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密信
“所以……那封信,我娘要交给我、却因此被你杀害的龟兹来信中,到底写了什么?”
出乎意料,听完所有一切后,千灯并未痛哭崩溃,反而神情更加冷峻,问话也更显冷冽。
或许是因为,她早已在心中反复推演并且确认过这一刻,以至于经过长久的跋涉终于到达彼岸时,她心中涌出更多的并不是灼热痛苦,而是冰冷的理智。
她仿佛已抽离了躯体,如同这些洞窟上的飞天伎乐般,盯着遭受痛苦报应后兀自不解自己罪孽的人,冷漠疏离,甚至带着一丝复仇的快感,袖手旁观。
太子扼着自己的脖颈,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体内有一条可怖的小红鱼正在孵化,缓缓放出毒素,最终让他迷失神志,陷入疯癫。
他望着面前的千灯,隔着佛前的袅袅烟雾,她面容上神情飘忽,可无论他如何寻找,也找不到丝毫对他的怜悯、同情与关切。
这一刻仿如有冰冷的寒水自头顶灌入,顺着脊椎一路冰冻彻骨。他如梦初醒。
即使费尽了心机,用尽了手段;即使双手沾满鲜血,内心恶鬼脱枷,她的心底依旧没有他,他永远得不到她。
他那双原本下意识伸向她、企图抓住她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而她只用沉静得带点寒意的目光望着他,又问了一遍:“那信上,是什么内容?”
韦灃阳见太子情形有异,又见零陵县主居然敢进逼太子,他的手下意识按在了瑞虎佩刀上。
“韦左率,你先退下吧。”到了这一刻,太子已放弃了挣扎与辩解,他挥退了韦灃阳,“无论有何动静,你……只要守在外间,无须再进来了。”
韦灃阳无奈俯头,应了声“是”,退出洞窟。
佛窟内又只剩下他们二人,日光从高高的小窗照进来。佛前焚的香拥着细微尘埃,在金色日光中漂浮飞舞,让一切又显得虚幻迷离。
“那封信,是龟兹军中之人写给你的。前面是汉文,他们表示你父祖虽殁,但军中众人尚在感念昌化王遗泽。如今龟兹局势不稳,听说零陵县主作为昌化王唯一血脉,却在长安因为相格而备受世俗讥嘲,他们有意邀约县主回故国,若是习惯西北的风土气候,他们愿尊奉县主为领袖,如父祖般长驻龟兹。”
太子声音嘶哑,但那封信深刻于他的记忆中,他连一个字都不曾遗忘。
千灯静静听着,低声道:“这提议确实能改变我在长安的处境,而且亦无损大唐的利益。所以我娘希望我考虑此事,也敢将此信托付给太子。”
“可信件的最后,写的是伏惟万福,旁边同样附了四字吐火罗语。若以常人看来,定会以为那是龟兹语的信件结语。可我自幼学过西域文字,看得懂吐火罗语,那上面写的是,拆封近火。”
毕竟,对方应该拿不准昌化王的后裔是否还存有故国之思,因此留下了故国文字的指示,以作保密。
太子惨然道:“我闻到信封内似有淡淡的牛乳腥气,想起之前听军中人说过,龟兹军传递信息时,会用牛乳在纸上写字,待到牛乳干掉便是一张普通白纸,其他人难以知晓机密。于是我便将信封拆开,靠近烛火查看。牛乳遇热先于纸张被烘烤变色,果然……那信封内部呈现出了焦黄的吐火罗语。
“在信中,他们吐露了邀约你前往的真实打算。龟兹军中颇有一部分人不满于如今归附大唐的现状,尤其是安史之乱后,大唐对西域的掌控力日渐衰微,而龟兹地处西域咽喉要害,他们认为这连年战乱都是因为龟兹首当其冲,要替大唐抵御各国而起。尤其如今西番崛起,两国地缘更为接近、又同属佛教兴盛之地,若是弃大唐而归附西番,龟兹必定能有更好的前途。
“可要与西番合作,如今的龟兹王却是最大的障碍。当年他的父王赶走了幼弟昌化王、意图与西番和安史乱军合作,脱离大唐掌控,谁知却惨遭背刺,下场凄惨。目睹了父亲遭遇的现任龟兹王因此而一直保守谨慎,不敢摆脱对大唐的依附。而他们希望,你会是解决龟兹这个困境的方法。”
信件中并未明言,但太子与千灯都是见识过朝堂风雨的人,又岂能不知道他们的用意。
若要实现他们的计划,龟兹必须改换政权。他们需要一个便于控制又能服众的人,来接替这个位置——而且,最好还得是身上流着王族之血的人。
而她,零陵县主白千灯,在长安备受非议讥嘲,逃离现状回归故国不失为一个好选择;她在王府娇养长大,十几岁的单薄少女,很方便掌控;她是被龟兹人视为传奇的昌化王唯一血脉,足以服众;她的祖父当年被龟兹王迫害而丧母流亡,这仇怨足以让她师出有名……
可以想见,若是她当时手持这封信回到龟兹,在大唐元气大伤、西北动乱之中,龟兹王族必定也会如今日一般遭受重创,而她将被拥戴成为最高掌权者,如同她的高祖母一般,成为龟兹的女王——
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可,多少人能抵挡这样的诱惑呢?
从遭人耻笑非议的“六亲无缘、刑克夫婿”的不祥之身,到掌控西北最为繁华昌盛的王国、接受西北万众跪拜,成为高祖母、祖父一般的青史传奇。
至少,设身处地代入,太子不敢让她去抉择。
若是在其他时刻发现这封信,他定会详细勘查,将一切来龙去脉彻底审查清楚后,明确千灯的抉择用意,再行决断。
可那一夜,奉天之难初起,他身为储君,却被帝后与朝臣抛弃于乱军之中,他与大唐一样,都处在朝不保夕的惶惑恐惧之中。
托赖于白家庄子存身的太子,却发现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人,随时可能与乱军合作,抛弃甚至出卖自己,头也不回奔赴她华美的前程。
奔逃往西北的帝后与朝臣们,本就已在混乱颠沛之中,更不可能再承受一个动荡的安西与西北边疆。
想到她可能为了权势而抛弃大唐回归龟兹,想到动乱的大唐失去安西都护府这个最重要的西北重镇,正面临一生中最无助时刻的他,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住这般背叛。
他唯一的,下意识的选择,便是毁掉了这封信,永远的,彻底的,将她的前途命运埋葬在火光之中。
可是一步错,步步错。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他手上积累了越来越多的鲜血,最终被血海反噬,承受这注定要到来的没顶之灾。<
“可我,我真的不能让你抛弃大唐,分裂西北……”太子喃喃着,绝望蜷曲起身躯,紧闭上眼睛,不敢也愧于与她对望。
“你为何要一直苦苦追查呢?若你不知道真相,你可以永远是大唐的零陵县主,我许你一辈子荣华富贵,无人可及……只要有我大唐李家在的一天,就绝不会亏待你。”
“是,只要我不明真相……”千灯咬紧牙关,艰难挤出几个字。
她可以闭上眼,假装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她甚至可以嫁入东宫,以后成为整个大唐最为显赫的女人,依旧可以青史留名,成为白家的荣耀。
“可是,我没有办法闭上眼,假装我娘是意外死在苏云中的手下,假装你还是温柔和善的少年,安心去过你许给我的前程——李兖,你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势地位,不择手段。为了与回纥争利,你不是堂堂正正与他们周旋谈判,而是派人去山林暗杀鸣鹫,伪装嫁祸给萧浮玉;为了不让我在危机中背弃你,你杀害我的母亲;为了遮掩你的罪恶,你残杀时景宁;为了不让我查明真相,你三番两次伪造痕迹嫁祸给纪麟游……就在今时今日,为了遮掩你的险恶用心,你还派人在战场上杀了纪麟游!我真没想到,当年我白家殒身不恤救下的、我父祖至死效忠的,竟然是你这般狼子野心之人!”
“因为你没有被你的父母抛弃过,没有被满朝大臣舍弃过,没有经历过走投无路的绝望!”所有罪恶被揭开,他没有辩解也无法辩解,只抱住头,嘶哑哽咽,“你未曾经历过我握不住一切、手无寸铁面对命运的无力时刻,所以你不会懂!你永远不懂我在暗夜噩梦中,一次次发誓要将自己所有重要的东西都紧紧握住,永不放开的执念!”
千灯深深吸气,望着面前陷入崩溃的太子,想说她也曾夜夜辗转,无法合眼。
母亲的冤仇,前路的黑暗,在每一个死寂又煎熬的夜晚,她只能紧抱着母亲为她缝制的布老虎,一遍遍地咀嚼着与家人的幸福往昔,撑过来,熬过来,靠着执念活下来。
但,这些痛苦悲恸,她又何必与凶手倾诉呢?
她已经揭穿并宣告他的命运,他将受到应有的惩处,无须她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