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仙人冢(17)
葬仙人冢(17)
一夜过去,等易玦再次见到悟了祖师时,他像是转瞬间苍老了百年,原本斑白的头发已然沧桑如雪,在光下呈现出稻草般干枯的光泽。
佝偻着背,他枯瘦如柴的身躯看上去像是缩在角落阴影里,先前慈祥而庄严的气势消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郁的迟暮之气。
易玦正要一如往常地挂上礼貌但虚假的微笑,向悟了祖师问好,却见他擡起眼,锐利的目光自皱纹堆叠的眼睑间射出,如刀锋般扫过易玦的脸,冷笑一声。
意识到悟了祖师或许已经怀疑到她身上了,易玦脸上神情不变,默默把礼节性问候的话吞回肚子里。
悟了祖师端详着面前这张年轻的、朝气蓬勃的脸庞,眼神阴鸷:“好啊,好……是我先前小觑你的本领了。”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易玦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
“是你吧,”明明是问句,但悟了祖师却以一种近乎笃定的语气说出口,“是你从同伴们身上发现了端倪,再在他们离开之时,及时把消息传到了邀月宫——”
“但我实在想不通,你一个初出茅庐的散修小辈,是如何和星浔那个目下无尘的家伙搭上线,无声无息地携手配合的?身在梵音宫里,你又是如何与她保持联系的?”悟了祖师皱起眉,难得卸下圣人的假面,真情实意地询问。
不过他也并不在意易玦的回应,没等她开口回答,悟了祖师便笑着叹息道:“罢了罢了,你们之间想必有世人不知的联系,我早该看出来的……毕竟你出刀的架势,与她年轻时那么相像。”
“有时候,我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你们的身影在我眼中重叠,好似同一个人那般。”
自言自语完,悟了祖师喉咙里挤出沙哑的笑声,阴沉沉的,徘徊在殿内:“可惜了,原本我还想留你一份清醒……”
说罢,易玦耳边响起昆虫翅膀摩擦、振动的声音,轻微而清晰,距离近得如同直接刮过她的耳廓,恶心得易玦寒毛直立。
动作顿了顿,易玦故意作出防备不及的模样,惊愕转头,下意识伸手遮挡,但最终还是被一只长着眼球的怪异飞蛾近了身,两片薄翼就要落在她额头上。
易玦弯下腰,神色痛苦挣扎,双手捂住额头——看似是企图舒缓痛苦的无意义的动作,实则在悟了祖师看不见的地方,掌心猛地窜起一小丛赤红的火苗,像是开出了一朵拇指大的红莲。
这一朵借自边迟月的异火昙花一现,无声地点燃飞蛾,焦色自翅膀边缘蔓延至眼球中心,让它还来不及挣扎或示警,便随着火焰消失在易玦掌心间。
缓缓放下双手,易玦直起身,面上是一种平静得麻木的神色,双眸黑沉沉,照不见半点光亮神采。
悟了祖师望着易玦无神的双眼,叹了口气。
当然,用“天龙”操纵修士是最便利便快捷的方法,但这也意味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皆在天道的注视之下。
悟了祖师有求于“它”,不得不与之虚与委蛇,但在他心底,各种小心思可多着呢。
故而他从不在身边的近侍,以及重用的心腹身上用“天龙”。
悟了祖师可不愿意将自己的一切行为举止,皆暴露在旁人的监视中,他一贯偏好的作风是操控别人,可不是反过来被人掌控。
“真是可惜了。”悟了祖师再度重复一遍,看易玦的眼神,就像是惋惜一樽精美的瓷器多了一道裂痕。
从此不能再为他如臂使指地使用。
惋惜一会儿,悟了祖师对易玦命令道:“随我来。”
易玦神色木讷,双唇紧抿,一言不发,亦步亦趋地跟在悟了祖师身后。
她连通了邺烛那边的感官,眼前一半是悟了祖师随着步伐摇晃的袈裟,一半是邺烛隔着镜面所见的,金一首朦胧的身影。
耳畔也传来金一首与邺烛的交谈声,夹杂着易玦和悟了祖师两人单调的脚步声。
——“我很早就发现了,祖爷爷很依赖他那只小瓷瓶,每次咳嗽难止,都靠着那瓶子里的药丸压下去,”金一首的语气中透着戏谑和兴味,“所以他可宝贝得很呢,别说让人碰一下了,就是看也不让人多看一眼。”
易玦跟着悟了祖师路过寺庙朱墙,来到梵音宫中心的主殿,跨过门槛,两旁有扫地小僧静静洒扫,动作机械而刻板,扫帚规律地“刷……刷……”扫过地面。
易玦没有转动眼睛看向他们,根本不必看,她就能想象到他们石头似的毫无神采的眼睛。
就和现在的她一样。
——“他越是不让人探究,我偏偏越是想要仔细看一看,看看那是什么难得的灵丹妙药。”
——“所以,我把那个瓷瓶偷出来过,”金一首顿了顿,似是在回忆,“偷过……大概四五次吧。”
近两人高的大门向左右敞开,刹那间,易玦感到一阵阴冷的、不祥的气息,但她脚步未停,跟着悟了祖师进入大殿。
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收拢最后一丝带来暖意的日光。殿内门窗紧闭,只有四周一圈灯台上烛光点点。
幽微的火光照亮高大佛像的一角,清晰地勾勒出佛像盘坐的膝盖、褶皱的衣衫,但佛像的面容仍然隐没在阴影里,晦暗,莫测,令人望而生畏。
在佛像前,镜华尊者已经等待许久。
他一向不喜与所谓的“天道”有太多瓜葛,对于来到这个大殿也是能避则避,此刻不得不与其共处一室如此之久,脸上逐渐显出不耐的神色。
易玦耳边,金一首的声音继续响起,她的语气亲昵得有些黏糊,眼底却一片漠然:
——“我亲爱的祖爷爷,他有一个连他都从未察觉到的,小小的缺点。那就是他在训斥族人后辈,气急之时,急匆匆服用过丹药后,他会忘记第一时间把瓷瓶收起来,而会随手放在身旁的木几上。只有短短几十个呼吸的时间,但对我而言,也足足够用了。”
——“第一次,我就借着那短短的空隙间,偷到了那一只瓷瓶,调换了一颗模样相似、重量相同的药丸。”
——说着,金一首捏着一颗药丸,对着光凝视片刻,指腹轻轻一挤压,药丸中便流淌出粘稠的鲜血:“我暗暗派人研究那一颗药丸,方才发觉,原来我那一向德高望重的大善人祖爷爷,竟是靠人的血肉做成的‘灵药’续命的呀。”
——“你问,如果他当时发现有一颗药不对劲?”金一首听了邺烛的疑问,满不在乎地笑道,“愿赌服输。若是那几日他正巧从满t瓶子药丸里,倒出来我替换的那一颗,那就是天要亡我。”
——“不过现在看来,我运气很好啊。比起他那个糟老头子,天命在我。”
易玦这边,看到悟了祖师终于姗姗来迟,镜华尊者微微松了一口气,眉间蹙起的沟壑平缓下来:“悟了,总算等到你了。”
“这就是那个,害得你狠狠栽了个跟头的后生?”镜华尊者的目光轻轻飘过易玦,眼神中透出几分冷意,“能让天月九极镜认主的小丫头……果真是非同凡响啊。”
镜华尊者毫不掩饰自己语气中的轻蔑……还有一抹若有若无的愤恨不满。
作为修习【万象镜道】第一人,镜华尊者对邀月宫的镇宗之宝之一,天月九极镜窥伺多年。
起初,他信心满满、壮志凌云,认为天底下没有人比他更有机会收服这一法宝。故而每一届九宗夺魁,镜华尊者都会亲自带领家族子弟前来,待到大比落幕,他便会在天月下冥想打坐,试图与天月九极镜取得一丝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