绪让她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感伤:“好久好久没人叫我名字了,那我允许你……在没人的时候,可以叫一叫。”
她的低语在他耳畔响着,如同下定了决心,要和他分享最珍贵的东西。
凌天水心口掠过如同风声呼啸般的血潮,声音也不由压得更低:“白千灯……”
千灯捶了他的肩膀一下,轻轻“哼”了一声。
他长长地调匀呼吸,终于开口,轻轻叫了一声:“灯灯。”
灯灯。
这只属于她最亲近最密切的亲人的称呼,让靠在他背上的她不自觉地扬起唇角。
而凌天水听着她贴在耳畔的呼吸声,感受着她贴在自己脖颈间那些微热,沉默之中血行加快,不可遏制。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这黄昏夕阳中声声可闻,每一声都是相同的那个字——
灯灯,灯灯。
舌尖在齿关间轻轻的跳动,乍然脱离又再次轻覆,短促而缠绵,快速又依恋,顺着鼓动的血脉,融入他的胸臆,直刺他的心怀。<
这原本并无意义的两个字,但因为代表的是她,使得这两个字格外动人起来。
他听到千灯在他耳畔轻轻说:“不过,不要当着别人面叫,不许让别人知道……好吗?”
滚烫灼热的情潮如水波般汹涌在心口,凌天水还不懂那是什么,可一时之间,他已忘却了其他所有。
忘却了母亲临终前让他许下的承诺,忘记了孟兰溪抱着他手臂哀求般的诉说,忘记了他进入昌化王府的初衷。
一切仿佛都随风而逝,在这一刻俱化尘埃。只有靠在他肩背上、与他相依偎的这具身躯,和他心口回荡的灯灯,才是这世间唯一存在的东西。
他轻轻说:“好。”
日光稀薄,已经快入夜了。树林的阴影越发稀疏,再过一小段羊肠道,前方便是山谷破庙。
两人很默契地放开了彼此。
他将她放下,而她踮着脚,将全身的力气靠在他的身上,在他搀扶下慢慢走向林外。
“县主!”
她还没走出树林,一眼便看见了崔扶风。
他一贯清朗明净的面容,此时已被仓皇神情侵袭,但在看见她出现的一瞬间,就如黑暗中陡然透进光亮,双眸顿时亮了起来。
还有受伤后面色苍白却坚持等在这边的金堂,看见她后连脚上的伤都忘了,一瘸一拐地奔了上来。
原先守在谷口的北衙禁军们看到这边浓烟,已经迅速入谷搜寻,此时纷纷围拢,快步奔向他们。
千灯在平坦处坐下,拿过水壶喝了两口,想起紧要之事:“鸣鹫摔下山崖了,得赶紧去找他。”
“无妨,我记得来时路,再带人去一趟即可。”天色已暗,凌天水接过士兵们手中的火把,向着千灯一颔首。
千灯揉着脚,抬头看他,低声道:“林暗草深,小心点呀。”
“别担心。”
两人视线在空中刹那交织,略纠缠了一下,又各自若无其事地移开。
她垂眼抚着自己的脚,他率人重回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