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险韵
听白昭苏断断续续说完,众人想着她在火海之中目睹亲人死亡、险死还生的可怕遭遇,纵是成年人怕也承受不住,如今她却能忍着伤痛将一切详细清楚地叙述出来,小小年纪便拥有这般坚韧心性,令他们不由对这个往日备受忽视的王女产生了钦佩之意。
千灯轻抚她的发丝以示慰藉,又问:“不知王女当日是否有看清楚,发现刺客的特征?”
“我记得他们腰间都系着青色腰带,可能是作为标记……但是他们个个人高马大,杀人很熟练,和、和……”她竭力想着形容词,“和打仗的男人一样,绝对没有县主姐姐这样的身材!”
“多谢王女为我作证,洗清冤屈。”千灯朗声说着,又道,“难怪真凶要千方百计阻拦王女说出实情,因为所有的真相,都已隐藏在她所看到的那一幕中——包括不翼而飞的镇国三圣器、凶手的特征、敲响大钟调虎离山杀害王女、王族被灭的原委——薛郎君,既然你拒不承认自己犯下的罪,那我便一五一十将所有内幕揭晓,让你心服口服。”
“我知道县主亟需洗刷自己的冤屈,但恕昔阳驽钝,着实不知王女适才所说,到底哪里能揭示真相,哪里能证明我是凶手了?”薛昔阳神情虽有异样,但回想着白昭苏刚刚所说的一切,他觉得自己并无纰漏,因此根本不愿承认,“毕竟,我与此事哪有半点关系?当日祭典结束时,我与众人一起离开,三圣器明明还好好地供奉在香案上;再者,王女证实刺客们是训练有素的老手,而我是大唐的太乐丞,如何在龟兹找到这么多兵士为伍?更何况,后来王女出事之时,我身在王宫之外,根本未曾踏入宫门,又如何会为了隐瞒真相而下手?”
他辩词清晰,有理有据,别说龟兹众人,就连崔扶风与凌天水亦是向千灯投以问询目光。
陪同的大都尉丞与这几番事件大都有参与,更是迷惑不解,开口询问:“县主此言当真?这几桩案子大致经过我都记得,怕是很难与这位薛乐丞扯上关系吧?”
“是啊,”侍卫长也是挠头,“当日王女出事时,我就在王宫执勤,还是第一个带人冲上钟楼围捕的人,可是当时确实没有发现任何人影啊!何况这位薛乐丞不是管乐舞的吗?和杀人如麻的凶手、还有来无影去无踪的敲钟人又有何关系?”
“正是因为薛乐丞精通乐舞,所以他才能设置出看不见摸不着的手段,做到这一切!”
此话一出,灵殿内众人皆是面露迷惑错愕之色:“这……世上还有看不见摸不着的作案手段?”
“那日三圣器失踪,我最为疑惑不解的,其实是那一件琉璃青莲。青莲被固定于金笼之内,对方既然要从我眼皮底下偷东西,自然是速度越快越好,按理说,应该将金笼连同青莲一起盗走。反正金笼是按照青莲的大小而贴合制造的,既然能藏起青莲,那么为何不直接将金笼带走,而是偏要费尽心机将其拆开,取走青莲后,再原封不动装回去呢?”<
大都尉丞想着当时那金笼完好无损的情形,不由疑惑道:“正是啊,此事确实与常理不合!毕竟从县主眼皮子底下偷盗东西,原本就是冒险,理应以最快的速度偷取才对,为何对方胆大包天,敢逗留现场,进行如此细致费时却又无意义之事?”
“此举自然绝非无意义。一则,能有充裕时间解开金笼的人只有我,坐实我是偷盗圣器之人;二来,薛郎君可以借此洗脱偷取圣器的罪名,因为众目睽睽之下,他并无宽裕时间逗留于圣器旁。”
“事实本就如此,我当日虽在灵殿中,但祭典主乐为笛,而我正是吹笛之人。那么请问县主,从始至终,我的笛声可有断过么?”
“没有,薛郎君一曲笛声贯穿始终。”
“吹笛时必须以双手持笛演奏,纵然我当晚确实在灵殿之中、离圣器不远,可我双手未曾离开笛子,又如何在吹奏笛子之时,同时解开金笼盗取里面的琉璃青莲?难道县主觉得,我长了第三只手么?”
“不,我说过了,你使用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手段,根本无须动手。”千灯直视着他,清晰明白道,“那日灵殿祭祀之时,薛郎君率领众乐工在阶上参差而坐,而你自己选择的是站立于香案旁——也就是最靠近琉璃青莲的地方。而当时,我记得崔少卿曾面露诧异,说薛郎君今日入的韵太险了,一般来说,祭典奏乐宜低宜沉,没有这么高的。”
崔扶风自然记得此事,微微点头:“确实,当日我因此而觉得诧异过。”
“这委实是欲加之罪,我竟不知如何辩解。”薛昔阳却面露委屈之色,解释道,“若是普通祭典,自然用普通的乐曲。可当日我们为护送昌化王衣冠英灵而来,所编的祭乐会转向民间赞颂昌化王的曲调,为配合那调子,所以自然激越高亢——难道那一日,灵殿内外的和声县主已经忘记了么?我如此安排,有何不妥?”
那夜曾在灵殿内外的人不少,想起当时情形,都是疑惑点头:“是啊,难道演奏的曲调高低有异,就说能杀人盗物?太儿戏了吧!”
“传说中妙音菩萨能以种种伎乐穿越无数佛国世界,可那毕竟是佛家手段,以音调杀人越货闻所未闻。”僧侣们听着,也觉这般指证不可思议,“阿弥陀佛,一介凡人,如何有此佛法神通,吹一曲笛子便窃取了三圣器?”
“不,并非神通,实则这只是我们不常见的一种乐理而已。说起来,其实或许在场的诸位大师都有所耳闻。”
千灯说着,取出身旁携带的一个旧纸包,将其打开,取出一物展示在僧侣们面前:“诸位法师可曾听说过,千佛洞中曾有人施舍一个西域玻璃瓶,却因为僧人在旁击磬,而使这珍贵的西域蓝玻璃被震裂破碎之事?”
被层层旧纸包裹的,正是被撞钟的老和尚捡回来悬挂于钟亭旁的那一块碎片。
虽然只剩了一片碎片,可那轻盈薄脆的湛蓝玻璃质地,还闪耀着亮眼光彩。
僧侣们自然知晓此事,其中一个老和尚立即便道:“老衲确有耳闻。这玻璃瓶是一位来自拂菻(注:意大利)的商贾所舍,以供千佛洞中佛前插香花使用。但因为玻璃脆而薄,听说因声响太大而导致其受震碎裂了,着实令人惋惜。”
“玻璃过薄,导致因击磬而碎。那么,诸位是否还记得,当日在这灵殿之内,笙箫管笛、箜篌琵琶,又有多少声响震动呢?”千灯的目光掠过强自镇定的薛昔阳,指向已经被烧得只剩些许残骸的香案,缓缓道,“别忘了,当时供在香案上的三件镇国圣器中,其中有一件便与玻璃一般既薄且脆,容易破裂。”
“琉璃青莲!”在场所有人当日几乎都参与过祭典,许多人脱口而出。
千灯的目光定在薛昔阳身上,问:“我想,以薛郎君你惊世的音乐造诣,吹奏笛子时入那么高、那么险的韵,只要不断调整,加上旁边诸多乐器的帮力,让琉璃莲花那薄透的花瓣随着乐声振动碎裂,不是不可能吧?而且当时众人一起高歌,周围乐声喧繁,琉璃青莲细微的碎裂声自然会被掩盖。接下来,你便只需等到收拾乐器之际,假装无意将金笼倾倒,琉璃碎片便可从缝隙间滑落,被你不动声色收走。”
“按县主这么猜测的话,确有可能。”薛昔阳面上浮起讥嘲的笑意,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显得有些虚浮,“可是这种无凭无据、不无可能但也未必可能的猜测,县主如何可以拿来给人定罪?”
“而且……”侍卫长曾参与此案,对一切经过十分熟悉,忍不住提出疑问,“北王死于宫中凉亭之时,县主是第一发现人,随后我们便赶到了。当时我在旁亲眼目睹,那朵琉璃青莲是完整地插入他的心口的,若是偷盗时便已破碎,那他又如何用来刺杀北王呢?”
“确实,目前一切都还只是我的猜测,究竟是与不是,有待证实。”
千灯说着,转向僧侣们,问:“各位法师,北王出事之后,我们发现凶器是琉璃青莲后,立即便来到灵殿内查看镇国圣器的下落,结果发现香案上三圣器全部不翼而飞,只剩了一个空金笼。不知当时金笼你们收置于何处了?”
老和尚答道:“镇国圣器一向收在护国寺库房中,因此虽只剩了空的金笼,但还是以布帛封存包裹好,放回原处了。库房一直深锁,且有专人看护,绝对没人动过。”
“那就请大师遣人将它取过来,让我们仔细看一看金笼,证实我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