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故国
月影偏斜,夜风簌簌,她在黑暗中伫立了许久,直到勉强凝聚心神,才慢慢从恍惚中挣脱出来。
她回身走向自己所住的王府院落。身边是摇曳的月光花影,这般宁谧的夜晚,这般温柔的景象,却让她感觉到了异样。
没有风的角落,花影是如何无风自动的?
她停下了脚步,慢慢地转头,警觉看向身旁繁茂的石榴树。
榴花在月光下殷红点点,如火如血,令这静夜也似染上了些许凌厉肃杀之气。
而比这花月更扰动她心绪的,是花树背后隐藏的一条人影。
那沉郁的身影一动不动,不知他在此间已经站了多久。
他的身影逆着月光,千灯看不清他的面容神情,只有那一双深邃而幽深的眸子,仿佛穿透了无数的时间,如此时冷月一般照射在她的身上。
千灯呼吸凝滞,许久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他也没有开口,任由缄默横亘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之中。
所有的声音都消弭于静夜之中。
她想他一定看到了,适才太子与她的纠葛。但他们都未曾发出任何声音,两人只是隔着冷月的光辉,默然看着彼此。
在这如同幻梦一般的情境下,她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幻觉,还是真的看见了这个明知已经决裂、却还是一再忽然涌现于心头的那个人。
在晴空阴雨中、在午夜梦回时、在一路西行中,在无缘无故的猝不及防中,与他经历过的一切总会如现在一般,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可面前人是真是假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们能说什么呢?他们又该说什么呢?他欺瞒她、企图毁掉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他已经被她以最决绝的方式驱逐。<
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到当初了。
唯一能做的,只是在这黑暗之中,隔着花影遥遥相望一瞬,朦胧得就像一场梦一般,至此再无瓜葛。
千灯狠狠回过了头,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现、未曾发生,踏入了院门。
更深露重,星河倾泻。前院遥遥的喧闹声依旧隐约传来。
她靠在门后深深呼吸着,迎着玳瑁不解的目光,尽量让声息平静一些:“锁好院门别理外间,我们歇息吧。”
知道他已安好无恙回到故土,她最后的牵挂也该放下了,不该再有任何无法割舍的东西。
离开北庭都护府,顺着天山以南一路向西而行,他们进入了安西都护府。
自千灯的高祖母归善女王率龟兹归顺大唐后,大唐便以龟兹为治所,建立了安西都护府,开始经略西域。
从贞观到开元,勃勃繁盛的大唐在西域开拓出宏伟篇章,而龟兹也因为举足轻重的地位而成为丝路上最繁华的所在。
直到安史之乱终结了大唐的鼎盛,西域陷入数十年混乱,龟兹也自此衰败。她的祖父只身离开故土,加入大唐平乱的队伍,从此再也不是龟兹的小王子,而是大唐的昌化王。
他在更为广阔的大地上为自己的信念转战驰骋,殒身于大唐,最终由她护送衣冠灵位,回归故国。
沿着天山一路行去,尽是祖父曾对年幼的她描述过的壮丽景象——锦缎般灿烂的百里花海、巍峨壮美万年不化的雪山、蜿蜒曲折中倒映出十八个落日的草原长河……
日复一日地跋涉,直到前面显现出霞光般赤红的高耸峭壁,众人忍不住都露出雀跃神情。
夏季的日光让一切色彩格外鲜明,日光遍照这著名的库车大峡谷之上,朱红、丹红、赭红、玫瑰红的山壁犹如熊熊火焰,色彩绚烂,为他们渲染出一条通往龟兹的斑斓道路。
穿过绚烂的丹峰峡谷,饮过清澈的玉女泉水,龟兹王城便在前方。
龟兹现任国主、也是千灯的大伯父,正带领着国中所有文武要员,等候在城外。
看见大唐队伍出了山谷,赞礼官们立即迎上来,指引车马行进到城门。
在百姓们的欢呼声中,盛装的少年男女奏琵琶筚篥,跳起热烈的舞蹈,龟兹国主率王子、王侄,满面笑容恭敬相迎。
大唐太子下车与王族见礼,在赞礼官的指引下,在国师亲手奉上的水盆中净手洗尘,宾主敬酒相饮。
国事当首,等迎太子入城后,千灯的大堂兄、如今龟兹的王子白昭觉才带着弟妹到后方车队,慰问千灯。
自动乱以来,西番虎视眈眈要吞并龟兹,安西连年战火不断,叔伯辈多殁于战事,王族子嗣也单薄了。
除了他与妹妹白昭苏之外,还有两位王侄,是已逝的三王叔之子,如今尚且幼小。
几位堂兄妹聚在一起,大都继承了归善女王的浓艳风华,一家长幼相映生辉,令龟兹民众感叹不已。
“这位大唐的县主,就是昌化王唯一的血脉吗?”
“真像啊,像她的祖父昌化王,也像她的高祖母归善女王……”
千灯听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龟兹话语,心口涌起难抑热潮。
熟悉是因为,她从小便随父祖学习龟兹语;陌生是因为,她十七年的人生中,从未听到这么多人同时讲着她学过却没怎么使用过的语言。
但他们说的话语中,几乎每一句都有一个她熟悉的词,昌化王。
那是故国的人民在欢呼她父祖的归来,偶尔也夹杂着因为生疏而显得有些怪异的发音,大唐县主——他们用故国的语言,说着护送父祖衣冠灵位回到故土的她。
一瞬间她热泪盈眶。
或许,这就是她跋涉千里、回到这陌生的父祖故国的意义。
前方太子车驾已经重新启程,即将进入王城。
千灯与堂兄妹们匆匆结束寒暄,回身上车时,听到一声失措低叫。
她低头一看,小堂妹不知被谁搡到,撞在了车轮上,小脸上顿时起了一道夹着泥痕的红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