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在得知了栗确那样沉重的校园生活后,乔女士和栗越的情绪愤懑又低落,她们固然心疼栗确,却拿作恶的王思敏无计可施。
她们都清楚,精神霸凌难以阻止,很多时候只能靠脱离环境来解决问题,所以栗确搬走是必然。
而王思敏对栗确的敌意有大到能肢体侵害她的程度吗?母女俩都知道,可能性很小,至少从王思敏面对应柚宁的挑衅时的反应判断,她没有作案后镇定自若的心理素质和表情管理能力。
“栗确的同学,最后在疯疯癫癫地说什么啊?”乔女士一边脚步虚浮地往前走,一边没话找话似的硬要说点什么,用以填补内心的空洞和慌张。
双腿如同灌注了水泥,栗越再也迈不出一步,忍耐了许久的话终于钻出了喉咙:“妈,你觉得妹妹的抑郁和我们无关吗?”
最艰难的第一句话说出来之后,后面的话像倒豆子一样顺畅,“或者说,你认同学校的说法吗?”
“你也觉得如果妹妹开朗一点,朋友多一点,就会在失踪后的第一时间就被发现,而不是到现在都没办法确定她到底是哪天失踪的吗?”
乔女士停下脚步,转身回看栗越,脸颊肌肉无意识地抽动。
她对这个问题予以沉默,没有像在院长办公室一样暴起否定,也没有像以往要求栗确活泼外向时的掷地有声。
然而这样的沉默足以让栗越窥见她的动摇,继续就着这个话题延伸。
“我一直觉得雀儿不开心不被人喜欢是性格太沉闷,担心她不和人交流会没办法在社会生存,所以总是和你一样劝她活泼一点,劝她改变。”
“可是我突然发现,我一点都不了解妹妹。”
“妈,你知道吗?我今天在出租房里的时候,雀儿的朋友因为担心她,上门找她了。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雀儿是有朋友的,而且她就是雀儿的供应商,她说雀儿一直很辛苦也很努力地工作赚钱,和客户交流没有任何问题。所以我之前的担忧完全是无用的,哪怕雀儿的性格不改变,不复读,她的身边也会有朋友,也能靠自己在社会生存。甚至她那么早就能自食其力,比我这个本科生强得多。”
“我好像一直在强加我的意志到她的身上,一昧地否定内向敏感的她,从来没有尝试理解和尊重她的想法和需求,一直逼迫她努力成为我期待的那个妹妹,导致她痛苦,甚至抑郁。”
乔女士痛苦地捂住了脸,她知道,栗越这话不仅是在剖析自我,更是在用言语狠狠地戳她的肺管子。
一直以来,对栗确有诸多要求的是她,用言语和冷暴力迫使栗确改变的也是她,不尊重栗确的想法逼迫复读的是她,意识到母女离心却只期望靠栗确“长大”来改善关系的也是她。
不只是第一次生而为人,乔女士还是第一次为人父母。她套上母亲的身份,跌跌撞撞地摸索前进,时常疲惫,偶尔幸福。当上妈妈以后就没有下班的概念,工作时在学校教书育人,回到家陪着孩子一起成长,她这半生似乎都在育人中度过。
在同龄人谈论育儿经的时候,她作为一名资深的教师和两个孩子的母亲,却完全没办法侃侃而谈,输出可复制的经验。
孩子的成长像是充满变数的黑匣子,她说不清楚其中的化学反应,没有办法列出有效的公式,好像只是一闭眼一睁眼的工夫,栗越突然就成长为令人艳羡的“别人家的孩子”,而栗确却成为不被社会主流所接纳的形单影只的边缘小孩。明明一母同胞,明明她们的外貌是那样相似,成长条件也是统一的定量,可得出的结果就是那样的大相径庭。
身为辛勤培育的瓜农,乔女士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试图去强扭那个没有如她期待般成长的“歪”的瓜,然而那个费心的瓜却愈来愈脱离主流,超乎她的想象,甚至直接“瓜熟蒂落”,彻底离开了她。这样决绝的独立成长,让她产生了一种被背叛的失控感,椎心泣血,不亚于二次分娩。
面对这样两败俱伤的结果,乔女士意识到不对,却也没办法坦然地认错。身份给予的权威能给予她足够的安全感,她无意识地复制了她原生家庭的亲密关系模式,不擅长低头认错,更擅长若无其事地绕过矛盾。吵架后主动喊孩子吃饭,是乔女士能给出的最大程度的台阶。
功成名就、他人称赞不过是过云雨,没有什么比生命的价值更高,只是这个道理往往要在失去之后才能悔悟。而今,别说栗确只是阴郁内向不被大众接纳,哪怕栗确这辈子都封闭自我,乔女士都不会再多说一句,她只要栗确平平安安的就好。
更何况,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一直正在推翻乔女士过往的认知。明明母女连心,她应该熟悉栗确的一切,她却发现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
她意识到栗确只是不被主流所接纳,意识到栗确已经足够好了,她被孤立却有勇气搬走独居,没有陷在内耗的人际关系里;她把自己从抑郁症的情绪深渊中解救出来,坚韧如枯木发芽;她还那样小就已经实现经济独立,超越绝大多数同龄人。
阴郁内向怎么了?百种米养百种人,世界上怎么可能所有孩子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呢?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有独立的思想和灵魂,孩子又怎么可能一定会按照父母所期待的模样成长呢?
乔女士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也是用主流的价值观去衡量栗确的那群人之一,她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将个人的意志强加到栗确身上,逼迫她改变…乔女士压根不敢往下深想,她现在已经恐慌得喘不上气来。
乔女士明明懊恼得在心底疯狂抽自己巴掌了,面上却仍是强撑着嘴硬:“我没说你妹妹自食其力不好!”
栗越一把搂住她,乔女士躯体顿时僵硬起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她很快感受到衣襟的湿润,水分迅速在布料上晕开,和已经造成的伤害一样无可挽救。
“妈,你到底在拧巴什么啊?为什么到现在都不正视自己的心呢?就像你在院长办公室说的,这个世界是求同存异的,雀儿没有任何问题。”
“而且,雀儿这次可能是真的出事了…她和工厂里的人约好了昨天要去挑款进货的,她之前从来没有无故失约过,所以她的供应商,也就是她的朋友才会那样着急地找上门来,一口咬定她肯定是遇上事儿了。”
乔女士的力气随着这段话骤然抽离,她瘫软在栗越身上,大脑一片空白,心跳如鼓般躁动,一下又一下地提醒她生命的顽强。
聚焦的视线里,色彩被洗涤得一干二净,只留一片黑白。校道里人来人往的身影模糊成虚晃的影子,冰冷又刺目。
她的喉间一阵发苦:“呸呸呸,重新说!”
“不会的,怎么会呢?”乔女士本能地拒绝相信栗越的话,栗确怎么会出事呢?怎么可能呢?
乔女士抹了一把眼泪,坚定地缓声告诉栗越,也告诉自己:“雀儿只是发生了不开心的事情,像离开家一样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这里。”
这个谎甚至都骗不过她自己,又着急忙慌地找补,“就算…就算有万一,雀儿也只是被人绑架掳走,我们想办法交赎金,我们肯定能找到她的!”
悲怆的泪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乔女士的脸,让她感觉到火辣辣的刺痛,可这样的痛不及她心脏处疼痛的千分之一。
一直以来,乔女士不只是在寻找栗确的踪迹,还一直在寻找栗确平安的证据,用以推翻栗确被害的所有可能。
她不相信栗确出事了!
没有找到栗确之前,她都不相信!
她的栗确还那样年轻,还有大好的人生。她还没来得及和栗确和解,甚至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们都没有心平气和地说上一句话,她的栗确怎么会发生任何不幸的意外呢?