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莲花灯
说到此处,他抬眼看向孟兰溪,指着档案道:“金堂的屋内,原本放置的,是一盏邢窑高脚白瓷灯,可我们去查看时,发现里面放置的,是一盏普通的越窑扁灯盏;而孟兰溪所住的屋内原本是一盏高脚白瓷莲花纹灯,上面的纹饰却忽然不见了,变成了一盏素净的邢窑高脚白瓷灯。”
众人闻言都是大惑不解,不知他提出此事是何用意。
唯有孟兰溪听到这细微末节,脸色难以维持,顿显苍白。
“所有灯盏和杯具,都是案发当晚布置的。金堂的屋内,本是一盏邢窑白瓷高脚灯、一对刻麒麟青瓷杯,但古怪的是,麒麟杯摔破在了纪郎君的窗外、邢窑高脚灯出现在了孟郎君的屋内,而金堂屋内的灯,则变成了庄子上最普通的一盏青瓷灯。”
千灯说着,开口向孟兰溪询问:“那么,孟郎君可知道,金堂屋内的灯,是如何到了你的屋内?”
孟兰溪勉强镇定,摇头道:“我怎会知晓?那些灯……不都是庄上人随意布置的吗?”
“是啊,你以为各个房间只是随手摆了东西,不会清楚记得哪间放置了哪个,却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从兵匪那边缴获的,因此庄上借用时将所有东西记录登记,以备归还。也因此,你的罪证便清楚地被记录在案,无可抵赖。”
千灯取过册子,指着上面的“高脚白瓷莲花纹灯”字样,一字一顿道:“孟郎君,我记得那一晚,你怒气冲冲去找金堂时,正是一手持油灯、一手抱着白白的尸身,用脚去踢门喊金堂出来的吧?”<
“对哦,县主一说,我倒也想起来了!”薛昔阳立即附和道,“我当时还有点奇怪,虽然廊下只远远悬挂了一盏风灯,但短短的走廊不过四五间房,这点距离,何须特地持灯去吵架呢?”
“因为,他就是在那盏灯中下了毒,所以才能在密闭的房间内,杀害了金堂。”
薛昔阳幸灾乐祸地瞟了孟兰溪一眼,问:“难道说,孟兰溪精通下毒手段,因此将毒药放在了油灯之中,通过燃烧产生毒烟,借以杀人吗?”
纪麟游则摇头否定:“不能吧?仵作说金堂死于乌头,那玩意儿得喝下去才能中毒的。再说了,一盏油灯根本放不了多少东西,能产生毒烟弥漫全屋杀人吗?”
“不,他下毒的手段并非如此。”千灯取过仵作的验尸档,翻到检验金堂尸身之处,指着当时记录的细节道,“让我发现端倪的,是金堂死后,手指上有一抹烟灰痕迹。
“当日为了迎接客人们到来,庄子上将所有的杯盘都一再清洗,又放入滚水中煮沸,保证洁净。金堂死后,他的手还呈现出握着东西的模样,而灰迹出现在他的食指指尖和中指第二关节处,也就是说,他当时握着的,应当是那个盛着毒药的杯子,而杯子的外边沿,有烟熏的痕迹。”
鸣鹫脱口而出:“他们偷烂(偷懒)!杯子没洗干净!”
“就算没洗干净,沸水中还能煮不掉灰迹?”薛昔阳白了他一眼,说道,“收起你那点可怜的小脑瓜,好好听县主说话!”
千灯目光看向孟兰溪,见他惨白面容上终现恐惧之色。
她心下愤怒,声音也加重了几分:“金堂当日所用的麒麟杯,我们已重新寻回,上面虽有摔破后的泥土痕迹,但绝无他手上所沾的烟尘。那么,他临死前握住的、有烟灰痕迹的杯子又从何而来呢?”
“孟兰溪拿进金堂屋内的高脚灯……”崔扶风缓缓吐出半句话。
“没错。当时启发我的,正是摆在我所住屋内的梅瓶。梅瓶是酒器,这一点,崔少卿与薛乐丞定然知晓,孟郎君是国子监学生,自然也见过。但纪校尉是军中出身,鸣鹫王子是外族人,便不一定知道了。”
鸣鹫挠了挠蓬松的卷发:“啥叫‘没品’,听都没听过。”
“庄子上的人亦不知晓,因此缴获这东西之后,看它的形状便顺理成章以为是个花瓶,拿来放在我的屋内供奉花枝。而当日负责布置器用的英嫂子对我描述过,放在孟郎君屋内的白瓷莲花高脚灯盏,那是一个描金莲花纹的细长白瓷灯盏,因此庄子上的人自然而然便认为,这般华丽又精致的瓷器,应当是一盏莲花灯。”
说着,她向崔扶风微微点头示意。
崔扶风取过手边一张小画卷展开,说道:“诸位请看,这是我按照众人对那盏灯的记忆和描述,绘出来的图样。”
众人的目光落到那画面上,鸣鹫还有点莫名其妙,薛昔阳却一眼就看了出来:“这不是灯盏,应当是个莲花纹高脚杯!”
“是,富贵人家的杯子,往往精工巧饰,奢华过人,而未曾见过的人则很有可能将这些华丽的东西当成有装饰功能的灯盏之类。”说到此处,千灯目光转向了身体与神情一般僵直的孟兰溪,缓缓问,“孟郎君虽然被族中排挤而与母亲相依为命,但孟夫人当年也曾于大家族中生活,后来你又就读于国子监,眼界自然比庄子上的妇人开阔,想必在入住之时,一眼便看出了那是杯子而并非油灯吧?”
孟兰溪双唇微动,想要辩解什么,但最终没有出声。
“在发现灯盏有异时,本就在寻找机会的你,迅速制定了一个杀害金堂的计划。你想起金堂当日曾经用脚踢过白白,对它的厌恶人尽皆知,于是你将白白踩死,然后以它为借口,带上那盏油灯直奔金堂所住的屋内。
“夜色昏暗中,你又如此愤怒闹事,谁会注意你手中的油灯呢?更不可能察觉到,你手中的灯盏其实是空的,里面的油早已被你倒掉,擦净清洗去除油气后,里面已沾满了毒药。那一点灯光,其实只是你将浸饱油的灯芯挂在外沿口——所以在杯口外沿熏染了一点点灰迹,留下了证据。”
孟兰溪终于出了声,有些喑哑却试图辩解:“可县主,我若是如此做,灯芯那点油很快烧完了,你们不是就会注意到了吗?”
“是的,所以你必须要惹得金堂尽快与你争执,然后趁乱将案几打翻,这样就算那盏灯灭了,大家也只会以为是灯油倒光了,无人注意。”千灯翻着卷宗,指向上面记录的那盏邢窑白瓷高脚灯,“等目的达到,你抄起油灯带着兔子尸身离开,但此时你带走的,却不是自己带来的莲花高脚杯,而是原本放在金堂屋内的白瓷高脚灯。这也就是金堂屋内的灯,为何会出现在你屋内的原因。”
而金堂出身富贵,自然不会如庄中没有见识的下人一般,将莲花高脚杯认成油灯。
受伤流血后,人会格外口渴。当晚渴醒的金堂在室内如豆的灯光下,顺理成章地取过置于案上的白瓷莲花高脚杯,用它饮下了茶水,也饮下了里面剧毒的乌头,死于密闭的房间之中。
室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孟兰溪的身上,神态各异,却无不带着惊诧错愕。
孟兰溪面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口中却兀自还喃喃嗫嚅,企图自辩:“县主,你之前查证过,那毒药是投在茶壶中的,我可没有碰过茶壶……”
纪麟游对此事疑惑最深:“是啊,说起来,自金堂遇害后,孟兰溪就没进过那间屋子,他是何时在壶中投毒,又是何时将金堂临终前的杯子取走,还把原来杯子的碎片丢在我窗外陷害我的呢?”
“因为,孟兰溪有一个帮手,而因为我对他无比信赖,使得他参与了所有查探过程,将一切坦诚与他交流探索,所以,他能在这一路的探案过程中,为孟兰溪抹除所有不利证据,并将矛头指向他想要嫁祸之人——”
说到此处,外头已传来了迅捷的脚步声。
千灯轻叹一口气。
即使她使用了调虎离山之计,可那般机警敏锐之人,怎么可能被她拖延太久?
他出现在门口。
洞穿的日光自高大伟岸的身躯后射入室内,他迫人的气势显得室内更逼仄,带着一股令人喘不过气的威圧,凛冽慑人。
凌天水,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