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登琼楼(5)
欲登琼楼(5)
仿佛能感知到小沙弥复仇的决心,又或许只是被怨恨驱使,几乎填满整间禅室的怨鬼沸腾起来,在他身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找到他们,杀掉他们……”
“全部,杀了杀了杀了杀了杀了——”
“嘻嘻嘻……我要剥了他们的皮,敲碎他们的骨头,吮吸他们的肉汁……”
桌上的烛盏忽明忽灭,火苗仿佛被阴风动摇,逐渐蜷缩起来,连火光都显出几分阴森森的晦暗。
“所以,需要贫僧……”小沙弥一顿,转头看向身后的影子,一个个低垂着脑袋的鬼影肩膀挨着肩膀,一动不动地头抵着墙壁,组成一堵苍白的人墙。
停了停,他改口说:“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等,”邺烛回答,“梵音宫依怀慈佛祖的脊背而建,为佛道源头。天下寺庙,近八成归属梵音宫,另外两成由于借鉴其功法,也与它藕断丝连。”
“按照惯例,梵音宫每四年就会派人前来校考僧人佛学经典、品性修养,一来是为了监督管理凡间野寺,二来也是为了寻觅凡间有天资之人,吸收新鲜血液。”
“还有一个月左右,就会有梵音宫的人来到这里,他们会把你带走的。”邺烛笃定道。
小沙弥蹙眉道:“可贫僧所修的并非传统佛道,近乎遇鬼之术,是否会被斥为歪门邪道?”
望着他踌躇的模样,邺烛笑了笑。毕竟是小孩子,心思到底稚嫩简单了些。
“梵音宫如今还有没有活人都未可知,是否是歪门邪道于他们而言,根本不重要,”邺烛意味深长地提点道,“他们只在乎,能不能把更多身负才能的人控制在眼皮子底下罢了。”
说完,邺烛摊开手掌,掌心中有一点萤火冉冉升起,飘忽着落在小沙弥的袈裟上,把渺小的身影藏进布料拼接的缝隙之间。
“带着它,若是你遇到无法解决的危险,我可护你无恙。”邺烛银灰的眼瞳中倒映着烛光,仿佛融化的铁水,在暗处潺潺流淌、汇聚成漩涡。
像一把势不可挡的利剑,直指梵音宫上,幽暗帷幕之后。
叫嚣着要把一切阴谋刺穿。
……
邀月宫中,一艘气势恢宏的飞舟上。
风卷起竹帘,帘后是一方棋盘,玉石雕刻的黑白棋子正以此为战场,胶着厮杀。
金一首垂眸凝视棋局良久,大大方方地承认:“陷入僵局了,继续下去恐怕是和局。”
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他一身不着纹饰的玄色长袍,自腰封开始垂挂着数不清的大小银镜,稍一动身,就带动镜面碰撞,发出丁零当啷的清脆声音。
这位便是金氏家族老祖,辈分放在整个修仙界中也算得上很高的镜华尊者。
此刻他爽朗地大笑几声,连带着银镜碰撞之声,颇有几分神异。他笑道:“还记得你小时候,常常缠着你祖爷爷我下棋,走几颗子儿就耍赖,瘪着嘴央求要悔棋,结果还是屡战屡败。”
“而如今,已是与我平手了,”镜华尊者感慨万千,又教训道,“只是你棋势过险,每每棋出险招,太过急功近利,走极端了。”
“与其平平稳稳地茍求一时平安,我宁可争个粉身碎骨,”金一首不避不让,直言道,“更何况,求仙问道之路岂不同样如此?”
她毫不在意老祖隐晦的敲打,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掌中黑子,说道:“与天争、与地争、与人争,无非是争那一口气。你进我退,你死我亡,想要道途亨达,都逃不过这样的道理。”
“你——”镜华尊者看着她,叹了口气,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平心而论,他对于金一首的顶撞不免感到恼火,但一想到眼前的人,是他这近千年来有幸得到的最满意的继承人,那怒火便偃旗息鼓了。
罢了,总归是年轻人,年轻气盛。
日后跌几跤狠的,就知道听话了。
他这辈子培养过的金氏接班人、族长不知凡几,其中不乏有自认为天之骄子、自视甚高者,但最终都会乖乖向他低头的。
“对了,”镜华尊者端起一杯茶水,忽而想到,“听人说,你最近对一个散修有些兴趣?”
金一首握紧黑棋,状似随口回应:“我与她同样精于刀术,我想日后可以切磋一番。”
“不要把心思放在那种没有意义的人身上,”镜华尊者皱眉,语气平淡地点评道,“散修大多出身低微,又不愿意依附于宗门大族手下,无依无靠,纵是有一身本事,也难有何成就。”
“区区百年之后,一抔黄土罢了,不值得你在意。”
没再多说什么,金一首垂下眼,低低地应了一声。
镜华尊者这才感到满意,神色舒展,和颜悦色。
又停留了一段时间,金一首陪镜华尊者喝完一盏茶,便起身告辞了。
临走前,她将手心里已经捂热的黑子扔回棋篓中,无人发现,有一颗棋子底部多了一丝裂痕,仿佛受到过力度极大的挤压。
憋着一肚子火,金一首大步走在飞舟中的长廊上,来到金岁安所住的厢房前,猛然推开房门,将正在看画本子的金岁安吓得几乎跳起来。
画本砰地落地,发出闷响,金岁安心尖儿一颤,头皮发麻。
“姐、姐,你……”金岁安端详着她的神色,不敢说话,连忙对周围的侍从喊道,“还有没有点眼力见?快给我大姐倒杯凉茶润润嗓子,消消气!”
周围的人同样被金一首的气势所镇住,一时间没能回过神,被这一嗓子惊醒,立刻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
尽管心里慌张,他们还是分工明确,端茶的端茶,送糕点的送糕点,看得出训练有素。
面有愠色,金一首却没有随意冲着人发作,目光在房中逡巡一圈,最后停留在一张生面孔上。
虽然她的幼弟没什么脑子,但也不至于胆大包天地什么话都往外说。而当时她与易玦接触,在场之人并不多,不是金岁安,那就必然另有告密之人。
——一个跟在金岁安身边,寸步不离的人。
金一首容不得他人之耳目留在身边,今天只是向外透露了她的交友状况,那明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